楊章池
二月頭的一個中午,姨婆
用手勢說,她必須見一見嬸嬸
從村頭到村口,半個小時里,輪椅
一直吱呀著宣告她的到來
與此同時,臥床半年的嬸嬸奇跡般坐起身
這次會面移到了屋前的稻場
兩個年過九旬的老人
一個聾子,一個啞巴
近一世紀的閨密
開始了熱烈交談:
兩雙青筋暴露的手緊握
兩張溝壑縱橫的臉緊挨
一個咿咿呀呀,一個嗚啊嗚啊
不住點頭,高興拍手
甚至把僵直的胳膊揚起來,背過去
作出飛翔的姿勢
甚至試著從輪椅上立起來
偶爾停下,共同望著遠方
疑惑地環(huán)視這活了近一個世紀的地方
這風平浪靜,又面目全非的村莊
整整兩個小時啊,她們像竹筒倒豆子
把一輩子
無法說出的話都說完
我發(fā)誓,她們聽懂了對方發(fā)出的
每個音節(jié):
這個晌午,陽光潑向兩個衰敗身體
涂抹出幸福的水彩
而身邊的我們,個個淚流滿面
三天后,姨婆無疾而終,隔了兩周
嬸嬸安靜離世
這不是結(jié)束,我確定
一個啞巴,一個聾子
用她們沒有一個詞語的深刻交流
用心滿意足的、溫暖的笑容
讓我們堅定地相信:
生命中,存在一些
死亡也奪不走的東西
鳥叫一聲,飽含歉意
干枯的葉子掉下一片
又叫一聲,深懷不忍
半黃的葉子又掉一片
鳥堅持再叫,葉就堅持再落
這一次,掉下的這片葉子
幾乎全是綠的
而這一聲鳥叫過于遙遠:
它一定是去年今天就掛在窗前而一直
忘了收的那一聲
媽媽一遍遍掄著棒槌,歇下來就用它
比劃我:“你還是只有這么大一點?!?/p>
她擰衣服是反著來的,像外婆
她把投進水中的那塊云,揉了又揉
天,被攪得更加安靜了
夏日中午,永合中學的楊花那么多
除了落在她肩上,我頭上,還分了一些
給游泳的鴨子,好讓它們更加悠閑
媽媽那么年輕,辮子烏黑
我那么舒服,轉(zhuǎn)眼就在石板上做起了夢
照在我臉上的光那么晃眼:
40年來它每一次降臨,都帶著幸福的不安
依你生前所訓,我們沒帶來
黃裱紙,清明吊和
數(shù)額驚人的冥幣
這束麥苗裹扎的油菜花,采自鄉(xiāng)下
你父親,三哥和二爹的墳塋:
翠綠和金黃,集中致敬
回報你在文字中的反復贊美
香的事情,我們卻未能免俗
五炷細香,沒有散開就點著了
沒有撣熄明火就插上了
然后是沉默時間——
你飯后經(jīng)常要,靜一靜
待我們依次在太公、大姑和岳母前磕完頭
你碑前的這束香竟然燒成了一支
伸出的手掌:
五指宛然,大拇指曲在一邊,其余四指
各有弧度:“好像要凌空握住一支筆……”
大家都清楚,那不過是你昏迷時常有的手勢
不過是借這陣春風重新擺了出來
不過是證明我們還纏繞于概念
而你早已獲得
全新的語調(diào)
能被固定的都在這里了
萬物無聲,吵架的人
留下翕動的口型:
不能達成,就永遠擱下
我翻開一個雙魚座的清晨:
必須激怒車轍,逐一
踏過它們的行云流水
我的笨拙,必須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