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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麒麟

      2020-11-19 10:58:48衛(wèi)鴉
      小說月報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謝家大船師兄

      ◎衛(wèi)鴉

      見師傅那天,我起得很早。天色尚未亮透,就被一雙大手從被窩里拎了出來,睜眼便看到父親站在床前,一臉的嚴肅。父親鄭重叮囑我,出門在外,不比在家里,以后要養(yǎng)成早起的習慣了。說完,他將我的衣服扔到床頭?!摆s緊穿上起床。”父親說,然后轉(zhuǎn)身出了房間。我看了看窗外,小鎮(zhèn)還在沉睡,淺灰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稀疏的星子。父親的腳步聲穿過堂屋,拐進了后面的小院,混入一片忙碌的叮當聲中。我聽出來了,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里準備早餐。

      那年我十五歲。在此之前,我從未離開過家,盡管這次要去的地方并不遠,就在鄰近的小鎮(zhèn),但對我來說,也算是人生中的第一次遠行了,因此多少有點莊重。我穿上了那件赭色的皮夾克,是我伯父從香港寄來的,那邊的衣服真是好,穿在身上,站在鏡子面前,自信心立馬上來了,就仿佛整個人突然長高了一截。

      我從未見過伯父,但在我心里,他是個風云人物。很多年前,為了逃避饑荒,伯父帶著我父親,從羅湖偷渡香港。一路上,他嘮嘮叨叨地叮囑我父親,過河時千萬不要回頭。父親嘴上應承著,心里卻不勝其煩,認為我伯父實在太啰唆。但是沒過多久,父親就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下水之后,父親沒能忍住,回頭往身后望了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決定了他和伯父迥然不同的命運。父親在回頭的瞬間,被身后的故鄉(xiāng)死死拉住,無論如何游不動了。伯父沒有回頭,意志堅定地游了過去。兄弟倆自此天各一方。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伯父杳無音信,就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我父親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

      我這么說也許你很難理解,香港與深圳不就一河之隔嗎?那是現(xiàn)在。在那個年代,盡管近在咫尺,卻遙如兩個天體。我上小學那年,改革開放開始了,伯父突然間又有了音信,寄了封書信過來。父親非常激動,捧著信件時,兩手不停地抖,仿佛在打開信件的瞬間,他已經(jīng)將伯父抓在了手里??赐晷藕?,父親難以自控,“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伯父當然更加激動,長久的親情缺失,使他就像饑餓者渴望面包那樣迫切地渴望來自彼岸的親情。自那天以后,伯父的信件就像雪花一樣頻頻飄到我家里,閱讀來自香港的信件也成了我父親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轉(zhuǎn)眼間,我讀到了初中,慢慢接受了那個未曾謀面的伯父,他從一個抽象的稱呼變成我們家中一個具體的存在。伯父經(jīng)常會寄些衣物和錢回來,以保持與我們家的血緣關(guān)系。我難以理解的是,他為何不回來?那時,深圳的大門已向全世界敞開。這個昔日的漁村搖身一變,成為一座讓全世界矚目的城市。就連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也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臺商和港商的身影。他們講著港臺腔的普通話,將大把的錢投向這片南方的熱土。我當然也希望伯父像那些港商一樣,衣錦還鄉(xiāng)。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在香港的幾十年里一定功成名就,因為他每寄回一筆錢,都夠我父親興奮上一陣子。這也決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就仿佛那些錢物無形之中變成了一種權(quán)威,在我們頭上籠罩著。

      我學麒麟舞就是伯父的意思,但究其根源,還得歸結(jié)于我祖父。我祖父是位著名的麒麟舞師父,年輕時,手底下有兩套班子,浩浩蕩蕩的幾十號人馬,在我們這座叫觀瀾的小鎮(zhèn)上,曾經(jīng)風光無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麒麟舞在小鎮(zhèn)上突然消失了,祖父的班子也自此解散。祖父成為一個落魄的民間藝人。等麒麟舞再度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人的生活里時,祖父已年老力衰,他的那些徒弟早已另擇門路,不愿再去重拾這項傳統(tǒng)的技藝。我伯父和父親都只在童年時期學了點皮毛,不足以繼承衣缽。因此在觀瀾鎮(zhèn),祖父的麒麟舞班子算是徹底失傳了。祖父不得不抱憾終身,離世時,將一個麒麟頭和一身的技藝帶入墳墓之中。前些日子,伯父來信告訴父親,說他做了個夢,夢見我祖父抱著一個麒麟頭從墳墓里爬了出來,這個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老人,語重心長地囑咐伯父,無論如何要在家族中找個人出來,繼承他的衣缽。

      我不知伯父所言是否屬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南柯一夢,決定了我的命運。祖父不在了,按照家族規(guī)矩,長兄為父,對伯父的意思,我父親是不會違背的,再加上伯父源源不斷地往家里寄錢,他就更加具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那年我初中畢業(yè),拿回一張糟糕的成績單,父親不怒反喜,眼睛里放射出一種如釋重負的光芒。我立馬就知道,繼承祖父衣缽的責任已經(jīng)落在我身上了。父親略帶歉意地告訴我,他不是不想讓我讀書,而是以我的成績來看,繼續(xù)讀下去也沒什么希望了,還不如去學麒麟舞,好歹落個一技在身。其實父親完全不必多此一舉,我壓根就不喜歡讀書,學麒麟舞反倒是有幾分興趣。

      對于麒麟舞我其實不陌生,逢年過節(jié),或者哪家有紅白喜事,村子里的麒麟舞隊總是要出來舞上一番的。主人在屋前騰出一塊空地,一對色彩斑斕的麒麟搖頭擺尾地走過來,歡快登場。有時也會是兩對,甚至更多。緊接著,鑼鼓聲起,麒麟騰挪跳躍,忽而翻滾,忽而直立,忽而爭相斗技,讓旁邊的觀眾連連喝彩。俗話說,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我父親畢竟受過祖父的熏陶,從小耳濡目染,這種在我們眼中無比精彩的麒麟舞,在父親看來,卻只是江湖雜耍。父親認為,自從我祖父的班子解散之后,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就沒有正宗的麒麟舞了。祖父師承于大船坑的謝氏家族,從小我就聽父親說過,那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麒麟世家。

      大船坑是個村子,在一座叫大浪的小鎮(zhèn)上,與我們這座小鎮(zhèn)之間隔著一座九龍山。爬到山頂,可以隱隱看到一片村莊,像片葉子似的掛在石凹水庫邊上,那就是大船坑了。據(jù)父親說,那里的麒麟舞始于明末清初,距今已有近四百年的歷史。俗話說:“百姓愁,麒麟走;天下和,麒麟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人人都忙著對付饑荒,整個深圳的麒麟舞幾乎都消失了。只有大船坑的麒麟舞在謝家班的堅持下,仍頑強地存活著。因此,在父親看來,謝氏麒麟舞代表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傳承精神,這也是他要送我去大船坑學麒麟舞的原因。

      吃過早飯,天已經(jīng)亮透,小鎮(zhèn)露出了清晰的輪廓。在觀瀾鎮(zhèn)的西邊,緊靠九龍山腳下,不知何時又多出來幾處工地。幾十臺打樁機轟隆隆響著,一下下砸進地下深處,空氣中揚起迷蒙的塵土。近些年來,小鎮(zhèn)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房子被拆掉,公路重建,河流改道,山丘被推成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廠房和樓房拔地而起,讓小鎮(zhèn)不斷長高,同時,也讓小鎮(zhèn)變得復雜和擁擠。我記憶中那些熟悉的村莊,被逐漸消解,以前的農(nóng)田變成了工業(yè)園,鄉(xiāng)間小路變成了錯綜復雜的街道。我在小鎮(zhèn)上生活了十幾年,可如今走在街上,經(jīng)常一轉(zhuǎn)身就找不著路。對此,我和所有小鎮(zhèn)人一樣,既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我們每天都能看到一座不一樣的小鎮(zhèn);憂慮的是,幾百年的平靜生活已經(jīng)被打破了。誰也無法知道,小鎮(zhèn)的明天會是什么樣子,我們的明天又會是什么樣子。

      母親將行李打好了包,送我和父親去村口。前一天的晚上,父親將新買的一輛桑塔納停在了村口的牌樓底下,說是為了散掉新車的漆味,實則是為了顯擺。我們這個村子,雖然比以前富裕了許多,但買小車的人也還沒有幾個,也許是以前窮怕了,現(xiàn)在有了點錢,都不敢隨意去花,覺得在口袋里捂著比較安全。但我父親不這樣想,他說錢就是拿來花的,不花出去就只能叫紙。

      從家里到村口,很短的一段路程,卻似乎走了很長的時間。一路上,母親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總是那么沉默。也許在母親心里,她的一生就該這樣隱忍、這樣逆來順受地活著,否則就不足以體現(xiàn)出一位客家女人的端莊和賢良。到了村口,父親從母親手中拿過行李包,放進車尾箱里,砰的一聲蓋上,拍了拍手,把嘴里的煙頭取下來扔在地上,對母親說:“回去吧。”

      母親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家里走去。父親發(fā)動車子,雙手把著方向盤,像位騎士那樣昂首挺胸,油門一踩,馳離了村口。車子經(jīng)過一個轉(zhuǎn)角,上了通往鄰鎮(zhèn)的公路。拐彎的瞬間,我把頭伸出車窗,回頭望了一眼身后。母親站在家門口,兩道目光戀戀不舍,就像兩根繩索那樣拴著正在離去的我和父親。見我回頭,母親似乎有些慌亂,趕緊背過身去,倉促地躲避著我的目光。她轉(zhuǎn)身的瞬間,抬起衣袖,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差一點就想從車上跳下來了。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父親在深圳河里游到一半時,回過頭來望向身后的那個瞬間。雖然年代不同,地點不同,但那時的父親,與此刻的我,必定有著相同的心情——面臨離別時,我們對身后的家總是無法輕易割舍。

      因為是新車,父親不敢開快,車子繞著九龍山緩緩地跑了半個圈,約莫兩個小時之后,到了山的另一邊。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車子下了一道長坡,一座小鎮(zhèn)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現(xiàn)出來,這就是大浪了。比起我們那座小鎮(zhèn)來,這里開發(fā)的速度似乎更加快些,已經(jīng)看不到幾塊農(nóng)田,遍地的廠房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座座工業(yè)園區(qū)的雛形。父親將車子拐上石凹水庫邊上的一條公路,順著水庫彎行,依次經(jīng)過石凹、上嶺排、下嶺排等幾個村子,走到底,再拐個彎,就到了大船坑。

      師父的家有點偏,一棟老式平房,在村子邊上一個靠山的角落里。房子不大,正中間是堂屋,堂屋兩側(cè)各有兩間偏房。如此看來,這個有著幾百年傳承的麒麟世家,靠著祖?zhèn)鞯募妓?,并沒有獲得與名氣相匹配的財富,甚至略顯寒酸。屋前倒是很寬闊,有塊很大的水泥坪,中間擺著幾對石鎖,一個兵器架。這就是謝家班的練功場了。兩棵上百年樹齡的小葉榕,像兩把巨傘,撐在練功場的兩側(cè),將陽光遮住,粗大的枝干上,細密的氣根像簾子一樣垂掛下來。

      父親把車停在榕樹底下,下了車,帶我走進堂屋。屋子里有些暗,大白天也亮著兩盞大紅燈籠。一名四十歲開外的男人,披著一頭長發(fā),正襟坐在一把紅木椅上。十幾名身著勁裝的青少年分列在他兩旁,身高參差不齊,雙手交疊著放在背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這些都是他的弟子,看上去年紀與我相仿。那時是夏天,穿堂風從門外進來,將他散落到額前的長發(fā)吹起,露出一張被海風吹黑了的臉。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我沒有料到,父親敬重有加的就是這樣一個相貌平平的人,與我想象中的一代宗師實在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快過去,拜師父?!备赣H把聲音壓得很低,就像一位地下工作者,在向我傳遞某種神秘的暗語。我不知父親為何如此恭謹。這些年,因為有伯父的經(jīng)濟支撐,父親在村子里的地位越來越高,三年前,他通過選舉,當上了村里的支書,從此一呼百應,走起路來腰桿挺得筆直。可到了這位謝氏麒麟舞的傳人面前,卻顯得如此謹小慎微。

      見我愣住不動,父親斜我一眼,捅捅我的胳膊,說:“快去。 ”

