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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1-19 11:05:13彝族
      香格里拉 2020年3期
      關鍵詞:莎拉丹丹二哥

      呂 翼(彝族)

      生命的拐點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眼下的境況仿佛是進入煉獄的前奏。我曉得它會來,但不曉得它會這樣迅猛,仿佛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具,風還沒到,人頭早就離開身體,令人猝不及防。

      天氣悶,云沉,黏稠的空氣老讓人難受。位于江邊的溫城,似乎越來越不讓人喜歡。尚愛社區(qū)萬頭攢動,熱鬧得不行。老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穿西裝打領帶的、穿長裙戴耳環(huán)項鏈的,都來了。他們是來參加這里的萬家宴的。據(jù)后來的新聞報道說,這一天共計四萬多家庭十萬以上的人前來聚會。這大街小巷里,全是人的河流。河流里漂浮著無數(shù)的頭顱。頭顱上嵌著無數(shù)欲望的眼睛,堆滿了無數(shù)的笑,掛著各種各樣的嘴。這些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烈焰紅唇,有櫻桃小口,還有長著胡須的厚唇大嘴。這些嘴連著喉,連著腸胃,通向更為隱秘的地方,深不可測。要讓這些嘴滿足還真不容易,遠遠超過傳說中的貔貅。貔貅只吃不屙,而人的嘴吃下去,再多,第二天就不見了。所以你永遠也不可能讓它滿足。這些年,我在這地方混久了,我太清楚。我知道這些嘴喜歡啥,知道如何滿足它們。否則,我一個馬腹村那樣的山旮旯里來的窮光蛋,要在這里立足,騙鬼。

      在這樣的人海中,我們一家三口,肯定是少不了的。近些年,我們也不只一年參加過。出門前,我躲在衛(wèi)生間里,給滿身的瘡癤擦藥。這好幾百塊一支的、卻只有指頭尖那么大的日本進口藥膏,只有暫時止癢的作用。不同藥效的此類藥膏,換著擦了幾年,并沒有明顯的效果。柜子放有父親從遙遠的烏蒙大山深處的馬腹村寄來的草藥酒,擦了兩次,我就扔在了雜物間的墻角。原因是父親要求我少吃肉,不要吃腥辣,更沾不得野味。這于我,哪能做到,除非把我的嘴縫起來。人活一世,吃穿二字嘛!再就是那東西味重,擔心在生意場中被朋友嗅到,遭人嫌棄。我穿上深藍色鄂爾多斯羊毛西裝,脖子上扎了大紅領帶,腳上穿了嶄新黑亮的皮鞋,左腕上還戴了一塊豪雅手表。老婆莎拉在臥室里打扮得更精細,看我的樣子,邊小心地涂唇膏,邊說:“這還差不多,之前看你,老像是打狗隊的。”收拾妥當,和莎拉一起,一左一右,牽著女兒丹丹出門了。丹丹昨天生日,剛滿十歲。出門前,她將昨天給她買的大蛋糕搬到她的房間。“怕外面有老鼠?!钡さふf。丹丹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不穿名貴,干凈得體就行。她也從來不向我們要過衣服,哪怕是一雙襪子。當然,繪畫書除外,每次看到不同的繪畫書,她會像蜜蜂見到花蕊一樣,鉆進去就出不來。當媽的莎拉不一樣,穿得異常的高貴和時尚,為了這一天,她三天前一直穿梭于溫城數(shù)家高檔的服裝專賣店。就是項鏈、手鐲這樣的飾物,也翻箱倒柜,揀顏色、挑形狀,比對大小,作了精心準備。

      今天老感覺不對勁,右眼皮跳,下樓時踩空,差點崴了腳。昨夜夢里亂七八糟,自己居然是一只穿山甲,笨笨的,死命往土洞里鉆,不料卻有人拽著尾巴,野蠻地將我拖了出來。我大叫一聲,醒來時是全身冷汗,原來自己鉆的是被子。醒來電話鈴就老是響,催命似的。號碼顯示很陌生,見我不接,另外的又響。近來,陌生電話一般我都不接。不僅是陌生的不接,就是存有名字的某些朋友,我都沒有接。年底了,找我要錢的人可不少。早在半月前,他們就開始找我,電話天天打,時時打,短信、微信鋪天蓋地。先還算客氣,后來話就很難聽,甚至有人試圖要動手。更有甚者,老家有人找到遠在數(shù)千公里外的我的老家,逼我父母,讓他們催我還錢。那些要錢的人也是馬腹村人,早年我販賣野物走上路了,看我能過好日子了,來投奔我的。過了段時間,他們找到錢,日子過得光鮮了,便把多余的錢都給我,再由我來轉賈二哥,賈二哥給銀行五倍以上的利息。賈二哥在融資,做更大的生意,需要更多的錢。這幫嘍啰自然個個高興,每人只要存上十萬,每月得到的錢,就比一個人去工地扛水泥、抹墻灰來的多。錢就是這樣,一層一層塞進去,一層一層往里裝。最后誰是大哥,誰在掌舵,我根本就不清楚了。那些成捆的錢,變成銀行給的一張存單,再就手機里的一條短信,再什么也沒有。過后才明白,一覺醒來,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變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很可怕。去年。溫城甚至全國范圍的金融系統(tǒng)突出奇招,非正道上的經濟運行脖子,被捏住了。半年前掃黑除惡,上上下下干得很兇,融資信貸便進入了死胡同。賈二哥前后受敵,錢一時弄不回來,本錢不在,利息自然就沒有了。賈二哥已經一年多沒有給我利息了,我拿空氣給他們?經我手的錢,至少在五百萬以上,我拿命來抵呀!我個人的就有近百萬的錢在里面。因為政府支持討薪,這些人仗勢,便得理不饒人。一個月前,罵人的話就已經有了。甚至,前些天就有人揚言要扛著行李來我家里住。腦殼皮疼吶!我每走幾步,都得環(huán)顧四周,看是否有人盯梢,或者埋伏,突然沖出來在我腦袋上砸兩錘子,那可不是好事。

      社區(qū)里擠來擠去的人,都是以家庭為單位的,老照顧小,大牽著小,往最熱鬧的地方擠。往下看,那一雙雙腳,比老家烏蒙山區(qū)原始森林里的樹樁還密實。往上看,一個個臉笑得像是電腦里的拼圖。這個由政府搭臺、企業(yè)唱戲的大型活動,已經辦了整整20年。從百家宴、千家宴到萬家宴,場面越做越大,實力越做越強。一家一道菜,從最初的五十多道菜,到創(chuàng)吉尼斯世界紀錄的八千多道菜,再到今天的上萬道菜,真令人目不暇接,垂涎欲滴。操辦的人真是高手,這是啥天才?真是厲害。每到臘月的這幾天,我們老家都會停下農活,殺豬過年,會把親戚朋友邀請來吃上一頓肉喝上一臺酒,但也就那么三五桌人,哪有這陣仗。這陣仗真是舉世無雙。這個活動,我必須得來捧捧場。我一個山旮旯里窮人家的窮娃兒,當年身無分文、破衣爛褲逃難于此,能有一席之地,真得感謝他們,特別要感謝賈二哥。

      萬家宴的內容,比去年又上一個臺階,儀式感很強,活動內容不少呢!有社區(qū)領導講話,有文藝演出,有廚藝比賽,有書法家贈送現(xiàn)寫的春聯(lián)。我非常榮幸,被作為嘉賓,安排到臺上,站在賈二哥的旁邊。參加完萬家宴的儀式,在丹丹的生拉活扯下,我們領著她,看了一會畫家們現(xiàn)場畫魚,便離開了。賈二哥邀請我們近二十個和他業(yè)務上有聯(lián)系的朋友,到海鮮市場品質最高一家酒樓去小坐。這是少有的殊榮。所謂小坐,是一種謙虛的說法,目的是邀請大家聚會,吃頓飯,聯(lián)絡一下感情。有項目的,可以立即溝通。有問題的,當即可以商量。不相識的,借此就可以認識。緣分到了,還會成為朋友。吃是其次,坐才是主要的。

      宴會前一個小時,我開著車,一家三口到了指定的酒店。剛下車,女兒丹丹就拽著我的手,要出去走走。原因是她剛才在車上,看到車窗外有一街的動物。女兒對啥都好奇,這當然好,平日里很難有時間陪她,這會兒走走也不錯。莎拉呢,她喜歡打麻將,自個兒就隨著其他女眷,鉆到早就預定好的包間里面。拐過兩個街口,我們就走進了丹丹剛才看到的那個偌大的街市。我告訴丹丹,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海鮮市場,非常有名,偶爾我們還能看到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外國人。這里面不僅僅有海鮮,還有各種各樣的活禽、野味,數(shù)不勝數(shù),讓人眼花繚亂。丹丹見到這些動物,驚奇,欣喜,驚嘆,這是她非常少見的開心??兹?、大雁、斑鳩、狐貍、猴子、浣熊……再往前走,還有穿山甲、果子貍、菜花蛇、蝙蝠、蜈蚣、蝎子……這些動物之繁多,比動物園更甚之。我不是動物學家,沒法給她從動物的界、門、目、科那些方面講。我只能講我的生活經驗。講它們的動作、聲音、顏色,講它們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出門找吃的。說到它們的叫聲,我還鼓著眼,噘著嘴,叫上兩聲。這些生活經驗,都是小時候在老家馬腹村積累的。那原始、偏僻、高寒而且貧窮的地方,野生動物最多。以我的切身體會,我講得肯定生動。丹丹一邊看,一邊聽,很入迷。

      丹丹說:“爸爸,你最懂動物了,你應該到動物園里工作,當講解叔叔。”

      是我,我很懂這些動物,特別是野生的。但我沒讓丹丹曉得實情,在女兒面前,我永遠都是謙謙君子。

      “爸爸,孔雀怎么不飛起來?”

      “這只小猴子怎么一臉的委屈?”

      “浣熊也太臟了,和書上的比,并不可愛?!?/p>

      孩子的視界和大人是不一樣的。猶豫了一下,我告訴她,這些動物,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看的,肯定就不好看啦!比如媽媽,是用來看的,就得好好打扮一下。爸爸呢,是用來干活的,難看一點也沒有問題。丹丹臉上的笑消失了,原來的開心沒有了。丹丹睜著驚恐的眼睛,緊緊攥住我的手,小小的掌心里出了汗。這些年,我從沒有告訴她我所從事的職業(yè),看來是對的。但她是不是感覺到了,我不得而知。

      前邊這個門店,賣的全是穿山甲?,F(xiàn)在關在籠子里的,就有五六只,這些都是我通過下線,從西南那邊弄來的。樂觀地說,大年三十前,肯定會賣得一個不剩。我喜歡它們,那嘴那臉,那鱗甲,那身體的每一部分,含金量都很高。但穿山甲不好看,那模樣讓初見的人會心生恐怖。丹丹躲在我的背后,好奇卻又不敢靠近。面前的籠子里,是兩只黃麂。一大一小。黃麂毛皮金黃,很炫目。四腳修長,典型的美腿。但它并不站立,卻側臥在籠子里,相互偎依。見我們走近,全身不停地抖動。黃麂是有名的膽小鬼,接觸過它的人,都是知道的。

      “好可愛呢,可是,”丹丹淡淡的開心瞬間消失,“爸爸,它們怎么不站起來?”

