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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橋上

      2020-11-19 10:58:48陳再見
      小說月報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海城姐姐

      ◎ 陳再見

      從精神病院逃出來后,我就沒打算再回去了。在精神病院里待著,還不如繼續(xù)在監(jiān)獄服刑。是的,正如世人所認為的那樣,我已經(jīng)是個精神病患者了。這當然是比較文雅、科學的叫法,粗俗點兒講,我就是個瘋子了,因為瘋得還不算太徹底,至少不會掄起拳頭就打人,也可以說是個傻子——雖然我坐牢時曾被認定是極為兇殘的罪犯分子。

      我的姐姐,親姐姐,在海城二中教書,這次我不打算去找她了。我并不是第一次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眼下是第幾次我倒給忘了。一個傻子不可能記住那么多事情,尤其是數(shù)字,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數(shù)學了。小時候,我那身為村小校長的父親,放著自己的學校不讓我們讀,非要把我們姐弟倆送到海灣橫隔的城里來讀書,他以為我跟姐姐一樣,可以通過優(yōu)異的成績走出鴨屎礁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姐姐至少沒讓父親失望,讀完師范回城當了一名英語教師;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不必多說了——如果父親多年前不死于一場械斗,估計后來也會被我活活氣死。這當然是不成立的假設(shè),要是父親不死,我也不至如此。

      無論怎么說,我還有一個姐姐。姐姐叫唐葉修,是個善良的女孩子。我當然知道,她是這個世上唯一關(guān)心我的人了,即便是兩年前,她狠心地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那也是無奈之舉。我其實應該自覺一點,主動遠離她,要不一個女孩子,被一個傻不拉嘰的弟弟拖累著,哪還有男人愿意娶呀?是的,姐姐都三十多歲了,依然單身。在我看來沒什么,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和她相守一輩子。事實上,在此之前,我是指我還沒傻掉那陣,或者更長遠一點回想,還沒被送去揭城坐牢之前——我沒事就在姐姐的宿舍過夜,學校那些老師,還真的以為我就是她的男朋友呢。姐姐并不忌諱同事們的閑言閑語,她是個沒脾氣的人。

      之前幾次出逃,我承認還沒有下定決心,所以幾天過后,甚至都用不了幾天,第二天,我就會主動去海城二中找姐姐了,像個傻子那樣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如潮的學生從那個奇丑無比的拱形校門內(nèi)走出來,踩單車的、騎摩托車的,更多是步行的,他們真的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碾壓過去,不過很明顯,他們都不敢靠我太近,我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們猛一抬頭時還會嚇一跳,馬上避開——所以,如果從高處看,你會發(fā)現(xiàn)我其實就像溪水中的一塊石頭,水流既淹沒了我,也紛紛繞我而行。這是很奇特的想象,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不重要,就開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塊石頭了。你看我不是傻子是什么。至少要半個鐘頭吧,“潮水”才會從我身邊退去,直至校門口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像極了一塊突兀的石頭。

      我站在原地,等著姐姐出來。門口那兩個門衛(wèi)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他們是新來的保安,不會同意我進去的。遠遠地,我能看見姐姐慢悠悠地走出來,她什么東西也沒帶,并不像其他女老師那樣,挎?zhèn)€包什么的,她也不穿裙子,雖然她身材高挑挺適合穿裙子的,腳下永遠是一雙假冒偽劣的阿迪達斯球鞋,夏天的話就換成了涼鞋,鞋跟肯定是平的,印象中,她從來沒穿過高跟鞋。每天下午放學,她得出來到馬街逛一逛,這是她多年的習慣,買點小東西,吃個飯,或者去她的同事張姐開的美容院坐會兒。姐姐簡樸的形象與美容院的濃艷實在有些格格不入,幾個經(jīng)常坐在門口的女孩子,她們是張姐從外地請來的,化了濃妝和卸妝后完全是兩個人,多數(shù)人逛馬街路過美容院,恰恰是為了看看這白得跟雪似的外省女人。我沒坐牢之前,也就是說,還在馬街上混的那些年,就特意跟身邊的哥們兒交代過,隨便可以找誰麻煩,唯獨張姐的美容院不要惹。那時混馬街的小兄弟多少都聽我的,至少不會和我明著干。

      姐姐看見我站在校門口,自然沒辦法去找張姐了,免不了生一肚子氣,故意不理我。她生氣的樣子真可愛,裝作看不見我,不想跟我說話,卻又忍不住教訓我。我?guī)状稳爻鎏?,確實讓她覺得很煩惱。她有時甚至會含著淚,求求我別再這樣了。然后她會第一時間給精神病院的領(lǐng)導打電話,那個姓陳的主任,據(jù)說是姐姐的老同學。第二天,姐姐就開車把我送回精神病院,逼著我向陳主任承認錯誤,保證再也不逃出來了。那種時候,我當然得聽她的。好幾次我懷疑那個姓陳的家伙對姐姐有意思,他看姐姐的眼神跟別人不一樣,我身為男人,雖然是個傻子,卻比誰都眼尖。他們也許在讀書時談過戀愛,要么姐姐就是他一廂情愿的暗戀對象,否則無法解釋他每次都無條件地原諒我的過錯。姐姐年輕時,那可是真好看。我手頭沒有她年輕時的照片,可是腦子里有啊。有些事情我記得比什么都牢固,時光根本無法侵蝕。當然,姐姐現(xiàn)在依然好看,一點兒都看不出年紀,作為一個海城女人,吹了多年海風,仍擁有外省女人一樣白皙的皮膚——張姐倒是應該請姐姐去做美容院的代言人。我跟她開過這樣的玩笑,她笑著敲了一下我的頭,說我怎么還像個小孩子。

      我情愿永遠是個小孩子。那樣就可以天天坐在父親單車的前梁上(后座坐著姐姐),每天早上準時過海東大橋,去海城小學上學。到了傍晚,我會咬著偷偷攢錢買的兩毛錢一根的雪條,小口咬著,大口吮著,遞過去想給姐姐咬一口,她總是把頭扭開,她雖然也攢著錢,卻從來不亂花。姐弟倆故意站開好遠,在學校門口,直到同學們都走光了,門衛(wèi)把笨重的鐵門關(guān)上了,才終于看見父親騎著高大的二八單車急匆匆地從街市的一端露出了毛發(fā)濃密的頭。

      父親是鴨屎礁村小校長,他得等自己的學生一個都不剩了,才能關(guān)門來接我們??傊赣H作為村里唯一的老師,卻執(zhí)意把兩個孩子都往城里送,確實給村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們私底下說父親“翹楚”——翹楚可不是什么贊揚的話。

      我也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至少正如姐姐所言,不能再像個小孩子,凡事沖動,不計后果了。姐姐指的是什么,我心里當然清楚,十年前,我可以說年少不更事。那年我不到二十歲,已經(jīng)離開鴨屎礁在海城混了七八年了,在道兒上就算不是大哥,也是大哥身邊最紅的角色。姐姐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回海城二中,在此之前,我們一年都見不到一次面。姐姐讀師范在汕城,兩城相隔不過百里路,她卻不愿意回海城,我們僅有的聯(lián)系就是偶爾打個電話,以確認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還活著。所以呢,當姐姐回到海城教書,第一眼看見我頂著一頭綠色毛發(fā),跟她說話時還煙不離手,失望得差點兒落了淚。她是努力過,要把我拉到身邊,不要上街晃蕩,不和街上的混混一起沿街收保護費。當然,她的努力是徒勞的,或者說,我并不領(lǐng)情。我是覺得時間到了,該干點什么了。之前我還有擔憂,怕影響了姐姐的學業(yè),既然她都出來工作了,那我就沒什么可以畏懼的了。

      是的,十年前我殺了人,并因此獲刑十年。兩年前,我減刑提前出獄,姐姐親自去揭城接我,我們在揭城街邊吃粿條湯時,她突然問我,后悔嗎?我搖搖頭,我不后悔。準確地說,我并不后悔殺人,但我也確實殺錯了人。這點是有些不應該。那時我還小,還不能夠從容面對殺人那么一件嚴重的事情,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想會好很多。

      無論怎么樣,在姐姐看來,我都不應該殺人,哪怕殺的是殺父仇人。姐姐是讀書人,是個軟弱的女子,我并不怪她,更不奢望她會和我一起復仇。我現(xiàn)在落得這般田地,確實是咎由自取,在仇家看來,如果他們在意我的存在的話,至少也是個笑話,是嘲諷的對象吧。然而我能做什么呢,我都是個傻子了。我唯一能證明自己已經(jīng)長大的方式,便是再也不去找姐姐了。也可以說,我不可能再回到那個位于山腳海邊的精神病院了,雖然那里并沒有外人想象的那么不堪。我在那兒生活了兩年,沒什么不愉快的,甚至還感覺很愉悅,大概是陳主任特意照顧了也不一定??晌也恍枰?,他越是對我好,我就越覺得姐姐會虧欠他什么,到時候真正吃虧的還是姐姐,如果姐姐是被迫才接近他的話。

      人有時候真是個矛盾綜合體。我不能去見最想見的人,卻以最堂皇的理由說服了自己。那天傍晚,當我翻越精神病院的圍墻往下跳時,本以為長成綠地毯一樣的牛筋草會輕松地接住我,不料還是崴了腳,不一會兒,整條右腿就腫得跟煮過的豬肘似的。我一拐一瘸地走下沙壩,穿過木麻黃林,地上厚如沙土的樹芼倒是讓我感覺舒服了一些。不過穿過樹林,到了海灘時,沼澤地一樣的白色細沙卻差點要了我的命,天氣又熱,我估計我還沒走到海城碼頭,就得死在這長長的海岸線上了。我知道,通往海城的路,就是沿著海岸線走最近,我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趕路上。如果說我急于見到的是海城,不如說急于見到的是姐姐。矛盾的是,我從出逃的念頭一生起,就已決定了不回來,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找唐葉修了。

      我沿著海邊一直往東走。海岸線是齒輪形狀的,如果從高處看,則像是一條擺放在大地邊沿的拉鏈,拉鏈的另一邊自然是大海的另一邊。如果有一天,上帝不開心,或者說,一開心,把億萬年前拉開的拉鏈突然給拉上了。那么,這看似浩瀚無邊的海,也會在瞬間就被兩邊的齒輪吞沒吧。原諒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我對自己都難以容忍,好在還沒有自殘,雖然內(nèi)心這樣的沖動已經(jīng)冒出了苗頭。