      我猶豫著,走到師父跟前。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就像在審視一個犯人。又是一陣穿堂風過來,懸在他頭頂?shù)哪谴蠹t燈籠晃了晃,滿屋子的紅光搖蕩著,像水一樣往四周散開。隨著燈光的晃動,他身邊那些弟子的影子在地上跳躍、彎曲。他的身后,有一個陳舊的木頭架子,上面依次插放著十八般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等。有些兵器開過刃了,幽幽地閃著一層冷光。兵器架的旁邊是個神龕,一尊紅臉的關(guān)公站在上面,手持大刀,似乎在鎮(zhèn)守著什么。神龕前方有張老式方桌,上面擺著一個色彩斑斕的麒麟頭,雙目圓睜,躍躍欲試。應該是祖父對麒麟的那份情感,通過一條血緣的通道,傳遞到了我身上,這一瞬間,我被這個麒麟頭吸引住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只麒麟騰云駕霧、呼風喚雨的情景。我走到師父跟前,就要下跪。

      “先不忙著跪,得看祖師爺是否賞飯?!彼囊恢皇稚爝^來,托住我的胳膊。我又看了他一眼。我這位未來的師父,在我眼中已經(jīng)披上了一層光芒,清瘦的臉上棱角分明,就像用刀子雕過一般。他的身材并不高,卻顯示出一種精干的氣質(zhì),就像個質(zhì)地良好的架子,穩(wěn)穩(wěn)地挑著一套玄色練功服。他手上的力量出奇的大,就那么一托,我絲毫都無法動彈。

      “胳膊展開?!彼f。

      我往后退了幾步,將兩只胳膊舉起來,往兩邊展平。

      “轉(zhuǎn)兩圈。”

      我轉(zhuǎn)了兩圈。

      “踢兩下腿?!?/p>

      我又踢了兩下腿。

      “跳兩下?!?/p>

      我雙腳并攏,在原地跳了兩下。

      “條件還不錯,好了,上茶吧?!彼D(zhuǎn)過頭去,叫了一聲。從左側(cè)的偏房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女孩托著茶盤,從門簾中閃出來,走到我跟前。我看了看,很秀氣的一張臉,還沒有完全長開,但模樣中已經(jīng)有幾分端莊之氣。我頓時有些羞澀,呆呆地站著,忘了去拿茶杯。

      父親又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朝我使個眼色。我回過神來,趕緊從茶盤上拿起一杯茶,雙手端著,恭恭敬敬地遞到師父面前。他接過去,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將茶杯放回了茶盤。耳邊傳來“當”的一響,那是茶杯落在茶盤上的聲音,格外的清脆,仿佛一種斬釘截鐵的承諾。父親臉上的表情立馬松弛下來。

      拜師儀式一結(jié)束,父親就回去了。臨別時,塞了些錢給我,就說了一句話,讓我以后好好跟著師父學,沒學好就不要回家了。說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上了車,關(guān)上車門,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發(fā)動了車子。

      父親走得如此突然,我有點發(fā)愣,恍惚中,一陣黃色的塵土揚起來,在我眼前形成一團迷霧。等我回過神來,桑塔納已經(jīng)遠去,變成了公路上的一個黑點。我心底突然涌起一種被遺棄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包袱,被父親倉促地扔在了這個叫大船坑的村子里。同時我也覺得,父親剛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分恭敬,似乎值得推敲。

      當然,我知道父親很忙。自從他當上村支書之后,我們那座小鎮(zhèn),開發(fā)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加快,有些村子已經(jīng)被徹底拆掉,成為商業(yè)街區(qū),原有的那些居民,有的住進了安置房里,有的遷入關(guān)內(nèi),從此遠離小鎮(zhèn),成為城市居民。但那不是我父親想要的生活,家園都沒有了,再多的錢又有何用?我伯父就是個例子,遠在香港的他,雖然過得不錯,身上卻沉重地背著永遠也卸不掉的鄉(xiāng)愁。父親是位有原則的村官,既要守住家園,又要帶領(lǐng)全村人發(fā)家致富。有不少商人來村子里談合作,但只要涉及土地轉(zhuǎn)賣,他一律拒絕。在父親心里,土地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堅決不能變賣。對村里的發(fā)展,父親有明確的方向,一是建出租屋,二是搞村辦企業(yè)。為了起到示范作用,他自己帶頭,把我家祖屋推翻,建了兩棟七層高的出租屋。當時村里的人都說,這人一定是瘋了??墒欠孔咏ê弥螅芸斐鲎庖豢?,我家也因此成為小鎮(zhèn)上第一批靠收租就可以將日子過好的居民。這證明我父親的商業(yè)頭腦還是不錯的。他的成功就如同一顆定心丸,別的村民也紛紛開始效仿??梢赃@么說,我們那座小鎮(zhèn)上最早的出租屋,就是從父親手中開始的。那幾年,他就像打滿了雞血,隔老遠都能聞出他身上的一腔抱負。

      父親走后,我才真正有了孤身在外的感覺。好在離家并不算太遠,大船坑有座小山,就在師父家后面,爬到山頂,往東可以看到一湖綠水,鑲在一圈低矮的山丘之間,那是石凹水庫;再往東邊是九龍山,大大小小的山峰起伏著,就像道屏障,將兩座小鎮(zhèn)隔開;九龍山的那邊,就是我家,看上去,似乎近在眼前。這多少給了我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再加上大船坑的人大多姓謝,我也姓謝,與師父是本家,自然也就多了些親切,少了些陌生。實在感覺孤單的時候,我就想著自己是來走親戚的。

      事實上,我們也確實算是親戚。我們那個村里大多數(shù)居民都姓謝,與大船坑的謝姓有著很深的淵源。歷史上,客家人是個慣于遷徙的族群,兩千多年的時間里,我們的祖先從中原到南方,經(jīng)歷了四次大范圍的遷徙,從而練就了強大的生存能力,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飄到哪里都能生根發(fā)芽。據(jù)我父親說,我們的祖上就是從大船坑遷過來的,算得上同宗同源。只是這里的謝姓繁衍得更快一些,輩分也就更高。師父年紀跟我父親差不多,卻整整高出父親兩輩。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作為大船坑謝氏麒麟舞的第十一代傳人,他擔得起如此高的輩分。

      師父門下有十五名弟子,有本村的,也有鄰村的;還有些像我一樣,來自別的小鎮(zhèn);更遠一點的,則是從廣州、佛山、東莞、惠州等地慕名而來。如果將所有弟子的家鄉(xiāng)連接起來,可以構(gòu)成一張小小的地圖。如此看來,我的這位師父,雖然沒有桃李滿天下,但也算是遍布珠三角了。

      這些弟子,除大師兄之外,年齡都比較接近,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跟我一樣,十五歲。后來我聽師父說起,十五歲和十八歲,這兩個年齡,算是這一行里的兩道門檻,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事實就是如此。低于十五歲,一般都還在上學,不會出來學藝,學也只是認個師門,利用周末的時間,學點武術(shù)方面的基本功,只能算是學徒,不算正式拜入門下。時代在不斷進步,像我祖父一樣,八歲進入師門,以童子功出身的兒徒,如今幾乎沒有了。等過了十八歲,身體基本定了型,筋骨也就硬了,舞麒麟畢竟練的是拳腳上的功夫,超齡之后,也就沒有了可塑性。學藝的時間也是根據(jù)這兩個年齡來規(guī)定,一般是三年。因此,謝家班就像是一所學校,不斷有弟子進來,也不斷有弟子學成離去,就像根持續(xù)運轉(zhuǎn)的鏈條,讓麒麟舞傳播著。

      晚飯在師父家里吃,為了歡迎我的加入,師父叫了所有弟子,圍成兩桌坐著。我那位財大氣粗的父親在臨走時,一次性交足了一年的伙食費,因此飯桌上格外豐盛,就像是在過節(jié)。師娘的手藝確實是好,蒸煮煎炸燜,滿滿的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欲大振。客家女人在廚房里,總有著魔術(shù)師一般的神奇能力,從柴米油鹽醬醋茶中,她們創(chuàng)造了天下聞名的客家菜。

      吃過晚飯,師父將我交給了大師兄。我是最后一個入門的,按照規(guī)矩,所有的人我都得叫師哥。大師兄將師哥們一一介紹給我。我無法記住那么多的名字,只能記住大致的排行。從大師兄開始,一直到十五師兄,加上我,就湊夠十六的數(shù)字了。大師兄笑著說:“十六師弟,挺吉利啊,拆開來就是兩個八。”

      等介紹完畢,離得近的弟子回了家,離得遠的,就寄住在師父家里。我離家不算太遠,但也沒法每天往返。更何況父親很反感我戀家,他常說,作為一名男子漢,就應該像我伯父那樣志在四方。這是父親對我的期望,但是我想,這也是他對當年自己沒有勇氣渡過深圳河的一種反省吧。畢竟,對父親來說,那代表著一種怯懦,他不希望在我身上重演。因此,他將我?guī)泶蟠拥哪翘炱?,我就很少回去了?/p>

      宿舍在師父家后面,一座占地半畝的小院子,中間有條水泥路,將院子一分為二。一邊是塊菜地,種著一壟壟的瓜果和菜蔬,靠墻的地方,搭著半圈架子,上面爬滿葡萄的藤蔓;另一邊蓋了三間簡易的鐵皮房,每間房里,放著四張上下鋪的鐵床。也許是我資歷最淺,大師兄把手一指,我就有了一個角落里的床位。我不明白,明明有更好的床位空著,大師兄為何將我安排在角落里。

      如此一來,我就得在洗手間的邊上睡覺了。我一躺下來,我的這些師哥們,便陸陸續(xù)續(xù)從我床前經(jīng)過。黑暗中,我不時能聽到清晰的滴落聲,滴滴答答的,就像是滴在心上,然后就是一陣嘩嘩水聲。好在我的睡眠還算不錯,短暫的不適之后,睡意襲來,眼睛一閉,我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我做了個夢。在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中,我又回到了學校的操場上,穿著校服,在一隊學生中間,蹦蹦跳跳地做著廣播體操。還沒做完,背上突然劇烈一疼,我驚醒過來。夢散了,腳步聲還在,是從練功場那邊傳過來的。

      我翻身起來,睜開眼睛。宿舍已經(jīng)空了,那幾張鐵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磥碇x家班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就連起床也是如此的訓練有素。窗外是一輪初升的太陽,擦著九龍山黛色的峰頂斜照過來,和微風一起在這座叫大浪的小鎮(zhèn)上緩緩流動。接著我看到了大師兄站在床前,手里拎著一條竹根做成的鞭子,笑瞇瞇地對我說:“對不起了,小師弟,我要是不打你,師父一會兒就得打我?!?/p>

      他這么一說,我頓時覺得背上的疼痛加劇了,火辣辣的,用手一摸,一條鏈狀的傷痕已經(jīng)隆了起來。

      大師兄就這么站著,滿臉笑容,親切地看著我。我忍住背上的疼痛,穿好了衣服。說實話,這種在抽你一鞭子之后,還能夠像親人一樣溫情脈脈注視著你的人,我從未遇到過,這一鞭子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我背上。我暗暗尋思,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做到一邊溫情地注視著你,一邊又殘忍地把你給打了呢?如此看來,我的這位大師兄可真不簡單。從這天開始,一看到他的笑容,我心里便會不安。

      大船坑的早晨是熱鬧的,外面的練功場上,師哥們正在一圈一圈地跑步,齊整的腳步聲在村子里飄蕩。師父的姿勢讓我有些驚愕,這位謝氏麒麟舞的傳人,雙手各抓一只石鎖,頭下腳上,倒立著撐在地上。他的長發(fā)盤成一束,用一根銀簪別住,看起來像道士,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任弟子們在身邊來來去去,也不睜開一下,就好像他用這么一個古怪的姿勢就是為了在練功場上好好睡一覺。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師父的修煉方式,類似于坐禪。武學的最高境界,是修心,師父的這個姿勢,可以讓他身心兼修。他的古怪裝扮也是源自師承。麒麟舞的起源最早是在明代,曾經(jīng)是一種皇家御用的表演藝術(shù),叫麒麟圣舞。后來明朝沒落,麒麟舞才走出皇宮,流傳到了民間,因此也多少帶著點明代宮廷的色彩。據(jù)說萬歷皇帝喜歡修道,要求宮中的麒麟舞師在裝束打扮上也穿成道士的模樣,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裝扮。幾百年下來,麒麟舞與時俱進,后來的藝人早就丟掉了這種裝扮。但師父不一樣,他和他的祖上都是些性格固執(zhí)的人,希望麒麟舞原汁原味,所以,師父堅持要留一頭長發(fā),以保存幾百年前的那種儀式感。當然,師父本身也是個修道之人,信奉張三豐,同時也崇拜蘇東坡,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修道的同時,又不至于辜負了師娘的美食。

      麒麟舞講究的是腿腳上的功夫,我入門的第一堂課,是扎馬步,這也是武術(shù)套路里的基本功,師父安排大師兄教我。大師兄是師父收的義子,也是師父唯一的兒徒。他跟我講解了幾點要訣:收腹挺胸,氣沉丹田,雙腳與雙肩等寬,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腰間,兩膝彎曲成九十度扎下去。