      黃麂的彈跳力極強,即便是亂石深壑,要翻跨也不是難事。但眼下的幾根鐵棍焊接的籠子,就將它囚住,無法掙脫。事實上,即使將它放出來,它依然跑不掉。因為入籠前,店主已將它的腳筋剔斷,以防它逃跑。我停頓了一下,還是覺得有必要將這事告訴她。丹丹正在長大,她需要知道一些真相,書本之外的。

      “黃麂站起來應該很帥氣的。可是……”丹丹說完,蹲在地上就哭了,瘦小的背,激烈地戰(zhàn)栗。她這幾天正在看一本叫做《白鹿》的書??茨菚倪^程中,她不止一次放下書,站在窗戶邊抹眼淚。她告訴我,那個叫作劉虎的叔叔,譜寫的是一只鹿的命運四重奏。讀這本書,她懂得了很多。

      嘿,命運,我的命運,恐怕比書里更精彩。我告訴她,學會承受,才會長大,也才能站起來。好說歹說,她總算站了起來。往下的動物,她就沒有再看下去的意思。

      回到酒店,賈二哥正好領著一行人來到大堂。賈二哥個高,腰粗,額頭光亮,氣宇軒昂,不怒自威。我一見他,連忙彎腰,點頭,微笑。見我來,賈二哥大手將我一攥,要我一起去廚房?!斑@個廚師不錯,此前在五星級酒店,專門給一個省部級領導做私廚。最近那邊情況不妙,他就到我這里暫避一下?!辟Z二哥人脈廣,常有奇招,這我知道。丹丹想去找媽媽,我沒有放手。這時候的莎拉,肯定在麻將桌上又是幺雞又是發(fā)財?shù)模挠袝r間照顧丹丹。我想,小女孩嘛,領略一下廚藝也是好事?!耙苍S會給你驚喜。對畫畫有幫助?!蔽艺f。我們一起到了廚房,又胖又白的中年廚師見我們來,便從籠子里抓出一只穿山甲,讓我們看。這只穿山甲嘴唇細長,腦顱特別大,像圓錐一樣,全身的鱗片呈棕褐色。穿山甲發(fā)現(xiàn)廚師的手伸進籠子里的一瞬間,立即將身蜷縮成一個圓狀。那是穿山甲保護自己的本領。在山野,穿山甲遇上了敵人,不會逃跑,更不會反抗,而是將身子緊縮起來,用堅硬的鱗甲來保護自己。老實說,它那本領,對付狼虎沒有問題,狼虎的尖牙利齒,啃不動、咬不壞那硬甲,相反還硌了牙;對付毒蛇沒有問題,再毒的汁液都沁不進它的身體,硬甲是百毒不侵。但是對付不了人,人比毒蛇更厲害,比禽獸更能下手?,F(xiàn)在,廚師甩開兩只膀子,卻將它拉不直,弄不開。廚師反身從案板上拾起刀來,白光一閃,便插進了它的鱗甲里。但它還是一動不動。還是弄不開。“我操!第一次遇上這情況?!睆N師不好意思地說?!白寣<襾戆桑 辟Z二哥像是在下一盤棋,微笑著朝我看。賈二哥的活,我就得接招,我像一個卒子,得往前拱上那么三兩步。我把外衣脫了,遞在丹丹手里,走了過去。我將穿山甲舉起來,蠻沉的。我使足力氣,往地上猛摔。小時??改绢^,搬石塊,調教不聽話的牛馬,和小伙伴們摔跤,臂上的力氣不算少。但那穿山甲蜷縮得太緊,我連摔了四五下,根本就沒有用。雖然我和這類野物打交道多年,但要它的命,老實說,還是第一次。我越摔得重,它縮得越緊。這么多人看著,我臉上也掛不住了,干脆用鈍刀,逆向剮它身上的鱗。老實說,對付這樣一個生靈,我的心也是跳的,手也是抖的。但它的不配合,甚至是沉默的、固執(zhí)的對抗,讓我顏面盡丟。我惱羞成怒,手上的力量就更足了。要知道,鈍刀去鱗,無異于生剝人的指甲。果然,穿山甲小心地將頭伸出來,眼睛一睜,看了一眼,它那一看,也許是哀求,也許是絕望,也許是看一看,什么人會這樣干。末了,又將頭縮回去,將身體蜷縮得更緊。背后的丹丹抓住我的褲子,“爸爸……”麻煩,這一陣我居然忘記了有丹丹在身邊。我估計她是看不下去了。這孩子,就是膽小,以后長大了,真不知怎樣面對人世。見我沒有撒手,丹丹將我的衣服往木凳上一扔,跑了。這下,是賈二哥臉上掛不住了,他瞅了一眼我:“你的真功夫呢?”經我手的這種貨,不說上千,隨便幾百是有的,可從沒有遇到過這么不配合的角色。我不能不動手,不能不將這事再弄下去。賈二哥是我們一家的恩人,丹丹不知道,要怎么對待一個恩人。眼下,別說是殺一只穿山甲,就是更為殘忍的事,我也必須得做。我咬咬牙,點燃煤氣槍,開到最大,把噼啪燃燒的火焰直射在穿山甲身上。穿山甲的鱗甲在藍光中嗞嗞燃燒,散發(fā)出強烈的臭味。穿山甲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睜開,身體略微松馳。意外出現(xiàn)!在它裹得緊緊的懷里,一個半透明的小穿山甲探出頭來,一雙清澈的小眼睛看著大家?!鞍?!”一行人嚇得尖叫。我扔下煤氣槍,哈哈大笑:“二哥,這叫代代相傳呢!這種情況極為罕見,是財源不斷的預兆!”賈二哥勉強笑了一下:“好!好!托兄弟的福!”

      這只穿山甲,是我近年來弄到最大的貨,前幾天我送給賈二哥,讓他大年三十享用。想不到他仗義疏財,提前拿出來讓我們分享了。這樣的好兄長,真會待人。大家依次入席。酒入喉,我才知道這是茅臺,而且是很有些年份的那種。賈二哥之前沒有亮出外包裝,還是為他人考慮。因為桌上坐的,還有幾位身份不明的官員。他們衣冠楚楚,不言自威。服務員用非常精致的小碗盛來了福壽湯,每人一份,端到每位客人的面前。這樣的菜品,從色、香、味、形來說,當是世間極品。這時,我背上的瘡癤突然發(fā)癢,好像是在提醒我要受到的懲罰。不吃,真的可惜。要是吃了,我身上的瘡癤,肯定會進一步惡化,對我不依不饒,三五個月也治不下來??次也粍由鬃樱赃呁ねび窳⒌姆諉T微笑著,輕抬玉手,向我作出喝湯的邀請。而隔著三個座位的賈二哥,似乎特別注意到了,光亮的頭朝我點了點。我抿抿嘴,暗地里下了決心,端起碗來,果斷地喝了起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這么好的菜品。我把最后一勺湯含了好一陣,讓味蕾充分感受。慢慢下咽之后,留在口腔里的,是一股動物骨肉的腥味,還有若干復雜的香料味。咂咂嘴,我突然想起莎拉和丹丹。作為家眷,她們被安排在另一個包間。丹丹可是第一次遇上,我不知道這個揀嘴的孩子,是不是喜歡。她一直那么瘦弱,她應該汲取更多的營養(yǎng),才能長得健康一些,才能應付眼下繁重無比的學習任務。人們開始互相敬酒。給賈二哥敬酒的人,是排著隊去的,包括那幾位官員。有酒有菜,氣氛漸次活躍,官員們矜持的臉上也開始舒朗起來。該到我敬他酒了,走過去,彎著腰敬他。賈二哥很爽朗地站起來,一口干了:“來年吉祥!”這些年來,我之所以在這個市場里有一席之地,多虧賈二哥。十多年前,我剛到這里時,沒吃沒穿,流落街頭,不僅屁股臟,臉也臟,乞丐一般。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在海鮮市場的一角,坐在一籠子搖頭晃腦、不知死期的猴子旁邊打盹。就給一個光頭的胖子看見。他拾起一根挑蛇的木棍弄醒我,要我滾開。我在沒有吃喝的夢里醒來,站起來,朝他客氣地說對不起,要走。“站??!”他說。聽我口音,他知道我是西南一帶的貨,便將我收留了。給吃,給穿,給住的地方,還給活干。幾年后,他給我介紹了莎拉。盡管莎拉不是那么的情愿,最后還是嫁給了我。一次,賈二哥出差回來,和賈二嫂鬧了矛盾,原因是賈二嫂在他的包里發(fā)現(xiàn)半瓶壯陽藥。為融化他們之間的冰冷,我和莎拉商量了,請他們一家吃飯。賈二哥喝高了,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搭住我的肩膀:“烏斯都,我們是兄弟不是?”當然是弟兄,是情同骨肉的那種??!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我們是手背和手心,我們情同手足。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我點了點頭。賈二哥朝桌子的另一邊看了看,那邊坐著滿臉冷傲的賈二嫂,還有剛到衛(wèi)生間補妝回來的莎拉。賈二哥說:“我們的衣服可以換著穿,我們的車子可以換著開。我的錢,你需要,拿去用就是。老婆呢,也一樣嘛!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哈哈……”賈二哥將手中的酒杯一扔,居然又跳又唱。那是賈二哥非常放肆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他再也沒有這樣過。但每次喝酒,我就會想起這事,心里滿不是滋味的。后來,我也曾趁莎拉心情不錯的時候,委婉地要她少與賈二哥來往?!八膬刃谋冉走€深,我們摸不透?!蔽艺f。可莎拉的理解卻不一樣。莎拉說:“賈二哥樁子穩(wěn),能量大,有的事你扛不住,但他行?!?/p>

      “老家那邊帶了些野生天麻,還在路上。過天我讓莎拉給二哥送來?!蔽业吐曊f。

      賈二哥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又有人端著滿杯候在旁邊,要給他敬酒。我識趣,盡快退出。背部突然惡癢起來,弄得我手足無措。話多惹是非,貪吃得疾病。麻煩,今天貪嘴,瞬間遭到報應。我得擦擦止癢膏藥,否則恐怕難以支撐到晚宴結束。我的包先前交給莎拉保管著的,我得去找她。

      我放下酒杯,走到隔壁女眷們所在的包間。這里的熱鬧更是非凡,女人們個個都像是品牌店里的模特兒,珠光寶氣,令人目不暇接。耳環(huán)、項鏈、戒指、手鐲,還有上衣、裙子、鞋子,甚至發(fā)式和所紋的眉、所用的唇膏,都各有特點,決不重復,品質不俗。莎拉那眉那眼,有點像略微過氣的演員。她在這幫女人中間還不算差,年齡不是太大,個子也算適中。這還真得感謝賈二哥的眼力和對我的關照。賈二嫂的年齡更大些,是賈二哥的原配。要知道,溫城這個流金淌銀的地方,青春年少的女人肯定不少,追求美好生活的女人肯定不少,能使出各種手段的女人肯定不少。賈二哥能和原配生活到現(xiàn)在,了不起。這一點,更是圈內兄弟們所景仰的。女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說話,舉手抬足都十分夸張,都在努力引起別人的關注。這些嘛,都是女人的作派,也是男人們最喜歡的。當然,核心還是坐在主位上的賈二嫂。賈二嫂的背景,據(jù)說很復雜,沒有人能說清楚?,F(xiàn)在我顧不得這些了。我需要的是止癢的藥膏。

      丹丹座位是空的,座位前的碗是干凈的,筷子動都沒有動過。

      “丹丹呢?”我的手揣在褲兜里,暗暗摁了一下癢處。

      “她說不想吃,出去了。估計是去大廳里看動物了吧?!鄙酥吣_的紅酒杯,“我們倆一起去敬敬賈二嫂。”

      自我認識她們以來,就感覺到賈二嫂對莎拉并不敢冒。兩個女人表面很好,暗地里卻在不斷較量,鹽咸醋酸的事,從來就沒少過。但這些都在暗處,明里她們可是親若姐妹。她們都各有能耐,都能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特別能把握婚姻和家庭的大局。我不能知道太多。就像賈二哥,當面背后,從來不談女人們的是非,也不會無端指責一個生意上的兄弟。

      敬了酒,聽了幾句賈二嫂含沙射影的嘲諷后,我笑了笑退了出來。酒店里的大廳里,有很多魚缸,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在懶懶地浮游。從它們的表情上看,亡命之痛,它們肯定就沒有體會過,也不可能想到。當然,作為這樣一種等級的生物,它們根本就沒有能力知曉末路在即。大廳里燈光迷離,人影散亂,各種各樣的人也如那些魚蝦蟹貝,往來穿梭。丹丹根本就沒在。我掏出電話,打丹丹的手表電話,沒接,再打,還是沒接。我急了,沖出酒店,朝海鮮市場的方向跑去。我估計,她放不下的,是那些野生動物。

      就在這時,幾個男人朝我沖來:

      “抓住他!”