      南海之濱,我并不陌生,坐牢之前就時常來洗澡。讀小學時,美麗的語文老師還帶我們一幫小屁孩兒來沙灘燒烤呢。雞翅沒烤熟,第二天幾乎都拉了肚子,老師估計也拉了。眼下要橫跨整個海城的海岸線,卻是第一次。我突然感覺到一個地方的陌生,就像我是個外來者,闖進了海城,沿途那些光禿禿的布滿黑色石塊的矮山據(jù)說有十八座,我沒刻意數(shù)過,當年楊文廣收妖,在這片南方蠻夷之地,藏有十八妖洞——也就是說,每座山頭都有一個妖洞。我才不相信這些鬼話呢,妖當然是存在的,但不是在洞里,而是早就化成人形,藏匿在熙攘的海城街市了。我的腳腫得不行,一拐一瘸地,到達海城,絕對要到天黑了。天一旦黑下來,木麻黃和桉樹林也黑魆魆的,潑墨畫一般,成了山頭的一部分。十八座矮山連成一片,以排山倒海的姿勢撲了過來。好在,我看見了東宮碼頭的燈光——毋寧也是想象出來的——遙遠得像叢林中的螢火蟲,不過可以確定,那就是海城的碼頭了,一般漁村的燈火不可能那么亮。

      我干脆在沙灘上坐了一會兒,眼前的大海徒有聲響,卻不見波光,天地一片漆黑,只能隱約看見暗灰色的浪濤被風推過來,爬上沙灘,一下一下淹沒我伸出去的腫脹的腿腳,像另一只手在試探虛實,海浪也不知道來者何人,如果它一高興,大概會一把把我拉扯到海里去。那樣豈不是更好?省得我自己費勁。抬頭遠望,更遠處的海倒是灰蒙蒙的,更像天空的一部分,隱約能見到閃爍的漁船燈,大概是開了白熾燈在照尼仔。很快就要禁漁了,漁民們得趕在這最后的時間,往冷凍庫里存點貨。

      我曾跟隨朋友的漁船出過幾次海,作為一個長年生長在海邊的人,我實在應該為出海的次數(shù)感到愧疚。照尼仔真是獨特的生活體驗,我至今還記得那些被高溫的燈光吸引聚攏過來的、渾身閃著亮光的肥嘟嘟的尼仔被一網(wǎng)兜起來后撲騰掙扎的模樣,簡直像極了生活本來的樣子……父親因為是老師,我們一家連一條像樣的漁船也沒有,鄰居出海歸來,偶爾給我家?guī)硪霍せs魚,真想要吃海鮮了,還得上碼頭去買;況且,父親還不喜歡吃海鮮,咸腥味總是讓他想找個地方嘔吐,他實在不適合生長在鴨屎礁。

      到達東宮碼頭時,碼頭上的燈火熄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天后宮還亮堂堂的,高達幾十米的黃崗巖媽祖石像依然保持雍雅慈祥的容顏。碼頭上沒見到什么人影,看起來比它繁忙時要顯得空曠許多,幾條流浪的黃狗在吃殘余的魚蝦,濃重的腐臭味充斥整個空間,以至于讓人覺得海城的夜晚就是這樣充滿臭氣的味道。

      海城的味道我自然再熟悉不過。坐牢之前,具體是我殺人之前,我所能聞到的卻幾乎是兩手洗不凈的硝酸銨和硫黃的味道。這是我獨特的記憶,源于那時沒事就喜歡一個人躲在陰暗的小黑屋里自制雷管。那是我在海城租下的唯一住處,偏僻而隱秘,在礦場的舊宅區(qū),一條坑坑洼洼的小巷子,兩邊則是獨腳靴式的老式瓦房,大多已經(jīng)荒棄了,瓦頂破出了窟窿,時而有野貓從里面鉆出來,越過幾家屋頂,朝著碼頭方向的野地跑去,像一滴墨水滴進了黑暗之中——能分辨出來的,只有碼頭的燈光和海東大橋上灰暗的路燈描繪出來的橋體輪廓。橋的另一端就是我的家鄉(xiāng)鴨屎礁了,可我沒想過回去,一步也不想再踏回那片土地。

      說是租的,其實也不用我花錢,房主是我在碼頭認識的漁民,之前也是混馬街的,后來隨了漁船出海,算是改邪歸正,幾年后賺了錢,就在海城買了樓房,礦場的舊房子沒人照看,我說那我?guī)湍憧粗?,他很高興,就把鑰匙給了我。除了禁漁期,他一般都在海上,回了海城,也是在碼頭忙碌,身上永遠有一股腥味,看樣子已經(jīng)浸透了皮膚進入骨子里去了。他更不會來礦場,看看我在他的老房子里做什么。我當然不是什么好孩子,不過他也很難想象,我會在他的家里自制雷管。幾年后,我用雷管殺了人,警察搜查了我的住處,連同他也受到了牽連,這點倒是挺對不住他的,他不問江湖事很多年了,一眼看去,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漁民,皮膚黑得跟夜晚似的。我想象不出他受驚嚇時的表情,他對我應該是恨的,至少是后悔了,后悔當初輕易就把鑰匙丟給了我。

      兩年前,我剛出獄,還住在姐姐的宿舍里。有一天我去礦場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片舊宅區(qū)還在,大多已坍塌,屋子里長滿了白茅草和馬纓丹。我住過的屋子卻一點兒事也沒有,只是生銹的鐵門上了把鎖,鎖銹得不成樣子了,鑰匙孔都堵著了,即使鑰匙還在,也開不了了,感覺用手一扭就可以輕易摘下來。我特意扒著門縫往里看,黑漆漆的,沒看見任何東西,卻可以想象里面的擺設(shè),四方形的松木小桌,見不到油漆色的排骨椅,還有一個不銹鋼茶盤,那是我買的,空隙時間,我會泡點茶喝,再用隔夜涼了的茶水泡洗滿是硫黃味的雙手……往昔場景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我在巷子里走了一趟,有些鋪面還住著人,門面做著小本生意,墻上都寫了紅色的“拆”字。據(jù)說礦場這片地已經(jīng)被房地產(chǎn)商買下了,舊宅區(qū)馬上就要拆毀,建成海城的開發(fā)區(qū)。不過拆遷賠款的事一直沒談好,拖了很長時間了。我想背后的老板不會是別人,一定是我當年用雷管也炸不死的唐氏地產(chǎn)的老板唐俊雄。

      我在天后宮門口的石階上瞇了一會兒,醒來時,發(fā)現(xiàn)有些涼,剛下過一陣急雨,雨水濺到屋檐下,把我兩只褲腿和布鞋都澆濕了。我突然想起礦場,說不定唐老板還沒有跟那幫坐地起價的老居民談攏,老宅可能都還在。我連忙起身,穿過空蕩蕩的碼頭,城東的荒地已經(jīng)變成了菜園,這讓我一時找不到進礦場的路。我踏過廣闊的菜園時,四周的狗都吠了起來,我一時慌亂,竟然一瘸一拐跑了起來,待跑進了巷子,整個人都快喘不過氣了。好在夜已深了,沒有人會在意幾條狗的吠叫。巷子里靜悄悄的,看樣子已經(jīng)沒人住了,不過也說不定,可能一到早上,它又變戲法似的熱鬧起來了,像以前那樣,我能在小巷里買到任何生活用品,包括制作雷管的材料。

      我踅摸到之前住的老屋,它確實還在,只是相對于那時,眼前的房子不僅破舊不堪,似乎還縮小了若干。這當然是一種錯覺,卻是真實的錯覺,像一個人老了會縮小,一個人死了會萎縮成瘦小的尸體那樣,一座房子我想也是這樣的。我父親當年也是牛高馬大,站在講臺上,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天花板下學生要站上書桌才可以掰到的落滿灰垢的吊扇鐵葉子,但是,他死的那天,躺在海城醫(yī)院冰冷的停尸間不銹鋼拉床上,臟兮兮的白布蓋著他脖子以下的身體,像裹著一條死狗,顯得異常瘦小,一點兒都不像活著時高大魁梧的父親。金伯特意把我們姐弟倆拉到父親血肉模糊的頭部位置,似乎還需要我們確認尸體就是父親本人。我當時心里很害怕,第一次見到死人,也沒想眼前的死人是我父親了,只想著不要靠得太近。金伯不這么認為,他甚至還拉著我的小手去摸父親的臉,血已經(jīng)結(jié)痂了,不過隔著血痂,還能感受到父親皮膚沁透出來的冰涼,似乎是他呼出來的氣,只是不再熱乎乎的了。眼前的尸體讓我感覺陌生,陌生倒不是因為他的臉被血糊住了,而是整個身體根本就不是父親的身體。那種不確定性的懷疑一直糾纏到現(xiàn)在,以至于有時候,我突然堅信父親還沒有死,他只是躲起來了,在一個地方默默盯著我看。躺在停尸間里的死人根本不是父親,他是另外一個在械斗中死去的村人,就像那個在風暴之夜被人掩埋在鹽埕之下的陌生人。

      好吧,自從我精神出了狀況之后,記憶力變得超強,好多事件像突然被我記起,又分明潛藏在心里好多年了。我記得第一次跟姐姐說起鹽埕下的尸體時,姐姐十分驚愕地看著我。我以為她也知道我一直覺得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被掩埋和掩埋者當然除外),所以我說出了她心中的秘密,她肯定吃驚不已。事實證明,我想多了,姐姐驚愕不是因為我說出了什么秘密,而是害怕,并因此推斷,我的精神出了問題,好像一個正常人就不會擁有秘密一樣。我能說什么呢?有時候我們越強調(diào)一件事,不就越證明我們不正常嗎?這個道理我現(xiàn)在是真懂了,就像我在康寧精神病院里跟陳主任說,我沒瘋。陳主任點點頭,微笑著,說他相信我,卻不會為我敞開病院的大門。實際上,我每說一次,病院的大門就會關(guān)得更緊一些,至少在陳主任心里是這樣的,在我那些“病入膏肓”的室友那里,我更是無藥可救。他們倒是真誠,因為我比他們正常,所以我病得比他們厲害,在他們想來,他們也是正常人。我能說什么呢,只好沉默。

      我在老屋門口磨蹭了一會兒。老毛病了,我永遠不能干脆利落地干事情,即使馬街上的人都傳言我心狠手辣,刀刀往致命的位置上砍。事實上,在馬街混的那些年,我從沒有真正想過傷害一個人,除了殺父仇人,我不想殺任何人。如果說我貌似心狠手辣,那也是為了復仇之時練練手,到頭來我還是犯了致命的錯誤——我殺了一個無辜的人,作為唐俊雄的司機,他死得確實有點莫名其妙。當我得知死者還遺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兒時,心里的愧疚感就更加濃烈了,甚至,在監(jiān)獄里,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夢見一雙幼弱的眼睛在暗處盯著我看。我不知道那是誰的眼睛,是不是人的眼睛,但可以肯定,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悔恨,早就已經(jīng)把我蒙頭窒息了。

