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鴿
1
秋生一大早就往張集市場趕。這天是臘八,梅花的生日。梅花想吃蝦,鮮蝦只有張集這樣的大市場有。梅花跟秋生結(jié)婚好幾年了,女兒妞妞也快滿5歲了,可兩人黏糊得跟剛結(jié)婚似的,總也親不夠?,F(xiàn)在日子好了,政策又允許,小兩口正計劃著懷二胎呢。所以,梅花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想辦法給她摘下來。
張集市場很大,是全縣最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主要經(jīng)營的是農(nóng)產(chǎn)品,但也有賣海鮮和野味的。秋生買了活蝦,本想再給梅花買只野雞讓她嘗嘗野味的,但一看攤上的那些野雞都不怎么新鮮,像是打了好幾個月的,都風(fēng)干了,加上一問價,貴得嚇人,便打消了念頭。前面也有一家野味鋪子,攤前正擠著一堆看熱鬧的人,秋生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一看是攤主在給人殺野兔。攤主是個絡(luò)腮胡子,據(jù)說是縣城里有名的“野味全”,只要你有錢,他連熊掌和穿山甲都能弄得到。野兔的腦袋被綁在一根木柱上,整個身子吊著。大概感覺到自己的大限來臨,四只爪子蹬著柱子拼命地掙扎,彈來彈去,嘰嘰呀呀亂叫。絡(luò)腮胡子用木錘照著它的腦袋就是幾捶,野兔又是一陣更加慘烈的嘶叫。還沒等野兔死呢,絡(luò)腮胡子就迫不及待地操起鋒利的小刀,趁著熱勁滋啦一下在野兔的肚子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立馬,從那道白煞煞的口子里就滾出一滴一滴的血珠兒來;接著血珠兒又伴著一股子土腥味,看熱鬧的人一下四散開去,嚇得秋生趕緊捂著鼻子撒腿就跑。
秋生是在廣州打工時認(rèn)識梅花的。說起來梅花娘家就住在離秋生他們鄉(xiāng)不遠(yuǎn)的一個鎮(zhèn)子。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血液里都帶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加上梅花長得有點像章子怡,秋生就拼命地追,兩人就成了。結(jié)婚后,兩人黏糊得形影不離,不想出去打工了,就合計著自己辦個菌菇場。憑著秋生的勤勞和機(jī)靈勁兒,加上兩口子誠實守信,幾年時間就上了路,有幾家超市跟秋生達(dá)成了長期產(chǎn)銷合作的意向。只要經(jīng)管得好,有貨,銷路不成問題。現(xiàn)在,小兩口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了盼頭,所以不知不覺中梅花肚子里又有了。
秋生今天親自下廚,他要讓梅花看看他的能耐,當(dāng)然,也有讓她好好蓄著身子的意思。所以梅花想搭把手剝根蔥他都不讓。
“一邊歇著去,好好給我養(yǎng)兒子!”秋生說得有些嬉皮笑臉。
梅花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是疼我還是疼你兒子呢?!?/p>
“都疼,都疼。”他趕緊一臉討好地修正剛才的話。
生妞妞時,還沒有現(xiàn)在的菌菇場,兩人都一直懸著,生活沒著沒落的,覺得只生一胎的話還不如生個兒子好。好在妞妞越大越可愛,后來幾乎把這一茬給忘了??涩F(xiàn)在日子好了起來,加上計劃生育松動了,小兩口又忽然想起要個兒子來。
“你咋知道這是兒子,要不是呢?”梅花偏著腦袋,一副俏皮的樣子盯著秋生問。
“肯定是兒子嘛,我種的我還沒數(shù)?”
