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得還有無盡的時光（組詩）

殷龍龍

2020，這一年

這一年身體的疼痛來得猛烈

我?guī)缀跎鲁岚?/p>

滑向天空尋一劑良藥

這一年死去的人排隊領(lǐng)證，他們可曾知道

子彈已打光

這一年沒人要的手機堆滿了

戴口罩更容易閉嘴

謠言只為輕裝飛行

這一年的真相粘在我的額頭上

更多的螻蟻學(xué)會放手一搏

這一年雪迪兄獨自隔離在大洋彼岸的海島

上

他的鞋長出腳趾，又長出苔

這一年我在普洱茶城大道上種植大象

這一年芒果樹披頭散發(fā)

芒果獨品陽光

這一年我把飛機穿上防護服；把高鐵縮小

裝于口袋

這一年我只取簡陋的坐便椅

在上面想起千里之外的櫻桃園

和幾位優(yōu)雅、遼闊無邊的朋友

小腦營養(yǎng)不良

我空腹寫不了詩

空腹大有向你興師問罪之勢

來的來了，要愛就愛了

水在上面舔過，碟子一樣

花像花，麥子像麥子，人像人

每個人都有饑餓山谷

每個人，難得一片優(yōu)雅的吃相

什剎海的胃

煙袋斜街的面香

古代的雪，妖嬈的詞

每排詩句都拿著秋天的刀叉

花更像花，麥子更像麥子，人更像人

慚愧的是浮游生物

它們的食物幾乎是空氣、水、陽光

它們大腦跟小腦連在一起

把塵世拋到海那邊

耶穌在最后的晚餐中吃自己的肉，喝自己

的血

索性兩千年不變

你拿勺子喂我的那年是昨天

昨天綿密，發(fā)黃

一場消化不良的戰(zhàn)爭

我們吃子彈和書籍

再沒有別的歷史，恐懼地，張著嘴面對北

方

來的來了，要愛就愛了

花不像花，麥子不像麥子，人不像人

一個人在那兒吃得昏天黑地

活著難看，死了更怯懦

剩下的碗底形成大格局

我們就此別過。霧霾重重

來的來了，要愛就愛了

愛與恨，蠕動著，惦念各自的吃喝拉撒

最簡單的，吐出它的核

是兄弟又是情侶

吞咽卻跟榮譽一樣艱難

蠢話

半個世紀，我跨過兩個世紀

五十年驚飛了千年

命與愛一直處于劣勢——同時光纏斗

四肢逐漸萎縮，成為百足蟲

血管變脆

香噴噴；排隊買它的熱氣

允許你克隆我

我的頭，我的心，我的DNA

并且追殺我

雙眼又澀又疼

里面有匹馬，狂奔千里

離開你，肚臍上方仍有胎記

夜晚飛進耳朵。我知道我所學(xué)的

沒有派上用場

胡子卻一根一根白白積蓄

好不容易團成窩窩頭，鼻子被一口真氣吹

散

它的草木灰

落滿了屋頂、村、縣城、直轄市

感慨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

或互相看一眼，或點頭微笑

或急匆匆擦肩而過

只有在衛(wèi)生間里碰到

他們才聊幾句，借火抽煙

云里霧里做感慨狀

最好的感慨

需要輾轉(zhuǎn)一生

需要下樓，兜回風(fēng)

衣袖中有平安如江河

有教會如浸水禮、灑水禮、點水禮

有些感慨是有父母的

有兄弟，有前妻和兒子的

有時間長于中指

有不屑為粥，有和尚開業(yè)

有保姆拽住你

有監(jiān)獄撈人，大海撈針

有些感慨迫不及待地趕來

拍著大腿

和腦袋

它要舉行盛大的

頒獎典禮

贈葉子

十一年

我叫它抗日

其實是你比我小的年齡差距

我叫你阿姨，這樣叫，發(fā)工資時才不至于

生分

你從輪椅上抱我起來

扶我走路。走幾步，挪幾步

這時候一定要統(tǒng)一思想

統(tǒng)一步調(diào)；不要笑，不要以為摔倒

能融化金子

冷地板可是融化后的

火山口

夜里的身體包著骨頭

血液停滯不前。我經(jīng)常被疼痛驚醒

美夢啊，在她們變成懸崖之前

先喊：阿姨，給我翻身

既然躺著有罪

你就抱我坐起

這一夜我們數(shù)數(shù)

沒有星星可數(shù)，沒有樹葉可數(shù)

