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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記小說三題

      2020-11-19 13:32:36
      夜郎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賣部老師

      羊 亭

      生活如豐饒之海,容得下所有巧合與奇跡。

      ——題記

      邵家兩兄弟

      邵家兩兄弟相差三歲。老大安坤成天悶聲悶氣不怎么開腔。老二卻從早到晚嘰嘰喳喳,人家都說他命里其實該是個丫頭。我和安坤自小耍在一起,后來又成了同班同學(xué)。安坤每次出來,后面總跟著他弟弟安宏。他就像安坤的影子,不過這影子倒比安坤要活潑得多。那時候他還小,卻已經(jīng)學(xué)會滿口問為什么了。他簡直就是個話癆,對什么都充滿好奇,各種問題多如牛毛。不過他并不只是一味地發(fā)問,而是提出一個問題,接著又自己回答。

      他問:“為什么天空是藍(lán)色的?”

      他自己回答:“因為今天是個大晴天。”

      他問:“為什么今天是個大晴天?”

      他答:“因為今天沒有刮風(fēng),也沒有下雨?!?/p>

      他問:“為什么今天沒有刮風(fēng),也沒有下雨?”

      他答:“因為今天是個大晴天?!?/p>

      他就這樣沉浸在自問自答的游戲中,且樂此不疲。我知道,一定是在邵老師的悉心教導(dǎo)下,他才可能養(yǎng)成如此習(xí)慣(彼時他們的父親在村小學(xué)當(dāng)民辦老師)。他也有自己答不上來的時候。有時他會一臉嚴(yán)肅地問我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

      我們剛從大人那里學(xué)來一句俗話,當(dāng)然也是套話。我們覺得對付他再合適不過,于是我們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p>

      他又問:“有沒有長生不老的人?”

      我們?nèi)匀徽f:“世界之大,無奇不有?!?/p>

      “有沒有頓頓吃大魚大肉的家伙?”

      我們還是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p>

      這一招對他居然管用,要不怎么說“哄小孩”呢?但也許他早已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單調(diào)乏味,所以他不再追問我們,然后繼續(xù)自說自話。

      我父親在縣城的工商銀行上班,每逢周末回家總會碰上安宏幾次。見識了他強烈的求知欲,父親說:“這小子從小天賦異稟,長大以后絕對是個難得的人才?!?/p>

      邵老師不知從哪里聽到我父親對他幼子的評價,大嘴一撇,不容質(zhì)疑地說:“這是自然的事,老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不是沒有道理?!?/p>

      他那么看重安宏,卻對安坤不聞不問,好像已經(jīng)完全放棄他了,還真是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但要我說,真正天賦異稟的其實是安坤,安宏頂多算聰明伶俐。

      有一年夏天,我和安坤一道上山采菌子。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不是一前一后,而是我在坡上面一點,他在坡下面一些。正當(dāng)我為發(fā)現(xiàn)一朵牛肝菌暗自高興時,忽聽到近旁一陣“嘶嘶”聲響。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在我下方的坡地上,一條烏梢蛇正吐著信子緩緩向前爬行。我沒見過那么大的烏梢蛇,嚇得一聲尖叫。我的叫聲剛落,安坤已經(jīng)上來了。沒費多大功夫,他就將那條足有他手腕粗的烏梢蛇捉住。他從地上撿起一小截樹枝,朝蛇的腹部猛戳下去,取出一顆麻雀蛋大小墨綠色的東西。

      他遞給我:“你吃不吃?”

      我又驚又怕:“什么東西?”

      “蛇膽?!彼f,“是難得的好東西?!?/p>

      我連連擺手,我可消受不了。

      安坤仰頭一口吞了下去,對我吐了吐舌頭:“好腥!”

      他讓我解下鞋帶,把蛇頭牢牢綁在一棵樹上,然后牽著蛇尾,輕輕拉了幾下。那條蛇便奄奄一息,不怎么動彈了。

      他把鞋帶還給我。我不肯要。都說蛇是很有靈性的動物,綁過烏梢蛇我還能用?它的同伴找我報復(fù)怎么辦?

      安坤將那條烏梢蛇繞在自己脖子上,像一個剛打了勝仗的英雄。

      我說:“你不怕它咬你?”

      “它咬不了我?!?/p>

      “它已經(jīng)死了嗎?”