      定睛一看,幾個人都是我手下的伙計,幾年前從馬腹村來,就一直在給我忙這忙那。領頭的是阿搏,精明,有膽量。我很淡定地朝他們走去,用馬腹村的方言說:“阿搏老表,吃飯沒有?”“吃個屁!給我們錢,我們才買得起米……”看他們袖口露出的斧頭棍棒,我點點頭,暗想不可輕視。馬腹村有句老話說:貓兒雖大吞不下一張牛皮,螞蟻雖小卻能把牛皮噬掉?!安患辈患薄蔽沂滞麄儽澈蟮慕挚谥噶酥刚f,“是你們送來的貨?”乘他們回頭,我迅速調頭,往回就跑。進酒店大廳,進電梯,往負一樓的地下車庫跑,快到我的車邊,卻見兩個人早在那里候著。“抓住他!”那些人見我來,都很興奮,揮舞著手里黑乎乎的短刀長棍,朝我撲來。我轉過身子,低首屈腰,專往車子中間竄。車庫里燈光不是很亮,很快,那倆人便被我甩掉。我從最黑的一個出口鉆出。打了個出租車,就往家里奔。進了小區(qū),保安老王跑了過來,這個大巴山原始森林自然保護區(qū)過來打工的單身漢,心善,早年沒少領丹丹在院子里看螞蟻,看蝴蝶。有一次,他提出要認丹丹作干女兒。我和莎拉商量,她一口拒絕了,我也就一直沒好回答他。老王走過來說:“有幾個人找你,是你的老鄉(xiāng)?!薄霸谀模俊薄霸谀銌卧T外?!惫唬h遠的,我看到單元門口,橫橫豎豎站著幾個人,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東張西望。見我來,迅速朝我圍來,一邊喊:“抓住他!”“抓住他!”我折回頭,在花園深處繞了幾圈,將他們甩掉,往后門跑。老王給過我鑰匙。出了小區(qū),迅速打了出租車,往我辦公的地點跑。雖然從事的是那些活物的交易,我還是專門在寫字樓租了一個辦公室,干干凈凈地打理出來,門外掛上牌子,室內兩面墻上,分別掛了一幅馬到成功的書法和一幅牡丹圖,還弄了一柜子的書。有朋友來談生意,對我都平添幾分尊敬。但我剛下車,松了一口氣,吹著口哨掏鑰匙時,樹蔭下又竄出兩個橫眉怒目的人來。我就只好再逃??磥?,今天來逼錢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幫。他們織成了一張網(wǎng),只等著我這只麻雀往他們網(wǎng)里鉆,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概。

      這會兒,手機里一連串的短信發(fā)來。都是要錢的。其中有一條說:“我就是鉆進牛屄里,也要把你抓出來?!薄白ゲ坏侥?,我就和你姓?!薄扒穫€錢,連這點都做不到,枉活人間!”這些狠話,太多。這是我一生所受的最大屈辱。近一年來,我曾以不同的方式,試圖將存在賈二哥那里的錢撤回來。我曉得,要一下子全部拿回來,是不大可能的。先是說50%,再說30%,最后說10%。賈二哥都沒有拒絕。賈二哥很爽朗地答應了。但說到最后,錢一分也沒有到賬。一月前,我去找朋友借過,眼下的朋友們,估計個個都吃過虧,攥著錢袋子,比命還緊。我找銀行借貸,可現(xiàn)在銀行對我這種又無抵押的外地人,哪會放貸。

      時近臘月,打工的弟兄們都得回家過年,再給賈二哥說起,他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兄弟,沒問題!”為此,我弄了一只最大的穿山甲送他。賈二哥又是哈哈哈大笑:“沒問題,過完小年吧!”今天就是小年,可他還是沒有要真正給錢的樣子。

      我竄進一家購物店,躲在貨柜背后,把電話打給莎拉。電話一直響,她依然沒有接。她和我一樣,這幾天,都有電話在騷擾,給我打不通,就會給她打。我們商量過,在賈二哥沒有給我們錢之前,那些要賬的電話,一個都不能接。陌生電話也不能接。這幾天,缺錢的人,可都像瘋狗一樣,咬死人的可能都會有。也許,這時候,她正和那些女人喝得面紅耳赤呢!想想,我就只好把電話打給賈二哥,讓她給回電話。

      我就得佩服賈二哥,對于我的處境,他一點都不意外,好像他早有意料?!靶值埽X的事,不用急?!彼某练€(wěn),讓人意外。我暗想,他這樣的人才,要是在戰(zhàn)亂年代,一定就是個在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的將軍。他剛掛電話,莎拉就給我回了過來?!氨M快找到丹丹。不要回家,住酒店。那些人瘋狗一樣呢,怕做出出格的事來。”雞餓不怕死,人窮不知羞。為了錢,綁架的事在溫城沒少發(fā)生。我說,“另外,給賈二哥說一下我們眼下的處境,請他給我們付上五十萬……哪怕十萬也行。再不給錢,怕要出人命了?!?/p>

      莎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鼻子里哼了兩聲。那頭有人大聲說話,甚至鼓起了掌、唱起了歌來??磥硌鐣€沒有結束。莎拉沒明確表態(tài),但我曉得,如果她真要找賈二哥要錢,絕對成,便掛了電話。眼下我需要安靜,需要停下來好好想一想。必要的時候,還需要重整旗鼓,東山再起。我身上還是癢,全身火燎一般的不舒服。我往哪里走呢?不行,還得找個地方藏起來。否則,我會被憤怒的人抓起來,掐我滿身指痕,吐我滿身唾沫,踩我滿身腳印,把我的臉打癟,把牙打掉,把腿折斷。蹂躪夠了,再將我撕成碎片,擂成肉渣。那樣,我就從此身敗名裂,從此在這個喧鬧的世界消失,與各種欲望再無瓜葛。我可不愿意這樣,我還得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還不想把很多屬于我的和即將屬于我的東西放棄。我找了熟人的小賓館,想住進來。此前,他沒少給我買過野味。人熟,沒用身份證,就掃掃臉,我就拿到了房卡??删驮谖译x開吧臺,走了四五步時,第六感官告訴我有什么不對。我回過頭,突然看到那賓館的老板,一雙瞇斜眼,正看著我的背影打電話。見我回過頭看他,一臉的怪異,有點猝不及防的樣子。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他的不可靠。我朝他揮揮手,不動聲色,進了電梯,先是上,再下,到地下車庫,再步行上一層,逃出酒店。

      我的逃離很曲折,至少遭遇到十次以上的圍追堵截,要不是我有小時候在馬腹村的懸崖峭壁上練就的腿腳功夫,四季不同的風光訓練出的巖鷹一樣機智的眼睛,恐怕早給他們捉住。這個過程中,我換過五種假發(fā),三副眼鏡,兩件外衣。我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近十五年,騎三輪車給小賣部送過貨,夜深人靜時貼過牛皮癬廣告,在火車站賣過地圖,在五十層以上的高樓清洗過外墻……我對這里的街道、公園、地鐵、公交,甚至各個站口,熟悉得像掌心里的紋路。因此,逃跑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件困難的事。

      何況我也不是只逃跑過這一次。

      甩脫那些人,我躲在一個已經遺棄了幾年的爛尾樓里,靠墻坐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黑暗下來,我仿佛置身地獄。汗水濕透了衣服,瘡癤的疼癢又在發(fā)作。因為汗水的沁漬,一下比一下癢疼。難受吶!我太需要藥膏了,夫西地酸乳膏,或者地奈德軟膏,都行。好像是海洛因一樣難尋。摸摸褲兜,好極了,手機還在,開啟,一大堆未接來電和短信,都是那些討債的。我笑了一下,這些憨雜種。再看,哈,其中有兩個電話是丹丹的!丹丹,我的小心肝!我連忙回撥過去,她沒有接。再打,還是沒接,一連打了五個之后,我泄氣了。我打開她的手表電話的定位程序,看她的定位地址,是兩個小時前在酒店的定位。我急了,撥通莎拉的電話,可她就老沒接。這女人,也許讓那幾杯紅酒給醉倒了。也許還在和那一桌品質如她一般的女人們攀比臉蛋、腰身和那一堆附屬物品。也許……不多想了,想多了就要殺人的。

      我把背緊貼在墻上,重重地搓,猛擦。墻磚粗糙,硌緊些舒服。這當然還不夠,隔靴搔癢的難受我體會最深。我干脆把手伸進去,用力撓,不斷地撓。那病毒很討厭,長著數(shù)不清的細根,那些細根深深地扎進我的皮膚,扎進肉里,扎進血管里,扎進骨縫里。一松手,萬千種癢痛又卷土重來。撓著很舒服,真恨不得十根手指甲扎進肉里,扎進血管里,扎進骨縫里,將那些亂麻一樣的東西摳出來。

      短暫地睡著后,我卻又被什么東西撞醒。那是一個黎明,縫隙里透來的朝霞將破舊的爛磚破墻照得略有生氣。我以為來臨的是一如以往那種讓我雖不開心但也不痛苦的日子。我以為一個噩夢之后,便可洗洗臉走出家門去承接那些難見陽光卻很找錢的活。事實上不是。我醒來后發(fā)覺自己是在運動的,說準確點是在滾動。是在堆滿破磚水泥團子的建筑垃圾上滾動。我全身生疼,那不是瘡癤的癢疼,是生疼。我的頭、四肢和背部都有生硬的東西,如雨點擊來。睜開眼睛,一雙又舊又破的皮鞋踩來,幾乎將我的臉壓癟。

      “你,你是,誰?”我呻吟著。

      “是我?!被卮鹞业氖前⒉?。阿搏收回腳,我身體上的雨點般的拳腳也停住了。我坐了起來,抹了抹鼻血,不想越抹越多。止不住,我便抓起泥土往破爛的臉上掩。小時候在馬腹村,沒少受傷,就用這個來解決問題,知道泥土是世間最好的藥。我的周圍,站著幾個手握各種武器的兄弟,估計剛才他們也沒少下手。接著,就有人從我衣袋里掏走手機。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就能跑掉?”阿搏開始教訓我。在這一點上,我在老家受到的教育可不少。父親經常告訴我,很久以前,馬腹村就有極嚴格的規(guī)定:打殘手賠一頭牛,打殘腳賠一匹馬,打瞎眼賠一錠銀,打落牙賠一把刀。向上拋石頭,要小心自己的頭。我從不虧欠誰的。我結婚時,馬腹村的親友們每戶給我寄來一百塊錢的禮金,我回寄他們每戶三百塊錢的海鮮產品。阿搏前幾年來找我時,也是空手空腳。我給他吃,給他穿,有一段時間甚至和我同睡一床,還給他從金沙江一帶弄來野生動物的路徑和辦法。他露了馬腳,被抓進派出所,要是我不及時協(xié)調,他可能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里。我欠他的錢,那是他通過我,交給賈二哥融資的。他和我一樣,窮怕了,目的是讓小錢變成大錢,想讓自己由窮人變成富人,也想在溫城這個地方買房買車,想讓孩子上更好的學校。這些想法沒錯,但不通過正當渠道,肯定就出問題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他們所逼。因為錢,我由恩人變成了仇人。另外幾個人擠過來,朝我吐唾沫。也還有人躍躍欲試,想再度打起來。我制止了他們,站起來:“別打我了,我給你們唱首歌?!?/p>