      我照大師兄的吩咐,兩腿彎成九十度,蹲了下去。剛剛扎好,一陣青煙搖搖晃晃地從兩腿間冒了上來,我低頭一看,屁股底下點了一炷香。大師兄站在一旁,拍掉手上的灰塵,笑瞇瞇地告訴我,在這炷香沒有燃完之前,不許起來。說著他將手里的鞭子朝空中甩了一下,發(fā)出一聲脆響,就仿佛空中站著一個人。而我也像是得到了感應似的,背上那道傷痕,跟著痛了一下。我心想,不就是一炷香的時間嗎,沒什么大不了的。上學那會兒,我經(jīng)常被老師罰站,一站就是一節(jié)課,眉頭也不皺一下??墒窃?,我就發(fā)現(xiàn),罰站和扎馬步壓根就是兩回事,要長時間保持這樣一個固定的姿勢,比我想象的要艱難多了。五分鐘不到,我的兩條腿就開始發(fā)抖。我想放棄,轉(zhuǎn)過臉,看了看大師兄。他右手拿著那條鞭子,在左手掌心里,不停地敲打著,就像舊時代的監(jiān)工,臉上始終掛著笑容,讓人壓根就無法洞悉他的喜怒。讓我感到難受的是,他不笑還好,只要一笑,我背上就會隱隱發(fā)疼,就好像他手里的那條鞭子,隨時都會落到我背上。

      為了不挨鞭子,我只好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堅持著。又過了大約五分鐘,我再也撐不住了,感覺腰部以下空空蕩蕩,兩條腿不是自己的了。我眼睛一閉,這樣坐下去吧,大不了褲子上燙個洞,總比挨一鞭子要好。精神上一松懈,我的身體就像塊吸著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往下墜。就在我快要坐到那炷香上時,一條凳子從身后飛快地塞過來,墊到了我屁股底下?;仡^一看,是昨日端茶盤的那位女孩。她看著我,兩眼出奇的明亮,一種善意從眼神里傳遞過來,讓我莫名地感動。她朝我笑了笑,嘴角牽動時,露出兩點淺淺的酒窩。不知為何,我突然間就有了力量。我移開凳子,還是那個姿勢,一下子就扎穩(wěn)了,腿不再發(fā)抖,就像在地上找到了根。這時大師兄說話了:“阿影,給師父泡杯茶去。”

      她又笑了笑,轉(zhuǎn)過身,一路小跑著,回屋泡茶去了。阿影剛一走開,我背上就挨了重重一鞭。大師兄仍然是滿臉堆著笑,說我馬步?jīng)]扎穩(wěn),就得挨這一鞭子,這是規(guī)矩。他的語氣極其溫和,似乎能從中聽出一股笑意來,明明是懲罰,卻好像在講述一件讓人高興的事。說完之后,他抬起腳,將凳子勾到身邊放好,在我背后坐了下來,笑瞇瞇地盯著我。我頓時如芒刺在背。

      等阿影端著茶杯出來,大師兄才從我身邊離開。阿影招了招手,就像塊磁鐵一樣,將大師兄吸引了過去。兩人一起,坐到了右邊的那棵榕樹底下。大師兄從我身邊一走,我就像卸去了一副重擔似的,全身上下頓時輕松了許多。我得感謝這個小師妹。

      過了一會兒,師兄們跑圈結(jié)束,開始練習武術(shù),十幾個人分別展示著各自的套路,練功場上頓時刀光劍影,拳腳生風,讓人熱血澎湃。我也有了動力,得早一點把馬步扎好了,這樣才能盡快加入他們中間。

      不知是阿影鼓舞了我,還是我心里在跟大師兄較勁,一炷香燃完了,我依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并且扎的時間越長,兩條腿就越輕松,也許是因為麻木,失去了知覺。我往榕樹底下看了看,阿影和大師兄正在聊天,他們說些什么,我聽不清楚。但毫無疑問,我的這位大師兄是個善于言談的家伙。榕樹底下,不時傳來咯咯笑聲,就如同陣陣清風,柔和地向我吹拂過來。這是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笑。她偶爾扭過頭來,望向我時,我竟有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師父有兩個女兒,大的叫謝清,已經(jīng)出嫁,婆家在龍華,離大浪不遠,卻也很少回來??图胰说牧曀?,女兒嫁出去之后,就很少回娘家了,還真有點像潑出去的水。小女兒叫謝影,跟我同齡,是我們所有人的小師妹。姐妹倆的名字,來源于蘇東坡的一句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边@可以證明,我?guī)煾凳莻€有文化的人,并非一介武夫,不然絕無可能想出這么雅致的名字。相比之下,我的名字就差多了,因為出生在元旦節(jié),父親順手就將這個日子拿過來,變成了我的名字——謝元旦。父親真是太草率了。

      然而,父親雖然沒什么文化,卻能言善辯,八面玲瓏。師父倒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甚至一度有過迷茫,認為他作為我的師父,是不稱職的。我到大船坑后,很長一段時間,不但沒有教過我一招半式,甚至連交流也很少。每天早晨,我扎著馬步,師父則在不遠處,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就像棵樹一樣,沉默著倒栽在地上。如果不是他會呼吸,我還真會以為他就是棵樹。不僅僅我,跟別的弟子師父也是很少說話的。我想,像師父這樣的人物也許都喜歡以沉默來保持他們的威嚴。在我心里,不喜歡說話的人往往比心直口快的人更讓人敬畏。

      后來時間一長,我慢慢理解了“師父”兩字的含義。師者,授業(yè)解惑也。在授業(yè)方面,大師兄顯然更加合適,學藝初期,是需要嚴厲鞭策的,師父常年修道,把自己修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人,對弟子下不去手,他負責的,是為弟子們解惑。

      師父正兒八經(jīng)地跟我說話,是我到大船坑一個月之后。那天早功結(jié)束了,師父把我叫到跟前,讓我轉(zhuǎn)過身,給他看看背上的鞭痕。這種突如其來的關(guān)愛,竟讓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轉(zhuǎn)過身,背向著他。師父撩起衣服,看了一眼。大概是傷痕過于密集,師父也有些驚訝,嘟囔了一聲:“我丟。”

      可驚訝歸驚訝,師父卻并沒有責怪大師兄的意思。他告訴我,新入門的弟子,都是要過這一關(guān)的,之所以打我,是覺得我還是一個可造之才,現(xiàn)在算好的了,以前他們那代人學藝時,動不動就脫了褲子,被師父摁在板凳上打?!笆苄┢と庵啵彩呛檬?,能讓你記住從藝之路的艱難,藝人端的是一碗江湖飯,每一步都不是坦途,多吃些苦頭,以后在外闖蕩的時候,就可以少栽些跟頭?!闭f完之后,師父把我的衣服放下來,將傷痕遮住,問我:“苦嗎?”

      我搖搖頭:“不苦?!?/p>

      我確實也沒覺得有多苦。痛是真的,畢竟我是凡胎肉身,大師兄對我的體罰又從來都不曾手軟過。但有的時候,痛和苦之間,并沒有那么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如此奇特的感悟。要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以前在學校時,老師一點點輕微的體罰,我都會覺得承受不了??蛇M了謝家班之后,面對大師兄的鞭子,我卻并沒有多少畏懼。我往榕樹底下看了一眼。阿影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把芹菜,正在熟練地擇去一些葉子。晨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她側(cè)向一邊,臉上泛著一層純凈的光亮。我心想,這也許就是我變得堅強的原因。

      對我的回答,師父是滿意的。他點了點頭,說你這孩子還不錯,像是我們謝家的人。然后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瓶藥水。

      “把衣服脫下來。”他說。

      我把上衣脫掉,放在手里。師父拿了根醫(yī)用棉簽,蘸上藥水,在我背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絲涼意升起來,沿著肌膚擴散。這是謝家祖?zhèn)鞯牡驌p傷藥。麒麟舞表演是一整套班子之間的配合,除了舞麒麟之外,武術(shù)套路也得跟上,耍刀弄槍的,傷筋動骨不可避免。俗話說,久病成良醫(yī),這個有著幾百年傳承的麒麟世家,在跌打損傷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不亞于任何名醫(yī)。他們研制出來的藥水,效果立竿見影,涂上之后,我背上的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我問師父:“這馬步得扎到什么時候?”

      師父看我一眼:“你不想扎了?”

      我把衣服穿上,沒說話,答案卻寫在臉上。我算了一下,從拜師那天起,我進謝家班也有一個月了。在大師兄勤勤懇懇的鞭打下,我每天早晚兩次練功,一個月的時間,就學了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這未免得不償失。我至少也應該像其他師兄一樣,學會一些武術(shù)套路,而不是像個木樁一樣,杵在地上。

      師父說:“你看看那里?!?/p>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淡藍色的晨光中,高高的吊臂朝天舉著,幾棟被綠色防護網(wǎng)包圍著的樓房,正沉默地往空中生長。這座名叫大浪的小鎮(zhèn)一天比一天熱鬧了,小鎮(zhèn)上的樓房也是越建越高,建筑工人站在上面,就像些螞蟻。但師父絕不是為了讓我看那些樓房。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學時老師就常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任何事情,只有基礎(chǔ)打穩(wěn)了,才能學得扎實。

      師父說:“你扎個馬步,讓我看看?!?/p>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氣沉丹田,扎了下來。兩腳剛抓穩(wěn)地面,師父突然從后面踹了我一腳,我雙膝一軟,馬步立即松掉了。師父接著又是一腳,我朝前撲去,嘴巴差一點就啃到地上。

      師父說:“就你這樣,再扎一年,也不能叫馬步?!?/p>

      我爬起來,拍去手上的塵土。師父告訴我,扎馬步不能只用蠻力,最重要的是用心,心穩(wěn)了,腳底下才能扎穩(wěn)。為了讓我領(lǐng)會,師父給我做了一次示范。他調(diào)整呼吸,起了個勢,身子突然一矮,一個馬步猛地扎了下去。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位因修道而經(jīng)常辟谷,把自己弄得仙風道骨的人,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座鐵塔,牢牢地長在了地上。

      “來,你從后面踢我一腳試試?!睅煾刚f。

      我站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我畢竟是客家人。客家人有著太多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比如耕讀傳家,尊師重教。我還未上學之前,就已經(jīng)熟讀《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了,再加上父親的言傳身教,在長輩面前,我向來都是恭恭敬敬。

      師父說:“我讓你踢,你就只管踢,臺上無大小,臺下立規(guī)矩,練功的時候,別把我當師父?!?/p>

      我走到師父身后,猶豫了一會兒,才敢抬起腳來,嘗試著踢了一腳。一碰到他,我的腿立即就軟了,有種站立不穩(wěn)的感覺。師父卻是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里,紋絲不動。他回過頭來橫我一眼,皺起眉頭說:“沒吃飯嗎?這點力氣,還不如阿影?!?/p>

      這話讓我血氣上涌。我后退幾步,一個助跑,使盡全身力氣,朝他踢去。我以為師父即便不摔倒,至少也得往前踉蹌幾步??山Y(jié)果卻是,我腳底下一震,就像踢到一根柱子,身體被彈了回來。再看師父,仍然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里,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師父雙腿一并,收勢起身,說:“這就叫馬步?!?/p>

      這位謝氏麒麟舞的傳人,確實有著異于常人的本事。他隨意的一次示范,讓我從中得到的啟示和鼓舞,竟比大師兄教我一個月還要有效,我立即心服口服了。我下定決心,遲早有一天,也要像師父一樣,把自己扎成一座塔。

      有時候,師父會把弟子們叫到一起,講講麒麟舞的歷史。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在談起麒麟舞時,總是口若懸河,與平日判若兩人。畢竟是進過皇宮的藝術(shù),師父有驕傲的資本。盡管他嘴上不說,但掛在臉上的那種自豪,是無法掩飾的。師父告訴我們,作為一名麒麟舞藝人,除了精通十八般武藝之外,還得通曉諸子百家,熟知天文地理。幾百年來,每一位謝氏麒麟舞的傳人都是文武兼修的。師父希望我們有時間也多讀點書,這樣才能更深入地了解麒麟舞。

      讀書我是絕無可能了,但了解麒麟舞,我還是愿意的。師父家里有很多這方面的書籍和資料,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閑著無聊的時候,我就去師娘那里借來翻一翻。慢慢地,我似乎也悟出了一些門道。這項古老的藝術(shù)之所以能在大船坑流傳下來,是因為在麒麟舞之外,還有一種無形的東西,貫穿在謝氏家族之中,那就是師父所說的文化。事實上,不僅麒麟舞如此,各行各業(yè)的藝人到了最后,拼的都是文化。我想起父親對麒麟舞的看法,他曾經(jīng)說過,我們村的麒麟舞只是江湖雜耍,而大船坑的麒麟舞才是名門正宗。的確,父親所言非虛。那種看似熱鬧、實則空泛的麒麟舞,明顯缺乏基礎(chǔ)和底蘊的支撐,學習起來,自然也完全不同。在我們村,麒麟舞是沒有什么門檻的,只要你有足夠的力氣舉起一只麒麟頭,就可以上場舞上一舞。而在大船坑,就連一個簡單的馬步,學起來也像是經(jīng)歷人生中的一場長跑。