      很輕易地,我一伸手就把門上的鎖頭摘了下來。十年前的封條早風化了,沒有在門板上留下任何一絲痕跡。案發(fā)不久,我被警方帶著指認現(xiàn)場,手腳都戴著沉重的鐐銬,當時我也是站在老屋門口,抬手指認——這就是我制作雷管的地方……巷子里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他們把巷子的兩端都堵住了。他們看著我,小聲議論著什么,難掩心中的詫異和好奇。也許,在周圍的閑人看來,我這個頂著一頭綠發(fā)、平時見面一時興起還會禮貌地跟他們打招呼的街頭小混混,竟然能在一間破落的瓦屋里制作炸彈,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炸彈是多大的事啊,那是打仗才會用到的東西,平時也就在電視里見過,早些年有人炸魚,后來也絕跡了。他們并不知道,制作雷管對我來說真的是小事情,就像在家里包一節(jié)爆竹那樣簡單。

      這門手藝我也不是天生就會,在此之前,我認識一位疍民,人們叫他老疍。海城人一般都瞧不上疍民,他們的先祖一直在海上漂泊,不敢上岸,被戲稱為“甌船人”,偶爾晾曬在岸上的衣服收回來時總是被剪出大大小小的窟窿。老疍年輕時是炸魚高手,有一次因為導火索出了問題,他用嘴去吹,結(jié)果把整個手掌都炸掉了。那時的導火索比較原始,沾水就滅,每次炸魚必須把埋填在瓦甏之下的雷管芯燃到差不多了才往海里扔,否則時常會因為咸芯而擲了顆啞彈。禁止炸魚后,老疍上岸給礦場搞爆破,礦場下面埋藏著豐富的錫礦,傳言興起于大煉鋼時期,只不過海城人像挖龍?zhí)端畮炷菢釉偻峦跁r,除了黑土還是黑土,倒是礦場作為一個片區(qū)地名,遺留至今。我認識老疍時,他已經(jīng)是個老頭了,因為殘疾,似乎也沒成家,總之我經(jīng)常見他一個人坐在墻角,抽那種手卷的煙草,看著街上的人發(fā)呆。我偶爾丟給他一根帶煙嘴的香煙,他擺擺手說太淡,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收進了口袋里。他覺得我對他好,又沒什么可以報答我,有一天便跟我說:“我教你配炸藥吧?!币苍S在他看來,制作炸藥真的是一門討生活的好路子,說不定哪天遼闊的大海上又可以肆無忌憚地炸魚了。老疍的配方其實很簡單,類似土炸彈,無非就是把硝銨化肥炒至變色,木屑用文火炒熟,二者配以柴油進行調(diào)和,原料基本就配備完成了。我學到了配方和劑量,卻沒有遵從老辦法,經(jīng)過技術(shù)改進,幾乎算得上是獨創(chuàng)了一種雷管。我不清楚我的獨創(chuàng)是否有價值,不過,事實證明,它確實引爆成功了,威力沒有想象那么大,至少也把一輛商務車給攔腰炸成了兩截。那輛被炸毀的汽車后來在馬街示眾了一段時間,所有路過的人一見,就加深一次印象。他們大概已經(jīng)把它等同于我的存在了,滿目瘡痍的存在。所以,我指認現(xiàn)場那天,幾乎人山人海,計劃要出海捕魚的人也放下手頭的活,特意趕到礦場來看我最后一眼。我全程低著頭,不敢迎視他們,警察強行從人群里擠開一條道,把我押上皮卡車時,有人朝我啐了一口,并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殺人。是啊,為什么要殺人?殺人肯定是不對的,哪怕是以復仇為理由。

      老屋斷了電,連門后的開關(guān)也卡死了。我身上沒有火源,借著窗外的亮光,摸索著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張竹椅子,坐上去,吱吱呀呀一陣響,像老人的呻吟。十幾年前,我就是坐著這張竹椅,在松木桌子上制作我的雷管。硝酸銨和硫黃的味道很好聞,讓我?guī)缀跎狭税a,除此之外,器械之美也讓我全身充滿緊繃感,錫線和火紅的熱烙鐵接觸在一起時,錫線熔化成液體在線路板上滾動成一滴動物的眼淚,銀光閃閃的,看著都入迷。種種的一切,都神秘而神奇,它們恰恰又是實體存在的器物,我只要走出屋子,隨便在哪家五金店都能買到。是啊,后來我知道,那就是化學和物理,是科學的魅力,可惜我沒能讀上初中,否則成為一個像諾貝爾那樣的科學家,也是說不定的事情。有半年時間,我躲在屋里深居簡出,伺機犯罪,也和諾貝爾在實驗室里研制炸藥沒多大區(qū)別了吧——是的,后來我在監(jiān)獄里讀了厚厚的一本諾貝爾的人物傳記,才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號人,他和我其實僅有一念之差。

      桌椅還在,只是那個塞滿烙鐵、錫線和萬能表的破工具箱不知了去向。它要么被警方當作作案工具收繳了,要不就是被屋主扔上了閣樓——礦場的老屋都配備一間閣樓,木制的梯子彎曲而上,閣樓矮,只夠彎腰走動,席地而坐,透過扁長形的窗口,剛好能望見遠處的海東大橋。在沿海岸瘋長的木麻黃和桉樹林的遮掩下,大橋也只能看見中間拱起的橋體。但就算閉上眼睛,我也能想象橋上坑坑洼洼的路面,兩邊松動脫落的水泥欄桿,和隔出老遠才有一桿在風中搖搖晃晃的路燈,很奇怪,它們白天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到了晚上,卻都能奇跡般地亮起來。當年父親從鴨屎礁騎單車來海城接我們姐弟倆,要是學校有事耽擱了,來時太陽都下山了。我坐在馬街邊上,睡著了,在姐姐懷里,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上了單車,姐姐坐我后面,雙手扶著我的頭,把我緊緊地夾在父親身后,生怕我頭一歪從車座上滑下去。那種初醒的感覺真好,尤其是前面有父親的背,后面是姐姐身體護著,像是活在睡夢中還沒有完全醒過來。過海東大橋時,橘色的燈光亮了,填補了路面的坑洼。我們一家三口加上一輛二八大單車的影子,快速地移動,倒成了路面上唯一顯眼的斑駁。

      比起白天,我更喜歡夜晚的海東大橋,它就像發(fā)完脾氣后突然變得軟弱的一個人,不但大橋如此,站在橋上看到的一切也是如此。無論是橋底下銀光閃閃的鹽埕,還是正前方泊滿漁船的碼頭,抑或是碼頭背后那個一眼就能看到邊的海城,它們都軟弱了下來,和從大海深處吹拂過來的帶著咸澀粗糲的風,還沒落到皮膚上,就滑到身后去了。

      好多個夜晚,因為父親過早接回我們,我擇空偷偷溜了出來,借去伙伴家玩耍的名義(其實在鴨屎礁我哪有伙伴哪),出了村子,穿過幽暗的桉樹林,徒步走上海東大橋,倚在殘缺的欄桿柱子上,登高俯瞰。對于一個還不諳世事的小孩兒而言,海城的夜景充滿妖媚般的誘惑力,尤其是從高處遠看,像看著一個隔著時空的異地他鄉(xiāng),難以想象那就是我白天上學的地方。遺憾的是,我并沒有實地逛過海城的夜市,聽同學們說,馬街的刨冰很好吃,只有在夜里,那些賣刨冰的阿姨才會把擺滿彩色玻璃罐的板車推上街市……

      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一直沒有向任何人說起。

      兩年前,我出獄后,才跟姐姐說起。

      然而時過境遷,有些事情已經(jīng)不能再引起人們的詫異了,至少姐姐聽完我的話,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怎么會有那么奇怪的愛好,海城的夜景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個十八線小城鎮(zhèn),海水只要稍稍一漲,完全可以把海城淹沒,雖然從來沒有過,不過遲早有一天會的,就像遲早有一天,地球上所有的陸地都會被海水侵占一樣。姐姐說這些時,我也感覺莫名其妙,她怎么會有如此悲觀的想法,比我這個精神病患者還要悲觀,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不過也快了,當我意識到童年的小秘密已經(jīng)無法引起姐姐的關(guān)注時,我覺得總有一個秘密會引起她的關(guān)注,哪怕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卻與父親的死似乎有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沒有錯,姐姐看似對父親的死冷淡了,甚至遺忘了,事實上,那只是她表面的掩飾,掩飾得越好,內(nèi)里就越不堪。這我清楚。

      我故意說:“如果有什么東西能讓我嘔吐的話,那就是海城的夜景了;如果非要評比世上最難吃的小吃,大概也就是馬街的刨冰了?!?/p>

      “那你還念念不忘?”

      “我看見死人了,哦不,應該說,是我看見有人在往鹽埕下埋死人?!?/p>

      姐姐看樣子被我嚇著了,正收拾的碗筷突然都掉落在地上……

      那些日子,我剛出獄不久,沒什么事干,整天瞎晃蕩。我習慣了牢獄里的生活,一下子接觸到新鮮的空氣,反倒有些不適應。我開始想念牢里那些相處八年之久的獄友,他們大都背負著和我差不多的罪名,不過他們挺佩服我的,說我是為父報仇,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有的是小偷小摸,有的是喝了酒吵了幾句就舉刀殺了人,也有強奸婦女的——這是最讓人瞧不起的罪犯,簡直沒有人愿意正眼看他們。他們喜歡我還因為我沒事就跟他們講如何制作雷管和炸藥,我一遍一遍地把配方和劑量告訴他們,以至于多年過去,仍能記住制作的流程和細節(jié),甚至于在講述中,靈感驟現(xiàn),想出一個改進配方的好辦法。坐牢八年,等于在牢里當了八年的化學老師。和牢里的熱鬧相比,回到海城簡直像進入冰窟一樣冷清。這個小城已經(jīng)沒有我任何一個朋友了,我們再也不可能跟以前那樣在馬街沿著鋪頭收保護費,也沒人敢當街收保護費了。我的那些鐵哥們兒,幾乎都改邪歸正,娶了兇狠的老婆,生了三五個孩子,正被生活壓得氣喘吁吁,誰也不會相信,連同他們的妻子和子女,那些面色蠟黃的男人當年在馬街竟是吆三喝四的刺頭。我在街頭遇到過他們,他們有的在批發(fā)部開噪聲極大的面包車拉貨,有的在碼頭幫工,有的則在人民醫(yī)院門口停著輛改裝過的三輪車拉客……我沒有上前跟他們打招呼,彼此都不好意思,最好的辦法便是假裝不認識。

