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利（太原）

一

出了車站，劉三杰忽然感到這次南下變得喜憂參半。

眼前這座城市他從未來過。他不知道九百多公里外的世界還是格外擁堵，馬路兩邊挖開的渠讓人以為整條街將要被切出來；所有的車在路中間寸步難移，司機們一個個探出腦袋齊刷刷地看著前面，又不停地按響喇叭；拆遷隊的重型機械把已經(jīng)殘破的樓房徹底推倒，像故意撞倒一個病人似的。

大中午的，劉三杰來回張望著三個不同的方向，天氣熱得似乎把頭稍微往后一仰就能躺在床上，或者躲進(jìn)空調(diào)能夠吹到的范圍。瞇縫著眼，抬頭看看路牌，那些名字和以前見過并且叫得出的還挺像的，劉三杰不由得笑了笑。

差不多吃完一盤蓋飯的時間，劉三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舉起一只手臂朝他擺了幾下，笑著走了過來：“等了很長時間吧？”來接劉三杰的人，名叫楊狗蛋，原來叫什么，劉三杰一時沒能想起，手機里的通訊錄寫的就是楊狗蛋，微信好友備注也是楊狗蛋。楊狗蛋這名字糙了點，可是楊狗蛋這人寫得一手好文章，靠著此項操作，上大學(xué)時談了七個女朋友，有人說是八個。大學(xué)畢業(yè)后，楊狗蛋到東北讀碩士，不少學(xué)妹老是跟我打聽楊狗蛋考去了哪個大學(xué)，有沒有他的微信。

誰也沒想到，楊狗蛋已經(jīng)半年多了不在東北，而是在長江邊的一個城市，認(rèn)識他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周前，劉三杰告訴我，楊狗蛋跟著導(dǎo)師在南方考察一個項目，還特意讓他抽時間去看看，適合的話就一起干。

擁堵的車和人繼續(xù)緩慢地移動，楊狗蛋對劉三杰說：“走吧，先吃個飯去。”劉三杰跟著楊狗蛋到了一條古里古氣的步行街，吃的玩的都有。楊狗蛋帶著劉三杰進(jìn)了一家賣畫的店，店里的畫可能是一些大學(xué)生畫的，有寫意畫，有風(fēng)景畫，有人物畫。劉三杰站在一幅裱好的風(fēng)景畫前，看了很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內(nèi)心莫名其妙地?fù)?dān)心起來。劉三杰掏出手機，把這張風(fēng)景畫拍了一下，用微信發(fā)給了一個人。楊狗蛋走過來問劉三杰：“看上這幅了？”劉三杰搖了搖頭。楊狗蛋又說：“我來這家店看了好幾遍了，想挑一幅送給秦美麗，不知道給她選哪幅。”劉三杰點著頭應(yīng)了一聲，就去看別的畫了。

秦美麗是楊狗蛋上大學(xué)交的第七個女朋友。秦美麗并不美麗，至少比不了楊狗蛋的上一個女朋友。秦美麗長得黑，不凸不翹。有一回我們吃了火鍋準(zhǔn)備出去通宵唱歌，秦美麗要回宿舍拿點東西，她把手里的包遞給了一個叫王大山的同學(xué)，坐上楊狗蛋的自行車往宿舍趕。王大山以為秦美麗把包落下了，狂追楊狗蛋的自行車跑了一百米左右被人喊了回來，我們都笑了，問他是不是喜歡秦美麗，他說他喝多了有點迷糊。當(dāng)時秦美麗還不怎么好意思和比自己大一屆的楊狗蛋說更多的話。

劉三杰和秦美麗不熟，楊狗蛋想送什么畫，是楊狗蛋的事。劉三杰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又走到那幅風(fēng)景畫前，他打開微信，還是沒有新的信息，就把目光移到了別的畫上。出了店門，楊狗蛋說：“再過十來天，秦美麗的哥哥要結(jié)婚了，到時候咱們一起回山西吧?！眲⑷軉枟罟返埃骸澳銈冄芯可n這么少？導(dǎo)師天天帶你們出來？”楊狗蛋笑了笑，說：“差不多吧?！?/p>

楊狗蛋問劉三杰吃過牛蛙沒，劉三杰說沒吃過。楊狗蛋買了兩只鹵味牛蛙，兩份臭豆腐，兩杯飲料。劉三杰第一次吃牛蛙，不是平時的口味，辣也不是辣，咸也不是咸。劉三杰不停地呼著氣，終于把重口味的牛蛙吃完，楊狗蛋笑了笑，帶著劉三杰出了步行街。