      “別用溫情來打動我……”

      “這樣,如果唱的好,就手下留情。如果我唱的不好,你們繼續(xù)打?!?/p>

      “你這樣摳我吃我,我們已經恩斷義絕?!卑⒉f,“我母親上月住院,沒有錢,只好給農村信用社借貸?,F(xiàn)在欠債都快二十萬了?!?/p>

      既然這樣,我便無話可說。阿搏家窮,家里又屢遭不幸,他爹早年為救一只羊落崖而亡。母親是肺心病,常年蹲在火塘邊咳喘。一個妹妹不到18 歲就嫁到了江邊的村子里,另一個妹妹外出打工,下落不明。這些我都清楚。

      我還是想唱歌。前些年,不管是他被人欺負還不了手,還是莎拉夜不還家我心頭難熬,我們都會找家歌廳,抱來兩件啤酒,破聲爛氣地吼上一夜。那歌很發(fā)泄,我一直在內心感謝這個作者。

      我扶墻站起,抬頭看了又看厚重的云團縫隙里透出的一線陽光,吼了起來:

      也許我上輩子喪盡天良,

      才遇見你,還不完的賬。

      你是我八輩子輪回的傷,

      不能愈合,卻還在擴張。

      我不要再想,

      我要去流浪,

      我要去那,有一條大河的地方,

      讓河水,洗凈我的創(chuàng)傷,

      讓溫暖,治療我的悲傷。

      ……

      還沒有唱完,我早已淚流滿面。我沒有指桑罵槐,也沒有要教訓或者提醒阿搏的意思。早幾年,我們隨時都在唱這首歌。一難受就喝酒,一喝酒就唱它,一唱它就醉。然后抱在一起,哭得像狗。阿搏也應該感覺到了什么,當另外幾個人的拳腳再次要落在我的身上時,他伸手攔住了。他們離開時,阿搏將手機扔在我的面前。

      偌大的城市里似乎有些不安,也許它身體的某個部分,也生了讓它難以忍受的瘡疥。這是我的直覺。我在路邊的一個房檐下小睡了一會,突然被驚醒。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往城外的方向跑,而交通要道上,若干的車輛,只見往城外擠的,就沒見往回走的。一個扛著大包的女人從前邊跑來,又將從我身后跑去。我抓住問她:“美女。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一邊甩開我一邊說:“快跑!”“為啥要跑?”我想,不可能人人都如我一樣,因負債而東躲西藏吧?!俺抢镉形烈吡?!”怪事。有關瘟疫的故事,只有故事里才有過,只有父親的經書里才會反復吟唱過,怎么一下了就有了?我扶起一個被破磚絆倒的老年男人,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回答得很干脆:“這是要死人的?!标P于城里有瘟疫的事得到了印證。我掐了掐臉,疼,這不是夢。我慌了神。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得把丹丹帶走,還有莎拉。我迅速撥了丹丹的電話,關機。再撥莎拉電話,通的,但是沒有接。我攔住一輛出租車,好說歹說,用手機二維碼轉了兩千塊錢給他,他才送我回家。我回到家,家門緊閉,怎么敲都沒有一點聲音。來到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鎖也被換掉。打電話給莎拉和丹丹,依然沒有人接。而賈二哥和賈二嫂,也不接我的電話。就是曾經有過交往的生意場中朋友,他們的電話都一致的無人接聽。我變成了孤家寡人。在溫城這個世界里,我最親近的兩個人,瞬間遙遠而迷離。

      不能再等,我決定回馬腹村??陕闊┑拇_不少,機票沒有了,我就找高鐵票;高鐵票沒有了,我就找輪船票;輪船票沒有了,我就找長途客車票;長途客車票沒有了,我就找出租車。我的想法是,能走出一段算一段,能離開一點算一點。以前我的出行,都是阿搏給我安排的。別說機票,就是洗臉毛巾、修胡刀、充電器,全都會給我準備好。如果我不帶上莎拉,他還會往我的包里塞些避孕套,或者壯陽藥什么的。如果是更為私密的出行,一切準備工作,都是莎拉來完成。我不太熟悉,現(xiàn)在臨時下載APP 來搶這些票,肯定就費勁。費勁沒事,關鍵是白費勁。一票難求,我泄氣了。而就在這時,兩個滿臉英俊的小伙子堵住我,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手機拿走。估計是我這樣子嚇倒了他們,連手機是否捆綁銀行卡他們都沒有問,就迅速離開。他們剛一轉身,我就連忙往反方向奔逃。要是他們發(fā)覺我手機的價值,一定會折回來的。

      沒想到跑不了幾步,又有人擋在我的面前。是阿搏。他比我年輕,如果動手,估計難以勝他?!皼]有錢。要命有一條?!蔽艺f。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便作推磨鬼。我已無奈,干脆閉上眼睛。

      阿搏沒有要我的錢,也沒有要我的命。阿搏抓住我,給我口袋里塞了幾張錢:“夠路費了,你快走吧,我們的事,回老家再說?!彼挛宜赖?,或者失蹤,這種想法還算高明。我知道,災年給你肉吃的,不一定是富人,但一定是兄弟。但他給我錢,這肯定就羞辱了我。我果斷地將手一揮,那些錢便隨風飛舞。阿搏滿臉失色,低頭奔跑著,努力要全部揀回。我感覺到了自己的瀟灑,開心一笑,大步離開。既然當年我可以身無分文地從幾千里外的馬腹村,來到溫城。現(xiàn)在即使我身無分文,我也有能力溯流而上,回到故鄉(xiāng)。

      那年,我沿江而下,四處輾轉,到了溫城,在賈二哥的屋檐下,找到了吃飯的碗。眼下我沉疴積病,又溯流而上,是想在這人間活下來。一路上,我遇上不少視我為怪物、窮鬼的人,他們有的捂著口鼻驚恐逃離,有的視我為猛虎、強盜或流氓,試圖以非常手段將我清除;還有數(shù)只惡狗,想在我破爛的大腿上再撕幾個傷口。可想不到的是,我一轉身,恐怖的面目倒將他們或者它們嚇得屁滾尿流。當然,我也遇上如我父母一樣慈祥的老人,一如丹丹一樣純潔的孩子,他們給過我煮熟的土豆、炒熟的花生和溫熱的茶水,給我指出更加節(jié)省時間的小路,甚至還讓我在存放農具的工棚里躲避風雨,睡上一夜。

      就有那么一個傍晚,我走到長江邊的一片沙灘上。西斜的晚霞落在江面上,落在沙灘上,落在我的身上。在一個小小的水灣里,我脫掉滿身的破爛,試探著走進水里。圓滑的鵝卵石硌到我的腳掌心,清澈無比的江水淹沒了我的腳背,我的大腿,我的腰,我的胸口,甚至脖頸。這水多好啊,我小心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舒服彌漫了我的全身,甚至內心。淚水奪眶而出,我哭了。我一步一步地往江心走,往深處走,往河流洶涌的地方走。就那么一瞬間,三兩只鳥從高處飛過。我知道,是野生大麻鳽,之前丹丹畫過。我突然看到一個女孩的臉,滿臉憂郁的臉。她突然叫我爸爸。我一驚,連忙往回鳧游,洶涌撲來的波浪嗆得我差點昏厥。

      深夜,天地一團墨黑,我回到了馬腹村。可以想象我當時的狼狽。衣服破爛,頭發(fā)污長,臉色污臟,胡須雜亂,雙目失神,還有滿身瘡癤致使的身心的不安。這么多年,我一直咬著牙賭咒發(fā)誓要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讓固執(zhí)的父親和看我笑話的村里人對我刮目相看。想不到事與愿違,我居然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仿佛天報。我內心無限的矛盾和痛苦,任何一個男人都懂?!耙苍S我上輩子喪盡天良,才遇見你,還不完的賬……”淚水打濕了胡須蓬亂的臉。

      馬腹村在烏蒙大山的深處。站在高處,就能聽到金沙江耕牛一樣的喘息。路還是那樣的路,哪里有個彎拐,哪里有個橋洞,哪里有懸崖,我都曉得。只是路上鋪了水泥,走起路來,腳不再被稀泥陷住。村子里苞谷草、蕎麥草堆上一段時間后,散發(fā)出久漚過的味道,這于我是非常的熟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不錯,是年少時候的味道。

      猶豫了無數(shù)次,我還是伸出了手,推了推曾經推過無數(shù)次的院門?!爸ǜ隆币宦暎洪T在澀滯中推開。一個黑物閃電般撲來,將我摁倒。它的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尖利的牙口瞬間將我的喉嚨鎖住。我叫喊,卻說不出話。我掙扎,卻手酸腿軟。絕望中,我全身緊縮,伸出雙手,想蒙住自己的臉,卻摸到兩只毛聳聳的利爪。天吶,我是不是逃脫了魔窟,又進了狼口?

      院門上的白熾燈無聲地亮了。一個披著披氈的老人,提著一把鋤頭,推開瓦屋的正門,走了出來??茨菢幼樱袷莵泶蚶?。他打開手電筒,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他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全身。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我全身發(fā)怵。他是我多年不見的父親。

      “唉!”父親嘆了口氣,對那黑乎乎的東西說:“黑虎,回屋,別臟你的嘴?!?/p>

      父親的話像一股冷風,讓我的心頭發(fā)涼。黑虎是父親養(yǎng)了十多年的看家狗。它記不得我了,不情愿地將我放開,狺狺叫了兩聲,回到爹的身邊。

      “爹!我是烏斯都?!蔽覓暝酒饋?,回過頭對黑物說,“黑虎,忘記我了?”

      黑虎搖了搖尾巴,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我,好像是在說,你這慫樣,我怎么會記得?

      我說:“爹,我冷?!?/p>

      “哐啷”一聲,父親扔掉手里的鋤頭,往回就走。

      我嚇了一跳。蹣跚著跟去。正要跨進門檻,父親果斷地作出拒絕的手勢,我只好停下來。掐指算來,已經整整15 年沒有回家,父親居然不讓我進屋。父親真的把我開除了。不聽父言誤行十片幽谷,不聽母語錯走五座山嶺。我舉起頭,看看天空,天空像塊不知用了多久的抹布,黑得不見一點星光。回頭看院門,一陣寒風灌來,刮骨的疼。

      “你不能進正屋的!有神靈在!”母親一臉張皇地奔出來,將我拖回院子。大約她也知道是我回來了,從睡夢中爬起,不得不面對我這個忤逆的兒子。

      馬腹村每家每戶的正堂屋的上方,都供有祖靈瑪都。祖靈面前,不可有污臟的行為,也不可有污臟的物體,這是誰都不能侵犯的。一旦違反了,村里人都會來吐口水,一致決定要開除家族。不管活著或者死去,都無顏面對祖宗。

      “先過入門儀式!”媽媽抱來木柴,放在地上點燃,火焰慢慢升高,照亮了院子的一部分,也照亮了母親蒼白的頭發(fā),和皺紋堆疊、驚慌失措的臉。母親讓我圍著火堆,正繞三圈,正反繞三圈。我便正繞了三圈,反繞了三圈。小時候,我要是在外面與人打架或者發(fā)燒什么的,回到家里,父親就認為我孽障附身,都是這樣給我除孽的。

      父親大聲喝道:“還不夠!六六三十六圈!”