      時間總得消磨,我總不能整天窩在宿舍里吧。那當然是個溫暖的小窩——姐姐把她的小宿舍裝扮得像個時尚的小姑娘。她喜歡一切精巧的物件,桌柜、茶幾等所有擺設(shè),能看出來都經(jīng)過精心而細微的布置;實木書架上每一本題目錯落有致的書籍,那樣擺設(shè)絕對不會方便閱讀,僅僅是為了好看。女孩子心目中的好看大概也來自整潔,一塵不染的小臺燈,經(jīng)常被倒過來的小沙漏,墻壁上的小時鐘嘀嗒嘀嗒不會有半秒滯遲……是的,時間都是規(guī)整而潔白的。通往洗手間的門口掛著日式風格的布簾,一個月至少被取下來洗一次,泛白的圖案下露出一半洗手盆下水管,眨眼間,我總能看見一雙赤裸的小腿豎在紅磚地板上,正對著鏡子梳妝打扮??茨悄硬幌窠憬愕男⊥?,像另一個我感覺陌生的女孩兒,或者是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的女人。我知道那是幻覺,我病癥的起初就是開始產(chǎn)生幻覺。當然,有些時候,我確實盯著布簾內(nèi)姐姐那雙潔白的小腿看,她不會知道。我瞬間會把目光挪開,無論是姐姐的小腿,還是另外女孩兒的小腿。大多時間,就我一個人待在宿舍里,我感覺與周遭格格不入,我怕粗笨的手腳不小心把精心呵護的小物件打碎在地。這不像老師的宿舍,倒像富足人家的千金的小房間,不適合我一個男人在此寄居。

      姐姐有一顆千金的心,可惜沒有千金的命。

      我每天走馬街一個來回,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轉(zhuǎn)身就朝鴨屎礁的方向走去。我肯定不是想回鴨屎礁,當初發(fā)過誓,再也不會回那個被魚腥味裹挾的村子。我朝鴨屎礁的方向走去,直到上了海東大橋,才意識到只是想俯瞰一眼銀光閃閃的鹽埕。有些記憶,明明像陰雕的刻痕一樣蟄伏在身體上,卻因為年歲久遠,或者自身的抗拒,故意遺忘和看淡了,顯得模糊不清、模棱兩可起來。所以需要現(xiàn)場復原,毫無疑問,重返海東大橋,在我俯瞰鹽埕的那一瞬間,二十年前目睹的情景,一下又像剛捕撈上岸的小魷魚,帶著閃閃的熒光,把我混沌的記憶照得清亮起來——我終于能理解警方在審判一個犯人時為什么要把他帶到案發(fā)現(xiàn)場指認了,那豈止是確認的舉動,分明是以殘忍的方式讓犯罪者加深記憶。是的,當年我所指認過的老屋,以及那輛被炸成兩截的商務車,一桌一椅,汽車上的某個斷裂處的形狀和痕跡,如今的我?guī)缀踹€能在腦海里復原、重播。這招太狠了。我站在海東大橋上,確實有些后悔,我分明又看見他們抬著草席裹挾的尸體出現(xiàn)在了鹽埕里……那天晚上,可能還下了雨,夏天的雨,說下就下,說停也就停。我大概在桉樹林里躲了一會兒雨,走上海東大橋時,雨停了,或者很小,根本阻擋不了我上橋。我為什么非要在夜里偷偷溜出村子,站在橋上看夜幕下的海城呢?我已經(jīng)說過,這是我的小秘密,是我童年時期的愛好。那時我在鴨屎礁沒有一個伙伴,我的同學都在海城,村里的人誰都不愿意和我玩,他們甚至故意躲著我,說我和父親一樣“翹楚”。父親卻挺高興的,他巴不得我在村里一個朋友也沒有,他一點兒也不理解一個孩子的孤獨。所以,鴨屎礁并不是我喜歡的地方,暫時又逃脫不了,和我父親一樣,他直到死,也沒能在教辦那里申請到調(diào)往城里的同意文書。父親死后,房頭族人金伯對我們關(guān)愛有加,可我無法忍受家里的冷清,經(jīng)常在夜里偷偷溜出來。童年的我,最為焦慮的倒不是父親的死,而是父親死后,我們還能不能去海城讀書。我害怕我再也去不了海城,那天晚上在橋上看海城的心情就顯得和之前很不一樣,有了迷戀和訣別的意思。

      我承認我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盡管這么多年來,也不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隨著年月的久遠,它更像一場夢,在夢里,我看見幾個大人抬著一具被包裹在草席里的尸體,他們匆匆走在鹽埕之上,其間還摔了一跤,雨后的鹽埕是有些滑吧,或者他們緊張,總之,他們慌慌張張地,無聲地,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把尸體掩埋在了鹽埕之下。我那時個兒矮,只要把頭稍稍低下來,就能躲進水泥欄桿的后面,透過蘭花形狀的縫隙看橋下所發(fā)生的一切。很奇怪,我當時并不太緊張,盡管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具尸體被草席包裹著,卻一點也掩飾不了是一個死人的內(nèi)在,甚至比直接裸露出來,還要讓人害怕。鴨屎礁里的老人死了,家人會用一張草席覆蓋在上面。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所以,不用求證,我知道他們在掩埋一個死人。我那會兒對死人沒什么感覺,可能是因為父親剛死,尸體就躺在海城醫(yī)院的停尸間,金伯還領(lǐng)著我們姐弟倆去看過。相比而言,橋下那具尸體,比我父親要溫順多了,至少我沒有看見裂開的致命傷口。

      我不知道繼續(xù)在橋上看了多久,直到鹽埕上沒有一個人了。鹽埕恢復如初,掩埋尸體的地方似乎也隱藏了起來,一時之間認不出來了。鹽太白了,夜里都泛著光,白天看的話,也許會好認一些。我當時決定,第二天天一亮再到橋上看,認出埋尸體的地方。我確實是這么想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只是覺得好玩,或者是童年的好強心理,以后我想把事情告訴人家,總得有個確切的說法。即使事情剛過十幾分鐘,我就開始感覺虛幻了,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也自我懷疑了起來。我需要證據(jù)。當然,我沒想過告訴任何人,村里一個伙伴也沒有,城里的同學又不可能在一起了;姐姐呢,暫時是不會告訴她的,告訴她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姐姐不會同意我夜里只身上海東大橋,尤其是父親死后,她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更會管著我。我至少得記住埋尸的大致位置,便一直記得那個水閘,尸體就埋在鹽埕的水閘邊上。

      第二天,我再次上海東大橋時,卻怎么也認不出哪塊地被人挖掘過了。夜里肯定下了大雨,把人為的痕跡都掩蓋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鹽埕,那個灰不溜秋的水閘,依然在。我只好放棄,并開始產(chǎn)生陰影,至少從那之后,再也不敢夜里去海東大橋了。白天姐姐踩單車載我過橋時,我也故意把頭扭向橋面,看汽車的車輪,不愿多看一眼橋下的鹽埕。

      我以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不過是一場噩夢,它剛好發(fā)生在父親死后。這么想來也就很好解釋了,無論是對姐姐,還是對我,都是說得過去的理由。我沒想到,二十年后,再次走上大橋,一場夢又回到了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還和父親的死牽連在一起,很難撇清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它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知道,我還懷疑過,那被掩埋在鹽埕之下的尸體,是不是就是父親的尸體?然而,根本說不通,父親的尸體在醫(yī)院停放沒多久就火化了,姐姐捧回家里的是一個骨灰盒,那里面才裝著父親。鹽埕之下的尸體又是誰呢?他是怎么死的?為什么偏偏被埋在鹽埕之下?事情過后,鴨屎礁和附近的幾個村子,也沒有人失蹤。一切都很詭異,說不過去,即使我把“夢里”的事告訴別人,他們也無法相信,真以為那只是我年少時因為害怕而做的噩夢。

      我繼續(xù)跟姐姐說:“尸體就埋在鹽埕的水閘邊上,不是左邊就是右邊,沒錯,右邊,我們站在大橋上望過去的右邊,不是面向大橋的右邊,那樣的話就是左邊了……哎,說不清楚,總之不是左就是右,沒多大的地方。不信?不信你去報警,讓警察挖出來,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姐,你信不信我說的話?”

      我拉著姐姐的手追問。姐姐顯然被我嚇得不輕。

      后來她知道是我的精神出了問題。她怎么會相信一個精神病患者的信口雌黃呢。她自己不信,卻不能保證別人也不信,因為自那以后,我逢人便說,海東大橋下的鹽埕埋了死人,我甚至能說出具體位置,就在水閘邊上……姐姐開始害怕了,海城人誰都知道,海東大橋下的鹽埕,背后的老板就是唐俊雄,雖然他早已不再靠鹽埕賺錢了,不過二十年前,為了那片鹽埕,他在鴨屎礁掀起了房頭之間的械斗。我父親就是在那場械斗中被唐俊雄一鐵釬給敲死的,作為我們姐弟倆的殺父仇人,我一把雷管沒能把他炸死,他又怎么可能任由我出獄后滿城傳言他的鹽埕下埋了尸骨呢?