屁股上就一個痤瘡

翻來覆去

白天是發(fā)面餅

鍋在屋外，人在鍋里才擋住了餓

我一時看不到你，阿姨說

你的腳不要露在腳蹬子后面

身體不要前傾

額頭不要重重扣在地上

不要去醫(yī)院

不要讓醫(yī)生縫三針

阿姨

打開筆記本吧

我會按著鼠標在褲子上移動

會磨字，且忘記一句詩

會翻窗，低空巡查

阿姨

你得跟我學(xué)這招

不用腿也要煞有介事地逃

普洱的普

六月的普洱不熱

人們騎著電動單車很快從我身邊掠過

消失

今天是誰的生日呢？聳聳肩

除了吃喝拉撒

我也在中心醫(yī)院里睡

做了CT檢查，照了X光

記憶力減退

慢慢地，幸福就來了

在醫(yī)生的輔助下我成了機器

重復(fù)使用四肢

它們好像不能裝在身上

你看，烏云壓南，大雨會漏

我飄在窗后

到處都是好人

到處都用錢

我要是做語言訓(xùn)練保不齊會把疾病吹走

三分之一的時間睡在疼痛上

三分之一不理它

三分之一敲骨療傷

無題

那些死去的人們不再回來

那些暗物質(zhì)依舊穿行在我們體內(nèi)

那些黑，那些白

那些無人的廣場，誰是空曠的存在

免了人的債

親愛的，我還欠你一首詩

等不到明天，明天大風(fēng)降溫

煙花跟著我

火車硌得牙疼

我還欠春天一首詩——車站上的小伙子

笑成彎月

冷不丁給我一拳

原來是欠鞋子、深淵各一首

欠山上的積雪一首，經(jīng)年的開闊地一首

欠搏斗后每個汗毛孔一首

我覺得不寫出來更好

不寫——野獸逐漸變回人

人逐漸變回塵土

那些分行的樹林

河流、山谷，不因我虧欠而氣血翻騰

浙江、江蘇、廣西，不因我虧欠而虧欠上蒼

親愛的，你是一張復(fù)印紙嗎

或是免債清單

不蘸靈魂，獨吞漢字

免骨血

端一盤咸味兒，疙疙瘩瘩的命

塵土無妄，免世間一切

但要把丑惡蒸熟

羞恥，U型鐵掌

好吧，你執(zhí)意不肯原諒我

那就離開吧，如同某某離開自己的出生地

離開馬首，離開群類

帶著僵硬的腰滲血的骨頭，盤纏少許

不是鎧甲的路，不是缺陷、傷口，領(lǐng)航員

先一步逃避抓捕。擋著詩句

輪椅減輕其重量，深陷其中的屁股

輕飄飄的，總有推者推火車

有幻聽，那喉管爆炸的巨響

無時無刻不在風(fēng)中

那就離開吧，生死托給四肢

血、精液和淚水滾在塵土

我吃飯要你們喂

我說話要重復(fù)三遍。我是自己的沼澤地

拔出腳，心就坦蕩

一路花的銀子是捐來的，那么多疾病

撒在大地?？湛盏負Q

那就離開吧！鼠標在軟鍵盤上一字一字地

打

羞恥的長詩一行一行地露

本該為失去的信念釘上

U型鐵掌，本該是我的雙腿落在你的故國

換頭術(shù)做引子

它的創(chuàng)造者追求傳說中的名

殘軀，余生，我不覺得還有無盡的時光

鐘在鐘樓偶爾敲響，雪還沒下

再賒一場忘卻、得到的旅行

我到死也行

我那可憐的錯誤，像戰(zhàn)馬累得不行

連射到盡頭的箭也躲不開

離開吧，噱頭隨處可見

我卻棄鼓樓，做逝者，一蹴而就

真實離開另類，離開前熠熠發(fā)光：

兒子的送別，車廂的秘密，皮箱，羽絨服

高鐵的刺，命里的南京、杭州、常熟

她們約我出來只是為了更好地讓我離開

離開在結(jié)束前，背影整成哲學(xué)家

它一直被忽視

上帝要的，正是我們離開的

只是如何喚醒

滿坡的綠？大海，欽州，一直在

它們把廝守牢牢拴住

芭蕉葉盛大，總有衰敗之嫌

榕樹的根把它的老活成慈眉善目的樣子

愛是兩片布，扣一起遮風(fēng)擋雨

愛是懸崖，為我準備了不再奔波的居所

相隔千年；我的骨灰曾埋在這里

再埋一次也無妨

終有不再離開的活人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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