      六六三十六圈是更重的除孽方式。我一只手捶打后腰,另一只手撐著腿,努力地走圈。我猜想我夜半三更的這個樣子,肯定和鬼魅沒有什么兩樣。父親發(fā)話,我肯定得聽。父親端著一盆黑豆,我走一圈,他就撒三把,還一邊念念有詞。據(jù)說,這些黑豆會在父親的咒語中化為神兵,與看不見的孽障搏斗。那些豆驟雨一樣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覺有些舒服,仿佛身上的沉重,在不斷地被打擊中,緩緩消逝。仿佛虛弱的身體里,突然增添了雄兵無數(shù),腳步也更有力些。父親又吩咐母親從屋里拿來幾個渾圓的鵝卵石,小心地放進火中灼燒。父親像是在屋里準備什么,過了一會兒,父親出來了。他左手端一盛有柏枝葉和鮮綠松毛的木瓢,右手端一碗清水。母親用火鉗小心地將通紅的鵝卵石拈出來,放到父親的木瓢里時,父親將清水一點點地往木瓢里倒,一邊圍著我轉,一邊念念有詞。

      也不知道轉了多久,父親喝令我停下來。父親將木瓢里的東西倒在院門外,跺了三腳。父親指了指離正屋20 米外的關牲口的廄,“第一間?!北慊匚萘?。我知道,第一間是豬廄,往后一排是牛廄、馬廄和羊廄。我沒有資格進正屋,這是族規(guī)我不能逾越,我承認。但讓我進豬廄,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柴火漸漸燃盡,天空中偶爾落下幾粒雪米,我雙腿顫抖,上下牙猛磕。我站立不安,并未引起父親的半點憐憫。倒是母親,擦著眼淚,打開豬廄門,抱上些木柴進去,將火燒了起來。

      “要過年,廄里的豬殺了好幾天了。白日里,你爹將糞草全都鏟干凈的。你進去吧,先烤烤火。我給你做點吃的來?!?/p>

      父親是馬腹村的畢摩,據(jù)說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小時候我倒是見到過,誰家的馬丟失了,誰家的孩子肚痛,院子失火了,村里人都要悄悄將父親請去,看雞卦,打木刻,燒羊胛骨看紋理,請他作法。每年春天干旱,秋天洪澇,莊稼沒有收成,村里人都很焦慮,沒有辦法了,就要在節(jié)氣里祭水、祭火、祭谷、祭天地日月。在這樣的大型活動中,父親是主角,每每遇上這樣的年辰,父親就會很辛苦。做這些父親很小心的,他怕。他只應承村族人的請求,村外一概拒絕。有人來找,他就躲,躲不了,就說:“別聽那些人傳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沒進過學堂,睜眼瞎。書上那些螞蟻腳跡,我看不下來?!焙髞砣兆雍眠^了,風調雨順,家家吃不完,穿得暖和,娃兒都有書讀,生病能進醫(yī)院,父親就失業(yè)了。但失業(yè)的父親每到農閑,都會在陽光下翻曬經書,整理祭器,有時還一個人嘟嘟嚨嚨念上半天。村里人都說:“吉薩老爹呀,家家不愁吃不愁穿,衛(wèi)生所都修到村里了,?貀都下十八層地獄了,你還忙乎啥!快去領孫子吧!”父親笑笑:“大江有底,災禍無形。你們不懂,就別亂說?!?/p>

      “一進臘月,就像是樹上的麻雀,叫得歇不下來。先是讓他告訴你,欠債要還錢。后來干脆要你爹賠。”母親揉著眼淚,“兒呀,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些啥?為啥會欠這么多錢?咋個會有恁多的苦坑?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翻遍家族的譜碟,也沒有人會干這樣的事,你爹他能順心嗎?這么多錢,山上的樹葉也沒有這么多。就是還三代,也還不清吶!這個罵名,就是再洗三代,也洗不清吶……”

      母親從沒有見到過那么多錢,她一生得到最多的錢,就是當年他們要到溫城幫我?guī)蓿瑹o人照管,便一次賣了十只羊、一頭牛、一匹馬的所得。要給母親講清我這些年的事,我一時還難以表達清楚。對于母親,我欠的實在是太多。據(jù)說,母親當年挺著大肚子,還上山割蕎。割甜蕎時,我不吭氣。割苦蕎時,我卻掙扎著鉆出了母親的肚皮。母親的鐮刀把還握在手里就昏死過去。她醒來時,卻見到一匹狼,張著通紅的大口,將尖牙利齒向我伸來。母親一聲尖叫,使出全身力氣,將手里的鐮刀砍過去。那只餓狼猝不及防,受了傷害,瞇著一只流血的眼睛,慘叫著逃進叢林。為此,父親也沒少驅鬼祈福。自我出生以后,家里就一直窮,一直苦。后來我長大了,書讀不下去了,爹就給我一匹馬,讓我以此為生。我哪里耐得住這種清苦,我沒有去馱土豆蕎麥,沒有去搬磚抹墻,而是偷偷地捉野雞、野兔到鎮(zhèn)上去賣??蓻]多久,就被鎮(zhèn)上林業(yè)派出所抓到,罰了我一筆錢。在派出所蹲了三天。爹找了人,把我保了出來。

      “你跟我學學吧!馬腹村幾千年來留下的經咒,對你會有幫助的?!备赣H說??擅鎸δ切┡f書散發(fā)出陳舊氣息的書卷,我一點激情也沒有。那些文字,像麋鹿一樣在奔跑,像山雞一樣在飛翔,像野蛇一樣蜿蜒……它們老在我眼前晃動。我坐不住了。在小飯店喝悶酒時,老板偷偷告訴我,穿山甲更值錢。要弄到穿山甲,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在我們馬腹村背后的山林里,這貨還不少呢!我曉得它們啥時候覓食,啥時候打洞,啥時候生孩子。還知道它的肉啥時候最肥美。但是沒多久,我再一次被拘進了派出所。接著被判了一年零六個月。出獄后,爹不理我了。甚至不讓我進那屋子。我四處流浪,到處打短工。我從金沙江,就是長江的上游,順流而下。我走過路,騎過馬,坐過船和大貨車,陰錯陽差來到了溫城,認識了賈二哥,娶上了莎拉,生了丹丹,還買了一套二手房。

      記得那個時候我好開心,我總算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曾回過家一次,那次我是預備去接阿爹和媽媽來住一陣子。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到過大地方。偶爾會到鎮(zhèn)上趕集,連縣城都很少去過。溫城這種在全國、全世界都有一席之地的地方,就想都沒有想過。我是想接他們去,看看長江大橋、黃鶴樓、寶通禪寺,還有動物園什么的。父親根本就不理我,嘴皮說破了,他都不吭一聲。當然母親也就不跟我走了。村子里幾個讀書沒長勁的小伙子,聽說我回來了,跑來聽我講外面的稀奇。再后來,莎拉懷上丹丹,要生了,我好說歹說,父親和母親同意來幫我領孩子。剛到的那天,父親就從他大大的旅行包里小心地掏出一大堆東西來,有發(fā)黃的經書,有羊皮鼓、鑼、鐃、镲等,甚至還有竹編的鬼符。晚上,父親擺開架勢,要為即將出世的孫子祈福。還說要請來克坡、爾匝、技爾、枯茲、固斐和者爾幾位神靈,為我們消災。按照馬腹村人的說法,每個人身上都附有這幾位神,它們分別主宰著命運、決定家庭的吉祥、注定一個人的貧富、幸福、生育和溫飽。此前在馬腹村,我對這些一點都不感興趣。經過些磨難之后,我可以接受這些東西了。殊不知莎拉看到的第一瞬間,就臉色大變,又嘔又吐,大吵大鬧,不依不饒??梢韵胂竽菚r父親的尷尬。第三天一大早,沒有等我起床,父親就悄悄出門。等我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到了機場。母親也呆不住,她呆不住的原因是莎拉對她的苛刻。比如地沒有拖干凈啦,說話的聲音大啦,炒菜里的油太多啦,等等。丹丹滿月的第二天,媽媽便離開了。此后,我也就再沒有見到父母。我給他們寄了些錢過去,父親也很拒絕?!懊缀诔缘茫X黑吃不得。臉黑要得,心黑要不得。你翅膀毛硬了,好自為之吧!”每每逢年過節(jié),母親就會在電話里悄悄對我說:“你爹又在給你祈福了。”

      “你爹說你遭?貀了,不能進正屋的?!蹦赣H又說,“你哪里會!我們家族上數(shù)十代,也沒有哪個有過。他死腦筋一個,我得慢慢勸他。”

      我遭?貀了。按照老家的風俗,我是不能進正屋,這可是件麻煩的事。在馬腹村的傳說之中,?貀是個怪物,帶有一種怪病,橫行人間,禍害無窮。所到之處,遇水水污,逢人人倒。馬腹村人不怕惡人,不怕提槍弄棒,甚至不怕刀槍劍戟,但就是怕病。而若干的疾病中,最怕的就是?貀。據(jù)說,早年金沙江兩對岸打冤家,每個家族各有所長,互不買賬。但各路土司最不愿意惹的,就是馬腹村了。馬腹村地勢險要,兵強馬壯,但馬腹村人也有自己懼怕的東西。是啥?是疾病。啥疾病?就是?貀。?貀來臨,開初只有一個人生病。病人頭昏眼花,皮膚潰爛,毛發(fā)脫落,相貌難看,生活難以自理,很難治愈。這病一旦惹上,不加以控制,它就會無休止地泛濫。它會發(fā)瘋,威力奇大,危害范圍更廣。據(jù)說,一個家庭,一個村子,一個鄉(xiāng)鎮(zhèn),甚至一個縣城或者更寬泛的地方,都會遭災遇難。這個我知道,我身上發(fā)癢、生瘡,以至于潰爛,西醫(yī)說是濕疹,中醫(yī)說是濕瘡,我不認為它是?貀。再有,至少我內心還有善良。

      豬廄里盡管還有豬糞的遺臭,但總算暖和得多。看我一身的衣服,又臟又破,母親就把父親的衣服找來,讓我換上,另外還有一件羊毛披氈。母親還給我端來溫水,讓我清洗一下。我脫開衣服時,母親手里的水盆,“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兒!你前世做了啥孽!”

      除了臉部,我的身上全都潰爛了。頭發(fā)叢里、背部、腹部、四肢,就是腋窩里,都是讓人恐怖的瘡癤,都在流著膿水。這幾天的逃亡,無法護理,因我我不停地抓撓、掐捏、搓揉、捶打,瘡癤氣勢洶洶,在不停地蔓延、擴張。我哪里是人!簡直就是一堆腐肉。我把自己嚇呆了?,F(xiàn)在想來,莎拉避開我,經常夜不歸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媽媽,你出去吧,我會處理好的?!蔽沂悄赣H身上的肉,當年從母親身體里生出來時,肯定是干凈的,可愛的,沒有一絲雜質的。幾十年后,當她看到我這個樣子,不知道內心是何等的痛。

      母親離開,又很快跑來。她給了我一袋中藥粉。估計是她向父親求來的。父親不僅懂經咒,還懂中草藥。小時候我曾親眼見他給牛馬治過跌打損傷。他的藥靈得很,敷上一天,傷處就收口,三天以后,傷口就長新肉。七天以后,骨頭就開始還原。父親也曾有教我的意思,可惜當年年少,根本就沒有當回事。我洗掉身上的臟物,把那些藥粉小心的涂撒在瘡面上。一陣灼心的疼痛后,瘡面上的癢弱了下去。瘡面的水分奇跡般地干了。

      檐后的鳥叫聲把我吵醒。這是久違的聲音,我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了。我試圖站起來,湊得更近一些,去聽聽,去看看。一動身,骨骼酸疼,散了架一樣,討厭的瘡癤像被驚醒,惡癢起來。我掙扎著,用藥再把身上的瘡面擦了一遍。外面一陣嚷嚷,好像來人還不少。

      “把烏斯都叫出來!”