      我把馬步扎穩(wěn)是在一年之后。對學藝之人來說,時間并不算長,但其中的艱辛,卻遠非時間可以衡量。當別的師兄們在一旁龍騰虎躍時,我卻只能像個木偶一樣,在大師兄的督促下,日復一日地扎著馬步。我內(nèi)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就如同籠中之鳥,望著外面自由廣闊的世界,無法展翅高飛。

      就這么一天天堅持著,但無論我扎得如何,都得挨鞭子。我的這位大師兄就像位舊時代的夫子,總能找到鞭打我的理由,且讓我無法辯駁。有時我扎著扎著,他趁我不備,突然從后面踹我一腳,將我踹翻在地,再在我背上加一鞭子。那“啪”的一聲脆響,在大師兄耳中聽來,應該是相當愉悅的。這一年,這種鞭笞之聲成為大船坑早晨里一個恒定不變的音符。

      隨著鞭痕的累積,我的馬步越扎越穩(wěn)了,力量先是從身上轉(zhuǎn)到腿上,再從腿上轉(zhuǎn)到腳底。當我學會怎樣讓心和力氣往一塊使時,兩條腿就像是長在地上了。有一次,大師兄從后面沖上來,猛踹我一腳,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我竟然紋絲不動。然后我看到一條影子,就像撞在墻上的皮球,迅速彈了回去。我回頭一看,大師兄坐在地上,身上沾著塵土,臉上滿是驚訝的表情。

      我也有些驚訝,心想這下可闖禍了,肯定會被大師兄打死。可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就在我以為自己將要飽受一頓鞭打時,大師兄爬起來,扔掉手中的鞭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走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小師弟,好樣的?!彼拥卣f,眼睛里閃爍出一種異樣的光芒。盡管我當時腦子里一團糟,但依然能夠看出,這種光芒里包含著一種驚喜、希冀以及對未來某種東西的渴望。他的手摟在我肩膀上時,微微顫抖著,卻充滿了力量。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位大師兄在手中沒有鞭子時,他的笑容其實也是挺溫暖的。

      那天早功結(jié)束后,大師兄把我?guī)У綆煾该媲?。師父坐在一張蒲團上,像座鐘一樣,望著遠處的一片天空發(fā)呆。這是他新近參悟的一種修行方式,靜坐冥想,類似于佛家的坐禪,在這張蒲團上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大師兄激動地告訴師父,說小師弟把馬步扎穩(wěn)了。師父停止冥想,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到我臉上,點了點頭,說:“我早就看出了,這孩子是塊好材料?!?/p>

      我心里頓時升起一股暖意。長久以來,師父給我的迷茫似乎撥開云霧見天日了。我終于知道,這個平日里對我漠不關(guān)心的人,實則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

      師父說:“去祠堂吧。”

      說完站起來,轉(zhuǎn)身往村外走去。

      大師兄捅了捅我的胳膊,說:“還不跟上?”

      我追了上去,跟在師父身后。大師兄也跟上來,與我并肩走著。我們沿著一條迂回的小路前行,依次經(jīng)過上嶺排、下嶺排、石凹等幾個村子。到了石凹水庫邊上,小路隱入一片荔枝樹林中。穿過荔枝樹林,一座廟宇式的祠堂閃現(xiàn)出來,門楣上刻著“謝氏宗祠”四個字。我隱約猜到,師父帶我來這里,一定是有要事商量,否則是不會輕易進宗祠的。在客家人心里,祠堂是很神圣的地方。

      推門進去,是座兩廳一井的院子。前廳豎著一塊屏風。屏風正反面各有一副對聯(lián)。正面是:萬古神獸,照太平盛世;嶺南謝氏,承千年家風。橫批:麒麟世家。反面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橫批:祖訓千秋。穿過天井,是個大廳,正中央有張長桌,上面擺著一個巨大的麒麟頭。這時我才知道,這里并不是謝氏一族的家祠,而是專門為麒麟舞所建的一座祠堂。擺在長桌上的這個麒麟頭,比在師父家里擺放的那個要大了許多,顯然不是用來表演的,而是類似于圖騰的一種象征。麒麟頭由樟木雕成,整座院子都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芬芳,從顏色來看,應該有些年頭了,也不知是從哪一輩傳下來的。長桌后面的墻上,有個玻璃框,占據(jù)了大半面墻壁??蚶锇粗甏樞颍傊恍┇@獎證書,以及謝家班麒麟舞表演的照片。我看了一下,最早的照片拍攝于民國時期,那種久遠的年代感,讓人肅然起敬。

      對謝家班過去的輝煌,師父并沒有過多介紹,只是淡淡提了幾句,然后就從角落里搬出了一只箱子出來,把鎖打開。我掃了一眼,這只箱子里至少存放著上百條鞭子。

      師父說:“拿來?!?/p>

      大師兄將鞭子遞過去。師父接在手里,看一眼,放進了箱子里。然后是“吧嗒”一聲,師父將我扎馬步的日子,干脆利落地鎖上了。

      這是謝家班的封鞭儀式。師父告訴我,每個新入門的弟子,都會安排一位師兄授業(yè),外加一條鞭子。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這也是能不能學成的關(guān)鍵,能堅持下去,就是謝家班的一員,若是堅持不了,也就不適合在這一行里干。大師兄之所以對我如此嚴苛,也是師父的意思。師父可謂用心良苦,第一天拜師時,我在他面前展示了幾個簡單的動作,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個練下盤功夫的好坯子。所以,別的弟子一入門便學習武術(shù)套路,我卻扎了整整一年的馬步。

      的確,我天生腿短,骨骼粗壯。這是事實,沒辦法,父親的基因就是這樣。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我為什么不往高里長。父親瞪我一眼:“那你得去問問你祖父。”父親的回答總是這么草率,我祖父都去世幾十年了,陰陽兩隔,我又怎么可能去問他?

      然而,在這次封鞭儀式中,師父卻讓我明白了,事實上,我與祖父之間是可以對話的。師父將箱子鎖好之后,放回原處,又從旁邊搬了另一只箱子出來,打開鎖,從里面拿出一本泛黃的線裝書。我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幾個字,是謝家班的家譜。師父把家譜翻開,密密麻麻的幾十頁,用工整的小楷,記錄著謝家班自開創(chuàng)以來,所有學有所成的弟子。從籍貫來看,多數(shù)是大船坑謝氏一族的人,當然,也有大船坑之外的,比如我祖父。師父翻到后面幾頁時,我祖父的名字赫然在列,旁邊有兩行小字注解:學藝有成,下盤扎實,忠孝兩全,不辱師門。

      接下來,師父賜給了我一個藝名:謝德馨。他的用意不言而喻,希望我像祖父一樣,德藝雙馨。師父拿出筆墨紙硯,將我的藝名和名字,工工整整地寫在了祖父的旁邊。就這樣,我與祖父,以一種我未曾想過的方式,在謝家班的家譜里莊嚴地相遇了。祖父在家譜中留下的注解,也讓我知道了父親沒能給出的答案:我們祖孫兩代天生五短身材,適合練下盤功夫。

      從這天開始,按著師父的要求,我開始學習武術(shù)套路。還是由大師兄來教,師父依然對我很少過問。他一直都是這么云淡風輕,活得就像個隱士。我也早已經(jīng)適應了,他真要是哪天一反常態(tài),對我認真起來,我反倒會無所適從。

      麒麟舞中的武術(shù)套路,按照地域和風格,分為南北兩派。南派剛猛沉穩(wěn),招式簡練,講求實用;北派則側(cè)重于表演,看上去大開大合,比較花哨,基本動作中夾雜著各種騰跳、空翻。謝家班之所以不同于別的麒麟舞班子,是因為在幾百年前,謝氏祖先就已經(jīng)將南北兩派的武術(shù)兼于一家,盡管有些已經(jīng)失傳,但留下來的依然足以匯成一本龐雜的拳譜——南派的洪拳、詠春拳、蔡李佛拳,以及北派的太極拳、通臂拳、形意拳、北京小拳、太祖長拳等等,應有盡有。這些都難不倒我。上學的時候,我總感覺腦子里裝著鉛,昏昏沉沉,壓根就記不住那些數(shù)理化公式,只要拿起課本,一堆符號就像線團一樣,在腦子里纏繞起來了??墒菍τ谖湫g(shù)套路,我卻似乎天賦異稟,一招一式,過目不忘,不管南拳北腿,還是刀槍棍棒,都是一學就會。

      兩年之后,大師兄已經(jīng)黔驢技窮,沒有什么可以再教我的了。有一天,他將我?guī)У搅司毠龅暮竺?,那里有個十幾平方米的方形大坑,坑里鋪著一層厚實的細沙,沙中豎著二十根高約一米的木樁,以梅花的形狀疏密有致地排列著。大師兄告訴我,這叫梅花樁,是謝家班賴以成名的獨門絕技之一?!澳憧春昧??!彼钗豢跉?,雙腿一提,輕輕松松地跳上去,打了一套洪拳。

      我不禁暗暗叫好。在這二十根木樁上,大師兄腳忽前忽后,忽東忽西,就像蝴蝶穿花一般,異常的靈動、飄逸。打完之后,大師兄翻身下樁,面不改色,氣息平穩(wěn)。畢竟是跟隨在師父身邊的兒徒,我的這位大師兄是有些真本事的,他向我解釋了什么叫“方寸之地,另有乾坤”的道理。

      “剛才那套拳,看清楚了嗎?”大師兄問我。

      “看清楚了?!蔽艺f。

      “你上去試試。”他鼓勵我。

      我沒有猶豫,一個縱身,跳了上去。一站到木樁上,我就知道,師父讓我心無旁騖扎滿整整一年的馬步,實在是明師之舉。我一站上木樁,下盤的功夫立馬體現(xiàn)出來,腳底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驹谄降厣蠜]有絲毫的分別。我定了定神,心里默記著大師兄剛才的步法,在梅花樁上,輕松地把一套洪拳打完,然后一個空翻,下了樁。

      “好!”大師兄鼓了幾下掌,走過來,臉上滿是欣慰,但似乎也有一絲憂慮,就像暗夜中的流星,一閃即逝。我無法讀出其中的復雜。馬步扎穩(wěn)之后,我習武成癡,一頭扎在武術(shù)里,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在揣摩。除了大師兄和師父,我?guī)缀醪慌c任何人交往。父親對此相當惱火,他說這下仆街了,他這輩子只見過書呆子,沒見過武癡,我算是頭一個,真是給老謝家長臉了。的確,論世道人情,我差父親太多,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我沒有按著他的意圖,活成他理想中的兒子。

      大師兄告訴我,大船坑的麒麟舞之所以不同于別的班子,是因為在表演中有梅花樁和“飛鉈”兩項絕技。梅花樁是麒麟舞的表演項目,“飛鉈”是武術(shù)表演項目,早已經(jīng)失傳。梅花樁的傳承也令人擔憂。我到大船坑時,謝家班已經(jīng)只有兩個人能夠上樁。師父是一個,大師兄是一個。但師父畢竟年紀大了,人老不以筋骨為能,到了樁上,已經(jīng)跟不上大師兄的節(jié)奏。因此,梅花樁也已經(jīng)停了好幾年了。大師兄對我如此盡心盡力,也是在為自己尋找搭檔,就像相聲中的逗哏,在尋找一位合適的捧哏。幾年的大浪淘沙之后,他總算是找到了。從這以后,大師兄開始帶著我參加一些小型的表演,讓我掌握基本步法的同時,也完成與他之間的磨合。這個過程不算太難,畢竟我們有三年時間的朝夕相處,生活中形影不離,到了舞臺上,我也像是他的一條影子。幾次演出下來,我就跟上了他的節(jié)奏。

      這一年,我十八歲。算起來,我在這個叫大船坑的地方已經(jīng)待了整整三個年頭。三年是個什么概念?如果你生長在深圳,你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其實是不可量化的。在別的地方,三年的變化也許很微小,基本讓人感知不到。但在深圳,三年時間所呈現(xiàn)出來的豐富性、復雜性,足以構(gòu)成一部科幻劇,其間的種種變化,快得讓人無法想象,一眨眼,這座城市似乎就變成了讓你感到陌生的樣子。就連我這個一頭扎在武術(shù)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也知道,在這三年里,無論是人間冷暖,還是世道人心,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說,很多村子開始實行股份制,而我父親也由村支書變成了董事長。財權(quán)在手,父親明顯有錢了,不再需要伯父的經(jīng)濟支持。我家里不但裝了電話,父親腰間還別著一部手機滿大街跑。這時的父親,按理來說與伯父的聯(lián)系應該更加方便了。然而實際情況卻是兄弟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一年到頭也難以通上幾次電話。父親和伯父,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這讓我很難理解,為什么世界熱鬧起來時,人與人之間反倒會變得疏冷。

