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英
我在解放區(qū)上初中時,盡管當時讀書、教學的條件都十分困難,但每上語文課時,村鎮(zhèn)里的“大飽學”戰(zhàn)老師幾乎總要強調(diào)作詩(舊體詩)、為文時煉字煉句的重要。必要時他能隨便舉出古人詩文中的一些佳句、名句來做示范。事情過了若干年,回想起來愈來愈能感到它的意義非同小可。
其實,我們許多人在提到古代的某首詩某篇散文,真正能絲毫不差地記得全篇文字者很少,大都是記住它們中間的某一兩句,似乎也就把握了全詩或全文的精髓,如剛剛過去的丙申年中秋節(jié),那幾天電視臺的主持人總在引用兩句話——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極少說出作者為誰,也多半不介紹全篇的題目;至于是詩是詞,一般的聽眾也未必窮追,但大都能略知其寓意。很簡單,因為過中秋節(jié)嘛!
但有的聽眾還是曉得的?!班?,引用的是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還有的內(nèi)行和詩詞愛好者想必也能知道是詞的結(jié)尾兩句。從一般意義上說,一首不短的詩詞,一篇較長的文章,并非專家的普通讀者能夠記住其中的幾句,也就無須自慚。從平時接觸中我得出一個印象,有的名詩或散文名篇,大多數(shù)人其實就知道其中的最核心、最精粹、最富思想內(nèi)涵的兩句。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記住的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那兩句,但已有資格說:我知道《岳陽樓記》,甚至還可以說:知道了這兩句話,就知道了范仲淹。也就是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是范仲淹這個人物的鮮明標志,或者干脆說,就是范仲淹。另如,知道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便知道了王勃和《滕王閣序》??梢娬嬲募丫?、名句對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作家和詩人來說有多么重要!
有一位詩人生前名聲不顯,只知道他是浙江龍泉人,連生卒年代都不具體,只知公元1224年(南宋)前后在世,但一首七言絕句《游園不值》,尤其是后兩句“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便使他不能從宋詩陣列中除去,這位詩人就是葉紹翁。他的詩作中的名句更被后世人提摘出一個著名的成語——紅杏出墻,意有別指,至今仍在沿用。類似的例子并非個別,如唐人許渾在當時并無太大名氣,但他《咸陽城西樓晚眺》中句“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卻流傳千數(shù)百年而生命力不減,而且早已越出本來景觀氣象,引申為一種緊張時勢,近世常為政論文章中所借用。另如同為唐代的章碣,一生屢試不中,流浪而不知所終。然其七言絕句中語“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后被認為是經(jīng)典,提示了一種時變勢移的至理。以上之為位不顯名不隆,卻以句勝也。
佳句、名句之重要,有些情況下也離不開字的精致與講究。北宋人宋祁《玉樓春》中“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對于全句無疑生色不少,生動活潑,春意火爆。同是北宋詞人之張先則以“云破月來花弄影”“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簾幕卷花影”被譽為“張三影”,向以觀察細致,意象精到而在宋詞中獨樹一幟。在構(gòu)句中某個字詞的講究,應做到新穎自然,酌奇而不失其真。過分雕琢死摳并非正途,必然消解了精妙中的活氣。無論是古體詩還是新體詩文,皆不足取。
我對古典文學領域中的大家素來仰慕有加,在大學中學文學史,當時對唐詩中之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往往冠以“偉大”的頭銜,其他以“杰出”“優(yōu)秀”等推定之。另有既無身份,又乏名氣,作品遺存少而又少者則直列其作品,評價中往往無頭銜稱謂。但所幸編著者還算慧眼識珠,引其作品示于后人。這當中不只是擁有名句的作者,還有對整篇作品引錄者。如唐人金昌緒所遺之五言絕句《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币允呎鞣蛑薜目跉?,寫出她渴望夢中與丈夫會面的心情。詩句近于直白,卻深含情意,但對作者,編選者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傳說他曾在錢塘住過;至于其全部作品的寫作情況,則皆無說有。
像這樣命運蹇促的文人,或因志愿不遂,或因遺作太少,又無人推崇,故難入大家名家之列(凡大家、名家不僅應有值得稱道之作,也要有相當可觀數(shù)量之筆墨遺世),但我對這樣生平可能“混”得不舒不展、有佳作卻又不多的作家,一向抱有同情。斯人“身份”不重,不等于作品質(zhì)輕;雖少而精到,亦應如實給以高分??陀^地說,他們中有的人不是不能為名家乃至大家,境遇不佳有時可能被損耗、銷蝕甚至吞噬,沒有全被湮沒,亦算不幸中之幸矣。