      “在溫城找不到他,原來躲在這個旮旯里!”

      “就是只穿山甲,也要把它挖出來!”

      是討債的來了。叫得最響的就是曲比。阿搏呢,站在旁邊不吭氣。曲比是阿搏的舅子,有些蠻樣。此前他也是在溫城打工,是阿搏領去的。他脾氣比阿搏還烈。在溫城沒有捉到我,就一直追回老家來了。記得曲比早年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瘦得肚皮上就是幾塊肋骨。阿搏和我搭上線后,他也就是捉了兩口袋蝙蝠過去,就此有碗飯吃。他融資的錢是五萬塊錢,是以阿搏的名義拿來的?,F(xiàn)在反目為仇,真是人心隔肚皮。缺了錢就會缺少恩情,這是我在他身上看出來的。另外兩個呢,是他的什么遠房親戚,去年才認識。我請他們吃過幾次燒烤,談過幾次人生,收購他們不下十萬塊錢的山貨。

      這個時候了,我也沒啥可怕的,便推門要出去,不想門是反扣著的。

      “叫啥叫?”我相信我的威風并沒有跌減,“想打人呀,朝這里來!”

      幾個人就噼里啪啦地走過來。我操!他們每人手里都拿有要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曲比手里是一把伐木的斧頭,另一個扛著鍘馬草的鍘刀。還有兩個,手里捏的是松樹棒,手臂粗的那種。阿搏卻空著手。

      “躲在豬廄里,你算啥漢子?你出來,把欠下的錢,都給我們。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再不給,就搬你家來過年!”曲比怒火中燒。

      “你告訴我爹吧,他把門鎖上了?!蔽野杨^從窗洞里伸出去??壳暗那葒樀眠B退兩步,臉色蒼白:“你怎么了?”

      看曲比那樣子,我暗自想笑。我現(xiàn)在全身骨骼酸疼,皮肉奇癢,心里像無數(shù)只貓在抓撓,臉色肯定不好。和他此前在溫城看到衣冠楚楚、精神飽滿而又高高在上的樣子相比,肯定判若兩人。

      “別裝孬了,我看你是躲不了就裝可憐!我這斧頭可不是紙糊的。”曲比舉起斧頭,就要砸門。

      父親從屋里走出來。曲比輕蔑地說:“吉薩老爹,為躲債,把烏斯都藏在這個地方,也不怕影響你在馬腹村的名譽!”

      “曲比賢侄,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大過年的,有話好好說?!备赣H從來都是條漢子,在我印象中,自長這么大,他就從沒有欠債不還,哪怕是一分錢,或者一碗米。

      “他欠我五萬?!鼻日f。

      其余兩個,一個說三萬六,一個說一萬塊錢。我知道,他們說的只是本金,利息都沒有說上,否則更多。父親嚇了一跳,手里羊角卦掉在地上。父親彎下腰,對著卦象橫看豎看,慢慢拾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父親手有點顫抖,估計他一生也沒有聽到過這么多錢,更別說欠這么多債。他側頭看來我。

      我說:“是真的?!?/p>

      “虱多不咬,債多不愁呀!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你是賭了?嫖了?還是毒了?”父親吃蕎麥、喝土酒的嗓門,粗糙得會傷人。

      我干了些啥,父親永遠都不會曉得。往事多如螞蟻,這是我的秘密。我搖搖頭。曲比從檐下扯了一根棕繩來:“捆到派出所再說。”看曲比要弄真格了,阿搏走上前說:“讓他出來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他不能出來?!钡f?!澳惆铀磕氵@是犯法的。”曲比說著,舉起斧頭又要砸門。阿搏說:“曲比,我好像有些頭昏,你扶我一下。”曲比扶著阿搏走到院門外,嘀咕了一陣,回來。曲比說:“那,你用手機,通過網(wǎng)銀,或者微信,把錢轉過來。”“手機在路上被……”我說,“被弄丟了?!鼻葢岩傻乜纯次?,掏出他的手機來撥了個號。曲比說:“是關機了。會不會是你關了,這些天你一直都這樣。”我說:“真丟了,五天前?!睅讉€人又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阿搏說:“好辦,我買一個送你。”

      “打!打電話給你老婆!”曲比又出主意。

      是的,現(xiàn)在非常有必要和老婆對話了。但不知道她會不會接。當我用曲比的電話打過去時,她居然接了?!拔?,你誰呀?”“聽不出來了?老婆,我是烏斯都?!薄芭?,是你呀!你不是躲到世外桃源里了吧?莎拉輕輕咳了一聲,“你還想得起我來?”莎拉反打一耙的本領不錯,她的話里常常帶刺?!澳愀忻傲耍恳V??!蔽艺f,“你幫我看看,我的銀行卡、身份證是不是在你那里?”莎拉一下子很警惕:“你要干啥?”

      “我得還債,我的那個卡里,好像還有兩萬塊錢……”“哪個卡?”莎拉說,“眼下正好用錢,昨晚到現(xiàn)在,丹丹干咳,一直不見好。我的嗓子也有些不舒服……”“村里阿搏,還有曲比,你見過的……”我話還沒說完,莎拉手機掛了。不一會兒,莎拉打電話過來:“這里有五個卡,密碼是多少?以前你給我的三個密碼,都不是?!苯o她密碼,等于把最后一點錢都給她了,我才不會這么傻,這些年,我都傻透了。最后一次,我不能再傻。與其給她,我倒不如給阿搏。阿搏是我多年的好兄弟,阿搏生活得好不容易。

      不能再等,我讓父親開恩,讓我出去。父親猶豫了一下,燃了艾葉,敲著羊皮鼓念咒,說是將我身邊的惡鬼攆開才行。阿搏用摩托車帶上我,趕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戶籍管理處,辦理了臨時身份證,拿到電信營業(yè)廳,補辦了手機卡。阿搏給三百塊錢,買了一個最便宜的智能手機。再到銀行,辦理銀行卡的掛失。阿搏找到他在銀行工作的表姐,幫我查了所有卡里的余額,五張卡里的錢加起來,不到兩百塊錢。

      錢都給莎拉轉走了。阿搏失望了,曲比失望了,我也失望了,大家都失望了。一時無語,一些人看著天空,一些看著腳背。

      “讓我想想。老表們,”我說,“我烏斯都只要有一碗飯,一半就是你們的。”這話我早年說過,現(xiàn)在只是重復了一下。

      估計父親那些草藥起了作用,我感覺好些。我想起了丹丹。丹丹一臉的憂郁令我不安。這孩子過早成熟,過早地感受家庭、甚至更多的不幸。丹丹出世之后,莎拉氣走父母,我只好請保姆,莎拉還是不喜歡保姆,不管年長有經驗的,還是年輕充滿活力的。截止到丹丹上幼兒園,我們一共換了八個保姆。莎拉經常和保姆嘔氣,保姆的心情自然就不好,有的便會把不高興轉移在丹丹身上,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有的保姆有可能當著大人微笑,轉過背就對孩子怒目,甚至暴力。她們會恐嚇孩子不準癟嘴,不準哭,不準告狀。丹丹第二天就要上幼兒園了,我抱著丹丹下樓,與辭退的最后一個保姆再見。她親了親丹丹的臉,說了一句:“有這個媽,是你最大的不幸?!笔聦嵣希さみ€有一個讓她更不幸的爸爸。她這個爸爸,隱藏得更深。這些年以來,我單線聯(lián)系,依靠阿搏等手下的幾個人,給我弄來大批的野生動物,我再把它轉給賈二哥,從中牟取一筆不少的利潤。當然,我也做其他的生意。如果紅木找錢,我就販上一兩筆。如果普洱茶有利潤,我也會介入一下。但那些都是找上門來的生意,我并不深涉。我對外打的牌子是深海融資公司,我是總經理。那盤根錯節(jié)的生意中,就有馬腹村來的這幫弟兄。兔子不吃窩邊草,我記得這句話的,我也想在自己發(fā)財?shù)耐瑫r,讓他們也沾點財運。但事與愿違。將來,丹丹長大了,我還真難以在她面前講述這些事情。丹丹很少笑,她的笑,只有在讀到書中某個她非常喜歡的地方,牙齒才會露出來,才會有咯咯的笑聲。美術老師說她畫的畫很奇怪,總是違反常規(guī)。她的畫里,天空的顏色總是黑乎乎的,動物的眼睛里總是充滿驚恐,我的個子高不過板凳,還彎著腰。莎拉呢,身材不錯,可眼睛居然比兩個腦袋大?!拔以谀阊壑?,就是這么難看嗎?”為此,莎拉把自己最好的照片給了丹丹:“這可是溫城并不多見的美女呢!”可即使是丹丹一筆一劃描摹下來的,莎拉的形象和《西游記》里的妖精沒啥兩樣。莎拉一氣之下,把調色板、畫筆全都扔進了垃圾桶。莎拉便命令她,用透明紙蒙在標準的圖案上描?。骸安荒芏嘁缓撩?,也不能少一毫米!”莎拉說,甚至若干次用上了直尺和圓規(guī)。但這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只要莎拉一離開,她的畫筆下的圖像,還是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看到她藏在書堆中間一張全家福,她站中間,可兩邊的我和莎拉,雖然于左于右牽著她的手,但眼睛卻是各看一方,變形的臉,幾乎扭得下水來。丹丹懂事太早,真讓人擔心。

      看不到丹丹,只能給她打電話,能聽到她的聲音,也是件幸福的事??伤€是關機。我的心被擰得很緊。眼下我所牽掛的,唯一就只有她了。你不可能知道,她那么小,比個玩具大不了多少;她那么弱,似乎風一吹就會像蒲公英那樣飛起來;那么嫩,熟透了的櫻桃一樣的小臉,只要輕輕一摸,就有可能流出汁液;她那么善良,那么聰明,那么可愛,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生可真沒有啥盼頭。看她瘦得不行,我買過一只土雞,預備殺了給她燉湯。不想她卻攥住我握刀的手,要我別殺動物,別傷害那小生命。我聽她的,放下了刀。趁她回到書房專心畫畫時,我把雞送到菜市場。當雞販子將鋒利的刀往雞脖子上抹去時,我閉上眼,小聲禱告:“雞呀雞,天神恩梯古茲作證,不是我殺你,是天殺你……”此后,我就常用這樣一種方式替自己卸罪消災。甚至有一次,莎拉陪賈二哥去大巴山深處考察,整整半個月沒有回家,也沒有給過我一個電話。我打電話,她不接。發(fā)微信,她不回。我在一家餐館,幫助殺一條菜花蛇時,我就暗地里把“是天殺你”換成了“是莎拉在殺你?!被蛘摺笆琴Z二哥在殺你?!边@樣,我的手就不再顫抖,用力更大,刀法更狠,殺起動物來更理直氣壯。

      丹丹電話打不通,我就打給莎拉??缮唤?。莎拉另外有幾個電話的,但我記不得那么多。我就想一個打一個??赡切艹鋈サ碾娫挘褪强仗?,要就是沒有人接。其中有幾個通了,一個是男聲,低聲說他開會,在發(fā)言呢,過一會兒再聯(lián)系,就掛了。另一個人是個老年的女人,鈴一響就接通:“兒呀,你爹他退燒沒有?他能挺過來嗎?”其中也有一個女人,乍聽是莎拉,其實不是。她說:“老公,你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這次我還是沒有懷上……”唉,眼下這個時代,只聽聽,就能觸摸到另一類心臟的跳動。也許,莎拉已經認為我沒有用了,對她沒有任何威脅了,早把我加入黑名單,正和某個臭男人在一起,干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女人欲望強烈,我們剛認識那幾年,幾乎每天都在要。不僅晚上,白天也是。有時甚至一天多次,我不得不弄些肉蓯蓉、淫羊藿、鹿茸、海馬什么的,泡酒壯陽。后來干脆吃藥店里那些不明不白的、價格奇高但效果很快的西藥。也不曉得,后來我身上起的瘡癤,和那些激素有沒有關系。因為這,莎拉嫌棄呀,她和我分床,都好幾年再沒有那事了。想想,我干脆冒了一個險,把電話打給賈二哥。電話響到第二聲,賈二哥接電話了。他還是不急不躁。等我說完,他說莎拉前天離開他的,至于現(xiàn)在啥情況,他也不清楚。我讓他轉告莎拉,把電話打在這個手機上。賈二哥答應了,又說:“現(xiàn)在封城了,機票沒有,車票沒有,開車出城,給多少錢都不打不通關系,走不脫。遇上這點事我就無法協(xié)調,我說話都沒有人當回事了……”我勉強笑了笑。他咳了一聲,突然清醒似地說:“你兔子樣的就溜了,是不是提前得到什么消息?”我哪得到啥消息,不就是他不給錢,把我弄得生不如死,才有這個在十八層地獄走了一回的逃離嗎?