      大船坑的變化也是令人猝不及防的,先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通了進來,將村子從頭至尾貫穿。推土機和挖掘機轟隆響著,將大半個村莊拆掉,然后是,成片的工業(yè)區(qū)和出租屋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村子開始沸騰,天南地北的口音、五湖四海的生活習性被外地人帶了進來,街邊的飯館里,飄出來的是全國各地的味道。這些變化似乎就是一夜之間的事,容不得我們?nèi)ミm應、去思考。

      當然,在這個瞬間萬變的時代里,也有固守不變的人,比如說我?guī)煾?。在這股全深圳人都忙著建出租屋,瘋狂積攢物業(yè)的浪潮中,這個謝氏麒麟舞的傳人,其實是有條件發(fā)家致富的,他只要把屋前的練功場鏟掉,在上面建幾棟出租屋,即使發(fā)不了大財,至少也可以保證小康。師娘提出過這一想法,可師父硬邦邦的一句話,就將她堵死了:“想都別想。”師父就像塊頑固的石頭,任誰勸說都巋然不動。因此,大船坑的人一個個富起來了,師父家卻越發(fā)地顯得清貧。對此大師兄很疑惑,認為師父迂腐。我卻看得清楚,師父身為修道之人,甘于清貧,才是一種更高境界的修行。更何況,那塊練功場就是他的命,他必須以此來堅守麒麟世家的稱號。

      不久之后,我有了加入謝家班以來最隆重的一次演出。這時的大浪,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座小鎮(zhèn)了,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人口,它都可以比肩內(nèi)地一座中等城市的規(guī)模。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民營企業(yè)開業(yè),老板是潮州人,生意做得很大,財大氣粗是看得見的,一出手,就在大船坑隔壁的上嶺排村買下了大半個村子的地,建了個工業(yè)園。潮州人講究風水,開園之日要熱熱鬧鬧慶賀一番。俗話說,入鄉(xiāng)隨俗,在大浪,自然是少不了麒麟舞,當然也就得請謝家班了。但謝家班是麒麟世家,班子出場有著嚴格規(guī)定,按著祖上留下來的傳統(tǒng),只用于節(jié)慶喜喪,為企業(yè)表演,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開始的時候,師父一口回絕了。后來這位老板三次上門到師父家里,禮數(shù)有加,給足了師父面子。師父也就半推半就地應承下來。由此看來,我的這位師父也并非那么的冥頑不化,至少在麒麟舞上,他是可以變通的。

      那一天,師父召集了二十四名弟子,組成了一支麒麟舞班子,稱得上聲勢浩大。我仔細看了看,除謝家班弟子之外,竟有半數(shù)以上是以前的師兄們,我一個都不認識。在這里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都說三年學徒,兩年效力,可事實上,學麒麟舞是條頗為艱難的路,能熬過三年,順利出師,也就算不負師恩了。至于兩年效力,那是舊時的事,師父從未提過。幾百年的傳承,祖上制定的條條框框太多了,他沒法一絲不茍地去履行。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豐富,娛樂的方式多了,麒麟舞帶給師父的光環(huán)自然也就暗淡下去。此時的謝家班,情況已經(jīng)不容樂觀。我入門時,師父門下一共是十六名弟子,經(jīng)過三年時間的過濾,這些弟子就像流沙一樣,散去大半,后來入門的弟子,遠遠堵不住流失的缺口。我和大師兄,加上后來的師弟,一共就只有九個人,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起一場大型的麒麟舞。

      我在大船坑的這三年,謝家班的演出已經(jīng)不多了。師父常跟我們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稱得上太平盛世,可是對于傳統(tǒng)的藝人來說,卻未必是個好時代。這座在政策孵化下破殼而出的城市,經(jīng)濟以幾何級的速度發(fā)展時,文明也完成了一輪新舊的更替。就拿這座叫大浪的小鎮(zhèn)來說,小鎮(zhèn)人越來越浮躁,很少有人能夠靜下心來,認真去聽一場地方戲,或者觀看一場麒麟舞表演。這是師父一直擔憂的事。什么是藝術(shù)?“藝”是指一個人的能耐,而“術(shù)”就是把能耐賣出去。既然藝已經(jīng)賣不出去了,“藝術(shù)”這兩個字也就不再完整,許多的民間藝術(shù)就是這么沒落,甚至消亡的,師父自己也不知道大船坑的麒麟舞還能堅持到幾時,謝家班已經(jīng)陷入了人才凋零、后繼無人的窘境。每次接到演出,師父就得叫以前的弟子回來,臨時搭成班子。好在師父的威望還在,一聲令下,人馬立即就齊了。前來捧場的師兄們,有些是沖師父的面子,還有一些,確實是出自對麒麟舞的熱愛,盡管不能以此為生,但卻以此為樂。

      晚上的大浪,依然是一片沸騰的狀態(tài),市聲、人聲、車流聲、喇叭聲、機器聲、打樁機的轟鳴聲、各種流行音樂,匯集在一起,晝夜不息,讓這座小鎮(zhèn)變成了一個沒有夜晚的地方。潮州老板派車過來接人,八輛商務車一字排開,停在練功場上。

      也許是許久沒有過大型演出,車子一到,這個臨時組成的謝家班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師兄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師父對弟子們說:“著什么急,要沉得住氣?!彼娉了扑?,有條不紊地清點著一場麒麟舞所需的兵器、樂器,以及服飾和道具,這些都是吃飯的家伙,半點也不能馬虎。等東西清點完畢,師父才揮了揮手,一聲令下,讓大家搬東西上車。

      晚會早就開始了,我們是最后一撥趕到的。這位潮州老板也確實闊綽,工業(yè)園占地最少上百畝,幾十棟廠房和宿舍樓規(guī)規(guī)整整地排列著。工業(yè)園的廣場上,已經(jīng)搭起了一個鋼結(jié)構(gòu)的舞臺,天藍色的頂棚上,彩燈閃閃爍爍,成束的激光掃射下來,讓人眼花繚亂。場下坐滿了觀眾,將舞臺圍得密不透風。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正在報幕。然后是一輪時裝表演,身著奇裝異服的模特魚貫而出,踏著音樂的鼓點,有序地走著T臺。我的這些師兄們,眼睛都看直了。師父低聲呵斥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師兄們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收回來,跟著師父,繞開人群,往舞臺后面走。

      臺后相當忙亂,演員們各忙各的,有的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有的在忙著換裝,準備上場。演員席的最前面,空著兩排座位,上面貼著謝家班的牌子??吹贸鰜恚@位潮州老板對師父還是很敬重的。

      時裝表演完后,是幾位歌手出場。這時的南方,已經(jīng)成為中國流行音樂的圣地,如果你也生活在深圳,哪天走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覺得面熟,仔細一想,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就是你聽過的某盒磁帶上的一位歌星。這座城市催生了很多歌手,歌手也用音樂裝點著這座城市,他們確實具有極強的感染力。伴隨著一輪勁歌勁舞,氣氛突然就起來了,臺下掌聲雷動,一波接著一波,似乎永無止息。我第一次感受到,舞臺的魅力并非來自燈光和鮮花,而是臺下的掌聲。

      等歌手們表演完畢,后臺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謝家班的二十幾號人。師父吩咐大家趕緊換衣服。我們知道,該謝家班表演了。麒麟舞作為最后一個節(jié)目,壓軸出場。先是武術(shù)套路。幾位師兄輪番上臺,展示了一輪拳腳功夫:拳打四方、餓虎擒狼、龍頭鳳尾、觀音坐蓮、鯉魚戲水、猴子偷桃、海底撈月、掃堂腿、仙女散花、美人照鏡等等。然后是另一撥師兄出場,進行器械表演:棍樁、沙刃、凳樁、鐵叉對尖、白手對雙刀、猴棍、光鈀對內(nèi)尖、二棍、拳傘、單鈀、長棍。

      我的這些師兄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出場,回到幕后,卻成了霜打的茄子。不用問我也知道他們失落的原因。幕前的掌聲,就像被某種東西稀釋了似的,一次比一次零落。跟那些時尚的娛樂比起來,傳統(tǒng)的藝術(shù)顯然已經(jīng)不受歡迎了。等武術(shù)套路表演完后,全場觀眾基本已經(jīng)散光。一群工作人員過來,準備收拾場地。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師兄們更是垂頭喪氣,空氣彌漫著一股消沉的味道。只有師父仍舊鎮(zhèn)定如山,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手里端杯茶慢悠悠地喝著。

      大師兄說:“師父,干脆撤了吧?!?/p>

      師父定了一下神,茶杯在嘴邊停?。骸澳阏f什么?”

      大師兄說:“撤了吧,別浪費時間了?!?/p>

      “當”的一聲,師父把手中的茶杯狠狠蹾到桌上,臉瞬間就黑下來了。這個一向心平氣和的人,突然間暴跳如雷。在我看來,這有點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師父居然跟大師兄動手了?!芭尽钡囊宦暣囗?,我看到大師兄的腦袋歪了一下,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五道鮮紅的指印。大師兄捂著臉,驚訝地看著師父。

      師父說:“說這話就該打!戲大于天,你不知道嗎?虧你還是學藝之人,今天這場麒麟舞,天塌下來了,也得給我舞完?!?/p>

      說罷又吩咐幾位師兄,把一套梅花樁從車上搬了下來??吹贸鰜?,對這次演出,師父還是很在意的。謝氏麒麟舞中,走梅花樁是看家本領(lǐng),一般不輕易表演。自從師父不再上樁之后,已經(jīng)有好些年,謝家班的麒麟舞沒有上過梅花樁了。

      準備工作就緒,師父叫我:“元旦,你過來?!?/p>

      我起身,走到師父跟前。

      師父抬起頭,目光篤定地看著我,說:“一會兒上樁的時候,把心給我穩(wěn)住了,別給謝家班丟臉?!?/p>

      說完又剜了一眼大師兄,說:“你也是。”

      大師兄低著頭,沒吭聲。我點了點頭,說:“好的,師父?!?/p>

      我雖然沒有表演過梅花樁,但樁上的走步,換位,以及兩人間的配合,我跟大師兄已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的練習。都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我雖然沒有十年,但也有兩三年了,完成一套表演,我還是有把握的。最重要的是,我想起剛學扎馬步的那陣子,師父就跟我說過,心穩(wěn),腳底下就穩(wěn)。這時候,我的心是穩(wěn)的。

      鑼鼓聲響起來了,兩只麒麟搖擺著出場。我和大師兄舞一只,另一只則是師父叫回來的兩位師兄在舞。大船坑的麒麟舞,有著基本的八道程序——拜前堂、走大圍、雙麟會、采青、游花園、打瞌睡、走大圍、三拜。演出時,八道程序依次進行,將麒麟的喜、怒、哀、樂、驚、疑、醉、睡八種形態(tài),絲絲入扣地表現(xiàn)出來,整個表演的時間,得持續(xù)三十分鐘左右。一般來說,一只麒麟兩個人是舞不下來的,體力上支撐不住,中途得換一次人。但我和大師兄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身強體壯,也就省去了換人的環(huán)節(jié),我們一口氣就舞完了。另一只麒麟換了一次人,舞完之后下了場。鑼鼓聲歇住。我聽到師父在后臺大聲吆喝著,讓人趕緊上梅花樁。師兄們將一套二十根的梅花樁從幕后抬到了舞臺上。鑼鼓聲再次響起。大師兄說了一聲:“上?!蔽液退磺耙缓?,躍上了一米高的木樁。

      上樁之后,世界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突然間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此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師父的徒弟,不是父親的兒子,也不是那個叫謝元旦的人,而是一只有著生命和靈魂的麒麟,在九天之上的云霄里,以歡快的步伐,跳出一種魔性的舞蹈。后來我反復觀看過這次表演的錄像,自己也被那只在梅花樁上的麒麟驚艷到了。在這二十根木樁上,麒麟忽開忽合,伸縮無定,如行云流水,變化多端,活而不亂。我?guī)缀蹩梢钥隙?,這是我此生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等梅花樁走完,鑼鼓聲歇住了。我和大師兄下了樁。把麒麟脫下來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那些散去的觀眾又回來了。放眼望去,場下全是驚訝的目光。師父帶著全體弟子從幕后出來,抱拳行禮,兩眼中泛著潮濕的光。師父說:“謝家班全體人員向衣食父母們致敬?!痹捯魟偮?,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