梅花的臉頓時紅得像是擦了胭脂,用手在秋生的肋下使勁地掐著。秋生閃腰躲著,左騰右挪,梅花就索性跳起來,兩手一下勾住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好一陣親熱。
自從娶了梅花,秋生就常常去廚房表現(xiàn)。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梅花總是喜歡守在他的邊上,喜歡從后面輕輕地環(huán)著他的腰,腦袋側(cè)過來看他一副憨樸笨拙的樣子。梅花還喜歡這時候一顆一顆地摩挲著他衣服的扣子。有時候摩挲著摩挲著,兩人便情不能已,便一起慌亂地向?qū)嬍依锩?。梅花的嘴現(xiàn)在像魚的喙一樣在秋生的臉上一陣亂啄,然后又移到后面,兩手像以前那樣輕輕抄上去,把秋生一把抱住,又開始摸著他衣服上的扣子。摸到第三顆的時候,竟然有種黏糊糊的感覺?;厥忠豢?,是血!頓時大驚失色,以為秋生切菜時切到了手呢。秋生這才想起是早上被農(nóng)貿(mào)市場的那只野兔給濺的。梅花一邊聽秋生說,一邊按著一起一伏的胸脯,就像自己正在現(xiàn)場似的,好一副緊張害怕的樣子,趕緊把秋生衣服給脫了下來。
梅花洗罷衣服感覺右手有些疼,一看,拇指正在往外冒血。原來是搓衣板起了倒簽,梅花洗衣服時大拇指被倒簽劃了一道口子。這讓秋生很有些自責(zé)。因為昨天梅花洗衣服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給他提起過,他也答應(yīng)馬上修??僧?dāng)時一心想著梅花過生日的事,給忘了。秋生心疼得什么似的,趕緊把梅花大拇指捉起來含在嘴里,正小心翼翼地吸著,一直在外面跳房子的妞妞進(jìn)來了。妞妞在外面玩得滿頭都是汗,頭發(fā)都被汗水濕成一綹兒一綹兒的。妞妞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倆好一會兒,這才奶聲奶氣地喊道:爸爸媽媽,妞妞肚幾(子)餓?。耍?。
2
兩口子高興,中午喝了酒。梅花喝的有點高,趕緊哄妞妞一起睡去了。秋生沒什么,正好去大奎子家打牌。秋生起先手氣很好,想什么張子來什么張子,幾乎把把和。雖然玩的不大,兩塊錢一炮的,但不大工夫就贏了好幾十塊錢。
秋生以前是不打麻將的,平時閑來無事就愛待在家里守著梅花和妞妞,因此村子里人都笑他妻管嚴(yán)。梅花其實也不想他這樣,整天守在家里不跟人交往,時間久了,怕是沒有人緣了,就鼓勵他出去適當(dāng)?shù)赝嬉煌?。正好大奎子那段時間打麻將三缺一,固定班子里有個人打工去了。其他人倒是想打,但都是老爺子小媳婦的,沒錢。就約秋生。秋生這一玩,就放不下了。
每次也就他和大奎子、樹兜子幾個牌友。大奎子女人負(fù)責(zé)茶水,也負(fù)責(zé)抽頭;每次打多大,就抽多大。玩的是卡五星,誰贏了誰下,然后上一局贏的人再上。秋生雖然有癮,但他還是控制得住自己,每次只帶一百塊錢,贏了不貪,輸了走人,從不戀戰(zhàn)。梅花越是放心他,他就越是要對得起梅花。他不能讓梅花失望。
打到后來手就有些臭了,起不到好張子,還老點炮。不僅把贏來的錢輸光了,自己帶的一百塊也沒剩多少。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打算輸完了了事,趕緊回家。也主要是今天頭有些暈,不太清醒,鼻子老癢癢,一陣一陣地酸,不時地抽一下皺一下;有時不由自主地從鼻腔里猛抽一口涼氣,昂起脖子想打噴嚏卻打不出來,然后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把吸進(jìn)去的氣輕輕地從嘴里呼出來,怪難受的。
終于摸到了一把好牌!中、發(fā)、白,能碰的全都碰上了。最后留的是四六條的門子,大三元聽和!都說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秋生剛聽牌,抓起一張翻手一看:是發(fā)?!案?!”他滿臉興奮地大喝一聲。緊接著在牌尾又抓起一張,卻不急著翻過來看,而是神情凝重地把牌面放在食指指肚上來回摩搓。突然眼睛一亮,大叫起來:“杠上開——五條!”可就在他翻起那張牌情緒激動地將要拍向桌面的時候,鼻子一酸——“啊……啊嚏”!那個在鼻腔里蘊藏了很久的噴嚏,這時候不適時宜地噴了出來。秋生手一哆嗦,那張五條便一下掉進(jìn)了牌池里。
坐在對面的大奎子嚷道:“耶,搞啥子嘛,都噴了我一臉!”
樹兜子也拿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卻不惱,立馬露出一臉的猥瑣,笑著說:“該不是昨兒黑的你跟梅花在被窩里扇風(fēng)扇久了吧?!?/p>
秋生沒理樹兜子的茬,吵著要他和大奎子趕緊付錢!大奎子卻有些不高興,說:“連你摸了啥牌我們都沒看到,憑啥子付錢,還想詐和不是?”
秋生知道,自己現(xiàn)在說什么都說不清了,也正好有點不舒服,干脆站起來,說“算了算了,不玩了!”