天就要黑了，劉三杰問楊狗蛋：“你和你導(dǎo)師住在一起？”楊狗蛋說：“沒有。我導(dǎo)師自己住，我住朋友那兒。今天不早了，明天再帶你見我導(dǎo)師吧，看看他在這邊的項目?！?/p>

楊狗蛋說的朋友，住在一個小區(qū)的高層，三十二樓，等電梯就得好幾分鐘。房子三室一廳，楊狗蛋說的朋友有四個，兩個男的，兩個女的，他們見到劉三杰便熱情地打起招呼來，劉三杰笑著回應(yīng)：“你們好?！睏罟返盀閯⑷芤灰唤榻B四個人，劉三杰只記住了兩個女的，一個叫王旭，一個叫齊敏。王旭個子不高，有點胖，齊敏身材不錯，比王旭好看。劉三杰坐到沙發(fā)上，齊敏從茶幾下面拿出來一碟瓜子和一盤葡萄，又打算給劉三杰倒水，問劉三杰：“喝點茶還是咖啡？冰箱里還有其他飲料?！眲⑷苈犞R敏粗聲粗氣的話，立馬覺得茶幾上的葡萄酸得不能下口。劉三杰說：“就喝開水吧?！?/p>

王旭把電視打開，楊狗蛋說：“換個演電影的臺吧?！庇謫杽⑷埽骸澳阕罱词裁磁_？”劉三杰說：“啥也沒看，沒啥好看的?！睏罟返罢f：“家里人身體都好吧？來了就多住幾天吧，不著急回?！眲⑷苷胝f“再看吧”，就看見齊敏進(jìn)了浴室。門一鎖，馬賽克玻璃窗印出來一條纖細(xì)的影子，刷刷的水聲密集地灌滿了浴室，那條影子來回扭動著，像是在跳舞。劉三杰掏出手機，微信上還是沒有信息，他又把白天拍的那幅風(fēng)景畫發(fā)了一遍，兩次發(fā)出的信息之間已經(jīng)隔了快十二個小時。他在那個對話框里點了下語音聊天，沒應(yīng)答，一串嘟聲過后，他覺得浴室里的水聲小了，可那條影子還在扭動，倒不像是跳舞了。

齊敏披著浴巾出來，劉三杰看了一眼。青綠色到油綠色漸變的浴巾像是包裹著八九月份的糯玉米，甜不用說，粘牙才是關(guān)鍵。楊狗蛋知道劉三杰在看齊敏，頓了頓對劉三杰說：“別光顧著吃，水快涼了。”劉三杰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咕咚喝了三下，打開微信看了看，就關(guān)機了。

齊敏收拾完就和王旭回屋里睡了。另外兩個男的也睡了。楊狗蛋沖了個涼，劉三杰只抹了把臉。陽臺的窗戶大開著，對面樓上的有六七戶還亮著燈，劉三杰回臥室前感受到了一陣陣潮濕的風(fēng)，他又想起了那幅風(fēng)景畫。

二

周玲住在另一棟樓的十九層，劉三杰一大早就被楊狗蛋和齊敏帶到了周玲的屋子。周玲看上去二十歲出頭，一看到劉三杰，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聊起來，仿佛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劉三杰看周玲的打扮，像是學(xué)畫畫的，可是周玲告訴劉三杰，她是工科出身。劉三杰不信，也沒再追問。

周玲斜靠在沙發(fā)邊，從茶幾底下拿出一支女式香煙。劉三杰怎么看都覺得是取了一支畫筆。周玲問劉三杰：“不介意吧？”劉三杰問周玲：“抽的啥牌子？”周玲說：“瞎牌子，抽煙呢?！眲⑷苄α?，他意識到旁邊坐著的楊狗蛋和齊敏，進(jìn)了門跟周玲打過招呼后就沒怎么說話。劉三杰看了看楊狗蛋和齊敏，楊狗蛋問劉三杰：“玲子美不美？”劉三杰問楊狗蛋：“齊敏不美？”楊狗蛋笑了，他朝周玲看了看，旁邊的齊敏笑著把頭往下低了低。