      安坤以少有的神氣十足的語氣說:“它并沒有死,不過也活不了了。它已經(jīng)沒有膽,骨架也被我抖散了,還能活就成神話了?!?/p>

      剛才為了捉蛇,他連裝菌子用的竹兜也扔了。菌子撒落一地,有些已經(jīng)碎掉。我?guī)退麚炱饚锥?。他說不要了不要了,今天晚上有烏梢蛇打牙祭,比野生菌子氣派多了。

      還有一次,我們拿著洗凈的罐頭瓶來到油菜田里,一邊捉蜜蜂,一邊品嘗花心的蜜糖。不知誰家的黃狗狂吠不止,從田埂那頭向我們跑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常有沒被栓好的狗亂跑,它們吐出舌頭喘氣,不小心讓蜜蜂蟄了舌頭,立刻就會發(fā)瘋發(fā)癲。聽老年人講,要是讓這樣的狗咬了,會得狂犬病死掉。

      我非常擔(dān)心,想馬上溜之大吉。但真要跑起來,我根本不可能跑得過黃狗。安坤卻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黃狗已跑在我們跟前,就在它將要撲過來時,安坤突然大叫一聲,指著黃狗吼道:“瘋狗,你兇什么兇?去死!”

      黃狗竟然一聲哀嚎,倒地上真的死了。

      安坤不怎么喜歡上學(xué)。在村里念小學(xué)時有他父親在,他好歹還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們到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后,他總是逃課。老師訓(xùn)斥他,要他請家長,他左耳進右耳出,對老師愛答不理,從來沒帶邵老師去見過班主任。就算他跟邵老師一五一十地說了,我估計邵老師也不會去。安宏已經(jīng)在村小上三年級,而且就在邵老師教的那個班,聽說成績相當(dāng)不錯。邵老師一門心思都在幼子身上,他才懶得管沒啥出息的安坤。

      上初中后,我們更難得在學(xué)校里看到安坤的身影了。他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們經(jīng)常出入游戲廳、臺球廳和網(wǎng)吧,有時晚上也不著家。有一天我在場鎮(zhèn)上碰到他,他老遠(yuǎn)就喊我:“羊亭,這邊這邊!”

      他居然染了黃頭發(fā),身旁的另外兩人胳膊上紋了紋身。街面上人來人往,我覺得和二桿子們打招呼挺丟人,想假裝沒看見。但他卻大大方方地向我走過來,一拳頭輕輕擊中我胸口:“我喊你你沒聽到?”

      我說:“我看著像你又不像你,怕認(rèn)錯了人。”

      “是吧?”他得意地甩了甩頭,“這個形象是不是讓你大吃一驚?”

      看得出來,不在教室里做習(xí)題和考卷,他的話明顯比以前多了,也變得自信開朗了。事實就是如此,有些人天生是個書呆子,有些人卻適合操社會。

      他沒有參加中考,連之前的畢業(yè)會考都是找人替考的,但總算匆匆完成了九年義務(wù)教育。邵老師畢竟肩負(fù)著父親的責(zé)任,他擔(dān)心安坤在社會上混太久惹出麻煩,讓他拜李木匠為師。沒學(xué)幾天,李木匠直接把安坤送回了家,客氣地對邵老師說,讓他學(xué)點別的吧,木匠活兒會耽誤他。后來又托人找了關(guān)系,去縣城學(xué)家電維修、摩托車維修,但都不長久,他終究沒能學(xué)到一門生存的手藝。

      最后邵老師終于舍得下血本,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安坤每日守在那里,雖然閑得發(fā)慌,卻頗有點老板的架勢。我放假回家路過那兒,他像個老年人一樣躺在藤椅里,招呼我過去坐坐。

      他給我讓煙,我說我不會,于是他自己點燃吸起來,又給我拿了瓶娃哈哈營養(yǎng)快線。

      D2D通信的基本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文獻[1]中。文獻[1]提出了一種結(jié)合單跳蜂窩網(wǎng)(SCN)和Ad-hoc網(wǎng)絡(luò)的多跳蜂窩網(wǎng)絡(luò)(MCN),并對比了SCN與MCN的吞吐量,證明MCN確實能提高吞吐量。D2D通信可分為Inband Underlay、Inband Overlay、Outband Controlled和Outband Autonomous 4種情況[2],分別表示D2D通信在授權(quán)頻段使用與基站相同的信道、在授權(quán)頻段使用與基站不同的信道、在未授權(quán)頻段由基站控制D2D通信、在未授權(quán)頻段通信設(shè)備自組織通信,現(xiàn)有的研究多集中于Inband Underlay,重點考慮頻譜資源分配與功耗的控制問題。

      我沒話找話說:“你的生意看上去不錯。”

      他吐出個煙圈:“毛線,只能說不虧本。”

      他問我:“你的高中生活怎么樣?”

