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寶林 賀明芬
“孤臣腔血滿,死不愧廬陵。”那個動亂時代已經(jīng)遠去,文天祥也活成了誓言的模樣和時代的精神脊梁。文天祥的鄉(xiāng)土詩歌,展現(xiàn)出一個一生摯愛故土家園而不斷奮力前行的偉大形象,那是凝聚中國人千百年來家國情懷的不滅魂靈。
南宋末年,積貧積弱的趙宋大廈將傾之際,丞相文天祥被時代的大潮裹挾,走向了挽救南宋于危亡的前臺,最終以身赴死。是什么因素成就了節(jié)義昭昭、風(fēng)骨凜然的文天祥?筆者以為,對故土江山的深沉愛戀是其中一大因素,就像現(xiàn)代詩人艾青的深情告白:“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敝袊耸蔷哂泄释燎榻Y(jié)的。
北宋早期的王禹偁僅僅看到他鄉(xiāng)的一棵樹就觸發(fā)了莫名的鄉(xiāng)愁:“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保ā洞逍小罚┍任奶煜樵绯錾鷥砂儆嗄甑亟鞔螖?shù)寥寥的廬陵歐陽修,也曾喊出“為愛江西物物佳,作詩曾向北人夸”(《寄題沙溪寶錫院》),對故土鄉(xiāng)邦的熱愛溢于言表。歐陽修尚且如此,土生土長于廬陵的文天祥對父母之邦、故土江山的書寫與愛戀,無論是早年的鄉(xiāng)居述懷,還是勤王后對故土的深情眷抒,更是發(fā)自肺腑,情感誠摯,風(fēng)格由清新閑淡而至沉郁痛徹。數(shù)百載之下,令人讀來依然感覺元氣淋漓,肝腸寸結(jié)。
山林日月長
宋景定元年(1260年)春的一天,賦閑居家的文天祥踏上了吉州城附近的青原山,留下《游青原》詩歌兩首,其一寫道:“鐘魚閑日月,竹樹老風(fēng)煙。一徑溪聲滿,四山天影圓。無言都是趣,有想便成緣?!痹娭械摹扒嘣奔粗盖嘣剑@是一座離吉州城不遠的山,自然風(fēng)光秀麗,山上有座原建于唐代的凈居寺遠近聞名。文天祥被青原山的老樹風(fēng)花和天光云影吸引,以至于“無言都是趣”,何況還有寺里傳來的帶有節(jié)奏感的木魚聲,此情此景,是不是有種“鳥鳴山更幽”的意境?初入宦海的文天祥不久便被迫掛宮觀之名辭歸。但是文天祥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有座青原山,可以消遣他青年時的怨恨;有座凈居寺,可以化解他的塵世煩惱。
青原山雖風(fēng)光秀美、梵聲悠悠,畢竟離富田老家尚有一段距離,相較而言,文天祥鐘愛的還是家鄉(xiāng)文家村旁的文山。宋咸淳元年(1265年)四月,壯年的文天祥再次掛冠歸家,故鄉(xiāng)的山水以博大的胸懷歡迎并接納了他。附近的東山因山水文秀、景致旖旎深得文天祥喜愛,于是他干脆將之易名“文山”。
“宇宙風(fēng)煙闊,山林日月長。開灘通燕尾,伐石割羊腸?!傞e事,一醉棹滄浪。”(《文山即事》)歸隱山中的文天祥暫時忘卻了仕宦生涯中的蠅營狗茍而自得其樂。文山有的是山石林泉和清風(fēng)明月相伴,而沒有俗務(wù)中的聒噪之聲:“仆誠不自意,乃于寒舍千步外,得一陂陀,溪山泉石,四妙畢具。委曲周遭,可十余里。蓋其景趣,兼盤谷、環(huán)滁而有之。而其曠遠縹緲,或謂南樓劣焉。騎馬囊飯,朝往夕返,率以為常,而山外事,一毫不接耳目矣?!保ā杜c朱太博埴》)文山之趣,如乃道教壺中天地,豈不快哉!“日日騎馬來山中,歸時明月長在地。但愿山人一百年,一年三百余番醉?!保ā冻錾健罚?jù)統(tǒng)計,歸隱文山之際,天祥留下不下40首詩歌。朝而往,暮而歸,或賞景對酒,或垂釣富水河邊,或?qū)纳街校两谏剿畼贰?/p>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文山是文天祥隱居之地,也是身心棲身之所。寧靜而致遠,享受林泉樂趣之余,他的目光卻在山外。此時南宋及人民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北邊的蒙古軍隊又打過來了,這一次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也讓他詩歌的故鄉(xiāng)書寫一變而為沉痛。