      姐姐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才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她是為我好。

      十年前,我制作雷管準備報殺父之仇這事,一開始肯定沒人知道。我隱秘工作做得很好,我得讓唐老板知道,我已經(jīng)墮落了,根本沒本事報仇,而且憑他后來在海城混得風生水起,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就像蚍蜉撼不動大樹一樣。我在馬街混的那些年,從來沒跟身邊人提起過身世,尤其是父親的死。那場發(fā)生在鴨屎礁因爭奪鹽埕地而激發(fā)的三房和五房之間的械斗在海城人人皆知,可是時間多牛啊,時間就是解藥,可以解生死,解仇恨,甚至解記憶。那場械斗之所以被人記住,全因唐俊雄在海城太耀眼了,他的起家就源于那場械斗;另一個人的死卻早被人遺忘了,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他死得悄無聲息,一文不值。殺人者并沒有坐牢,警方無法在混亂的房頭械斗中梳理出有力證據(jù),最終以一個“法不責眾”的借口搪塞過去。械斗事件之后,唐俊雄如愿獲得鹽埕,一時之間成了海城的風云人物。政府出于撫慰,解決了我和姐姐的學費問題。第二年我就輟了學。輟學后,我故意和姐姐疏遠,一個人在馬街混,為了證明我是個渾蛋,甚至故意跟唐俊雄的勢力套近乎。有一次,唐氏地產(chǎn)有一塊地拿不下來,有個漁民很犟,不簽字,當釘子戶。唐俊雄有頭有臉,自然受不了這樣的欺負,他又不會親自出面。于是私下雇了混混,夜里騷擾那一家子,砸門,往院子里扔酒瓶子。我就賺過這種錢,故意讓人知道,唐世偉的兒子都下賤到了什么地步,就差認賊作父了。沒關(guān)系,我能忍,我還小,還有時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韓信還能忍受胯下之辱呢。

      我自以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是,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大概是我犯事不久之前。有一天,金伯找到了我。我當時并不知道金伯是怎么找到我的,為什么要找我。離開鴨屎礁后,我再沒回去過,跟村里人也斷了聯(lián)系。可以說,在鴨屎礁人眼里,我和死了沒什么區(qū)別了。哪怕是金伯,我們的房頭族人,是父親的發(fā)小,父親死后他出面料理了后事。“文化大革命”后,社青參考,父親就是和金伯一起去參加的考試,結(jié)果只有父親拿到了教師介紹信,當上了老師,金伯沒當上,一輩子當了漁民。父親在時,金伯來家里坐,還會經(jīng)常說起當年的事,說命運的改變有時就在一紙介紹信之間。

      金伯一大早就敲開了我的房門。從來沒有人那么早來找我,大家都知道,小城街上的混混通常是沒有上午的,像某個偉大的作家寫的那樣,我們的早晨總是從中午開始,屬于我們的夜晚總是十分漫長。記得那天被敲門聲吵醒的我一度驚慌失措,以為事情還沒開始警察就像獵狗那樣聞著罪犯的氣味找上門來了?;艁y間,我把桌上做了一半的雷管和原料就掃進了垃圾桶,打開后窗,光像潮水一樣涌進屋里來,帶著濃烈的氣味,一下子把屋里長期悶出來的濕霉和硫黃味道沖淡了一些。我把垃圾桶丟出窗外,環(huán)視四周,確定屋里除了一個單身混混的狼狽形象,再也沒有明顯伺機犯罪的證據(jù)時,才敢去開門。金伯那天穿著很正式,一身嚴肅的西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不合適,像臨時找人借穿的衣服。他甚至還戴了一頂黑色的寬檐帽子,故意把帽檐拉低,只露半張臉,看起來不像是從鴨屎礁來的人,倒像是電視劇里時不時出鏡卻不是那么重要的角色。我一時沒能認出來。我問他找誰。他把我推搡進屋——“阿國,連金伯都不認識了?”

      我們在屋里抽了一會兒煙,不知道是我神經(jīng)過敏,還是確實存在,我感覺金伯一直朝著那扇打開的后窗看,仿佛他早就看出來了那是兩扇長期關(guān)閉的木板窗戶,突然被打開,就像人的皮膚被利刀劃出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連窗外扔出了什么東西,他好像也知道,只是沒上前去看一眼??赡苁枪室獠豢?,他看透一切,隨即又看渾身不自在的我。

      我從小就怕金伯,說是敬重也行,房頭內(nèi)他和我父親走得很近。金伯賞識父親的文采,說父親在古詩詞上的造詣直追古人。金伯難免夸張,不過在我印象中,父親的藏書中確實沒有一本是我看得懂的,都是文言文。村里的族譜以及逢年過節(jié)祖祠神廟需要致辭告示,均是父親起稿書寫,他的毛筆字寫得也好,家里除了古書剩下的全是字帖,楷行隸篆,從魏晉到明清,從王羲之的《蘭亭序》到米芾的《蜀素帖》,屋里都有。作為鴨屎礁的賢人,金伯和父親配合默契,無論房頭內(nèi)的紅白喜喪,二者都能牽頭料理,經(jīng)常沒事就坐在一起商量事情,喝幾口小酒,敬幾輪煙。

      過了一會兒,煙抽得差不多了,金伯摘下帽子——他戴帽子抽煙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滿腹心事的人。金伯問我,唐世偉去世幾年了?他沒說我爸,直接說出父親的名字,這讓人很奇怪,仿佛我們談論的是一個彼此熟悉的朋友。我知道金伯是故意的,他比誰都清楚父親去世的時間。他只是找到一個話題的突破口,而且這個話題,我永遠無法回避。當然,我也不是有一說一的好學生,再說,在海城混的那幾年,早學會了吊兒郎當?shù)牧曅?,即便面對金伯,也沒有絲毫收斂,或者說,還得刻意表現(xiàn)。我口氣淡漠,回答,好幾年了吧。我故意起身去拿什么東西,找水喝,或找一塊隔夜的面包塞進嘴里。我那陰暗的房間確實找不到一點像樣的食物,居住幾年了,卻還像一個臨時住處,不像家。金伯的目光隨著我的身影移動,他把帽子抓在手里,似乎很金貴,怕放在任何一處都會被灰塵弄臟。

      “金伯今天來找我,就為了問我爸死了多久?”我問。

      金伯看樣子被我的詰問噎住了,幾年不見,他在我眼里除了一身行頭有變,人還是那個人;可我在他眼里,肯定是發(fā)生了大變化,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我都差點成了陌生人。

      “阿國,你就不要對五房有成見了,你爸的事,說到底是個意外,五房人不想,三房人也不想。如果你爸看得見,他也不希望你這樣,你看你過的都是什么日子,這屋里連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你馬上也成年了,也不能整天在街上混了,該找個行業(yè),練門手藝,以后還得娶老婆生孩子……你看看你姐,師范都畢業(yè)了吧……”

      金伯婆婆媽媽說了很多,都是我討厭的、不愿意聽的話,尤其是一大早,海城空氣最好、陽光最柔和明媚的時候,他的出現(xiàn),真是大煞風景。再說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愛恨還分不清嗎?三房是我的殺父仇人,具體是三房的唐俊雄。五房我又怎么會記恨呢?父親是五房人,即使他不太樂意,爭奪鹽埕一事,最后鹽埕歸了哪個房頭,跟一個吃政府飯的小學校長也沒多大關(guān)系,但那畢竟關(guān)乎房頭的聲譽,父親身為族里的賢人,被五房人推搡上前作為談判代表,一點兒也不算過分。能力有多強責任就有多大,身為五房人為五房出頭做事,難道不是應該的嗎?最后丟了性命,丟得也是有價值吧。我一直不覺得父親死得窩囊,只是有點兒冤,有冤就得報,這沒有什么好說的。身為父親的兒子,我自然要擔起這樣的天職,總不能讓姐姐一個女孩子去報仇雪恨吧。再說我們唐家也要留后啊。我算好了,姐姐師范畢業(yè)之日,就是我行動之時,我不能影響姐姐的學業(yè)。金伯突然來說這么一番話,一下子倒讓我有些緊張,話里有話啊,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動機——這是很要命的紕漏。

      “金伯,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我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了,我唐寧國哪敢跟唐葉修堂堂師范生比?。俊蔽夜室庹f出我和姐姐的全名,不知道為什么,潛意識里突然脫口而出。

      金伯嘆了口氣,繼續(xù)抽煙,煙霧一時之間讓屋里聞起來像著了火。我倒希望金伯能趕緊把找我的目的亮明,不要遮遮掩掩,浪費時間。在海城,我不想見到任何一個鴨屎礁人,但是只要一上街,就避免不了,總是能見到鴨屎礁來海城謀生的人。我能認出他們,他們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們有的在街上匆忙路過,五房的或三房的,開著電單車,著裝刻意效仿了城里人,不過那張鴨屎礁出來的臉蛋,還是出賣了他們。礦場街巷里有一家賣粿條湯的鋪面,也是鴨屎礁人開的,那一家子我倒是挺陌生,似乎早就離開鴨屎礁出來謀生了。男主人叫虎哥,是三房人,不過三房和五房之間的爭奪戰(zhàn),他并沒有參與。虎哥白天出海釣鰻魚,晚上才回來幫忙一起看店鋪。我去他家吃過粿條湯和鰻魚粥,那個叫虎哥的鴨屎礁人確實對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犯不著提醒他。那樣挺好,兩個鴨屎礁人在海城遭遇,彼此并不認識,像陌生人,只要他不和我產(chǎn)生關(guān)系,不說話,不進我的屋里來,我就可以把他當作海城人,跟鴨屎礁不再有任何一點兒關(guān)系——像那天,一個叫金伯的鴨屎礁人走進我的房屋,并且連續(xù)抽了至少五根廣喜香煙,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看你這么說,你爸會很失望的?!苯鸩偹惆褵熎缌?,“當年他把你們姐弟倆都送海城來讀書,目的很明顯了,全村人都看在眼里,說你爸翹楚的大把人,也難怪他們說嘛,身為鴨屎礁小學校長,卻不讓自己的子女在自己教的學校讀書,這怎么讓全村人放心呢?只能說,你爸沒把教書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你看過把戲吧,就是那些騎著單車,馱了兩筐子黑藥膏,說包治百病的那種,有些還帶幾條毒蛇,盤在脖子上當圍巾。他們要證明自己的藥靈,得故意讓毒蛇咬自己一口,他總不能隨便抓個圍觀的人讓蛇咬一口吧。就是這個道理,你爸身為老師,卻直接撇開了自己的子女,怎么可能在別人家的孩子身上下功夫呢?我知道這么說你爸有點兒過分,不過那時大家都這么說,我和你爸關(guān)系好,有人故意在我面前說,為的就是讓我傳達。我可沒這么干過,至少在你爸活著時,我沒在他面前提起過?!?/p>

      “那么,他就該死嗎?”我突然有些激動。

      “那是兩碼事?!苯鸩粗?,他也很激動,“我都說了,那是個意外。”

      “意外?他媽的唐俊雄一把鐵釬敲在我爸的腦殼上,那腦殼像個西瓜一樣裂開了,你現(xiàn)在跟我說是場意外?”我突然意識到言語有失妥當,立馬強迫自己疲軟下來,“不過,也無所謂了,人都死了,還能怎么樣,說起來人家唐俊雄還是我爸的得意門生,不至于對我爸有那么大的仇恨,要說有仇恨,那也是三房對五房的仇恨,他是為三房出力。我爸呢,就是倒霉鬼一個嘍,替五房去死唄?!?/p>

      我這么說確實擊中了金伯的要害,作為五房的行頭人,金伯一直在房頭內(nèi)威望很高,他說的話,五房沒有人不聽從。也就是說,如果唐俊雄真要殺人,該殺的也是金伯,怎么樣也不會輪到我父親。多數(shù)時候,父親只是個幕僚,金伯才是沖鋒陷陣的人啊。這么說來,父親也可以說是為金伯去死的。多年前,父親和金伯一起去海城“社青參考”,父親拿到了鴨屎礁唯一的教書名額,他兜里揣著薄薄一封介紹信回到村委報到時,怎么也想不到,幾十年后會為身后那個落選的兄長去死吧。這當然只是我個人的臆想。這么多年,父親和金伯之間的關(guān)系,那種明著友好,實則暗自較勁的狀況,肯定比我知道的要精彩而復雜。上一輩人的事我就不多管了,余生留給我的任務很簡單,也很明確。我只需要單純而粗暴地去完成就可以了。相比蕓蕓眾生復雜的人生軌跡而言,我這輩子活得真他媽的簡潔明快,只需提刀上陣,血刃仇家,要殺要剮,就隨你們便吧。