這一把是大三元帶杠,加上杠上開花卡五星,算起來要翻不少番,如果兌賬的話,秋生差不多能把剛才輸?shù)娜貋怼4蠹乙宦犌锷约哼@么說,都巴不得,就各自帶著秋生噴出的唾沫,一轟而散。
電視上開始播了:醫(yī)學(xué)專家在野生動物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新型冠狀病毒,目前已經(jīng)有人感染。秋生這時候才整明白病毒前面的那個詞是“冠狀”而不是“怪狀”。這位醫(yī)學(xué)專家是中央直接派下來的,他說這種病毒原本是蝙蝠身上才有的,傳到人身上還得有一個中間宿主,也就是中轉(zhuǎn)站,目前發(fā)現(xiàn),果子貍和穿山甲很有可能就是中轉(zhuǎn)站。秋生聽得云里霧里,但里大致意思還是明白了。他推測應(yīng)該是人吃了果子貍或穿山甲、至少是接觸了它們才被染上的。
接著就有消息說這病毒的傳播速度相當(dāng)快,省城里已經(jīng)有人確診,縣城也開始有人確診。后來林業(yè)部門從絡(luò)腮胡子的店里查出不少果子貍和穿山甲。秋生馬上就聯(lián)想到那天在野味攤上的事,那只剝了皮的野兔掙扎嘶叫的畫面頓時就像放電影一樣,在他腦子里一幕一幕地閃現(xiàn)起來。
局勢發(fā)展得比人們想象的還要快,還要糟糕,又有人傳來消息,說縣里已經(jīng)開始封城了。緊接著鎮(zhèn)上就來了管事的,要求村上立即封路,各家各戶都要待在家里隔離,不得走親戚串門子。
3
秋生閑著沒事,原本是要去大奎子家打麻將的,但眼下是出不去了。
沒牌打了,秋生感覺渾身上下都不得勁,酸痛乏力。起初以為這是斷了麻將癮的緣故。但漸漸地,才明白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說起來梅花也有這樣的感覺,而且癥狀還在他之前。梅花越來越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并且有想吐又吐不出來的難受。這種癥狀說感冒又不像感冒。秋生心里一沉,越發(fā)覺得有些不妙。他本想把心里的擔(dān)心說給梅花聽一聽,但又怕梅花跟著擔(dān)心,便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讓梅花擔(dān)驚受怕。所以裝作一副輕松的樣子,嬉皮笑臉地問:“反應(yīng)這么厲害,是不是我這次種的真的是個兒子?”
梅花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算是作了回應(yīng),意思是你瞎扯個啥呢,這哪是懷孕的事?
妞妞也開始發(fā)燒了,一量體溫,37度7。一向活潑好動總有說不完的話的女兒,這時和媽媽一樣,一動也不想動,也懶得說話了。
秋生心里揪得不行,他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梅花和妞妞是被他帶回來的病毒給傳染了,他害怕自己,但更害怕的是梅花和妞妞……啪!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造孽啊,心里狠狠地罵著自己!
他到底還是躺下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被什么人送進(jìn)醫(yī)院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這白煞煞的病床上的。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梅花和妞妞,只看到幾個穿著白色防護(hù)服、把四肢和腦袋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從密不透風(fēng)的眼鏡里露出兩只眼睛的醫(yī)生圍著他的病床邊上。為主的那個醫(yī)生好像說著什么,接下來無可奈何地擺了擺頭,其他醫(yī)生也跟著附和著。
醫(yī)院外面聚集了很多人,都是好人抬著病人往里面擠,要求住院。但醫(yī)院的保安堵在門外說什么也不讓進(jìn),說人太多了,實在沒有床位,等著排號吧,等有了出院的以后再說。有人試圖強(qiáng)行往里闖,保安哪里允許?你推我搡中,挑頭的一怒之下砸了醫(yī)院的玻璃大門。很快來了幾個警察,把鬧事的人全帶走了。醫(yī)院里忙得(也可以說亂得)一團(tuán)糟,醫(yī)生們、護(hù)士們來去匆匆,慌慌張張。走廊里到處都躺著病人。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就躺在急診室的過道上,大概是剛才那幾個被帶走的人丟下的,現(xiàn)在任他們躺在地上呻吟呼叫,卻始終沒人問津。
秋生恍恍惚惚中看到梅花和妞妞躺在隔壁的病房。他雖然不能動彈,但女兒跟梅花的對話,卻聽得真真切切。妞妞說:“媽媽,妞妞不怕,妞妞不疼,妞妞要做爸爸媽媽最乖的寶寶”。梅花噙著淚水有氣無力地答:“嗯,妞妞好乖,妞妞是媽媽的乖寶寶”。妞妞又說:“等妞妞好了,妞妞要和媽媽一起跳房子”。梅花淚流滿面,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來,說:“好的,媽媽一定陪你跳”。妞妞最喜歡跳房子,總吵著要媽媽陪著發(fā)一起玩,但梅花總是這的那的卻很少陪妞妞跳。這次媽媽居然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妞妞好高興,便從白色被褥里伸出小手艱難地跟梅花拍了一下,弱弱地“耶”了一聲,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
秋生肝腸寸斷,哭了。
管床醫(yī)生把秋生悄悄拉到一邊,說:“母女倆的情況現(xiàn)在很不好,你得想辦法,看她們能不能進(jìn)ICU?!?/p>
秋生知道“想辦法”其實就是要他想辦法弄錢。
“不是說了這病由國家統(tǒng)一治,個人不用出錢嗎?”秋生一臉的不解。
“是政府包治,但那是指確診了的。她們還沒確診,所以這費用還得你們自己出?!?/p>
秋生有些憤怒了:“人都這樣了,咋還沒確診?”
