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小云
笨拙的手帕以其鋒利的線條擊潰我的前額。
黃昏中,燦爛的鳥兒撲簌簌飛過,下午沉默的河流。那即使在秋之虛弱中,也不放棄凝視我的單調(diào)的河流!
盡管耳旁有聳立的樹,閃亮的激情,衛(wèi)士一般迷醉的堅硬枝條,它們?nèi)冀┏种獜牟桓淖冿L(fēng)向的言語,漫無目的地生長、綻放。
在朝向堤岸的草叢中,我探頭,我收縮,我徒勞觀望,我被繩索的影子系到自己的影子里。然后我的嘆息,我的急躁,我的毒蛾,無止休侵?jǐn)_的衣領(lǐng)、胡髭和酒漬。
而狐尾椰仍有其耐心,它寧靜的軀干堅韌。只有夜知曉,這樣持久的忍耐究竟意味著什么?它隱蔽并等待著,那在復(fù)次呼吸中也會誕生噩夢的碎石,瓦礫,變色龍昔日的長舌。忽然,另一種眩暈的飛行者,以直線沖入它的腹中。
無助的目擊者,以悲傷迎合——如此充滿火藥的獵人!
好微笑而宣布離去的硬殼,此刻在巖泥與憂郁之間猛寫,那試圖以寓言故事來平息蝸牛們的一次爭吵……
我前行,我不絕望,我燃燒起來。尤其當(dāng)蜘蛛向我展示其勇士之盾,花朵以成倍馥郁將我打暈的時候。
在落葉行將腐臭的蛀孔中間,是日光融融的幻影,一小隊螞蟻的避難所!那兒有哀傷的老婦,正俯身清洗落日的魚骸。某些服飾考究的醉漢經(jīng)過那里。
遍地是暮色新鮮的指痕,心靈空寂的魅影。道路旁,隨處纏繞的纜線,因兩次盛大的失火而羞愧成一串虛無的號碼。
那兒有鳥群正在吟唱陣陣靜謐的偉大頌歌,它們傳遞的歌聲悠揚,沁人心脾,它包圍著我們。
我聽到野性呼喚,繼而否定它的嘲諷,指責(zé),傲慢。我不確定地遠(yuǎn)離,又靠近。然后我闖入,我被驅(qū)趕。在驚慌與逃遁之間,我被細(xì)碎的水浪連同它的波影,永久地堵在石墩后面。沒有一尾魚從我的眼中躍起,我是我眼中存在的唯一一點毫無意義的光芒閃現(xiàn)。
活像一條棄舟,無暇躲進(jìn)岸邊擁擠的風(fēng)景之中。那在任何時候都表現(xiàn)出無能的言語,卡在垂釣者即將脫落牙齒的細(xì)縫間,無處脫身。
語言!我不知道。既然我是一條蠕動的綠蛇,溫?zé)嶂星娜慌佬小.?dāng)光線布滿塵埃,在我察覺之時,誰來哀悼微小的事物?
誰在幻想的困境中依舊相信,那些被我們無情丟掉了,又不得不竭力還原的東西?我從何處去?我發(fā)問,在車輪撞飛靈魂的一瞬。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軀體早已失去直覺,在茫然失措的風(fēng)景中頹然垂下頭顱,又重復(fù)興高采烈?