      我故意癱坐在地上,那個樣子,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準備報仇雪恨的人。

      金伯卻似乎不這么看,他起身說的一席話,讓我一下子警覺起來。

      金伯說:“我也好,代表五房人也好,這次來看你,就是希望你別沖動,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就別把事態(tài)再攪大了。冤冤相報何時了,電視上都這么說,是吧。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你姐讀書的費用,其實是唐俊雄出的。這些年,唐俊雄也不算太過分,唐氏房產(chǎn)對我們五房人多少有些照顧,不少年輕人在他手下打工。當然,我不是為他說話,我們五房和三房之間的仇恨,因為你爸的死,是永遠也化解不了的。只是,我們不希望你一時沖動,把人生給毀了。我和房頭里的人商量好了,準備花錢送你去職校讀幾年書,學門手藝,和你姐一樣,將來有個穩(wěn)定工作。如果你不想上學,我們也可以籌錢幫你買條船,靠條船也可以輕輕松松過日子。大伙托我來,想聽聽你的意見,都不想看你繼續(xù)這么在海城混下去,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還把頭發(fā)都染綠了,成什么體統(tǒng)啊。以后我死了,也沒法跟你爸交代啊?!?/p>

      金伯說得動情,幾乎都快哭了。我卻平靜如鐵,隱約覺得,我的計劃似乎被人看破了。這讓我的內(nèi)心一下子慌亂不已。不過,我很快反應過來,從臟兮兮的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我說,金伯啊,上學就算了,漁船我也不會開,你看我這樣子像行海人嗎?這樣,你身上有錢嗎?給我?guī)装賶K,我都快沒錢買煙了……我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無賴模樣,竟真伸出手,攤在金伯眼前。

      金伯愣了一會兒,他很快從兜里抓出一把錢,整張的和零散的混在一起,大概有幾百塊吧,放我手里。臨走時,他把半包廣喜煙也留給了我,并且跟我說,他在漁業(yè)管理所上班,有事可以直接去東宮碼頭找他。我這才知道,他為什么穿了那么奇怪的一身行頭——禁漁期間,碼頭瞭望站總會站出一個人,手持大喇叭對出海的船只喊話。金伯就成了那個喊話的人,職責上像是海城二中門衛(wèi)室的保安。

      后來,我當真去瞭望站找過金伯,那個破房子竟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幾乎只要有縫的地方都插滿了紅旗,隔遠了看,像只紅色的刺猬。金伯竟然送給我一條廣喜香煙,說是漁民夜里偷偷出海照尼仔孝敬他的。他說這話時的口氣,讓我討厭,似乎活了半輩子,終于也混到了可以受賄的地位了。我父親在世時,也時不時能收到學生家長丟下的一兩包煙,金伯自然是羨慕的。他比我父親高級多了,漁民們只要能在禁漁期偷偷溜出去一趟,別說一條香煙,就是十條一百條,他們也愿意讓金伯抽到肺片像黑炭一樣黑……

      出獄后,我去碼頭找過金伯。我沒敢靠近位于灣道處砂石岸上的瞭望站(已經(jīng)翻修一新,二層高的水泥房,一層住人,二層是瞭望塔,紅旗仍豎在邊上),只是遠遠看著,半天,卻不見金伯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曬得黝黑的中年男人。后來我才知道,早在十年前,金伯就回鴨屎礁帶孫女了,他兒子在碼頭海鮮酒樓當大廚,兒媳當服務員,孫女沒人照料。我想,大概是我炸毀了唐俊雄的商務車之后,金伯就下決心辭職了。在這件事情上,我自然算是欺騙了金伯,不知道在獲知事件的發(fā)生之后,金伯是怎么樣的一副表情,驚恐,還是失望?再怎么樣,他也不至于離開海城??!事情是我犯下的,跟他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我到現(xiàn)在也沒能想清楚——也可能不是因為我,禁漁一年嚴過一年,金伯沒再收到漁船的賄賂,覺得沒意思,人也老了,還不如回家逗孫女。

      我卻隱約記得,金伯的身影一直跟隨在我身邊,這也是我出獄后為什么第一時間就去碼頭找他的原因。也許是一種錯覺,不過,在審判我的罪行的法庭上,我確實見過金伯,他遠遠地坐在角落里,似乎生怕被人認出來,他不想?yún)⑴c對我的審判,只想知道在被告席上的我說了什么。我確實讓他失望了(或者很滿意),幾乎沒有說任何話,姐姐幫我請的律師老早就告誡我,什么都別說,把事情始末告訴他,讓他說,他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他說他是專業(yè)說話人士。我自然很高興,巴不得不說一句話呢。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姓嚴的律師在法庭上為我辯護的樣子,他侃侃而談,口沫橫飛,雖說是審判我雷管炸人的案件,大半天卻總是在說我為父報仇,歷史上只要沾點邊的人物和事件,都被他拿出來類比,從春秋的伍子胥到民國的施劍翹,聽得海城的法官都蒙了,破天荒地,法庭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我知道那是幾個馬街上的兄弟帶頭起的哄。

      指認現(xiàn)場那會兒,我卻沒見到他們,整個海城的人都擁出來看我了,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周遭站著的全都是陌生人。我很奇怪,在自以為已經(jīng)很熟悉的海城,竟然還隱藏著如此巨大的陌生人群,突然讓我覺得恐慌,第一次意識到巴掌大的小城并不小啊,似乎地下天上還各有三層天地,這些擁出來看我指認現(xiàn)場的陌生人就是從地下天上冒出來的。即便是那樣,我還是覺得金伯就隱藏在陌生人群中間,其猥瑣的樣子實在讓我懷疑他難逃清白之身,似乎我的罪行就是他唆使的,他那天清早并不是過來勸我收手,而是花錢雇我動手。是這樣的嗎?有些事情,年月久遠,早就變了模樣,小說家也無法將它們恢復原貌。

      離開礦場的出租屋后,裝了警鈴的皮卡車將我拉到了馬街。因為我,馬街第一次變成一條水流停滯不前的河道,到處都塞滿了昂起來的人頭。從我那個位置看,簡直有些壯觀,皮卡車成了一艘船,一路向前,一路把水面上的浮蓮紛紛撥開,分向兩側(cè)。我跟兩位押送我的警察叔叔開了句玩笑,可他們沒有豐富的想象力,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在礦場時,我還埋著頭,有些怕生。出了街,情況就不一樣了,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讓我一下有些恍惚,似乎不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于是我把頭抬了起來,主動去迎合圍觀者的目光,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其實比我還要渙散,不堪一迎。我甚至還在人群里搜索熟悉的面孔,金伯晃動躲閃的面孔,就是那時候讓我撞見的。我不知道金伯怎么對一個爆炸現(xiàn)場感興趣,對于早年出海炸過魚的人,土炸彈的威力再熟悉不過了,別說是一輛商務車,就是一輛大巴,估計也能被攔腰撕開。我準備了兩公斤的炸藥,捆上三枚雷管,一起裝在一個月餅盒里,經(jīng)過幾個月的改裝設(shè)計,把爆炸裝置包裝得近乎完美。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會對自制炸藥有如此癡迷的完美主義強迫癥了,每條線的走向,引爆器的接駁,膠質(zhì)包裝時的棱角,我都盡量讓它們呈現(xiàn)最妥當?shù)臓顟B(tài)。最后合上蓋子,我還從音響喇叭上拆下一塊圈圈餅大小的磁鐵,用玻璃膠粘貼在月餅盒上。我拿著炸藥出門時,任誰也不會知道,我手里拿的竟是那么危險的東西。那時中秋將至,馬街上的人還以為我正要往某個相中的女孩兒家里送禮呢。我悄然靠近那輛淺藍色的廣州本田商務車,不到半分鐘時間,就把炸藥牢固地吸附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了,然后到街對面吃了一甌粿條湯。等我吃完時,發(fā)現(xiàn)商務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副駕駛上坐了人,那肯定是唐俊雄無疑了。我暗中跟蹤了他幾個月,那個位置沒有第二個人坐過。我在街對面撥通電話,引爆了炸藥,瞬間,商務車至少向空中上躥了一米之高,再墜落下來時,就成了兩段。巨響和火光,讓整條馬街上的人都原地嚇了一跳……

      說到底,還是我大意了。商務車司機只是提前啟動車輛,開了空調(diào),時間還早,他順勢就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想瞇一會兒。事后,我沒逃,依然躲在礦場的小黑屋里,兩天后,我得知被炸死的是一個無辜的司機時,第一時間便去自首了,否則海城警方也不可能像他們所宣揚的那樣快就把兇手繩之以法,并在審判過后,還泄恨似的在人民廣場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宣判大會,連同其他刑事罪犯,有偷盜搶劫、猥褻婦女者,還有制毒者。

      我們被反手扣在皮卡車上,一人一輛專車,這輩子都沒有那么好的待遇,左右各站一位高大的警察,荷槍實彈,看樣子我們只要有什么逾矩的舉動,立馬就會被當場擊斃。皮卡車在警車的帶領(lǐng)下,從海城看守所出發(fā),沿著省道入城,拐上馬街,從街頭開到街尾,到達東宮碼頭,向東沿著海濱公路,靠近海東大橋,不過沒過橋,過了橋就不再是海城的地界了,而是繞著環(huán)城公路又回到起點,進入省道邊的海城廣場。那么繞著海城走一圈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游街示眾,讓全城人民都看看我們,認清楚我們,記住我們的嘴臉,朝我們?nèi)枇R,吐口水,甚至扔石頭和臭雞蛋……當然,沒有人敢那么干,再說我為父報仇,要殺的人是唐氏地產(chǎn)的唐俊雄,我的爛仔形象在海城人眼里有了扭轉(zhuǎn),也說不定。