      我說:“還不就那樣,做不完的習(xí)題,考不完的試?!?/p>

      “要是讓我從守小賣部和讀高中兩樣里面選,我還是樂意現(xiàn)在的生活?!?/p>

      “你現(xiàn)在多逍遙自在啊?!蔽艺f。我是打心眼里羨慕他。

      “誰說不是呢?!?/p>

      他仰躺下去,若有所思地說:“可是我也想出去看看,見點世面。”

      再后來,教辦安排了剛畢業(yè)的師范生到我們村小學(xué),邵老師下崗了。他回到家一天到晚罵罵咧咧,看誰都不順眼。聽說他跟安坤吵了一架,安坤不再守他的小賣部了,離家和朋友去城里搞起了裝修的行當(dāng)。那間小賣部自然而然地歸了邵老師。他雄心勃勃地想干成一番事業(yè),只是他還不如安坤,經(jīng)營得異常慘淡。

      我念高二下學(xué)期時,回家看到安坤又坐在小賣部前。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一臉滿足,簡直像個幸福的老太爺。

      我感到不解,走過去問他:“你不是該在城里嗎?”

      他聳了聳肩說:“有這樣悠哉游哉的好日子不過,我真是腦子壞掉了,要跑到城里闖蕩。我回來了,再也不打算去背時的城里了?!?/p>

      “城里不好嗎?”

      “那不是人待的地方?!?/p>

      “你準(zhǔn)備一直守著小賣部?”

      “要不還能怎樣?”他攤開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再說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爸毀掉這份買賣?!?/p>

      我說你不是賣煙嗎?給我拿盒煙吧。

      他一臉壞笑,指著我鼻子說:“羊亭,你也學(xué)壞啦!”

      我們坐在那里抽了幾支煙。夕陽緩緩地收盡余暉。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之間并沒什么可聊的了,我們再不能漫山遍野地瘋跑,做些危險刺激的游戲,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安坤。我感到若有所失,悻悻地回了家。

      晚上煮掛面,面條端上桌子后,才發(fā)現(xiàn)醬油沒了,我打著手電筒去小賣部,白熾燈下坐著的不是安坤,而是安宏。

      我拿了醬油,付了錢,離開時隨口問了句:“你哥哥呢?”

      安宏一手托著下巴,無精打采地說:“他在城里搞裝修??!”

      “我知道他在城里搞裝修,我是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城里啊,還能在哪兒?”

      我覺得奇怪,我說他下午不是在這里嗎?

      “怎么可能,”安宏笑起來,“他的裝修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回來過了?!?/p>

      “下午明明就是他,我們還坐著聊了一會兒。”

      “在這里嗎?”安宏指了指腳下。

      我肯定地說:“就是在這里?!?/p>

      “今天下午我們門都沒開?!卑埠暾f,“我爸胃炎犯了,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掛水,我們整個下午都在衛(wèi)生院忙?!?/p>

      “那我下午碰到的是誰?”

      我一手伸進褲兜,下午我們抽剩下的那盒煙還在。我掏出香煙,對安宏說:“你看,我還在這里買了包煙?!?/p>

      “你也學(xué)會抽煙啦?”

      “這不是重點,”我有點急了,“重點是我下午在這里碰到過你哥,還從他手上買了這包煙?!?/p>

      “阿詩瑪,這種煙哪兒都有賣,可就我們從沒進過,不信你看煙架上面。亭哥,你可能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哦!”安宏說,“你看我哥和我,不學(xué)習(xí)了還不照樣過得好好的,別把它看得太重,你都出現(xiàn)幻覺了?!?/p>

      “你也不上學(xué)了嗎?”

      “不上了,上著沒什么勁。先幫我爸看段時間小賣部,等過一陣子他病好了,我也要去城里了?!?/p>

      “你還這么小,不上學(xué)去城里干嗎?”

      “去找我哥,他掙著錢啦!我想跟著他們一起干?!?/p>

      “你哥真沒回來過?”

