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波
在拿到朱朝敏紀實文學作品《百里洲紀事》時,我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就覺得這可能是作者對國家政策的一種文學圖解,帶有極強的時代性。當然事實可能也是如此,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主題,朱朝敏僅僅只是去關注農(nóng)村的貧困人口,關注鄉(xiāng)村的弱勢群體,也體現(xiàn)不出這本書的獨特價值之所在。她其實是由這種政策性書寫進行拓展,深入到對人生“命運感”的揭示里,就像她在書中所言:“這個紀實系列,必須真誠,要去掉表相探究內(nèi)里,盡可能地觸及所謂貧困戶和幫扶者的心靈”。待讀完此書,我發(fā)現(xiàn)并非之前臆測的那么簡單。朱朝敏看似只講述了12個精準扶貧的故事,但她真正寫出了中國鄉(xiāng)村貧困人口所遭遇的困境——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貧困,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精神和心理上的貧困。從這個角度來看,《百里洲紀事》這本紀實文學給我們帶來的啟發(fā),就是不僅要關注因病致貧或因意外導致貧困的鄉(xiāng)村弱勢者的命運,更應關注他們的心理困境,從而進行精神和心理扶貧。
朱朝敏的《百里洲紀事》是以湖北宜昌枝江下面的百里洲這一地域作為書名,而不是說以這本書的副標題“一線脫貧攻堅實錄”作為書名,可能是有其內(nèi)在考慮的。既然以《百里洲紀事》作為書名,我們可能首先就會想到這是一本關于地域文學的書,朱朝敏也承認,“在那個地域,接近我們生命本源的地方,有生命的初心,有生命胚芽的倔強成長?!币驗槭煜?,她知曉并觸及到了這片土地的精神內(nèi)核,但她又沒有因為過于熟悉而讓自己陷入為了寫扶貧而刻意保持底層視角的身份困境,相反,她冷靜地拉開自己與故鄉(xiāng)之間的距離,以便更清醒地審視百里洲這片土地上的貧困與疼痛。
百里洲因“千年泥沙淤積而成,曾有九十九洲。”這種地理環(huán)境讓它在一種時空的積淀中獲得了歷史的柔韌性,趙瑜、胡世全合作撰寫的報告文學《革命百里洲》,就是以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對接了特殊的歷史時段,呈現(xiàn)出百里洲百年歷史的滄桑變化。而朱朝敏選擇百里洲來進行書寫,這不僅僅是她熟悉的家鄉(xiāng),更是因為百里洲與其他地方不一樣,它是長江第一大江心島,“被水包圍又臨水而生,這種充滿悖論的地理環(huán)境,提供了矛盾的生存哲學。它的逼仄常常反轉(zhuǎn)出闊豁,它的遺世獨立不經(jīng)意就走出了桃源似的松散逍遙。”原來做碼頭的時候是富庶之地,但自從改革開放實行市場經(jīng)濟后,因為它四面環(huán)水,交通不便,與外界缺少交流和來往,“它拒絕工業(yè)提速”,最終因閉塞而貧困,而且貧困人口比例比其它地方要高。在農(nóng)業(yè)上,就像貧困戶覃老太覃如玉直言的,“當?shù)卮迕駷榱嗽黾犹锏禺a(chǎn)量多掙錢,多年來一直用劇毒性的農(nóng)藥化肥,毒藥滲透到土壤和地下水——我們都是深受其害,害處太大了。如果不及時治理,還會延誤后代人?!惫I(yè)閉塞,農(nóng)業(yè)自害,貧困是各種長久的原因造成的。即便如此,朱朝敏說自己“必須說起它,不間斷地說起它,就像說起我的母親”。在這樣的自我定位中,百里洲自然成了作家在“精準扶貧政策下的鄉(xiāng)村敘述”中所選擇的最佳地域,它的貧困是有原因的,而針對它的扶貧也是有更多內(nèi)在故事的。
更為重要的是,在朱朝敏的關注視野之內(nèi),百里洲農(nóng)民的這種封閉性導致他們在物質(zhì)貧困之后,又引起了心理疾病和精神貧困。正是因為有了那么多貧困人口,朱朝敏才會以個案探尋的方式,去深挖這個特殊地域的鄉(xiāng)村走向貧困的各種原因。朱朝敏通過記錄的方式來尋找“鄉(xiāng)村敘述”的可能,“真切地、忠實地記錄它,記錄這塊土地上的人,記錄他們當下的生活原態(tài),記錄他們在精準扶貧背景下的悲辛歡愉,卻是以鏡頭的形式?!彼溺R頭不僅是視覺上的,更多時候還是綜合感覺上的,她既在用眼睛觀察,用耳朵傾聽,同時也在用心去體驗和感受,以真正走近這座江心島的靈魂。朱朝敏試圖通過這12個百里洲的精準扶貧故事,來折射出中國鄉(xiāng)村貧困的整體樣貌。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百里洲的這些貧困戶也是整個中國貧困鄉(xiāng)村的一個時代縮影。從百里洲輻射到全國,就是我們當下普通的鄉(xiāng)村貧困百姓所面臨的生存難題。雖然貧困人口畢竟是少部分,但是我們通過不同的側(cè)面也可以反映出一個問題:參與扶貧的干部們在精神或心理貧困上,與他們所幫扶的對象有沒有一種同構性?每讀完一個扶貧的故事,我內(nèi)心里總有著揮之不去的痛感,繼而就會追問:每一個貧困的人所遭遇的不測與苦難,為什么就落到了他們頭上?而這樣一些貧困和苦難的背后,到底有沒有一種值得我們?nèi)ニ妓鞯碾y題?這也是朱朝敏最終超越地域書寫而扎根于鄉(xiāng)村“人心人性”的目的,她要去深挖貧困與苦難背后更深層的原因。