      他當然不會聽我解釋,果斷地掛了電話。這是他的風格。再打,無人接聽。我正想求他給打點錢過來,現(xiàn)在又無法了。我現(xiàn)在仿佛童話世界里的魯濱遜,陷入了無人荒島。溫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一點也不曉得。突然,我想起前些年給阿爹買過一個袖珍收音機。父親從溫城回去后,又多付了一些錢,才將和他勝若兄弟的馬贖了回來。他天天上山放馬,有這樣一個東西,會少些寂寞。我給媽媽說了,媽媽回屋,不一會兒,她把那收音機給我。包裝還在,收音機根本就沒有打開。阿爹就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將我開除,永遠不是他的兒子。找開糊滿煙塵的包裝,收音機完好無損,一些地方居然還有著金屬光澤。我讓媽媽到村口的小賣部,去了半天,五號電池買來了。可媽媽說,封村了。村委會主任專門安排人堵卡,不準村里人出去,也不準外面的人進來。特別是從溫城回來的人,一定要向他們報告。還有人說,這回的病毒是戴著皇帝的冠冕來的,厲害無比,超過天花、麻風、肝炎,超過前些年的非典……

      真正的惡鬼?貀來了,我的心里發(fā)抖。

      “兒吶,你是不是……”媽媽突然問。

      我把身上的瘡癤給媽媽看?!皨寢專脦啄昵熬陀械牧??!?/p>

      媽媽說:“我不是給你寄藥了嗎?你爹現(xiàn)在還不曉得呢!”

      阿爹的藥是獨門子,只要用上他的藥,都有效果。但媽媽偷偷給我寄的藥,我用了幾次,沒有多大的效果,后來就索性不用。一段時期,我甚至以為那治牲口的藥方,也許只適用于馬腹村,而到了溫城藥效就變了?,F(xiàn)在才明白,是自己不忌嘴,貪吃。這張嘴害了我。

      鼓搗半天,收音機里有電磁聲,根本就聽不清。是信號的原因,我請阿爹允許我出去,我想在房后的山頂上找信號。但阿爹根本不理,相反還弄了一把鐵鎖來將門鎖住。正在這時,外邊的喇叭響起。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說的是這次的冠狀肺炎的危害、上級的高度重視,特別是對村民的行為作了非常嚴格的規(guī)定。這事兒大了,令人恐怖。喇叭里也說,專家和媒體都一致把問題找在動物身上,先說的是蝙蝠,后來說的是穿山甲。如果是這樣,我倒真是罪大惡極。說不定,最早傳播病毒的那只穿山甲,就曾經經過我的手。我舉舉手,又摸摸心。我對媽媽說,我是不是真這樣壞?媽媽搖搖頭,她也不清楚。媽媽抱來一捆干蕎草,放在火堆邊。我躺上去,舒服得不得了。蕎子是馬腹村人的腸子藥,是救命藥。脫了粒的干蕎草,就應該是救命草了。我很快睡去。夢里的我老是往土里鉆,老是嘴腳并用,在黑暗里打洞,像只笨手笨腳的穿山甲。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被電話吵醒。母親這老人機的聲音就是大,像是一個聾子在和一個不聾的人說話。分貝超過了村委會房頂上那喇叭聲。剛接通,又斷了。我打過去,通了。估計是聽我聲音有些不對,莎拉在那頭有些懷疑,問:“你是烏斯都嗎?”得到肯定后,她一下哭出聲音來:“你都到哪去了?找你幾天都找不到!”“怎么了,莎拉?丹丹呢?丹丹怎么樣?”我很焦急。

      “丹丹不在,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莎拉干咳了兩聲,“賈二哥有些發(fā)燒,我剛送他到醫(yī)院,這里亂糟糟的……”

      前兩天,在溯江而上的逃亡過程中,我經過豐都鬼城時,就聽說這該死的瘟疫,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發(fā)燒,就是咳嗽和嘔吐,而且會人傳人。剛才喇叭里也是這樣說的,會不會……

      “家門外還有一幫討債的,他們也生病了,說要錢去看病……”莎拉說。

      “這……這該怎么辦?”我語無倫次,“你趕快叫醫(yī)生,不要疼錢,要多少都可以。把賈二哥安頓好,快去找丹丹!”

      莎拉好像要解釋什么,我吼了起來:“丹丹是你的心頭肉,你別弄顛倒了!”

      “你到底在哪里?你能不能回來?你下十八層地獄了不是?要是丹丹有個啥,我可饒不了你!”那頭的莎拉也火冒三丈。

      “我回馬腹村了……”話還沒完,電話斷了。我再打過去,關機。沒有丹丹的任何消息,我心如刀絞,又開始想丹丹。我靠著土墻坐下,任未燼木柴的火煙將我裹住。小時候坐在火塘邊,只要柴火的煙霧朝我漫來,母親就會提醒我上廁所時要把屁股擦干凈:“看,你身上有污穢了!火神在提醒你呢!”父親經常告誡我,是人就要做好事,暗中干壞事的,地只能保三天,天只能保三天。隱藏得再深的人和事,三三九天后,必定暴露。還說天神恩梯古茲懲罰人的標準是,錯事做了三十三件要被虎噬蛇咬;做了六十六件要落崖溺水;做到九十九件,要遭?貀糾纏,甚至雷劈電擊。我做錯哪些事,一時還難以厘清。我做錯了多少件事,眼下也無法計數(shù)。我下了十八層地獄,即將接受閻王爺?shù)膶徟小?/p>

      四下里是光怪陸離的燈火,是各種各樣的人臉。紅眼睛、綠頭發(fā)、黃眉毛,白色的舌頭,錐子一樣的眼光,刀鋸一樣的嘴巴……這分明是一個惡鬼的世界,是傳說的?貀地獄。我,身置其中,頭發(fā)蓬亂,雙目流血,牙齒暴長,舌頭外掛,面容黑污,全身潰爛,惡臭熏天……

      我全身軟得像是被誰抽走了全部的骨頭,咳,忍不住地咳。母親端來一碗肉湯泡飯,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但我卻一點食欲都沒有,擺擺手讓媽媽拿走。媽媽流著眼淚,要我硬撐著喝下。媽媽的話,我當然愛聽,便依著她,努力喝了兩口??蛇€沒有咽下,卻突然嘔吐。媽媽臉上的擔憂比皺紋還多。媽媽說:“兒,你怎么啦!”我搖搖頭,她把手伸進窗口來,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天,你發(fā)燒了!”我發(fā)燒了?這于我,可是多年沒有過的事情。自記事起,除了最近的瘡癤,我可從來就沒有病過,發(fā)燒從來就沒有過的。現(xiàn)在,我嘗到了生病的滋味。聽說我病了,父親來了,他掰開我的眼睛看過,讓我伸出舌頭看過,父親嘆了一口氣。“聽我話沒錯,兒子?!备赣H終于叫我兒子了,“你這病來得不輕,宿根太久?!薄笆巧恫。康?。”我說起話來,氣若游絲?!?貀找上你了?!焙芸?,母親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要我喝。父親那藥太苦,甚過黃連,勉強喝下,卻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阿搏和那幾個人又過來了。他們似乎沒有了之前兇惡霸道,沒有之前精神。幾個人走起路來,腳步松松垮垮,像是掛在院子里剛晾干的衣褲。

      “烏斯都,能弄到錢了嗎?”阿搏說話像是在哼。

      已經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全家團年飯桌上,要是沒有碗肉,鍋里沒有米,壺里沒有兩斤酒,孩子沒有換件新衣,那可是說不走的。他們幾個今天再得不到錢,這個年肯定是過得凄涼。電話打給賈二哥,還是關機。曲比像是給抽了筋,全身晃了晃,便往院子外飄。

      我說:“要不,上山,去弄幾只野兔、麻雀也行?!?/p>

      我說:“要不,下江里撈幾條魚上來也行?!?/p>

      “我非常不舒服,頭昏,我像有些發(fā)熱。”曲比搖搖頭說,伸開五指,去支撐快倒的頭顱。

      “我也非常不舒服,心慌,想吐?!卑⒉f,“我們不想過年了,我們要錢,是想去醫(yī)院。”

      說著,他蹲在地上吐了起來。

      我也開始咳,吐。整個院子里,咳聲一片,此起彼伏。家里的黑虎驚慌失措。父親一直在觀察我們,看我們這個樣子,說:“沒錯,是?貀找上你們了!”

      ?貀來了,?貀找上我們了!聽到這話,像在法庭被判了死刑一樣,我們一個個呆住了。父親讓我回到豬圈,而另外三個則讓他們分別到旁邊的牛廄、馬廄、羊廄里呆著?!安荒芑丶疫^年了?!备赣H說,“不能再把?貀帶回家,禍害你們的親人?!蹦菐讉€本來要走的人,被嚇倒了?!昂煤么谶@里,我給你們除邪驅鬼?!备赣H說。幾個人商量了一會,不敢走了,乖乖聽他安排。

      那一天父親特忙。我從窗口看到,他從山上扛回幾根新砍的竹桿,再從柴堆里找來幾根馬桑樹枝,從塵封的木柜里找出作法時使用的器具,再搬出一捆一捆的經書。父親又要念祈福和詛咒了。母親早上悄悄地告訴過我,父親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每天夜里,父親端坐屋子正中,敲著羊皮鼓,翻開那些發(fā)黃的經卷,用嘶啞的嗓子,不停地誦讀那些他早已陌生的咒語。

      父親走到這一排畜廄前,問了阿搏這些年打工的地點和經過的路線,特別是從溫城回來落過腳的地方。父親用雄黃在地上畫了溫城的地形,在里面點了盞油燈,燒起艾葉和松柏枝葉,然后圍著跳了起來。一邊跳,他一邊唱。父親走到馬廄邊,問了曲比停留過的地方,父親用雄黃在地上畫了一個長江三峽,然后又一邊跳,一邊唱。當父親知道,我們不只一次地往返于馬腹村和溫城之間,便又畫了一條蜿蜒的、粗壯的、令人矚目的金沙江。父親將羊皮鼓敲得一次比一次激烈,將唱詞唱得愈加的悲涼:

      “山將?貀除,壓進十八層地獄;水將?貀除,推到東海龍王處;風將?貀吹,吹到天邊沙漠去;雪將?貀凍,永生永世不復蘇……”