      “真沒,都說了是你的幻覺?!?/p>

      我把煙揣進口袋?;丶乙淮蚵?,家人都說安坤在城里混得可好了,他才沒興趣守著個小賣部。邵老師得胃炎住院他也沒回來。就在全家人一籌莫展時,他托人捎回八千塊錢,挨鄰擇近的人,誰能眼都不眨就拿出這么大一筆?安坤算是出息了。

      他沒有回來過,那我下午遇到的又是誰呢?這沒法解釋。我只能竭力說服自己,正如安宏所言,那確實是我的幻覺。不過安坤沒有變成我幻覺中的樣子,而是在城里闖出了名堂,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一種回應(yīng)

      去年正月,剛過完春節(jié)沒多久。那天晚上四哥打來電話,情緒低落地對我說:“你二爸(四哥父親)今天下午六點鐘走了,后天火化,下葬的日子還沒確定,我給五爸(我父親)打電話他一直沒接?,F(xiàn)在家里一團亂,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你幫我轉(zhuǎn)告五爸一聲?!?/p>

      父親得知消息后陷入了短暫的沉思。父輩那一代人兄弟姊妹眾多,他們也不例外。弟兄之間年齡懸殊,年輕時各顧各家的生活,親情過于疏淡。等開始重視兄弟情誼時,老大、老三、老四已經(jīng)相繼去世。父親排行第五,上面的哥哥就只有二爸一人了。這些年里,無論是逢年過節(jié),還是喬遷新居,抑或親友的生辰,他們總要在一起聚聚。不為吃喝,就想坐下來擺幾句閑龍門陣,有時甚至什么話也不說,就那么干坐著。父親給四哥回了電話,讓他節(jié)哀。從他喑啞的聲音里,我聽到一種此前從沒有過的悲涼。

      二爸幾年前就出現(xiàn)了吞咽困難的癥狀,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拿了藥吃,情況略有好轉(zhuǎn)。去年我的一個堂兄家賀新房,中午他多喝了兩杯,之后癥狀越來越明顯,還伴有陣痛,半月內(nèi)消瘦了不少。四哥帶他到縣醫(yī)院做了胃鏡,檢查出來的情況不太樂觀。后來又去了綿陽和成都的大醫(yī)院,結(jié)果都一樣。家里人沒敢把真實的病情告訴他,只說是胃炎,要他戒煙戒酒。像他那樣的退休森林工人,一輩子沒什么愛好,就好那一小口,哪能說斷就斷?后來二媽對我們說:他不聽話啊,像個小人一樣,他和別人打牌,打著打著就開始抽煙了,我都碰到過好幾次。頭兩回他還不好意思,發(fā)現(xiàn)被我看到后立刻掐掉,后來居然就抽得心安理得的了。他要是管住自己的嘴,哪至于查出胃癌才一年就走了??!

      為了方便給二爸看病,四哥把他和二媽接到了城里。夏天我們出去散步,還經(jīng)常在河堤邊碰到他們。每次二爸都穿一件紅色短袖,聽說是二媽從寺廟帶回的紅布裁做的,可以辟邪。但是看二爸變得越來越瘦削,辟邪一說顯然是無稽之談。他的病情是在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嚴(yán)重起來的,醫(yī)生們都束手無策。他沒法吃任何東西,喝了水都吐,只能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父親和兩個姑姑隔幾天就會去醫(yī)院看他。父親說,每回一出醫(yī)院,兩個姑姑都哭。以前窮,怎么吃都嫌不夠,現(xiàn)在不愁吃了,他卻眼見著要被餓死。

      二爸去世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夢見他還是穿著那件通紅的短袖衫,牽一頭又老又瘦的黃牛。夢里他的氣色非常不錯,我驚訝地問二爸你不是在醫(yī)院嗎?他說我早就好了,已經(jīng)有力氣下地了。醒來后,我心說這可不是個好夢,但沒有向任何人提說過。

      父親參加完二爸的告別儀式,回家后終于忍不住流了淚。大爸、三爸和四爸去世時他不在家,這是他真真切切親身經(jīng)歷一位兄長從健康、生病到去世的全部過程,他非常感慨,不停地說一個人就這樣過完了一生。他還說,你二爸人生的最后一段時間,還常常虛弱無力地念叨幺爸。那個他最小的胞弟,他最想照顧卻沒能照顧到的人,他生病入院后一直沒有去看他。