朱朝敏在《百里洲紀事》里不斷提到“命運”和“人心人性”,我們讀完全書回頭來看是有其內(nèi)在緣由的。每一戶人家致貧的原因都不一樣,就像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一個貧困家庭背后同樣也都有不同的原因。朱朝敏在這本書里不斷提到“命運”這個詞,我們順著這條思路在體驗式的閱讀中甚至能觸及到一種宿命感。也就是說,有一些精神困境不是完全依靠單純的政策干預就能夠解決的,它似乎是人生所遭遇的一種“永遠的痛”,這是朱朝敏在書中不斷地強調(diào)“人心人性”的原因。
如果我們說命運導致了他們貧困,突然的車禍也好,無法預測的疾病也好,這些非常態(tài)的原因?qū)е滤麄冐毨?,似乎都可以歸結為命運造成的,然而,“他們該如何翻過‘命運’的溝坎,而不留下后遺癥?”這當是扶貧工作中更深層的難題。就像《請你說話》中扶貧干部周先海針對黃大國的貧困說了三遍“命運”,朱朝敏說,“我理解,命運和貧困,在當下精準扶貧的農(nóng)村就是對等的詞語?!蹦惴环倪@種命運的安排,還是你要抗爭命運,從貧困里面掙扎出來?有的人的確掙扎出來了,脫貧了,而很多人掙扎不出來,所以依舊徘徊在貧困線上,這樣扶貧還會持續(xù)下去,而且越來越復雜。這也是朱朝敏在這12個精準扶貧的故事里不斷呈現(xiàn)她所塑造的扶貧對象以及扶貧干部內(nèi)心困境的原因,就像《養(yǎng)蛙記》中王禮家在幫趙呴寶父子養(yǎng)青蛙脫貧時所感慨的:“看上去是缺錢,物質(zhì)上的貧,實際上還是沒個底氣,任何事情都縮手縮腳的,就圖活命……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心酸,我出力盡心而已?!敝斐敉ㄟ^這樣一些“精神之難”來呈現(xiàn)出中國底層農(nóng)民在面對命運時他們的選擇,他們的困惑,他們的出路。其實從《百里洲紀事》我們也可以看得出來,朱朝敏很大程度上是將我們心目中概念化的貧困,以非常具體的書寫或以橫截面的形式直觀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沉默的羊子》中,楊鳳英對于精準扶貧就有自己獨特的看法,至于說像房子等基本物質(zhì)保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最主要的了,對于新修的大瓦房,她坦言“比以前的確強多了,可是人心里啊總?cè)秉c兒什么……”缺什么呢?她愁的不是自己,而是患者有精神病的兒子胡子林今后的生活,這是作為一個母親最大的擔憂:總是在為后輩著想,這是在短期內(nèi)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愿望,要脫貧,必須先醫(yī)治那顆因貧困受傷的心?!皻w根結底,精準扶貧真不是僅針對吃穿住行,而是人心問題。而人心……那隱藏在血肉之軀里的大海,幽暗而廣闊,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瀾起伏,時而一覽無余,時而望不到邊際……”朱朝敏筆下的扶貧故事,幾乎都在終極意義上指涉了“人心”這一最為幽暗的問題,它是我們無法回避但又不得不面對的難題。在針對這樣一些人的脫貧問題上,它考驗的仍然是交往和溝通中“以心換心”的能力。
當然,從物質(zhì)的貧困到精神和心理的貧困,我們怎么樣來解決?這也不是扶貧干部們和朱朝敏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完全解決的,它其實是一個非常長期的時代難題。“難都難在世道人心上。”為什么呢?“光是物質(zhì)上的貧困,太單純了,那只要大手一揮,來個共度時艱就可以一步到位,”但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經(jīng)濟收入少帶來的貧困的確存在,但這表象背后,都有深刻的原因,追根究底,離不了天災人禍和紛繁復雜的人事關系?!边@種時代難題一時半會可能解決不了。朱朝敏在這本書里面談到的幾家貧困戶,他們走不過命運這道坎,有的選擇自暴自棄,有的選擇自殺,他們所面臨的命運遭遇,確實又讓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中國鄉(xiāng)村的這些弱勢者們所面臨的“無解之痛”。