一見衣冠是故鄉(xiāng)
世路風(fēng)波險,故園何時見。宋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文天祥在贛州任上接旨,開始了長達四年的勤王活動。令人流連的鄉(xiāng)關(guān)故園逐漸遠去,到了生命后期,故國江山都成惘然一夢。
《真州雜賦》:“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騎馬入真陽。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見衣冠是故鄉(xiāng)?!彼蔚碌v二年(1276年)春,文天祥隨祈請使團參與談判,因不愿被元軍羈押伺機脫逃到真州?;厥走^往40天的生死煎熬,文天祥有種虎口脫險重見天日的感慨:“一入真州,忽見中國衣冠,如流浪人乍歸故鄉(xiāng),不易重睹天日如此!”此時的真州還是宋朝疆土,所以重回故土,所見舊時衣冠,文天祥一時的興奮帶有劫后余生的復(fù)雜情感。
勤王后的文天祥眼中故土山川已非昔日之風(fēng)物,發(fā)抒的鄉(xiāng)邦情懷也變得日益濃郁:“昨夜分明夢到家,飄搖依舊客天涯。故園門掩東風(fēng)老,無限杜鵑啼落花。”(《旅懷三首》其三)落難脫逃到泰州的文天祥一刻也不曾安定,回望來時路,機關(guān)重重,危險處處,抬望眼前道,充滿未知和迷惘:“天地雖寬靡所容,長淮誰是主人翁?江南父老還相念,只欠一帆東海風(fēng)。”(《旅懷三首》其二)杜鵑是南方的花,文天祥老家江西廬陵,杜鵑尤為常見。但此刻天南地北,竟無容身之所,江南父老或許還在期盼他平安歸來。他借漂泊之感烘托了戰(zhàn)爭的殘酷,哀嘆宋土淪陷時又表明了時不我待南下救宋的決心。
可惜大宋的氣數(shù)已盡,文天祥的孤腔絕勇也無能為力。宋祥興元年(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廣東海豐北的五坡嶺不幸被俘,長達四年的勤王活動戛然而止。翌年二月,厓山海戰(zhàn),宋軍覆亡殆盡,徹底擊碎了他復(fù)興的希冀:“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淚灑南風(fēng)?!保ā犊迏兩健罚┪奶煜橄萑肓嗣悦#M管他仍心有不甘,但作為一個失去故土家園的戰(zhàn)俘和囚徒,此后對于故土鄉(xiāng)邦的愛戀只能在詩文中回憶與呼喚。
“蚤不逃秦帝,終然陷楚囚。故園春草夢,舊國夕陽愁?!保ā痘㈩^山》)文天祥被押至廣東秀山附近的虎頭山一帶,目睹曾經(jīng)的宋朝疆土成了元的河山,不勝悲愁,遙不可及的故土家園使他涕淚交加:“茫茫地老與天荒,如此男兒鐵石腸。七十日來浮海道,三千里外望江鄉(xiāng)。高鴻尚覺心期闊,蹇馬何堪腳跡長。獨自登樓時拄頰,山川在眼淚浪浪?!保ā兜菢恰罚┑巧竭h望,家園何處,文天祥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愴:“孤城喪失國,游子嘆五家”“越王臺上望,家國在天涯。”(《自嘆》)
三千里外望江鄉(xiāng)
臨近江西,文天祥的心有些顫抖,他覺得對不住幾十萬隨他勤王而亡的江西將士,唯以死相報才能心無愧意:“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南安軍》)“滿城風(fēng)雨送凄涼,三四年前此戰(zhàn)場。遺老猶應(yīng)愧蜂蟻,故交久已化豺狼。江山不改人心在,宇宙方來事會長。翠玉樓前天亦泣,南音半夜落滄浪?!保ā囤M州》)經(jīng)行贛州故地,目睹當(dāng)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故交零落,身份殊異,文天祥自嘆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