周玲抽著煙，問劉三杰：“你有女朋友嗎？”劉三杰頓了頓，問周玲：“你沒男朋友？”周玲笑了，吸了口煙，說：“你看我有沒有男朋友？”劉三杰嗅著果香的煙味說：“我看你長得挺漂亮。”周玲說：“你朋友說（指楊狗蛋）你會寫詩，能不能來幾句？”劉三杰說：“加個微信，晚上我發(fā)朋友圈，你就看到了。”周玲正要拿手機，手機就來了電話。這時齊敏開了口：“玲子是不是有事?。恳晃覀兏奶煸僮??！敝芰嵋贿吢犞娫挘贿厸_齊敏點點頭。

出了周玲的屋子，楊狗蛋對劉三杰說：“沒想到你和這位大美女還挺聊得來。”劉三杰說：“你們怎么不說話？我都不知道跟人家聊啥?！饼R敏對劉三杰說：“玲子長得好看，你哪顧得上聽我們說話？”劉三杰說：“對啊，你不趕緊給好好介紹一下，約個時間吃個飯什么的？”齊敏說：“快拉倒吧，男的都這樣?！睏罟返吧锨安逶挘骸艾F(xiàn)在還不到中午，我們帶你去見另一個大美女?！眲⑷苷f：“啥時候去看你導(dǎo)師的項目？”楊狗蛋說：“你人都來了，又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饼R敏緊跟著說：“多看美女，少說話，省著力氣吃牛蛙?！眲⑷苷f：“我可不吃牛蛙了，味兒重?！饼R敏說：“那你想吃啥？”劉三杰說：“要不，吃你？”齊敏笑了。楊狗蛋說：“到了?！饼R敏對劉三杰說：“二十四樓，又是個大美人?！?/p>

這間屋子不朝陽，光線暗，沒周玲待的那間大。屋里有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化了淡妝，白襯衣和緊身褲和高跟鞋快要連在一起，剛從臥室穿好出來的樣子。楊狗蛋和齊敏管這個女人叫“喵姐”。

劉三杰剛坐定，喵姐就開口了：“小楊說你很有才?！比缓蟀岩恢皇稚斐鰜?。劉三杰和喵姐握手后，不知怎么就想不起來剛剛見過的周玲長啥樣了，單眼皮還是雙眼皮，上衣是酒紅色的還是淡紫色。劉三杰在想，周玲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在屋子里還是出去了？劉三杰掏出手機想看看昨天發(fā)出去的風(fēng)景畫，對方有沒有回信息。喵姐看出了劉三杰心有所思，對楊狗蛋說：“你朋友看起來不善言辭?！睏罟返斑€沒開口，劉三杰就說：“喵姐，聽你口音像四川那邊的，我一直想知道麻婆豆腐和麻辣豆腐有啥區(qū)別?！边鹘阈α?，對齊敏說：“這人真有意思，他問過你什么問題啊？”劉三杰說：“我看過她在浴室里開著燈洗澡，昨天晚上，我坐在沙發(fā)上?！边鹘阌中α?。

劉三杰問喵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喵姐說：“你問我這個干什么？”劉三杰告訴喵姐，他大學(xué)畢業(yè)快兩年了，參加了三十四次面試，每一次面試都會因為兩個問題而被刷掉，一個是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一個是從什么學(xué)校畢業(yè)。他告訴喵姐，找不到工作讓自己感到自卑的，并不是周圍人們的目光和說辭，而是不能像在學(xué)校一樣，不管緊張兮兮的白天還是無所事事的夜晚，可以理直氣壯地拉起任何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的手。他看著喵姐微微張開嘴，干澀地笑了笑，又看了看楊狗蛋和齊敏，楊狗蛋的表情和喵姐差不多，齊敏沒有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喵姐從茶幾下面拿出口紅和鏡子。齊敏問喵姐：“姐要出去嗎？”喵姐說：“今天不出去了?！睏罟返罢f：“我們都進(jìn)來半小時了，你才化妝?！边鹘憧戳丝礂罟返昂妄R敏，涂著口紅，對劉三杰說：“小楊沒跟你說過我們是干什么的？”劉三杰說：“他說他這幾天要帶我去見見他的導(dǎo)師，看個項目?！边鹘阏f：“你們文化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生意上的事。”喵姐跟劉三杰聊起了連鎖經(jīng)營，聊起了投資，聊起了冬天豬肉的價格，又拿出幾頁白紙，在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樹狀圖。劉三杰看著白紙上用藍(lán)色圓珠筆畫出來的樹狀圖，想起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到正無窮大，想起了上大學(xué)時出外面住過的一個比一個貴的賓館。