      這樣的活計,懂的人說它是民族文化,是馬腹村祖先留給后人的文化遺產,值得保留、研究和推廣。而也有一些人,認為這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人不像人,醫(yī)不是醫(yī)。甚至會譏笑、諷刺、挖苦、打擊。父親很小的時候從爺爺那里學來。他曾親眼看到爺爺被捆起來,脖子上掛一個牌子,站在臺子上接受批判。爺爺被吐唾沫,扔石頭,關牛廄。他們認為爺爺是搞封建迷信,是裝神弄鬼,是愚弄村民。父親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爺爺那些東西藏了起來。此后,父親一直躲躲閃閃,畏畏縮縮,活得很是茍且,生怕有人曉得他還能做這樣的活計。有一年地震,村子里一下死了七十多個人。救災結束后,父親躲在屋子里一個月沒有出門。我逃離馬腹村后,他認為家屋不順,也是關門閉戶。他躲在屋子干啥?祈福,詛咒。夜半三更,將門關得嚴嚴的,將窗戶塞了又塞。后來上面對民族文化重視了,有專家到金沙江沿線的村寨田野調查,來到了馬腹村。也不知聽誰說了,他們找到了父親,坐在火塘邊,烤了三個晚上的木柴火,喝了三罐苦蕎酒,說了一大堆文化建設,父親硬是不松口。“那些和神神鬼鬼的迷信活動,我不懂。我懂馬,同志些,如果要買馬就找我,保準給你們選到駿馬?!笨涩F(xiàn)在他不管了,不顧了,不怕了,他似乎認為,在這個時候,他有神賜的力量,他才是將?貀驅走的鐵腕。父親的羊皮鼓敲得悶聲悶氣,父親的聲音悲壯,聲嘶力竭。

      今天是大年三十,遠處有祈福的火炮在連綿不絕地響起。這時,情況不妙的已經不只我們幾個。還有一些人也在低聲咳嗽,或者躲起來摟著心口發(fā)嘔。?貀開始發(fā)力,再不加以控制,后果將不堪設想。在父親的指揮下,很多人參與,扛來木柴。這些木柴是父親準備下一年生火煮飯、取暖的全部燃料。他們把木柴圍成一個極大的圈。父親命令我、阿搏和曲比,還有另外表現(xiàn)異常的人,挪了進來。我們背靠背坐在木柴的中間時,阿搏有氣無力地叫道:

      “吉薩老爹,你是要燒了我們嗎?我們還沒有落氣呢……”

      突然,手機的微信視頻通話響了。一看,是小區(qū)保安老王。老王和我聯(lián)系過幾次,自己的手機從來不用,只用物業(yè)管理處的座機電話。我知道,他是窮。他值班吃飯,一律都是從出租屋里帶來。我有些奇怪,還是迅速接了。那邊,老王的眼睛晃了一下,臉部被口罩緊緊遮住。接著,我看到了女兒丹丹!“爸爸!你在哪里呀?你都好幾天沒有回家了!”??!我見到丹丹了!“丹丹,真的是你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胸腔像是木羊皮被重擊那樣,我的心狂跳,都快蹦出來了。可那頭的視頻老是晃,我想我是不是做夢了,或者想丹丹太多產生的幻覺?!暗さ?,讓我看看你,你的眼睛呢?你的鼻子呢?你的小嘴巴呢?你的小手呢?……”老王的手機大約是在丹丹的手里,聽我一說,老王接了過去,準準地對著丹丹。視頻穩(wěn)定下來,我看到了,丹丹是在家里,在并不光亮的小臥室里,丹丹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瘦,頭發(fā)有些零亂,眼睛更大了些,嘴唇起了干殼。“丹丹,讓爸爸抱抱你……”我雙手一摟,卻撲了個空?!暗さ?,讓爸爸親親你!”我把嘴唇湊了過去,丹丹也湊過來,努力將嘴唇往手機上貼。在和丹丹的對話中,我知道了丹丹的情況。那天她心情不好,一個人打車回家。到了家里,她把自己關在衣柜里,她不想見爸爸,也不想見媽媽,更不想見任何人。在黑暗里,她哭了一會,也不知道啥時候,就睡著了。等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看我們都還沒有回來,她就關上書房的門,還掛了插銷。聽到外面非同尋常的車輛呼嘯的聲音、人們奔進奔出驚惶失措的聲音,她干脆把窗簾拉得嚴絲合縫,不讓外面看到里面的任何光亮,也不讓里面的一點點燈光透出去。五天過去,丹丹居然沒有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你這些天吃啥?”

      丹丹指了指還沾有一點點奶油的塑料盤子,我才想起來,她居然是靠我給她買的那個生日大蛋糕活了下來。我心好痛。

      丹丹勉強笑了一下,往后一指:“爸爸,你看?!?/p>

      丹丹后面的幾面墻上,全是她剛完成的畫。畫里的主角,幾乎都是動物:斑馬、麋鹿、巖鷹、仙鶴、獼猴、螞蟻、熊貓、大象……居然還有穿山甲,還有蝙蝠。這些動物造型較以往更準確了些,沒有之前丑陋了。

      “爸爸,我想畫好些,不然媽媽就不回來了。我們家的全家福,和上次的不一樣了?!钡さね蝗豢蘖似饋?,“爸爸,你快回來,我們去找媽媽,我要媽媽,我想媽媽……”

      好像老王也在抽搐。他把視頻對準那幅畫。果然,我變得又高又帥,莎拉的臉蘋果一樣的圓,嘴角上翹,居然有了少見的笑。老王走出丹丹房間,低聲說:“那個賈二哥,病毒感染得最厲害,已經進重癥監(jiān)護室了,好像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蹦莻€賈二哥于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阻止他往下說:“莎拉呢?莎拉情況怎么樣?”“她整天忙來忙去,凈往外跑,也感染了。聽說還在排隊等醫(yī)院確診……”“在能夠幫忙的情況下,請你幫幫她,不能讓她死。我會感激你的。”我給老王深深鞠了一躬,他連忙回兩個鞠躬。我又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丹丹的?真得感謝你……”老王說:“謝啥!打小,我就喜歡這孩子,關注她多一些。小年那天,我是有印象,看到她回家的,卻再沒見她出來。剛才是一只鳥落在她的窗前,她掀開窗簾,正巧被我瞄到了……”我對老王說:“丹丹就給你做干女兒吧!拜托你照管好她,不能讓她有一點感染!我的好兄長,你也是,一點都不能出問題!我很快就會回來……”視頻里,這個大巴山漢子的老臉上,淚水像蚯蚓,順著滿臉的皺褶,迅速下滑。

      父親在點火之前,搬來了羊皮鼓,還有一大堆發(fā)黃的經書。皮繩解開,一股陳味撲面而來。九九八十一本經書,像座圣塔一樣矗在我們面前。父親要通過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請來剿殺瘟疫的神靈,釋放滅掉?貀的能量。那神靈不是一個,而是一群。是高原之神、江河之神、火焰之神、山林之神、動物之神、善良之神。還有天空中的鷹神、雁神,村子里的牛神、馬神、蕎麥神和土豆神……經卷徐徐展開,里面還有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的畫像,更讓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一個穿白大褂戴眼鏡的人。“這是?”我問?!扮娔仙健!备赣H說:“十多年前,他在北京降妖除魔,救了無數(shù)的命,我就曉得了。我請鎮(zhèn)上中學的美術老師畫的?!?/p>

      父親鼓搗這些,引起了村里人的關注,老老小小一大幫,紛紛跑來看熱鬧。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我們這一幫人是從溫城逃回來的,我們惹上?貀了,既害怕又好奇。其中有靈醒人,焦慮地對父親說:“吉薩老爹,眼下遭?貀的不只是溫城,不只是馬腹村,也不只是沿江一帶,整個沿江兩岸,甚至無限遠,都遭?貀了??人?、發(fā)燒、嘔吐、拉肚子的,不只你兒子,不只馬腹村這幾個不聽話的逆子……”

      “收音機里說,日本的鉆石公主號游輪上,很多人都感染了!”有人說。

      “手機里微信上,有消息說,伊朗的官員,遭了好幾個!”有人說。

      “還有馬來西亞、意大利、韓國……”有人說。

      七嘴八舌,說得如此嚴重,估計是在父親的意料之外。眼下馬腹村都已經這個樣子,整個金沙江往下,甚至全世界都這個樣子,父親也急了,原來的自信似乎有些動搖?!澳窃趺崔k?”大伙都看著父親,父親看著大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母親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疊已經搓舊、折裂的彩圖。打開一看,一張是中國地圖,另一張是世界地圖。當年,兩位老人到溫城時,買了一張中國地圖。記得到了我們家里,夜半三更,父親還拿出地圖來,興奮地用手拃著白天飛機飛過的路線和距離。后來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說父親回去的時候,在機場又買了一張世界地圖。此后他再也沒有出過遠門,但每當空閑時,或者某個國家有大事發(fā)生,他就會攤開,一看就是半天?!按糇右粯樱舷胪饷娴氖?。”母親說,“你爹要是年輕二十歲,怕比你還跑得遠?!?/p>

      “有這個,我就有辦法了??纯?,關鍵時候,還是老伴懂我?!备赣H雙手接過,找來羊毛氈子墊底,小心地攤開第一張,再同樣小心地攤開第二張。他用牛角卦壓住冷風吹起的邊角,俯下身子,細心地看了一回。我想他是在找馬腹村的位置,找金沙江、長江流過的位置,找三峽和溫城的位置,再找中國和甚至更為遼遠的位置。

      父親讓眾人抬來大鍋,搬來一抱大的數(shù)個石頭砌了鍋莊,下面燃起熊熊柴火,倒進大半鍋桐油。我知道,父親是要把即將捉到的鬼,下油鍋了。這是畢摩處置惡鬼嚴酷的手段??磥?,父親為對付難以計數(shù)的?貀,下了最大的本錢,使出他最大的法碼。法鼓金鐃訇然作響,父親開始念經。那聲音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抑揚頓挫,悲憤有加。父親的木瓢在云南地圖上繞過,在中國地圖上繞過,在金沙江、長江上繞過。父親的動作越來越大,繞過了溫城,繞過了中國,繞過了太平洋,甚至整個世界地圖。父親看著蒼茫的暮色,動作遲緩,腳步趔趄,聲音嘶啞,語氣生硬:

      “今天風凜冽,我用刀祭你!今天雨淋淋,我用火燒你!你要遠走莫回頭,像高山滾石不回頭,要像水淌入河不回頭。你若要回來,除非騾子會下兒,除非太陽西邊升,除非石頭開鮮花,除非騾馬長倚角……”

      父親:“金銀財富出不出?”

      母親:“不出!”

      父親:“福祿壽喜出不出?”

      母親:“不出!”

      父親:“子孫發(fā)達出不出?”

      母親:“不出!”

      父親:“邪魔?貀出不出?”

      所有的人,一個個伸長脖頸,使出全身力氣,朝著模糊的遠山,齊聲吼道:“出!出!出!……”

      木柴噼啪燃燒,金黃的火焰越來越大,吞沒了院子,吞沒了我的瞳孔,甚至要吞沒一切。我的心在滴血,在灼燒。我不知道,我的愛,我的痛,我的所有,是開始,還是結束……

      正在這時,村口傳來警車“嗚噢嗚噢”的叫聲。院門外,黑虎也緊張地狂吠起來。灼灼燃燒的火光中,我驚訝地看到,幾個警察在村委會主任的帶領下,迅速往院內撲來。緊跟后面的,是一群穿著白色防護衣的醫(yī)生。白色的大口罩,將所有的表情捂得嚴嚴實實。我迅速跳起,越過火堆,拔腿就往外跑。阿搏、曲比和另外幾個,也突然醒悟,野狼一樣跟了過來。

      后面?zhèn)鱽砀赣H聲嘶力竭的叫喊:

      “跑了!惡鬼跑了!惡鬼?貀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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