      十一

      謝家班突然火了起來,這恐怕是師父也沒有料到的事。那次工業(yè)園演出之后,就經(jīng)常會有人找上門來,要拜師學藝,都是從外地來的務工人員。師父當然不會輕易收徒,卻也沒將他們的學藝之路堵死,真有興趣的,可以在旁邊跟著學。自此之后,謝家班的大門毫無障礙地向著外地人敞開了。練功場上,除了我的師兄弟之外,又多了許多外來的面孔。他們的精神面貌是我們本土人無法可比的,一個個臉上都充滿朝氣,透露著一種對未知事物的饑渴。后來我知道,那叫拼搏精神。正是這些外來者,憑借他們的努力和進取,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最堅強的核心。而我們本土人,早已習慣了隨遇而安。與這座中國最前沿的城市,他們顯然比我們走得更近。

      學徒多了,班子自然也就容易搭建起來,謝家班在人才的補給上恢復了元氣。大師兄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人,那次演出的成功讓他看到了市場的方向。在大浪鎮(zhèn)以及周邊一帶的小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公司開張,都會舉辦開業(yè)典禮,大到中小型晚會,小到剪彩儀式。這些活動為麒麟舞提供了廣闊的舞臺。因此,大師兄向師父建議:麒麟舞要想好好發(fā)展,謝家班就得打破傳統(tǒng),走向市場。師父沒有明確答應,但也算是默許了。也許他早就有這個意思,只是嘴上不說。我說過,對于麒麟舞,師父并非是個頑固不化的人,在他心里,麒麟舞的傳承和發(fā)展,比祖上的規(guī)矩更為重要。

      大師兄也是不負眾望,很快就將市場打開了。此后的兩年里,我和大師兄成為謝家班的兩根頂梁柱,忙得團團轉(zhuǎn)。我負責班子的培訓,接替了大師兄以前的工作,唯一的區(qū)別是,我的手中沒有鞭子,即使有,也用不上,我沒有大師兄那種殺伐決斷的本領(lǐng),對著這些師弟們,我無論如何下不去手。大師兄主要負責對外的事務,他為人圓滑,能說會道,謝家班的演出、報價,都是由他一手操辦。

      師父本就是個閑散之人,有大師兄的打理,他輕松多了,索性什么事都不管,動不動就跑到江西的道教圣地龍虎山去,一住就是好幾個月。作為謝家班的班主,我這位游手好閑的師父顯然是不稱職的。相比之下,大師兄更像是一位班主。當然,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說遲早有一天,他要代替師父,接管謝家班。大師兄這么說,自有他的底氣,作為師父的接班人,他所有的條件都具備,就差娶小師妹這一關(guān)了。當然,這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師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娶了小師妹,入贅謝家,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大船坑麒麟舞的第十二代傳人。

      我知道,對大師兄來說,這一切都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和阿影之間,是越來越親密了,成天出雙入對的,怎么看都像是兩口子。對此我早已淡然。初到大船坑時,我對這位小師妹心里的確是很有好感的,可是看到大師兄和她如此親密,我也就將這份好感抑制住了。我心里有數(shù),無論外貌還是談吐,我遠不如大師兄。不可否認,后來我癡迷于武術(shù),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心系一處,我才能將注意力從小師妹身上轉(zhuǎn)移。我也確實做到了。對大師兄,我唯有祝福,他是個很有本事的人,配得上小師妹。這一年,在他的管理下,謝家班順風順水。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古老的麒麟世家確實也到了新舊交替的時刻,畢竟,這里是深圳,一天不進取,就跟不上這座城市的變化。

      十二

      一轉(zhuǎn)眼,我到了二十歲,在大船坑已經(jīng)過了五年了。這年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謝家班去了一趟東莞,參加一家大型公司為慶祝上市而舉辦的典禮?;顒訌脑绲酵?,持續(xù)了整整一天,謝家班也是接著連演了三場,反響非常好。有一家演藝公司的負責人當場就找到大師兄,想跟謝家班合作,簽一份長期的合同。沒想到大師兄一口就拒絕了,說一碗米不入兩家的鍋。我有些詫異,如此重大的事情,大師兄竟沒有征求師父的意見就擅自做了決定??磥?,他顯然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班主了。

      回來的路上,在大巴車里,大師兄與我坐在最后一排。忙了一天,我有點困,把頭仰在靠背上,想睡一會兒。還沒睡著,大師兄推了推我,頭向我靠過來,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地跟我說:“十六師弟,跟你說個事?!?/p>

      我說:“什么事?”

      他說:“我和小師妹馬上就要定親了?!?/p>

      說完,他臉上飛起一片酡紅。

      我愣了愣,頓時睡意全無。盡管對小師妹,我從心底早已經(jīng)放棄了,但回想起我初到大船坑的那段時光,那個坐在榕樹下盈盈淺笑的女孩,還是讓我有些失落,胸腔里就像被誰掏了一把,空蕩蕩的。我眼前不斷閃過阿影的面容,與幾年前相比,如今的小師妹,就像一顆到了秋天的果實,已經(jīng)成熟多了,臉上少了幾分羞澀,多了一份落落大方,看上去是越發(fā)的漂亮。

      我說:“祝賀你?!?/p>

      大師兄說:“謝謝?!?/p>

      看得出來,大師兄很亢奮,盡管他表面想裝得若無其事,但心里的喜悅卻是掩藏不住的,要不然也不會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這一喜訊。下車之后,他走起路來都有點飄,就像是喝醉了。我的這位大師兄,雖說是有些本事,但未免還是鋒芒畢露了點。跟我那個老成持重的父親相比,他顯得太年輕了。

      回到大船坑,師父在家。這讓我有些意外。自從大師兄接管謝家班的事務之后,師父已經(jīng)完全成為一個甩手掌柜,常年行蹤不定,可以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他來決定,我們這些弟子是很難見到他的。這次回來,一定是為了阿影的親事。怪不得大師兄在大巴上,會跟我提到他和小師妹的事,這個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的人,嗅覺一向比我靈敏。師父應該剛到家不久,看上去風塵仆仆,整個人又清瘦了許多,一身素色的道袍罩在身上,被風吹著抖個不停。見到我們這些昔日的弟子,也不說話,匆匆打個照面,就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晚飯的時候,師父不知又從哪里冒了出來,把我和大師兄,以及幾名重要的弟子叫到了家里吃飯。在場的還有師父在大船坑的幾位長輩,以及阿影和師娘。師娘和阿影沒有上桌,坐在一旁,埋頭忙碌著??繅Φ囊粡堥L桌上,擺放著一些床單、被褥,以及枕頭枕巾一類的婚慶用品,將屋子映得紅彤彤的,透露著一股喜氣。

      開飯之前,師父先把碗里的酒斟滿,舉起來,也不敬大家,自己咕咚咕咚就喝了一大碗,然后借著酒勁,站起來說了一大通話:“本人才疏學淺,接管謝家班幾十年,雖然無功,好在也并無大的過失,總算是將麒麟舞傳承下來了。作為謝氏子孫、大船坑麒麟舞的傳人,我有責任將麒麟舞發(fā)揚光大,但無奈已經(jīng)志不在此,這些年癡迷于修道,荒廢了正業(yè),內(nèi)心深感愧疚。俗話說,長江后浪推前浪,為了不辱沒先祖,謝家班該更新?lián)Q代了。在這里,我懇請在座的各位長輩,以及謝家班的弟子一同做證——今晚,謝家班將有新的接班人了?!闭f到這里,師父定了定。

      大師兄精神一振,馬上挺直了身子,等著師父的目光和結(jié)果。那樣子,就像一棵生機勃勃的禾苗在等待從天而降的甘霖。師父的目光,也如愿以償?shù)芈涞搅舜髱熜帜樕?,大師兄把身子挺得更直了,隔著幾米遠,我都能夠看出,他臉上的肌肉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著。可是,師父的目光只在大師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就滑了過來,落到了我臉上。師父突然說:“元旦,吃完飯后,你跟我去祠堂。”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響起來。師父后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我只看到大師兄就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晃了一下,那張臉瞬間僵住,變成了慘白色,挺得筆直的身體也松掉了,腰突然間就彎了下來,手中的碗“當”的一聲掉到地上,飯菜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師父的意思再也清楚不過,在這樣的時刻,他叫誰去祠堂,那也就意味著這個人將是謝家班的接班人。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師娘和阿影也愣住了,表情在臉上凝住不動,我看不出她們是喜悅,還是失望。

      接班人一定,小師妹的婚事基本上也就定了。我先是一陣驚喜,但隨后而來的則是惶惑不安。我就像是一個被冷落已久的棄兒,突如其來得到了關(guān)愛,不知如何去接受這種從天而降的幸運。

      大師兄內(nèi)心的失望可想而知,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一頭饑腸轆轆的狼,看著一塊到了嘴邊的肉飛走了。師父剛宣布完畢,大師兄就起身離開了,就像個紙人一樣,搖搖晃晃地從門口飄了出去。師娘趕緊放下手里的活,拔腿追到門外。過了一會兒,又氣喘吁吁地返回來。

      師娘說:“沒見到人,不知跑哪去了?!?/p>

      師父淡淡地說:“隨他去吧。”

      師娘說:“你考慮清楚了?”

      師父面容一凜,把碗重重地蹾到桌上:“謝家班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一個婦道人家來插嘴了?”

      屋子里的氣氛凝固起來,墻上的鐘表嘀嘀嗒嗒,清晰地走著。過了好一會兒,師父才開口打破沉默:“開飯吧?!?/p>

      桌上這才又恢復了熱鬧。大家開始喝酒吃飯,你一句我一句地跟我說些話,都是些祝福的言語。我木訥地回應著,一顆心越跳越快,始終平靜不下來,飯菜吃進嘴里,也是沒有半點滋味。

      十三

      吃過飯后,師父遣散眾弟子,只留下了幾位長輩。師父先是帶著我,來到堂屋里的神龕前,燒了一炷香,拜過謝家的十位祖先的靈牌,然后再叫幾位謝家的長輩和我一道,到了那座專門供奉麒麟的祠堂。

      交班儀式很簡單,幾位長輩在旁邊作為見證,師父在那個巨大的麒麟頭上,刻上了我的名字。我看了看,這個麒麟頭的頂上,原本有四個名字,再加上我,就是五個。也就是說,作為謝氏麒麟舞的圖騰,這個麒麟頭,已經(jīng)輾轉(zhuǎn)傳了五代人了。我的名字刻上去后,本來還有些儀式需要完成,師父嫌麻煩,省略掉了。看來他修道的境界又高了一層,不僅生活越來越簡單,連儀式也簡化掉了,認為沒有必要去履行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

      交班儀式一完,我和師父將幾位長輩送到門外。再回到祠堂里時,師父又從箱子里把那本家譜拿了出來,取來筆墨,在我名字的旁邊,寫下了一行字:謝家班第十二任班主。然后將家譜合上,放進箱子里,鎖好。這一刻,我有些恍惚。我似乎又看到了祖父,他從家譜中走出來,對著我開懷地笑。

      師父說:“好了,我們走吧?!?/p>

      我問師父:“就這么簡單?”

      師父說:“你覺得簡單?”

      我點了點頭,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師父操辦得確實過于簡單了,以至于我覺得這一切并不真實,就像是在做夢。

      師父說:“光寫這幾個字,確實是簡單,就是筆一揮的事,但找到你這個人,我可是花了二十幾年的時間。你知道我為什么選你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p>

      我確實是想不明白,所有人都看好大師兄,為什么師父卻偏偏選中了我。跟大師兄比起來,無論在麒麟舞的技藝上,還是在管理能力上,我都差一大截。尤其是人情世故,我就是一張白紙。

      師父說:“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你就會明白了,一會兒你去找找你大師兄吧,找到了好好勸勸他。”

      我說:“好的,師父?!?/p>

      “還有,明天回家一趟,跟你父母商量一下你的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要有的?!闭f完,師父背著雙手,轉(zhuǎn)身往荔枝林外走去。我目送著一個清瘦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團云霧一樣,輕快地飄出我的視線,消失在了小路拐彎的地方。

      師父走后,我沒有回宿舍。我沿石凹水庫的長堤,走了很長一段路,不知不覺就到了水庫的南邊。從地圖上看,這座水庫就像個瓜瓢,三面寬,一面窄。南邊就是窄的地方,看上去就像瓢的把。在“瓢把”水岸相接的地方,有塊半月形的草地。天氣好時,經(jīng)常會有人過來,在草地上撐把傘,坐下來釣魚。大師兄不會釣魚,卻也喜歡來這里,經(jīng)常帶著阿影過來,一坐就是小半天。

      我從堤上下來,順著一條小路,拐到了草地上。大師兄果然在。月光很好,這座小鎮(zhèn)的夜晚已經(jīng)被越來越混雜的燈光污染,我很久沒有看到過這么純凈的月光了,水庫闊大的水面上,看上去就像鍍了層銀。大師兄的影子,就掉在這層銀上。我走過去,在大師兄身邊坐下。我說:“大師兄,沒事吧?”

