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睡在地下的人,活著的時候
一生都在和各種雜草爭斗
他用鐮刀和鋤頭,農(nóng)藥和革命
讓它們學會順從,忍耐,不越界
在地埂上茍且偷生
直到他去世之后,那些草木
才敢躡手躡腳地溜回來
爬上他的墳頭,替他接受香火
飲下我奠的美酒。在風中大搖大擺
吸完我點燃的黑蘭州
曾經(jīng)的死敵,現(xiàn)在的親人
時間的輪回之中,他們已經(jīng)和解
學會了相依為命。當我在塵埃里
撲倒。一株野草輕輕拂過我的額頭:
它居然有著父親手掌的紋路和溫度
當我在船舷上張望的時候,忽然而至的雨
從頭頂上落下來,打濕了我的發(fā)梢,臉頰
像一個可愛的闖入者。它落在甲板上
落在藍色的大海上
水花細密,盛開在異鄉(xiāng)的秋天。繼而
海面又復歸于平靜
仿佛某種神諭和安慰!這讓我
想起身體內(nèi)儲藏的另一場雨
在多年以前的小城,那閃電的利爪
雷聲的鐵錘,伴隨著忽然轉(zhuǎn)向的風
一場雨,在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體內(nèi)
掀起了狂暴的泥石流,制造出了恒久的堰塞湖——
在一場雨與另一場雨之間
站立著的,是時間,是風
也是眼前這波瀾不驚,而內(nèi)心
依舊戰(zhàn)栗著的大海
壯烈的事物總讓人仰視。你看
那些退無可退的細流
最后原諒了懸崖的突兀
它們縱身一躍
帶著一去不回的決絕
這歡笑的水,痛哭流涕的水
這絕處逢生的水,俯仰之間
制造出巨大的清涼與霓虹
似乎是對命運的寬恕與贊美
在短暫的回旋之后,它們
選擇了掉頭向東,不久的將來
在印度洋或者太平洋,你將
和它們重逢,那時候
它已成為大海的一部分——
在漫長而短暫的一生里
在許多難以自決的時刻
一滴來自明月山的水
曾經(jīng)贈予我重新選擇的勇氣
忽然之間,我驚訝于
一些熟悉的事物,開始陌生
譬如,一些再熟悉不過的字——
譬如“手”
那長長的一豎
無論我怎么用力,它
都不會像年輕時站得筆直
譬如“口”
下面的一橫
我小心翼翼,它
還是留下了很大的缺口
像我中年干癟漏氣的嘴巴
就連最簡單的“人”字
我也是寫不好了
后面的一捺,歪歪扭扭
像一棵在暴雨閃電之中
猶豫掙扎的樹——
這簡單的書寫之中
我距原來的我,愈來愈遠
離另一個陌生的自己,越來越近
將一座山命名為“明月”
它就照亮了一些人身前的道路——
販夫走卒,達官顯貴,失意者,倉皇者
深陷迷途的人,被伸手可觸的明月指引
這古典的鏡子,時至今日
依然錚亮如初,具有亙古的魔力
能熄滅紛亂的塵埃,能按下暴動的大海
不可避免。作為眾多深陷迷途中的一個
我曾挾裹著一十三省的風暴與雷霆
也曾積攢了四十余載的頑疾與虛火
當我緣著棧道,亦步亦趨,提心吊膽
終于來到太平山頂,當那若有若無的
云霧環(huán)繞我,擦亮我
當我終于可以對著天地長嘯一聲——
我確信,在明月山之巔
我咳出了內(nèi)心潛伏已久的淤血
而不遠處,那十二群峰鼓掌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