“我們也基本上可以肯定她們兩個都是新冠肺炎,但還要經(jīng)過確診程序?!?/p>
“那就趕緊確診呀!”秋生由憤怒轉(zhuǎn)為焦慮,再由焦慮變成乞求。
“哪是那么簡單的事”,醫(yī)生始終一臉的平淡,解釋道:“確診是要有過程的,這還需要專門的核酸試劑,而這試劑醫(yī)院早就用完了,目前正等著上面批呢??伤齻儸F(xiàn)在的樣子,怕是等不及了?!?/p>
“進(jìn)ICU一天得多少錢?”秋生趕緊問。
“少說一兩萬吧”,醫(yī)生答。
秋生一下子頭都炸了,他顯然拿不出這多錢。但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向醫(yī)生乞求道:“求求你幫幫忙吧,先讓她們兩個住進(jìn)去行不,錢的事我再想辦法?!?/p>
“不好意思,交了錢才能進(jìn)去,這是我們醫(yī)院的規(guī)定?!贬t(yī)生學(xué)著外國紳士的樣子,聳了聳肩,攤開兩手,表示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隔壁病房的家屬推著病床上的病人,焦急地問醫(yī)生ICU病房往哪走,催他趕快帶他們?nèi)?。醫(yī)生看秋生沒有進(jìn)一步的表示,便丟下他領(lǐng)著他們往重癥監(jiān)護(hù)室去了。那是個同他們一起住進(jìn)來的老頭。據(jù)說老頭的兒子在外地做生意,錢早就交上去了。
4
窗外是一棵梨樹,枝頭上棲著幾只小鳥,蹦蹦跳跳地撒著歡兒,啁啁啾啾好不熱鬧。敏捷靈動得幾乎讓人看不到過渡動作。雖然都棲在枝頭上看似沒怎么動,卻一個個顯得不大安分,探頭探腦地,腦袋一會兒偏向左邊,忽然間又轉(zhuǎn)向了右邊。要么,呼啦一下,一只鳥就跳入另一枝頭,和另一只鳥嘴尖摩挲著嘴尖,好一頓親熱。秋生想,自己要是和梅花妞妞都能變成這無憂無慮的鳥兒就好了,就不用有這么多的麻煩,也不用吃這么多的苦了??商焐芸炀桶盗讼聛?。夜深人靜時候,還是那棵梨樹,枝頭上的小鳥變成了貓頭鷹。一只只豎起身子蹲在橫逸的枝頭上,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兩只大大的、圓溜溜的眼睛,眼睛里泛著幽幽綠光,哼哼,哼哼,叫得好陰森,好恐怖。
梅花一直咳嗽,妞妞臉上紅撲撲的,病情像是更重了。娘兒倆都拍了片子,梅花的雙肺幾乎都變白了,秋生心如刀絞。秋生問梅花想吃什么,她表示想喝粥。他給她熬了小米粥。但她只喝了兩口就喝不下去了。不知道妞妞想不想喝,喊了幾次,妞妞始終都是昏昏沉沉地,就是不吭聲……
錢,必須得想辦法弄錢!沒有任何時候比現(xiàn)在讓他更需要錢,讓他想錢想得更迫切,更發(fā)瘋。秋生現(xiàn)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菌菇場。當(dāng)初投了6萬多塊錢,如果不是發(fā)生眼下的意外,到明年春上,就能還清全部債務(wù),而且還可以有進(jìn)賬。但現(xiàn)在秋生不得不把它盡快地變成現(xiàn)錢;梅花和妞妞的命能不能救回來,全指望這菌菇場了。由于急著用錢,接手的人看準(zhǔn)了他的底線,就使勁壓價,一直壓到遠(yuǎn)遠(yuǎn)低于當(dāng)初的本錢。但救命要緊,秋生咬咬牙,賣了。
聽說他回來了,大奎子帶著一大幫人立馬找上門來。來的都是平時和他一起打麻將的人,也有一些看熱鬧的。大奎子一聲吆喝,這些人操起鋤頭鐵鍬就氣勢洶洶地趕來了。都說是他把病毒帶回村的,害得全村人都被隔離了,有的還被縣上集中到偏遠(yuǎn)的定點醫(yī)院隔離收治,能不能活還兩說?,F(xiàn)在他們要找他算賬。大奎子跟秋生是最要好的朋友,但現(xiàn)在數(shù)他鬧得最兇,完全換成了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們要他拿錢,要不就拿命。大奎子說著說著手上的鋤頭就砸向了大門,其余的拿的拿鐵鍬,用的用棍棒,乒乒乓乓一陣亂砸,直把秋生房前屋后的所有門窗砸了個稀爛。邊砸邊有人喊:
“秋生你個狗日的,到過張集市場你為什么不說?”