      大師兄轉(zhuǎn)頭看我一眼,笑了笑,說:“沒事?!?/p>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后來大師兄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吧,真沒事,誰讓我是你師兄呢?”

      這一刻,我心里莫名地有些感動。幾年的朝夕相處,我和大師兄之間,有著一種說不清的關(guān)系和情感。他是我的授業(yè)師父,也是我的師哥,同時又是麒麟舞的搭檔??伤男愿裰?,似乎又有一些復雜的東西,讓我捉摸不定。我有時會覺得他離我很近,有時又會覺得,他離我很遠。

      十四

      中秋節(jié)是客家人重要的節(jié)日,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里,大船坑以及周邊幾個村子的客家人,就像是一個大家庭那樣,聯(lián)合在一起,他們正在準備一場盛大的長桌宴。外面很早就熱鬧起來了,我也決定早點起床。我得回一趟家,跟父母吃個團圓飯,再商量一下和阿影的婚事。太陽遲遲升不起來,窗外的晨光很稀薄,放眼望去,遼闊的天際線里,只有此起彼伏的樓房,沒有山水和田園了。我常會有這樣的疑惑,為什么這座城市越長越大,而屬于我們的空間卻是越來越小。

      起床后,我跟父親通了個電話。電話里,父親十分驚訝,他說萬萬沒有想到,我這個悶葫蘆兒子,平時不放一個屁,學了幾年麒麟舞,倒真學出點本事來了,居然還能弄個老婆回來。父親真是一點沒變,一開口,就是一股實用和功利的味道。這些年,我與他的交流越來越少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壓根兒就沒給過我多少交流的機會,每次回家,匆匆打個照面,寒暄幾句,就不見了蹤影。這個在事業(yè)上順風順水的男人,就跟師父一樣,變得神出鬼沒,只不過師父是在修行,一步步遠離紅塵和世俗,活得越來越清心寡欲,而父親卻是一頭扎進了世俗里。

      在電話里,父親跟我約好,他開車過來接我,讓我等著。因為過節(jié),師兄弟們都回家去了,我沒有晨練,坐了一會兒,便覺得手腳不適,就走了一段路,從大船坑出來,到了幾個村子的交界處。這地方有個供村民健身的廣場,每當有村子聯(lián)合起來舉辦活動時,就將器材拆下來移開?,F(xiàn)在,那些器材已經(jīng)拆掉了,廣場上搭起了一座舞臺。晚上的時候,幾個村子會各派出一支麒麟隊,參加一年一度的麒麟舞比賽。大船坑自然是主角,有謝家班出場,每年都是毫無懸念地拿下第一名。舞臺的旁邊,搭了個黃綠兩色的棚子,棚頂掛著一圈大紅燈籠,節(jié)日的氣氛迎面撲來。棚子里面,是由一百張桌子拼成的長桌。圍著長桌一圈,擺了數(shù)百個座位,場面稱得上浩大。各類食材的味道交織著,彌漫在清晨的空氣里。

      我走到棚子里,找張椅子,坐了下來,等父親的車從我們那座小鎮(zhèn)過來。坐了一會兒,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后向我靠近。我回頭一看,是阿影。應該是昨天晚上沒睡好,她的兩只眼袋下垂得很明顯,臉上透露著一股憔悴。她走到我身邊。我拖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她沒有坐,就那樣站著,兩只手搓來搓去。

      她說:“師哥,跟你說個事。”

      我說:“什么事?”

      與她四目相接時,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未定親時,我與這個小師妹,還能坦然相對,定親之后,我就再也沒法從容面對她了。

      阿影也是羞紅著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就像是讓什么東西給粘住了一樣,吞吞吐吐說不出來。她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說了:“師哥,你能不能……不要答應這門親事?!?/p>

      “你說什么?”一時間,我有點蒙。我抬起頭,愣愣地盯著她。她轉(zhuǎn)過臉去,避開我的目光。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的……是大師兄?!?/p>

      這話就像一盆冷水,向我迎頭澆了過來。我心一緊,感覺整個人就像失重一樣,先是被一股力量甩上云端,然后又從云端直直地墜下來,一下子掉到了谷底。我坐在那里,腦子里嗡嗡響著,思緒亂成一團,失望、屈辱、不甘、憤怒、絕望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在心里反復沖撞。

      等這陣子混亂過后,腦子才慢慢恢復了清醒。小師妹點醒了我。她說的是事實。我當然知道,她跟大師兄才是般配的一對,我與她之間無任何感情基礎(chǔ),即使有,也只是我單方面的好感。況且,這種好感,就像一陣微風拂過水面,很容易就平息了。如此一想,我心里馬上就有了決定。我想告訴小師妹時,她已經(jīng)走了,也許她早就算準了我會答應,所以才覺得沒有必要等我明確的答復。

      我往那邊看了一眼,小師妹已經(jīng)走到了大船坑的路口,一條人影從旁邊閃了出來。這身影我太熟悉了,是大師兄。由此看來,小師妹跟我講的這番話,應該是早就和大師兄商量好了的。大師兄跟上了小師妹,兩個背影挨在一起,走向了那條通往水庫旁邊的路。他們走得很慢,就像電影里正在切換的鏡頭,從我視線里一點點淡出。

      十五

      小師妹走后,我又坐了一會兒,天漸漸亮了起來。一對中年夫婦推著一輛三輪車過來,將一個早餐攤子卸到路邊,兩人合力忙了一會兒,支好攤子。煙火味升起來,一群早起上班的員工迅速聚集到了攤前。我從椅子上起身,又走回了大船坑。

      師父正在晨練,像座鐘一樣,端坐在蒲團上。也許是體力不支的原因,不知何時開始,師父已經(jīng)不再倒立了。我私下里嘗試過這個奇異的姿勢,頭上腳下之后,頭部迅速充血,腦子一下子變得昏昏沉沉的,但堅持幾分鐘之后,腦子會越來越清醒。這時候,我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個顛倒過來的世界,比起平時所看到的正常世界來,似乎要更加讓人感到安穩(wěn),同時也更加真實一些。

      我叫了一聲:“師父?!?/p>

      師父睜開眼睛,說:“怎么還沒回去?!?/p>

      我說:“跟您說件事?!?/p>

      師父說:“你說?!?/p>

      說實話,我有點難以啟齒,但又不能不說。我糾結(jié)了一陣子,才鼓起勇氣,我說:“我沒打算娶阿影?!?/p>

      師父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打算接班?”

      我說:“是的?!?/p>

      師父臉瞬間黑了下來,我能感覺到,這一瞬間,有一團火在他胸腔里迅速燃燒。也許是因為常年修道,性格中尖銳的部分,已經(jīng)被磨平了,師父并沒有暴發(fā)。他只是沉默了一陣子,動了動雙腿,想像往常一樣,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嘗試了幾次,卻沒有成功。我走過去挽他,他將我的手甩到一邊,雙手撐在地上,有點狼狽地站了起來,沒有說話,腳底下飄飄忽忽的,往屋子里走去。

      我跟了上去,怯怯地喊了一聲:“師父。”

      他說:“你走吧。”

      我又喊了一聲:“師父?!?/p>

      他猛地停住,轉(zhuǎn)過身,抬起手來。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準備迎接他的耳光。我想,師父若是狠狠打我?guī)紫?,我心里肯定會舒坦一些。然而他的手并沒有落到我臉上,只是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然后變個方向,指著大船坑外面的那條路,低喝一聲:“滾!以后別再叫我?guī)煾??!?/p>

      我瞬間如遭雷擊,久久回不過神來。比起挨師父幾個耳光,這聲低喝,可要讓我難受多了。師父的聲音雖然不高,卻異常的決絕。我分明感覺到,他的低沉的語氣中,有著一種切割般的力量。隨著這一聲低喝,他與我之間,已經(jīng)恩斷義絕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的車到了,停到練功場上。父親從車上下來,看我一眼,進了屋,想找?guī)煾刚f幾句話,沒找著,就跟師娘打了個招呼,又回到練功場上,發(fā)動了車子。我恍恍惚惚地上了車。

      在路上,父親問我怎么回事。我一個字也沒說。我不知道該向他說些什么。阿影的事,我已經(jīng)平復過來了,畢竟在師父宣布接班人之前,我一直也沒對她存有過希望。讓我難受的是師父那一聲低喝。雖然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終究會離開師父、離開謝家班的,但我沒想到,我會是在師父的驅(qū)逐下離開。

      十六

      回到觀瀾鎮(zhèn)后,父親走的是條新路。我看過小鎮(zhèn)的規(guī)劃圖,這是一條未來的環(huán)線,還沒修好,只繞著小鎮(zhèn)畫了半個圈。一路過來,車窗外凈是些陌生的景象。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是越來越讓我覺得生疏了。盡管我不是游子,在大船坑生活的這五年,我會隔三岔五地回來,可是小鎮(zhèn)變化實在太快,我始終難以記住它確切的模樣。

      到家之后,父親把我從車上扔下來,連家門也沒進,就跑去忙他的事情了。我此時的父親,在事業(yè)上熱情高漲,在親情方面卻是越來越淡漠,不但疏遠了與伯父之間的關(guān)系,就連我這個兒子,與他之間,似乎也只剩下了血緣。我在大船坑的這幾年,覺得自己就像團空氣那樣,存在于父親的世界里。我的麒麟舞學得如何、與小師妹的婚事成與不成,以及我回不回來,對父親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他壓根就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是否盡到了一位父親的責任。

      母親又老了一些,白發(fā)順著兩鬢開始往上爬,她變得更加的溫和恭讓了。每一位客家女人,從年輕到衰老的過程,都可以寫成一部傳統(tǒng)的持家史。母親帶我上了樓,麻利地收拾好樓上的房間,和我簡單聊了幾句,就下樓去了。我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住頭。想睡一會兒,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家里的房子在幾年前已經(jīng)推翻重建,父親專門從一家建筑公司請了設計師,將新家設計成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別墅。父親新建的這個家,比之前大了很多,也氣派了很多,卻感覺空蕩蕩的,全然沒有了之前的那股子熱氣,就如同父親身上的變化,錢多了,地位高了,人情味卻少了。

      但深圳就是這樣,這座瞬息萬變的城市推著你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連衡量得失取舍的時間也不留給你。別人看上去覺著你累,對你自己來說卻是一種享受。這樣的時代造就了不少商業(yè)天才,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村子里實行股份制后,父親終于放棄了堅守土地的原則,他并不是頑固不化的人,相反,他比很多人要變通得多。父親會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來權(quán)衡利弊。機會到來時,父親絕不放過。當這座城市開始產(chǎn)業(yè)升級,由三來一補向金融和高科技轉(zhuǎn)型時,父親說服村民,將村子里富余的土地以合作入股的方式,賣給了一家實力強大的地產(chǎn)公司進行開發(fā)。我們這個村子從邊緣之地搖身一變,成了小鎮(zhèn)上的商業(yè)區(qū)。比起當初建工業(yè)園來,村民們顯然獲得了更高的回報,我們村也因此成為小鎮(zhèn)上比較富裕的村莊。村民們對父親自然是敬若神明。這是父親村官生涯中最為燦爛的一筆,當然,也是絕唱。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在大船坑的第四年,父親便已經(jīng)辭去了村股份公司董事長一職。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父親恰恰是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選擇了急流勇退。父親常說,做人要懂得居安思危,人這一輩子,就像爬樓,爬得越高,就越?jīng)]有安全感,沒有人能在高處站一輩子。直到幾年之后,我才明白父親的這句話。后來那位接替父親的村官,在風生水起之時,因經(jīng)濟問題被抓了。名利場上,變數(shù)太多,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啊,父親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睿智地讓自己提前上了岸。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人,在思考問題時,似乎總能比人先行一步。

      父親雖然不當村官了,但他早就為自己鋪好了退路。辭職的前兩年,父親開了家物流公司,利用當村官積攢的人脈,將生意迅速做開,只用了幾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從村官向商人華麗轉(zhuǎn)身的過程。在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比父親有錢的人多得是,但是在父親看來,那些靠著賣地、收租發(fā)家致富的,再有錢,最多也就是個土豪。他則不一樣,有自己的生意。確實,在本土人中,很少有人能像我父親這樣,跟上這座城市的節(jié)奏。父親眼中的深圳,跟我們眼中的深圳不一樣。我從大船坑離開的那年,父親的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大了,除物流公司外,又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后來又開了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在小鎮(zhèn)的中心地帶,租了三層寫字樓,員工有好幾千元。管理幾家公司顯然比管理一個村子更加復雜,父親一心撲在生意上,一年之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外出差,國內(nèi)國外不停地跑,很少有回家的時候。就算是偶爾回到家里,對我這個兒子也是不聞不問。

      因此,從大船坑回來之后,我就像個孤兒一般,除了母親,沒人管我。我每天就是吃飯,睡覺,早晚練練功,閑得整個人都快發(fā)霉了。母親很著急,說我這么閑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她讓我去找找父親,讓他在公司里給我安排個事做。說實話,我不愿意找父親。父親疏于管我,也有好處,至少培養(yǎng)了我精神上的獨立。我不像那些富二代一樣,以為只要靠著父親就有了一切。我從不覺得父親就是我的天。但我也不想讓母親失望,所以還是去了父親的辦公室找他。

      父親問我:“你想上班?”