      海城廣場上已經(jīng)被人頭占滿了,他們像是趕過來看一場馬戲,可以稱得上是摩肩接踵。我們則被押送上了廣場前方的老戲臺,一字形排開,胸前的牌子上明晃晃地寫著我們犯下的罪行。誰也不敢抬頭看底下的人群,此刻,觀望的人群代表著某種正義,涌現(xiàn)一股威嚴的氣勢,逼著我們只能深埋下頭顱。除了那個制毒的死刑犯,其余幾個表現(xiàn)還好,死刑犯據(jù)說宣判一結(jié)束就要被拉去斃掉了,他的腿腳早就軟了,由兩個警察架著,才勉強不會倒下。他的親人在底下哭喊,那個婦人應該是他的妻子,正努力把一個嘴里還含著奶嘴的嬰兒舉過頭頂,喊著丈夫多看幾眼……如今我一想起心里就難受,我想如果我是他,我的姐姐會怎么辦——在眾人面前,確實連死都不能痛快了。我瞥見那個死刑犯已失去意識,完全對臺下的情景無感了,他看樣子提前進入了死亡,淚水卻無聲地淌了一臉。

      那一刻,我慶幸自己沒有被判死刑。十年時間,轉(zhuǎn)眼就過了,我抬頭看著眼下黑壓壓的人群,心情竟出奇好。我找不到姐姐的身影,她不會來看我的審判大會,這我理解,我也不希望她來??墒牵驮谀且粧叨^的視線里,我似乎又看見了金伯的身影,等我回頭想確認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有些事,當時沒覺得,事后才意識到微妙,或者說,當我身為一個正常人時,我不會往那方面想,等我變成一個精神病患者了,各種奇怪的觸角便開始在身上生長,仿佛我的身體正在長成一只只靈敏的昆蟲,它們對現(xiàn)實顯得笨拙,面對記憶幽深的黑洞,卻又如同多功能協(xié)助的打撈器械,把那些本來已經(jīng)模糊、不被注意的記憶細節(jié)都精準地打撈和提取,然后放大,呈現(xiàn)一副血淋淋的新鮮面目——童年的鹽埕之夜,我狹隘的記憶一直只在意那具被草席裹挾著的尸體,它像蠟像一樣印在大腦的內(nèi)壁,卻幾乎忘了那幾個掩埋尸體的身影。確實,我當時沒注意,即便注意過,也忘了??墒?,我的精神之疾讓記憶呈現(xiàn)一種神奇的跡象,它讓那幾個身影又開始活躍在我眼前,就像電影的特寫鏡頭,他們一個個從我眼前走過,其中有一個身影,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金伯,他和我在法院、指認現(xiàn)場以及審判大會上瞥見的身影一模一樣,躲閃,驚慌,卻又是那么堅決。

      自然,關(guān)于金伯,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姐姐。我雖然傻掉了,但還沒有完全傻,就像一個蘋果爛了,細菌已經(jīng)布滿整個蘋果了,不過它只是爛了一個洞,其他看起來還是完好的。有些事情我還沒有想明白,或者說永遠也想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知道真相的,金伯他們當年殺害的是誰?為什么要殺人?殺了人為何冒雨埋在屬于三房的鹽埕里?如果我猜得沒錯,金伯他們殺的應該就是一個三房人,他們?yōu)槲腋赣H報仇,把一個三房人埋在三房人剛爭奪到手的鹽埕里,這招確實夠狠……聯(lián)想到金伯他們之前對我的關(guān)注和勸阻,便不難得出結(jié)論,他們怕我把事情再次鬧大,攪渾日趨平靜的深水,繼而牽扯出不可告人的陳年舊事。

      這么多年了,那具無人知曉的尸體是否還掩埋在鹽埕之下,顯然從姐姐的神情已經(jīng)知道答案,她表現(xiàn)出來的驚恐和其他人聽笑話一樣的神情,都在證明鹽埕的清白,至少到目前為止,它就像那白花花的鹽坨,徹底掩飾著地下的一切。

      這倒讓我想起一位病友,他叫二兩。在精神病院那兩年,承蒙陳主任的照顧,我過得還算愉悅,雖然在里面沒什么朋友,我也不可能跟一幫傻子做朋友。那個叫二兩的瘦個子,我卻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和我一樣,并非真傻。二兩和我同住一間病房,我們隔壁床,除了我們,還有其他幾個“不省人事”的病友。剛開始,我們都在裝,裝出病得很嚴重的樣子。有一次,二兩甚至偷偷問我,能不能把屁股借他用下,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打過洞了。我說你把嘴巴俯下去,應該能夠得著。你看,我們演得多好,簡直可以頒給我們奧斯卡雙影帝。不過,有些東西就算演技再好也是無法掩飾的,比如眼神。當我們達成默契之后,二兩就開始在我面前變得正常起來了,每天吃完晚飯,我們會結(jié)伴沿著食堂通往病房的園中小道散步。小道兩邊長滿了馬纓丹,這種野花要是長在外面,可以肆無忌憚,海城人習慣叫它臭草花,一旦被園林工人移植到了院內(nèi),卻規(guī)規(guī)矩矩,像海城老人熱衷在人民橋頭評點的精致盆景。一路上,我們都不說話,回到病房,二兩才愿意說說他的情況,具體是他女兒的情況。他在床頭的草席下藏有女兒的照片,有一次心情大好,給我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就把照片抽回去了。那是一張發(fā)黃的半身照,照片中的女孩兒笑得很好看,穿著校服,站在花叢前,也像一朵花。

      二兩的女兒卻從沒來看過父親,倒是我姐姐來看我時,二兩會眼巴巴盯著姐姐看,像是錯以為我姐姐就是他女兒。實際上他是故意的,他怎么會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呢?他女兒早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也沒見著尸體,就是失蹤了——聽說在海城二中讀書時,跟一個老師好上了,二兩得知后去學校鬧事,沒過多久,女兒就不見了,他懷疑被老師拐跑了,可是老師還在海城,他矢口否認女孩兒的失蹤跟他有關(guān)。二兩報了警,警察也查不出女孩兒的失蹤跟老師有關(guān),他們關(guān)系是不一般,多數(shù)女生也都暗戀過男教師,只要沒鬧出什么事情來,就談不上犯罪。警方猜測女孩兒是離家出走了,也許某一天,突然就回來了。二兩不信,非說女兒被人謀害了……

      我進院時,二兩已經(jīng)來兩年了。他跟我說起的事情,我表示不知情,因為那時我還在揭城坐牢,對于海城發(fā)生的事情,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卻自作聰明,跟他分析說,你女兒肯定被人殺害了,還添油加醋,說那老師就是個衣冠禽獸,估計都把你女兒睡了,可能還懷了孕,又不想負責……現(xiàn)在的壞老師就這個鳥樣,你別看他們讀書多,吃屎也多……他們可能吵了一架,你女兒揚言要揭發(fā)他,他一氣之下,就把你女兒掐死了……我像編故事一樣,編給我的病友二兩聽。那時候我也百無聊賴,從中得到了快感,仿佛那個使女孩兒懷孕的人是我,而非海城二中的男老師。二兩聽了大哭,問我,尸體呢?尸體在哪里?我沉思一會兒,像個傻瓜那樣說話——“以我對海城的了解,應該就埋在海東大橋下的鹽埕里?!倍尚乓詾檎?,逢人就說他的女兒被人埋在鹽埕之下,鬧著要逃離精神病院。他可是重點看護對象,沒過多久,就被轉(zhuǎn)移了,我再也沒見過他。

      一年后,我聽陳主任說,二兩的女兒回來了。她當年真的是離家出走,去深圳的電子廠打工了……她還來精神病院找過父親。

      我不知道她最終有沒有找到父親。

      有些事情由不得人,人家找你的時候你躲起來,你找人家的時候,人家也不見了。眼下,我在找什么呢?我已經(jīng)躲在礦場的黑屋里幾個小時了,到處黑漆漆的,外面的雨還下個不停,或許停了,我聽到的只是屋檐下的滴水聲。夜很深了,此刻街巷上找不到一只活物。從后窗望出去,遠處海東大橋上的路燈倒是越發(fā)明亮。我似乎還能想象多年前的小男孩兒冒雨躲在橋欄桿后看底下鹽埕白茫茫一片……那個被掩埋二十年之久的尸骨,是否也有親人在不遺余力地尋找?這個疑問讓我渾身生起一層雞皮疙瘩。大概是著涼了,我忙起身把后窗關(guān)上,那兩扇松木窗門吱呀一聲,像某個塵封的靈魂在呻吟。

      瞬間有股貼著皮膚游走的恐懼感爬滿全身,身體禁不住抖動起來,那種因為寒冷而讓人刺骨喪氣的感覺實在不應該發(fā)生在夏天,顯然并非因為寒冷,而是驚悚。按理說,一個幾乎失去理智的人不會感到害怕,此刻的我,應該像一具從精神病院逃脫出來的行尸走肉,在海灘和碼頭游蕩了半夜,又將在廢棄的老屋度過另一半的夜。我并不知道明天將去往哪里,能干些什么……這實在不是一個傻子應該考慮的事情,一個傻子就得像一個傻子??杀氖牵铱偸窃谠撋禃r完全不傻,如同身處老屋突然而至的恐懼感,讓我頭皮發(fā)麻,像被一層煙霧罩住,其情形就像十年前金伯找上門那天——他巨大的煙癮幾乎把狹窄的老屋熏成臘味。眼下的煙霧卻不像人為制造的,更像冬晨湖面上升騰起來的寒煙,它們緩慢挪動,看似有形,又和空氣混為一體。在詭異的變形中,我似乎看見所有死去的人都復活了,他們一個個如流水席滑過我眼前……我看見死于一劑中藥的年輕的母親(盡管我并不能記清她的面容);我看見父親依然躺在停尸間的不銹鋼拖床上,血跡在床體上滑動成拉絲的形狀;我還看見那具被包裹在草席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尸體,長年被鹽水浸鹵,早已萎縮成了一條老菜脯的模樣,正滴滴答答滲出飽含咸味的油脂——當然了,我必須看見那個被我炸得血肉模糊的司機,至今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在印象里他就是照片上一堆焦黑的骨肉;我甚至看見那個一起被宣判的死刑犯,他太窩囊了,做鬼也是窩囊的——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一激靈,尿從褲襠里飆了出來。他似乎告訴我,那天的審判大會,最應該被槍斃的人是我。

      我在老屋待不下去了,雨還沒停,我逃了出來。我沒有方向,下意識地,卻往海東大橋的方向走。我朝著筆直的方向走,拖著一條瘸腿,無論擋在我眼前的是樹木還是溝壑,都直接翻越過去,像個披荊斬棘的勇者。等我到達橋頭的樓下時,渾身已經(jīng)沒有一塊地方是干凈的了。我的胳膊和膝蓋都在流血,卻感覺不到痛,反倒有些興奮,血水成了我的興奮劑。橋頭的小樓早已廢棄,早年海東大橋還是一座引水灌溉的渡槽橋,需要守橋人站崗放哨。橋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路燈下坑坑洼洼的橋面一時顯得比以前寬大許多,不像一座岌岌可危的橋,倒像是一條寬敞的大道,大道的另一端則是未知的可期待的世界?!甘前?,我遲遲不敢邁步上橋,對于我而言,這座連通鴨屎礁和海城的橋體,被賦予了某種神圣的寓意,從父親開始,勢必由我來終結(jié)。