閃電以夢的最高形式降臨。
被岌岌可危的雨召喚,一只斷翅的蛾子,赴死掙脫久被遺棄的蛛網(wǎng);
因為家庭聚會剛剛過去,再婚寡婦忙著收拾圓桌上油膩的餐盤,無暇驅(qū)趕滿室不散的煙霧;
趕在大樓合龍之前,在別人的慫恿下熄滅煙頭,心不在焉地玩起紙牌游戲的工人,一定還未嗅到隔壁紗窗起火的焦味;
在這艱難的時刻,被臨時叫去值夜的醫(yī)護(hù)人員,在經(jīng)過紙火店時,聞到陌生女人奇異的幽香;
因為航班延誤,趕去遠(yuǎn)方修行的隱士,面對晚報記者的提問沉默不語;
困在海上的漁民,在一座石島刮來的颶風(fēng)中感到自己靈魂的粘濕,像家中壁紙上閃光的鱗片;
夜行司機盯著十字街擁擠的人潮,扮演起救世主的形象,殊不知當(dāng)?shù)鼐用裼猛猎捘钫b十字架上耶穌受難的詩篇;
技藝高超的獸醫(yī),在為發(fā)瘋牲口作診斷時遭到周遭好奇人士的質(zhì)疑;
因為大雨已經(jīng)來臨,有膽大上山探看滑坡災(zāi)害的信息員,被一棵歪脖子樹感動,并說危險已經(jīng)降到最低;
負(fù)責(zé)定期測量河道水位,多年孤寂守望燈塔的老人,有一刻困睡,任下游的荒田泛濫成災(zāi);
住進(jìn)福利院的老詩人,無心過問一粒麥子的哭泣,他向神游的探看青年反復(fù)提起自己英雄的往事;
宣告要將閃電雕刻的事跡記錄下來的攝影師,想到后來展覽室內(nèi)人們橙色的面容;
走廊里躬身待捕的黑貓,除了與夜晚結(jié)合,依然保持其桀驁不馴、孤芳自賞的姿態(tài);
自閉在房間捕捉虛無的學(xué)者,反倒被鏡中一閃而過的虛無所纏繞;試圖找回表達(dá)感覺的啞婦,曾一度在病榻上苦苦呻吟……
而頭頂?shù)拈W電足以擊碎我們體內(nèi)所有的燈盞!
在雍正之前,在康熙之后,在雪芹抱頭欲枕之且慚且喜。在我巧駕輕煙、赤腳絕杖,登臨喜眺之左之右。在億萬恒河沙劫于兩廊一閣,三廳滿室的新舊交替,榮辱興敗,斗轉(zhuǎn)星移。
如今站在這里,她依然有側(cè)臥不倦的滿目星辰,依然有鏡花水月相視而笑的香火綿延。依然有暮鼓晨鐘、浴佛洗禪的老尼,坐在天井里抬眼望天。木魚空空,伐聲丁丁。
依然有琉璃屋瓦、翹角飛檐,朱門墻上那一句“阿彌陀佛”,在蒼山翠竹里掩映千年歲月。依然有紅塵信女行經(jīng)大門殿,手掬龍龜池水,斜倚屏風(fēng)忘卻金針塵緣。依然有灰布藍(lán)衫,叩頭呼吸,剎那間九曲腸斷,濁淚滿面。
依然有醉倒的知更鳥在灼灼的花瓣里咀嚼著寂靜。依然有金釧抱捧寶玉的悶葫蘆,喜看梨花帶雨飄零,又兀立在夕陽里低低哭過幾回。
菩提樹的孤寂與浪漫,桂子皮的香寒與霜鬢。如果祈愿是苦行者的跛腳,多少來自靈魂的獵狩,多少心與眼、眼與心之外的距離,都羽化為一縷炊煙。望眼欲穿的是千樹花蝴蝶的觸角。
聽聞有人在遠(yuǎn)山,云里霧里吟句踏歌,便可知來年花開多少,水流幾尺幾寸幾厘幾毫。便可曉琴瑟鐘磬為誰而生,細(xì)蕊燭花為誰而隕。從少年豆蔻到百獸銀絲,可寒,可瘦,可默默。入夢的是兩缽星體。
孤守一生的剪影,倒映水塘里,斟分細(xì)雪上。讓傾泉圣水滴落在她頭頂,聽萬籟群聲中一點紅砂。
滄海層云,電光石火,統(tǒng)統(tǒng)都去吧!如果我必須向前,或者必須離去,必須承認(rèn)肉身不比風(fēng)重。可知否?她來時的道路滿是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