楊狗蛋和齊敏在一旁再沒說一句話，頂多就是相互看看對方，又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喵姐和劉三杰身上?？斓街形绲臅r候，喵姐向劉三杰講自己賺錢的時候如何帶著自己的親朋好友一起發(fā)財，劉三杰聽著聽著又想到了微信里還沒被回復(fù)的信息，他還努力地回憶著那幅拍下來的風(fēng)景畫，太陽是在左邊還是右邊，畫的是早上還是傍晚。劉三杰想掏出手機看看微信，但他沒有。喵姐每次說到重要之處，總要盯著劉三杰看，還一再地讓劉三杰往過坐坐，看清楚紙上的內(nèi)容。劉三杰從喵姐身上嗅到了一種濃烈而柔軟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他想到舞蹈和畫筆。

中午，喵姐請客。喵姐問劉三杰：“你父母是干啥的？”劉三杰告訴喵姐，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喵姐沒接話。楊狗蛋和齊敏各加了一只牛蛙，劉三杰看到后嘖了下口水，喵姐問劉三杰：“吃過牛蛙嗎？”劉三杰點了點頭。喵姐問：“味道怎么樣？”劉三杰說：“口味太重，不過現(xiàn)在看見這牛蛙，突然覺得是葡萄味的?！边鹘阈α?。齊敏找服務(wù)員要了啤酒，張口就連開了兩瓶。劉三杰對齊敏說：“看不出來啊?！饼R敏說：“看啥呢沒看出來？”劉三杰從齊敏碗里夾了一塊牛蛙肉含在嘴里，對喵姐說：“怎么不是葡萄味呢？”

吃過午飯，喵姐帶他們?nèi)プ喆?。楊狗蛋對劉三杰說：“走，坐船看看長江水?！眲⑷苷驹诖?，看著岸上的建筑和遠(yuǎn)處的貨輪，問了喵姐一個問題：“喵姐，你多久沒回家了？”喵姐一時語塞，幾分鐘后才說：“等我攢夠了錢，回去給爸媽買房?！眲⑷苡謫枺骸澳憬Y(jié)婚了嗎？”喵姐說：“結(jié)了婚就不是自由身了?！眲⑷芸粗x他們越來越近的貨輪，對喵姐說：“咱們這船能不能離貨輪近點？我摸一下它?！睏罟返安逶挘骸澳氵€不如趁機摸一下齊敏呢。”齊敏沒搭理楊狗蛋。喵姐說：“你們口味差別真大，一個想摸貨輪，一個想摸女人?！眲⑷苷f：“站在小船上就想摸一下大船。”

下午很快變成了傍晚。喵姐說玩累了，想回去。四個人叫了“滴滴快車”，楊狗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劉三杰右邊是喵姐，左邊是齊敏。齊敏說，晚上想吃火鍋，喵姐說，她想吃魚。齊敏問楊狗蛋：“晚上姜叔和凱哥是不是要來？今天周五了?！睏罟返皩⑷苷f：“晚上給你引薦兩位厲害角色。”劉三杰說：“你導(dǎo)師要是忙的話，我就先回。”楊狗蛋正要回話，喵姐插了句：“火鍋我要西紅柿底湯?！?/p>

三

吃晚飯的時候，喵姐坐在劉三杰右邊，劉三杰對面是齊敏。楊狗蛋坐喵姐對面。沒有西紅柿底湯，喵姐換了香菇大蔥的。劉三杰又問了一遍楊狗蛋：“明天你能見你導(dǎo)師嗎？”喵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對劉三杰說：“反正你人都來了，還愁見不著小楊的導(dǎo)師？明天不陪姐逛了？”劉三杰說：“如果就咱們倆，我就逛?！睏罟返罢f：“喵姐可不是我的導(dǎo)師，把你交給她我不放心?！眲⑷苷f：“有啥不放心，我和喵姐逛，你和齊敏逛?！睏罟返皼]說話，劉三杰又補了句：“我看齊敏的身材和秦美麗差不多?！饼R敏把手里的可樂放下問楊狗蛋：“你有對象啊？”劉三杰說：“他沒告你嗎？或者你們？”