      我說:“是的?!?/p>

      父親問我:“你能做什么?”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我想了很久,卻無法回答。我能做什么呢?除了麒麟舞,我一無所長。

      我說:“你看著辦吧?!?/p>

      父親說:“看著辦,我怎么看著辦?你連一個謝家班都混不下去。”

      如果說師父是把刀子,在我心上割出一道傷口,那么,父親就像一把鹽,撒在了這個傷口上。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求過父親任何一件事。時間一長,我也就慢慢習慣了,無所事事的日子未必就不好。我像個自閉癥患者一樣,活在一個孤單、自我封閉的世界里,雖然單調(diào),但也干干凈凈、沒有世俗紛擾。

      十七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又是兩年過去。轉(zhuǎn)眼間,到了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迎來了香港回歸。這個日子有著里程碑式的紀念意義,整個深圳一片沸騰,天空中從早到晚綻放著燦爛的煙花。那天晚上,我伯父從香港回來了。這個在外漂泊了幾十年的男人,在舉國歡慶之時,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父親依然忙于他的生意,我伯父回來,也只是匆匆一見,連飯都沒吃一頓,就將伯父扔給了我。第二天,我?guī)е冈谛℃?zhèn)上轉(zhuǎn)了一天。重返故鄉(xiāng)的伯父,在滿地的高樓間,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幾十年的變遷將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早已經(jīng)徹底抹去。在這座陌生的小鎮(zhèn)上,他是那樣的倉皇、無助,偶爾走到一處熟悉的地方,或者遇到了熟悉的人,就會熱淚盈眶。這樣的故鄉(xiāng)伯父是待不下去的,他只在我家住了兩天,就匆匆回了香港。臨走之前,伯父對父親說,為什么不讓元旦組個麒麟舞班子呢?

      發(fā)跡之后的父親,對伯父早已不再言聽計從,但這件事他卻放在了心上。他看重的不是麒麟舞,而是文化產(chǎn)業(yè)的前景。父親認為,這座創(chuàng)造了很多個世界第一的城市,要想真正走向世界,最終還是得依靠文化。歷史上所有的盛世,繁華落盡之后,能夠留下來的,也是文化。

      有生以來父親第一次認真地為我辦了一件事。他在小鎮(zhèn)的邊上租下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廠房,讓我在那里辦個麒麟舞班子。父親出手真是闊綽,這塊場地,單論面積,比起師父的謝家班來,要大了許多。

      場地裝修好,父親要我去大船坑一趟,找?guī)煾刚f一下,要搞麒麟舞,就得掛謝家班的牌子。我拒絕了。師父那里,我是斷不敢去的。離開大船坑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也沒有聯(lián)系過謝家班的任何人,與師父之間就像刀切斷了一般。勸不動我,父親后來只好自己打了個電話過去。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師父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就這樣,我們這座小鎮(zhèn)上又有了謝家班。開業(yè)那天,大師兄過來了,依然是滿臉的微笑,讓人覺著溫暖。他吩咐人從車上搬了個麒麟頭下來。一看我就知道,是師父親自制作的,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穩(wěn)重中帶著一絲憨態(tài),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做。在麒麟舞中,制作麒麟頭是最重要的一項技藝,只傳歷代班主。這也是我的一大遺憾,師父宣布我為接班人后,還沒來得及將這項技藝傳授于我,我便離開了。

      大師兄走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這位謝家班的第十二代傳承人,看上去比幾年前穩(wěn)重了許多。他說:“師弟,恭喜你啊,你祖父后繼有人了。”他的手比以前更加溫暖,也更加有力。只是一別幾年,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多少言語。寒暄幾句后,大師兄就走了,他讓我有時間就回大船坑看看,這是師父的意思。

      我站在門口,目送著大師兄遠去,內(nèi)心的喜悅難以言表。說實話,我并不在意自己是否繼承了祖父的衣缽。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隨著這個麒麟頭的到來,師父又重新接納了我。我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舞麒麟了。這項承載著我五年青春年華的民間技藝,讓我從頹廢中又活了過來。

      班子開起來后,父親派了個運營總監(jiān)過來,負責運作和管理。按照父親的意思,班子先是打破傳統(tǒng),進行企業(yè)化管理,所有的成員,包括我在內(nèi),全部與公司簽訂勞動合同,根據(jù)自身能力和對公司的貢獻拿工資。開始的時候我是抗拒的。但是沒過多久,我便接受了這種新的形式。

      比起傳統(tǒng)的師徒制來,企業(yè)化的管理模式確實要更加合理、更加有效,在選人用人上,也更加的靈活,合適的就留下來,不行的直接淘汰掉。他們也不叫我?guī)煾?,叫老板。一般來說,通過招聘進來的成員,都有著不錯的曲藝功底,唱念做打,樣樣能來,練功時,一點就通,根本不需要有人鞭策,像梅花樁這樣的高難度項目,對他們也并不是什么難事。最難得的是,這些科班出身的成員,思維遠比我要活躍、超前,在麒麟舞中,除了繼承傳統(tǒng)之外,他們還推陳出新,創(chuàng)作出了另外的一些項目,比如爬天梯、過刀山、鉆火海等。有了這些創(chuàng)新項目,加上謝氏麒麟舞的傳統(tǒng)底子,我的這個麒麟舞班子很快就聲名鵲起。

      十八

      如父親所料,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文化開始受到了重視。在這座城市里,讀書月“晚八點”、市民大講堂等公益性質(zhì)的文化活動,層出不窮地涌現(xiàn)出來,慷慨地向大眾敞開。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精英們,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通過閱讀和聽各類講座,如饑似渴地吸收著現(xiàn)代文明和知識,眺望那扇通往未來世界的窗口。我們這些本土居民,則在找回記憶。很多村子開始修建宗祠、編村史,以精神的形式對過去的家園進行重建。對我們來說,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哪怕這個家園是建立在紙上,或者是影視資料中,有了它,我們就不至于像我伯父那樣,有朝一日站在小鎮(zhèn)上,回望腳下的故鄉(xiāng)時,眼中空空蕩蕩。

      作為客家文化的名片之一,麒麟舞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很多小鎮(zhèn)上都建起了自己的麒麟舞博物館,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一套麒麟舞班子。眾多的班子涌現(xiàn)出來,一方面帶來了麒麟舞的繁榮,另一方面,也難免造成一些混亂。班子和班子之間為了誰是名門,誰是正宗,爭得不可開交。

      這一年,市群眾文化藝術(shù)館牽頭,聯(lián)合各區(qū)的文化館和小鎮(zhèn)上的文化站,舉辦了一次麒麟舞比賽,規(guī)??涨?,深圳所有的麒麟舞班子基本上都參加了。先是在各自的小鎮(zhèn)上進行一輪初賽,再到區(qū)里進行復賽,最后,由每個區(qū)選拔出幾支隊伍,參加全市的總決賽。我和大師兄帶著各自的班子參賽了。我代表觀瀾鎮(zhèn),大師兄代表大浪鎮(zhèn),都是正宗的謝氏麒麟舞,憑著梅花樁的項目,幾乎沒有什么懸念,兩支班子一路過關(guān)斬將,順利進入了市里的總決賽。

      總決賽在市民廣場舉行,三十二支隊伍,先是通過小組賽決出十六強,再進行兩兩對決。經(jīng)過幾輪激烈的淘汰賽之后,大浪和觀瀾這兩個鎮(zhèn),迎來了最后的對壘,同時,也是同門之間的冠亞軍之爭。

      這天父親也來了。百忙之中,他能夠抽出時間,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當然,他也沒有想到,這個在他眼中一事無成的兒子,有一天會站在聚光燈下,為老謝家爭光。財大氣粗的父親在賽場旁邊的一家酒店里,包了整整一層樓,供班子成員就餐和午間休息。我們也確實需要。上午接連賽了四場,隊員們都有些累了。然而,他們雖然疲憊,卻一個個信心百倍,因為父親向他們承諾過,拿下冠軍之后,將有一筆豐厚的獎金。

      我也累了,吃過中飯,就進了房間休息。剛躺下來,有人敲門。我起床開門,是大師兄,依然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嘴里連聲說著:“恭喜恭喜,沒想到啊師弟,你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彼哌^來,一把抱住我,表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但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擁抱,多少讓我有些不適應。

      就在我尷尬的時候,大師兄附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也來了,他說你這是欺師滅祖?!闭f完就走了。

      我瞬間呆住。大師兄這句話就像把刀子,將我的記憶切開一條縫,與師父相處的那些時光,從縫中涌了出來。在大船坑的那幾年里,我與師父之間,雖然一直淡淡的,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充滿了溫情。

      到了下午,父親叫住我,讓我好好準備一下,迎接最后的決賽。我告訴父親,不比了,我退出。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父親感到震驚,同時也極為惱火。

      “為什么退出?”父親質(zhì)問我。

      “這是我自己的事?!?/p>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敢于與父親正面頂撞。

      “你個仆街!”父親被我激怒了,他的粗話連同一個巴掌向我扇了過來。我畢竟是習武之人,父親出手雖狠,在我眼中看來卻略顯遲緩。他的手剛到面前,便被我條件反射似的抓在了手里。我沒想著要使力,可父親的臉瞬間就歪了。我趕緊松手。父親握住手腕,臉上一片鐵青,退到一邊。這個強勢了一輩子的男人,似乎也有軟肋。

      “隨你吧,今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管你了。”父親手一揮,怒氣沖沖地走了。

      我坐了一會兒,聽到一陣鑼鼓聲響起來,大師兄的班子已經(jīng)上了舞臺。我打算去通知隊員收拾東西回家。剛出門,有人迎面走來。是師父。不用問我也知道,定是我父親將他叫來的。這讓我十分詫異,也讓我有些激動。師父須發(fā)皆白,臉上卻光潔紅潤,這個剛到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已經(jīng)活成了一副鶴發(fā)童顏的樣子。我趕緊將師父請進了房間。

      師父說:“把門關(guān)上。”

      我把門關(guān)上了。

      師父招了招手,說:“你過來?!?/p>

      我走過去。師父抬起手,對準我的臉就是兩下。我一動不動地挨著,沒去躲避。這兩個耳光落到臉上,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那種火辣辣的感覺,不是疼,而是一種滿滿的幸福,順著臉龐,往全身漫延。這兩個耳光,將師父與我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師父說:“清醒了沒有?”

      我說:“清醒了?!?/p>

      師父說:“這世上,有些東西能讓,有些東西,絕不能讓?!?/p>

      我說:“知道了,師父。”

      師父說:“一會兒上樁,給我穩(wěn)住了?!?/p>

      幾年前,我第一次上梅花樁時,師父說的也是這句話。

      我說:“好的,師父,我給您磕一個吧?!?/p>

      師父說:“舞完了再來磕?!?/p>

      師父走到椅子邊,坐了下來,說:“去吧,我休息一會兒。”

      我振作精神,走出房間,召集班子成員,走向了決賽現(xiàn)場。

      鑼鼓聲響起來了,麒麟搖晃著出場。到了舞臺中間,我沒有猶豫,跟搭檔交流了幾句之后,直接就躍上了梅花樁。在樁上,我們一氣呵成,穩(wěn)穩(wěn)地完成了八個步驟的表演。下樁之后,又接著表演了上刀山、鉆火海兩個項目。這是我們留到最后的撒手锏,在麒麟舞的表演中,前所未有。不出我所料,表演完后,臺下掌聲雷動。但我沒有等最終的結(jié)果,也不需要結(jié)果。對我來說,是否奪冠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從臺上下來,我馬上回了酒店。師父不見了,他的行蹤還是那么的飄忽不定。在他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一本謝家班的家譜。我翻開一看,是空白的,從頭至尾,一個字也沒有。我突然間明白了,這些年,雖然沒有聯(lián)系,但師父從未放棄過我。現(xiàn)在,他以另外的方式,把一個全新的謝家班,又交到了我手中。

      我雙膝一彎,對著這本空白的家譜,跪下去,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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