朱朝敏《百里洲紀事》這本書給我們帶來的共鳴感,很大程度上還是在于它的真實性和刺痛感。就像她從扶貧干部的角度在《后遺癥》里對“扶貧”作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定義:“別說我們幫了什么,只不過是建立一種關系去見證,見證一個事實:時間如何剝開真相,攤開了那些創(chuàng)傷疼痛給我們看,關于生存,關于人性,關于生命。無一例外的共同傷痛下,我們的伸手與其說是為了他人,不如說是為了我們自己?!薄拔覀冇H眼見證的事情,之所以讓我們牽腸掛肚,為之悲喜交加,歸根結底只是自求多福?!庇绕涫侵斐糇鳛橐粋€采訪者和傾聽者,她以什么樣的方式來面對或呈現(xiàn)那些刺痛的苦難敘事,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她在這些紀實文字里運用了文學元素,有小說的結構,散文的筆法,戲劇的對話,甚至在幾個篇章里還引用了詩歌,其實無論從修辭到情感再到思想,她所建構的是自己紀實文學書寫的精神體系性。
以這種精神體系作為參照,我們也能夠反觀朱朝敏寫作這本書所希望能達到的超越文學的社會學乃至于哲學的反思與探索。比如不被鄉(xiāng)村風俗所能容忍和接納的老妻少夫周瓊花和黃星波的愛情婚姻問題,這一現(xiàn)象在農(nóng)村雖然并不普遍,但也是倫理社會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難題。比如鄉(xiāng)村孤寡老人的孤獨癥問題,像《棉花之殤》中田滿強將自己所扶貧的對象——老人田青山診斷為“浸入骨髓的孤獨癥”,這樣的孤獨癥患者“接受不了群體生活,哪怕一兩個人在身邊也受不了,他認為那樣的生活是活受罪”。農(nóng)村老人的孤獨,并非一般人所能體認和理解的,像楊春天因為養(yǎng)的狗波爾死去,老人很快也隨之離世,“那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小動物所帶來的溫暖和依靠,又哪是我們常人能理解的?總之,人世唯一的溫暖沒有了,孤獨支撐的骨頭也倒下,孤獨碎成了碎片,卻是更加荒蕪的孤獨?!北热缡艿叫郧趾Φ牧羰嘏⒔鹑睾筒芰崃岬纳眢w與精神創(chuàng)傷問題,這其實是被我們所忽視的鄉(xiāng)村灰色地帶,幾乎很少有人去關注,但又是切實的、令人揪心的存在。比如失去父愛母愛的少女蔣琴琴的冷漠心理問題,她之所以冷漠,還是因為孤獨,“媽媽早死,隨即就被親生爸爸拋棄,不知父愛母愛的滋味。孤獨伴隨她成長,如影隨形。”雖然有爺爺?shù)膸椭?,“仍舊不能幫她擺脫孤獨?!边@與其說是孤獨,不如說是“心的貧困”,尤其是對農(nóng)村留守兒童的心理治療,為他們請心理咨詢師,就變成了一項重要的工程。
由這本書延展出來的,甚至還有一個被我們所忽略的問題:我們總是在關注和聚焦貧困戶,而那些扶貧干部在與那些自私的農(nóng)民打交道時的無奈、苦惱和焦慮是不是也值得我們?nèi)リP注呢?如果碰到通情達理的人家可能還好一些,溝通起來沒有多大問題和障礙。而一旦碰上因性格或其他原因而致貧的,不講道理,有的甚至完全是好吃懶做導致貧困,自身的脫貧意識不足,僅安于現(xiàn)狀,也就很難說百分之百能解決他們的貧困問題。有的貧困戶將扶貧干部當作一棵搖錢樹或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不放,大事小情都有依賴性了,導致好多扶貧干部有苦難言。這些都是朱朝敏《百里洲紀事》所延伸出來的我們又無法回避的問題。這些延伸出來的命題,可能對于扶貧工作更具挑戰(zhàn)性。
總之,這些社會問題歸結到一點,那就是一個人在這世上如何活得有尊嚴,如何活得有價值感?海德格爾在引用荷爾德林詩歌時所渴望的理想是,人應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結合當下的時代現(xiàn)實,我們可對這句話稍作調(diào)整:人怎樣有尊嚴地棲居在大地上?這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同樣沒有過時,它仍然能夠促使我們對于本質(zhì)性人生問題進行審視和反思。就像朱朝敏在這本書的“自序”里所說的一樣,“我寫出他們的心理狀況,以及在扶貧攻堅戰(zhàn)中關于心理病患的相應治療,旨為提供一個參考——從心理層面展開關注,反映這個群體內(nèi)心的困惑甚至障礙。在這樣的基礎上,解決普遍的社會心理問題,解決弱勢群體的精神障礙和心理隱疾,幫助他們活出尊嚴……”我覺得這才是《百里洲紀事》重要的文學意義和社會價值所在,而這也正是這本書在文學和思想上所帶給我們的更多啟示。
劉波,男,1978年生,湖北荊門人,畢業(yè)于南開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日本名古屋大學訪問學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湖北省作協(xié)首屆簽約評論家。現(xiàn)為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著有《“第三代”詩歌研究》《當代詩壇“刀鋒”透視》《詩人在他自己的時代》《重繪詩歌的精神光譜》等專著。曾獲得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紅巖》文學批評獎、揚子江詩學獎·評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