好在大家中有時也有頭腦清醒者,當年李白登黃鶴樓,欲揮筆詩詠此景,忽然看到有崔顥之七律《黃鶴樓》,頓然自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其實有關黃鶴樓的詩,李白還是寫過的。筆者不想為尊者諱,相比崔顥的《黃鶴樓》,實在遜色不少,可見不論當時者還是后來人為大家加了多少“偉大”的頭銜,但都無法使其篇篇“蓋帽兒”,首首“拔尖兒”,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無論在任何時候,對于大家都不要迷信,既為大家,當然他的作品中肯定不乏佳句名句,但我在讀詩文中,偶然發(fā)現(xiàn)另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和詩人,盡管尚未被擁至頂尖,可他們詩文中的佳句妙語時能令人叫絕!這時我心中每每在想:這樣的妙句李白、蘇軾也未必寫得出來,面對這類“硬件”真貨,不禁心生敬畏之意:凡高級的藝術作品,有賴于世世代代有良知的識貨之人。在藝術作品的“真理”面前,理應人人平等,不應因其當時境遇未達十分隆盛,身后又未加予“偉大、杰出”之殊榮而稍有不公正待遇。
古代為詩為文者中,確有少數(shù)既作品繁潔,質(zhì)量又臻上乘,佳篇名句滾動于字里行間,輝映于鄙牖燈下。言及此,我又想到了陸游陸放翁。他一生留下詩詞近萬首,其中能為人熟知和記住的也占相當可觀的比例,佳句、名句可謂舉不勝舉。這一點在古今詩人作家中真的是很不簡單。否則的話,豈不是又超前出了另一個乾?。ㄇ×粝碌脑娮鬟_四萬首之多,幾無可圈可點之出彩之篇、精到之句)。而且,令人耳熟能詳且經(jīng)常引用之名句,許多人竟不知是出自陸公之手,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等。這充分說明,此公詩詞中的佳句太多,以致讀者們難以細辨了。其實,放翁詩詞中的佳句還很多,如“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夜讀有感》)、“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等,都是既有氣魄又具深刻內(nèi)涵的精句,足見作為大詩人的陸游精神世界是何等宏闊;另外,我讀陸游詩詞,還自然聯(lián)想到他的作品對后世多方面的浸潤和影響。如他的“小樓一夜聽春雨”的情景和意境對某些影視作品的啟示;他的詠物詞的構(gòu)思與后世某些新詩肖似;等等,都不得不承認他的作品創(chuàng)意的時空穿透力。
佳句、名句的形成當然不是僅靠憑空搜索枯腸刻意拼湊的產(chǎn)物,而是最璀璨的思想火花與詩藝靈感一見如故的理想對接。一個缺乏豐厚深刻思想熔煉和藝術造詣(包括文字的機智和靈動)的庸才,縱然竭盡艱澀制作效果也不會太好。應該說,那些出色的作者無疑都是那個時代很有思想和最聰明的人。且看: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窮奢極欲,不惜代價地滿足“最愛”的“舌尖”口福,同時便引來了胡人洶涌鐵騎連鍋端掉,付出也算“值”了。表面只是“一騎笑”,后果卻無比沉重。小杜的藝術手法絕高,深刻!還是杜牧,“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泊秦淮》),由一個歌女仍在唱舊時陳后主作的靡靡之音,預示搖搖欲墜的唐王朝距離覆亡已相去不遠,詩人的敏銳感覺由此可見。又如劉禹錫的“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西塞山懷古》),山形依舊,而朝代頻繁更迭,人世倏忽令人無限感慨?!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借燕子飛來飛去的易主之象,寓任何煊赫之勢亦難免轉(zhuǎn)為衰敗,又是劉禹錫式的深刻別致的哲思。而幾乎人人能吟的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無題》),含蓄、內(nèi)斂、深沉、綿密。無須細究是寫個人情感經(jīng)歷還是喻人事政途際遇,僅將普通物象與這超事物本身的曲摯思想表達得如此精到這一點,即為千古難以逾越之名句矣。至于詞,歷來不乏名句。如南宋辛棄疾“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青玉案·元夕》)多年來,人們總是圍繞究竟是個人的情感際遇還是寓壯志難酬的孤獨心境爭議不休;是“尋人”還是“被尋人”仿佛也成問題。其實都是都有又何妨?誰能說個人感受與社會感覺就那么全無聯(lián)系。還是今人機靈,廣告語中還在套用此句:“眾里尋景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景卻在群山環(huán)繞處”。無論是雅是俗,是高潔還是實用,均可見名句的不衰生命力。
詩詞的名句奧妙無窮、魅力無窮;而非詩的名句和名言也可能是時空無窮,威力無窮。非詩名句和名言的內(nèi)涵在特定環(huán)境下也會發(fā)揮詩質(zhì)的滲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