“秋生我日你媽,染上病了干嘛還要和我們一起打牌!”
“我日你先人秋生,你咋不去死!”
“秋生我日你媽,害人哪”,這是樹兜子的聲音:“我女人回娘家,害得他們一村子的人都隔離了,丈母娘一家現(xiàn)在也不知道被攆到哪兒去了,啊我的女人哪……狗日的你說咋辦!”樹兜子邊說,邊嚎啕大哭。
見樹兜子哭了起來,大伙兒更是群情激憤,恨不得把秋生揪出來給活生生地撕了。
大家見秋生一直躲著不出來,憤怒開始升級,不知誰說了一句“把狗日的房子給點了!”接著就有人燃起一個火把往房頂上扔去,漸漸地,房子燃了;不一會兒,整棟房子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
5
秋生從燒塌的房子里死里逃生。
等他好不容易逃回醫(yī)院的時候,梅花和妞妞不見了。他發(fā)瘋般地到處找。問那位管床的醫(yī)生,醫(yī)生卻冷冰冰地說,死了。
“你他媽胡說八道!”秋生一把揪住醫(yī)生的衣領(lǐng),揮拳就要揍人。
醫(yī)生見他還沒弄明白意思,冷冷地把他的手從領(lǐng)口上拿下來,又平平淡淡地重復(fù)了一遍。這次秋生聽清了:梅花和妞妞沒了,真的死了。兩人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沒了呢?他實在接受不了。這兩個世界上他最親最愛的女人,這兩個他生命中片刻都割舍不開的女人——尤其是妞妞,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這個世界啊——怎么說沒就沒了?尤其殘酷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和母女倆見上最后一面,就被醫(yī)院匆匆拉到殯儀館火化了!醫(yī)院給出的理由是這種疾病傳染性極強(qiáng),尸體不允許停留。他真想對一直表情冷漠的醫(yī)生大吼一聲:“你他媽不是說還沒有確診嗎?”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想吼,吼不出來。好在那醫(yī)生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溜了。
還不到一天時間,兩條鮮活的生命——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這么離他而去。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也許,梅花在最后的時候想拉一拉他的手,想跟他說說話,妞妞也想喊他一聲爸爸——他是她們母女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的依靠。可就在梅花和妞妞痛苦、絕望的時候,就在她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居然不在她們身邊!
那個兒子在外面做生意的老頭被搶救過來了,又被他的家人連同病床一起推了回來。而梅花和妞妞,卻永遠(yuǎn)變成了兩壇冰冷的骨灰。秋生頓覺五內(nèi)俱焚,一股子腥味從喉嚨里翻了出來,接著便“噗”的一聲,嘴里噴出一團(tuán)殷紅的鮮血……
秋生渾渾噩噩地來到一座跨江大橋上。遠(yuǎn)處天連著水,水連著天,江水浩浩蕩蕩直朝著他的胸膛奔騰而來,洶涌地打著漩渦從橋下澎湃而去。梅花和妞妞就在這洶涌的波濤中拼命掙扎,拼命向他呼喊。他眼睛一閉,縱身跳了下去。
啪!秋生一個翻身,從床上重重地摔到地板上,醒了。他一個骨碌爬起來,驚恐地打量著床上,生怕是空的——天吶,謝天謝地,梅花和妞妞都在!
梅花被他的動靜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怎么了?”妞妞也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他渾身被冷汗浸得濕透,冷得直打顫。但他顧不上這些,一把摟起母女倆,緊緊地,緊緊地,摟得母女倆都喘不過氣來。妞妞直喊:“爸爸,我疼,爸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