楊狗蛋來南方大半年了，一直沒跟秦美麗講。秦美麗以為楊狗蛋在東北上課，有一次打電話跟楊狗蛋說，要去東北看他。楊狗蛋說，最近跟著導(dǎo)師在做一個課題，沒時間陪她。秦美麗在電話里撒嬌撒了四十來分鐘，沒能去成東北，只好作罷。秦美麗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多，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但還是招很多女生羨慕，都知道她跟文學(xué)院的大才子好上了。

喵姐一個人回了她的二十四樓。劉三杰跟著楊狗蛋和齊敏回了他們住的三十二樓。一進(jìn)門，沙發(fā)上坐著兩個男人，齊敏向劉三杰介紹：“這是姜叔和凱哥?！眱蓚€男人面帶微笑對劉三杰表示歡迎。楊狗蛋告訴劉三杰，姜叔以前做過銀行的副行長，現(xiàn)在全身而退做起了生意，凱哥以前在高中當(dāng)班主任，想給嫂子在天津買房，所以辭了穩(wěn)定的工作出來經(jīng)商。姜叔和凱哥讓劉三杰坐下來一起喝茶，王旭從茶幾底下拿了葡萄和瓜子。屋子里同住的另外兩個男的也回來了，劉三杰問他們：“這么晚才下班？”二人頓時僵著臉不知說什么。王旭說：“他們倆今天出去約朋友談生意了。”二人賠笑著也坐下來。

姜叔跟劉三杰說：“小伙子，第一次見面，咱們以茶代酒?！眲P哥也朝劉三杰舉起茶碗。劉三杰說：“酒和茶平時嘗得少，瞎喝呢?！苯甯鷦⑷苤v起他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插隊的往事。那時候，姜叔在太行山旁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看打谷場，每天就跟掃把和鐵鍬和彎把刀鋸和脫殼機打交道。有一回，姜叔不小心把手劃破了，一起干活的村民趕緊給他包扎，嘴里還嘀咕：“城里人就是細(xì)皮嫩肉?！苯遐s緊接了話茬：“可不是嘛，我的手是被資產(chǎn)階級毒瘤腐蝕過的手，你們的手是無產(chǎn)階級的手，天不怕地不怕的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手，所以我才來你們這里接受再教育?！贝迕裾f：“姜同志，你認(rèn)識還算深刻嘛?！逼饺绽?，姜叔在打谷場待著，吃窩窩頭，睡土炕，和知青們傳閱手抄本小說，《曼娜回憶錄》或者《第二次握手》，他在的鎮(zhèn)上只有這兩種，沒有別的，還得偷偷看，要是被公社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可就麻煩了。

劉三杰聽著姜叔的故事，偶爾看看拾掇東西的齊敏。楊狗蛋到外面買回來一袋橘子。凱哥在姜叔講述知青生涯的過程中也會聊一些自己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考大學(xué)的事，但聽起來明顯不如姜叔的故事吸引人?？斓绞稽c的時候，姜叔和凱哥走了。

劉三杰躺在床上，打開微信，發(fā)出去那幅風(fēng)景畫的對話框早就被其他微信群消息和公眾號推送以及零零散散地讓他點贊投票的各種鏈接給壓得沉了下去。他心想，不回復(fù)就算了吧。

大概早上八點左右，劉三杰被楊狗蛋叫醒。劉三杰跟楊狗蛋說，想找當(dāng)?shù)刈畲蟮呐f書市場。楊狗蛋答應(yīng)地痛快。劉三杰又問楊狗蛋：“今天還不能見你導(dǎo)師？”楊狗蛋支支吾吾了一陣，沒說出個子卯。劉三杰不高興了：“不是說來找你導(dǎo)師看項目嗎？你的導(dǎo)師呢？你現(xiàn)在到底是干什么的？”

楊狗蛋和齊敏帶劉三杰到肯德基吃了早餐后，往另一個小區(qū)走，說是再去見一個朋友。劉三杰被領(lǐng)到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的屋里。楊狗蛋和齊敏沒有透露男人的身份，劉三杰也不知道該叫叔還是該叫哥。男人拿出三個杯子，倒上水，朝劉三杰開了口：“小楊當(dāng)時讓你來這邊是怎么跟你說的？”劉三杰說：“你不知道？”男人說：“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問你干啥？”劉三杰說：“我想知道，你是干啥的？”男人說：“你覺得呢？”劉三杰說：“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問你干啥？”