      和每個鴨屎礁人一樣,父親一輩子都希望能跨過海東大橋,再也不用回去。在一個小學語文老師的認知里,跨橋的次數(shù)最好是單數(shù),雙數(shù)就意味著回頭了??上У氖?,父親一輩子都在重復雙數(shù),至死也沒能把跨橋保持在單數(shù),即使是死后,他的尸體被拉去海城,最后骨灰還是被姐姐捧回了鴨屎礁。他老人家躺在那個劣質(zhì)的松木盒子里,該是多么無助與絕望啊!多少鴨屎礁人,我是指那些暫時還留在海城的人,都希望把過橋的次數(shù)定格在單數(shù),比如我姐姐,如果不出意外,她應該不會再過橋了;還有我,多年前就發(fā)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跨過海東大橋,到死,真的,到死,父親完成不了的夙愿,我們來替他完成——他樂意見到自己的兒女有骨氣,哪怕僅僅是以自欺欺人的形式。

      我在橋頭猶豫了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雨時大時小,天氣悶得像把整個海城放在蒸籠里。這樣的天氣,憑海邊人的經(jīng)驗,風暴已經(jīng)迫在眼前了。也許風暴過后,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最好連同海東大橋,也一同垮掉。這座存在半個世紀的大橋,活成了精,活成了某種隱喻,至少在我看來,它像極了半途而廢的父親,終將以失敗告終。

      閃電在海的上空撕開一道紫紅色的口子,陰沉的海灣在那一閃的亮光中,瞬間蒼白得如同死人的臉。此刻,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切,甚至陌生起來,好像不再是我所熟知的海城了。大概是禁漁的緣故,碼頭的漁船似乎在一夜之間被藏匿了起來,亮光之下,我看不見海面上有船只的存在。這么惡劣的天氣,估計也沒有漁民會冒險出海。碼頭方向直接陷入了黑暗,或者說,黑暗來自木麻黃林,它們茂盛的身軀擋住了我的視線。

      眼下唯一能看得真切的,似乎只剩下橋下的鹽埕了。曝鹽工早早就收拾好鹽坨,保護好鹵水池,撤回家中睡大覺了,鐵皮房里不見一絲燈光,死寂得像上百年沒住過人。我竟然有走下鹽埕去看個究竟的沖動,當然只是沖動,犯不著真的傻成那樣。我只是覺得有些恍惚,似乎這個晚上的情景,與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嫁接在了一起,用不著半個鐘頭,那些踉踉蹌蹌的人影,便會抬著一具包裹在草席里的尸體走進鹽埕里來,在水閘邊上,他們氣喘吁吁,停了下來……啊,如果真是那樣,時光可以倒流,我倒愿意參與其中,不惜成為共犯,反正之后我也將是殺人犯,不介意多加一樁罪行。至少我可以知道被殺者是誰,殺人者又是誰——也就是說,除了金伯,誰還參與其中。這太具有誘惑力了,就像一個謎底遲遲不公開,憑我的智力又解答不了。好吧,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哪怕真相就在眼皮底下,只要足夠英勇,就可以用半夜的時間,挖起一具白花花的尸骨。

      我承認我沒勇氣,一個傻掉的人還沒勇氣,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不如不傻掉。最讓我感到悲傷的是,一個人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竟然沒有一個在世的親人尋找,至少在這個惡劣的夜晚,我能感覺到鹽埕之下那具尸體的絕望和悲涼。如果我在今晚消失,有誰會舍身尋找我的下落呢?是的,姐姐,我還有一個姐姐,她雖然對我不再喜愛,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我平白無故地消失。當我確定這點后,突然意識到,似乎也能為鹽埕下的尸骨做點兒事情了。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所料,一旦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姐姐最終能聯(lián)想起的線索,便是我口口聲聲對她提及的鹽埕,以及鹽埕下的尸骨。對于一個聰明人而言,我話里有話,她能理解更深一層的意思,斷定我的消失和鹽埕有關(guān)。我相信聰明人的智商,就像我相信我的付出,能讓一具孤單的尸骨重見天日。我這輩子沒做過什么有意義的事情(或者做了,只是沒成功),連有意思的事情也沒做過,眼下這一件,將是最有意義,也是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這像是臨時起意,不過,不瞞您說,從決定最后一次逃脫精神病院,并不再去海城二中找我姐姐時,我就意識到要完成這一壯舉了。我無法讓人相信一個傻子的話,那么,還可以讓人思考一個傻子的消失。

      我開始脫衣服,雨水打在我包裹著骨頭的皮膚上。這樣的身材讓我很得意,對于一個決定去死的人來說,瘦小絕對比肥胖要好很多。我難以想象一個肥胖的人死后的不堪,上天是仁慈的,如果不是出于橫禍,人在臨死之前都會得一場重病,讓你迅速瘦下來,然后得體而有尊嚴地死去。我從童年開始就瘦小,父親還因此憂心忡忡,擔心我是不是得了白血病。實際上,我從一出生就意味著即將死去,死神跟隨在我身邊,隨時要我舍生取義。老天仁慈。我不再感覺寒冷了,即便已經(jīng)一絲不掛,還像備受保護一樣舒適。我把脫下來的衣裳疊好,像在精神病院里,那些護工要求我們的那樣,整整齊齊地把衣服放在廢棄的樓檐下。

      我開始上橋,赤裸裸,赤腳觸碰粗糲的橋面,有種體察入微的觸感。我能感覺到雨水從腳底下流過,像是暗流。我要上一段坡道,雖然不長,走起來還是蠻費勁的,再說我的腳還腫著。以前父親踩單車載我們姐弟倆,他腳長,力氣大,不用費多大的勁頭;后來姐姐踩單車載我時,上這一段坡道,她得立起身子,把身體弓成一只蝦蛄,壓住車頭,才能把單車送上平坦的路段。

      如今,我同樣要費不少勁才能把自己送上平坦處,這沒什么,在我眼里,此刻的大橋已不是橋了,至少它不是凌空躍起的建筑,它是直接鋪陳在地面的大道,寬敞無比,也漫長無比。所有死去的人都在橋的那端迎候著我,他們站成一排,或抽煙,或交叉雙手放在胸前,或把手藏在褲兜里……不過他們很友好,面帶笑容,哪怕是被我炸死的司機,此刻也以半躺在副駕駛座上的姿勢,看著汽車的空調(diào)……父親自然站在陰魂的最前面,他一改平時嚴厲的面容,開始向我伸出雙手,做出要擁抱我入懷的姿勢。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讓我覺得有個名叫父親的人在期待你的到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難不成,這已經(jīng)是一座通往極樂世界的奈何橋?我只要勇敢地走過去,就能忘掉世間所有的不如意,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啊,管他呢,我只需要爬上去,爬到橋的最中間,尋找一個最佳的位置,或者說最容易被我瘦弱的身體跨越的位置。那兒的水泥欄桿最好斷掉了,留下一個豁口,我就能從豁口處縱身一躍,一條拋物線,落進深沉暗涌的海灣里。明天的風暴不用費多少勁,便能把我?guī)нM浩瀚的大海,像一艘開港之日修葺一新、船頭刷過紅油的漁船,旗幟招展地去往大海深處……一切如夢境。

      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已沒有了邊界,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像隔著一湖水面看岸上。我身上的皮膚因為長時間沒有洗,結(jié)出了一層油垢,雨水打在上面,站不住腳,一滴滴順著肌膚往下滑。在雨水和身體的觸感里,我一次次被拉回,不會一頭扎進夢境的黑洞。然而,任何夢境都有破滅的時候,當我意識到等候在前的人并非陰魂,而是活人時,實際上已經(jīng)遲了。我赤身裸體站在大橋的中間,水泥欄桿不知是被加高加固了,還是原來就那樣,總之我沒辦法一步到位完成跳躍動作。正當我轉(zhuǎn)身面向橋下時,等候在橋那頭的人朝我奔走過來。他們看樣子不是為了迎接我,恰恰相反,那是捕捉出逃的小豬崽的動作,雖然有些滑稽,態(tài)度卻是強硬的。我知道,他們不是精神病院的人,這些熟悉的面孔,盡管模糊不清,我還是能辨認出來。他們都是鴨屎礁人,還是五房人,我的族人。他們終于靠近了我,并把我圍攏在中間,動作當然是慌亂的,隔著風雨,我能聽到他們氣喘如牛的鼻息。其中一個從背后拿出褐色的麻袋,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把我給罩上了,接著用手抓住我的腳踝,一拽,我就像根甘蔗那樣倒在了橋面上。他接著迅速地在我的腳底打下死結(jié),三兩下就把我抬了起來,其間的動作簡直一氣呵成,配合完美,而我脫去衣服,剩下光溜溜的身體,似乎就是等著被人裝走。

      我的頭暈了,頭暈不是因為摔著了,而是麻袋罩著我,像被抬豬崽那樣快速移動。我是暈車,可我能聽清麻袋外面的動靜,他們下橋的腳步聲、啟動摩托車的聲響,以及風雨吹過桉樹林的雜音,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金伯,你先回去吧?!庇腥苏f,“剩下的事情我們來處理。”

      “記得處理干凈點兒,別留下后患?!蹦鞘墙鸩穆曇簦舫龊眠h,聽不太真切,“阿國啊,別怪我們,你不好好當個傻子,偏要亂說話?!?/p>

      “都是他自找的,怪不了誰。”另一個咬牙切齒地說。

      他說得沒錯,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怪任何人。

      我最終還是回到了鴨屎礁——我閉上雙眼,像躺在溫和的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我不知道他們會把我送去哪里,用什么方式結(jié)束我的生命。我不管那么多了,已經(jīng)是個將死的人了,是握在別人手里的螞蚱,所有的事情都由不得我了。我只希望他們把我葬身海底,我不想尸體被掩埋在地下,幾百年尸骨都腐朽了還無人知曉,那樣會很寂寞。海里至少還熱鬧,我喜歡熱鬧的地方!

      一切如愿!很快,我能感覺到,抬我的人踩過了松軟的沙壩,這讓他們吃力不少。他們沉默不語,只剩下喘息。接著,聽到了漁船發(fā)動機的聲響,我被抬上了船。我睜開雙眼,透過麻袋的縫隙,竟能看見天空中閃現(xiàn)的光束,像有人用手電筒在眼前晃了一下。

      “走吧。”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船開了,出海了——姐,來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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