劉三杰已經(jīng)有了一種度日如年般的不耐煩。楊狗蛋和齊敏在男人家里話不多，男人對劉三杰說：“現(xiàn)在干什么都不容易，我把老婆孩子都帶過來了，他們一開始也不理解我，不理解這個行業(yè)，后來慢慢就明白了?！蹦腥舜┲簧碇幸?guī)中矩的西裝，不抽煙，說得口干舌燥了就喝水，劉三杰看了看楊狗蛋和齊敏，二人沒有離開的意思。

又到了中午，男人說要去學(xué)校接孩子。劉三杰跟著楊狗蛋和齊敏從男人的屋里出來，覺得一陣大眾澡堂般的悶熱。齊敏跟在劉三杰旁邊，劉三杰問楊狗蛋：“你導(dǎo)師到底在不在??？你來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楊狗蛋看著劉三杰，欲言又止。齊敏對劉三杰說：“放心吧，你朋友不會騙你的?！?/p>

回了楊狗蛋住的三十二樓，劉三杰看見除了屋子里住著的五個人，還有個年齡不大的女人，桌子上還擺了不少菜。劉三杰覺得，年齡不大的女人要么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要么是研究生剛畢業(yè)，打扮得一身學(xué)生樣。飯吃到一半，他們誰也沒說句話。年齡不大的女人給劉三杰夾了塊魚，劉三杰說了聲“謝謝”。女人告訴劉三杰，她是當(dāng)?shù)匾凰髮W(xué)的學(xué)生，今年剛在本校升了研究生，不想老從家里拿錢，就順便跟著大伙兒做點生意。女人聲音軟軟的，像魚肉一樣軟，劉三杰又盛了碗魚湯。女人說魚是她做的，劉三杰說：“我最喜歡吃酸菜魚?！迸苏f：“下回我做?！眲⑷芎戎~湯，仿佛整個碗里都是她的聲音。

年齡不大的女人飯沒吃完，說還有別的事，就先走了。

劉三杰吃了午飯，沖窗外看了看，下雨了。他站在三十二層高的陽臺向下看了很久，垂直的視角和地面逐漸平行，整棟樓好像要從他的身后向后倒下。他想到了跟著楊狗蛋和齊敏在幾個小區(qū)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時候，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三三兩兩的人，也在進(jìn)出不同的單元樓，有的甚至在一天內(nèi)還打過兩次照面。

下午三點，楊狗蛋和齊敏帶著劉三杰下樓，說是要去見一位老熟人。劉三杰并沒注意到“老熟人”這三個字。雨還在下，他們打著傘出了門。劉三杰在楊狗蛋去公共廁所的時候，和齊敏吵了起來，齊敏提高了嗓門辯解她和楊狗蛋沒有騙人。劉三杰急了，一把將齊敏推到地上，轉(zhuǎn)身就跑。他看見齊敏倒地的一瞬間，就像她在浴室里剛洗完澡把燈一關(guān)。

楊狗蛋在后面拼命地追。劉三杰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周圍泡在雨里的建筑，看起來也在朝著自己奔跑的方向移動。跑過六條馬路后，劉三杰打出租車到了火車站，楊狗蛋也跟了過來。劉三杰對楊狗蛋說：“走吧，一起回去吧?！睏罟返邦D了頓，說：“你以為我不想回去嗎？”楊狗蛋不停地勸說劉三杰，說劉三杰家里就母親一個人，這幾年又過得緊，出來做點生意，賺點大錢，是迫在眉睫的事。劉三杰哪能聽得進(jìn)去。楊狗蛋只好幫劉三杰買了火車票，送劉三杰進(jìn)站，又叮囑劉三杰：“回去不要跟熟人說我在這邊?！?/p>

火車晚點五十六分鐘。劉三杰擠在候車廳，熙熙攘攘的喧鬧，像是要把他推出去。

剛檢了票，劉三杰收到了齊敏的短信：“我買好了回陜西的火車票。”他沒給齊敏回信息，他刪掉短信，又把齊敏從通訊錄里移除，像是不主動去看那浴室里纖細(xì)的影子。

劉三杰在火車上靠著座椅，準(zhǔn)備好好睡一覺。剛瞇了會兒，就收到一條微信：“我和前男友和好了，你把圖片重發(fā)一遍，他前天晚上幫我清理內(nèi)存，好多東西都給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