      二月底的一個清晨,我跟父親和母親回到村子里,幫助四哥料理二爸下葬的事。其實有“喪葬一條龍”的人在,我們連打個下手都顯得有些多余,于是,連四哥在內(nèi)的死者最親近的人,也突然變得像極了旁觀者。一切都井井有條,一切又仿佛都很草率。送葬的親人很少,除了四哥他們一家,就只有父親、母親、二姑、幺爸、大哥和我,不像個人丁興旺和睦相親的大家庭該有的場面。所有人臉上都沒有絲毫悲傷的神色,這沒什么不好,但似乎缺少了點儀式的莊重感。

      一個多月后,我和父親清明前夕回村“掛墳”。在二爸的新墳前,我點了一支煙放在水泥桌臺上。父親倒了滿滿一杯酒,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多喝點沒事了,再也沒有病痛的折磨,再也沒誰讓你戒了?!比缓笪覀凕c了香蠟,一邊慢吞吞地?zé)堝X,一邊閑聊二爸生前的種種。父親說,你二爸一輩子命苦,生前沒享幾天清福,要不是生病,還不會住到城里去。望著紙錢燃起的熊熊火焰,我說你看二爸還挺高興嘛。以前聽老年人講,給亡靈燒紙如果火勢旺盛,說明他很歡喜。父親說,也不曉得有沒有靈魂這一回事,要是你二爸真看得見聽得到,也該對我們有點回應(yīng)才是。父親話音剛落,近旁突然傳來一聲鞭炮響。那還是二爸下葬時燃放鞭炮落下來的,中間下過幾場小雨,那天天氣并不晴朗,但是一張紙錢隨風(fēng)飄起,正好就落在了那顆鞭炮上面,并將其點燃。父親笑了起來,直說這真是顯靈了。

      臘月二十九下午,按照慣例,我們又回村子祭拜先祖。給二爸燒紙的時候,我說起上次清明節(jié)的事,母親還將信將疑。父親說:“是真的,我也從沒碰到過這么遇緣的事。”母親說那不過是個巧合,人死如燈滅,哪有什么靈魂。人若真的死后有靈,那就再響兩聲。我和父親對視一眼,說也許真的只是巧合。一陣小小的旋風(fēng)刮過,沒有燃盡的紙錢紛紛騰起,隨風(fēng)飛舞。不過二爸的墳地周圍比較空曠,我們不用擔(dān)心會引燃草木,于是我們準(zhǔn)備離開。沒走幾步,身后就傳來了鞭炮聲響,過了會兒又是一聲。不多不少,剛好兩聲。母親又驚又奇:“難道他還真聽得到?”

      我不知道這確實是一件純?nèi)磺珊系氖?,還是靈魂以我們能感知的方式給予的回應(yīng)。深究下去,非要找一種合理的解釋不是不可能,但答案本身沒什么意義。我至今還是個無神論者。不過對于那些痛失至親或已經(jīng)步入晚景的人,選擇相信也許不是壞事。人生的寄托也好,增加些勇氣也罷,庸常的生活總需要一點神秘感。

      午夜末班地鐵

      穿越劇大行其道的那兩年,我曾寫過一個名叫《列車穿過午夜寂靜》的短篇小說。小說發(fā)出來沒多久,有個搞嚴(yán)肅文學(xué)的朋友批評我:羊亭,我原以為你是耐得住寂寞的,在題材和類型的選擇上會有所堅守,但你現(xiàn)在居然也寫些迎合市場的東西了。

      他實在是誤會了我,但我卻有口莫辯,因為我接下來又寫了一篇類似的《好天氣》,這就確實有了討巧和迎合的嫌疑。不過我如果要解釋,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可以說這只是湊巧,小說寫好已久,只是最近才發(fā)表,況且我的主人公也沒有穿越到古代,不會搞些無謂的宮斗與權(quán)謀;我還可以說,要是你更仔細(xì)一點,還是能看出我有那么一點創(chuàng)新的??墒且淖儎e人已經(jīng)認(rèn)定的事談何容易,于是我對他說:我不會再寫這些了。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之所以要把它寫出來,并不是刻意地跟風(fēng)虛構(gòu),而是和一個真實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這件事我沒打算要告訴別人,更未想有朝一日會寫出來公之于眾,要不是那個朋友給我講關(guān)于他穿越的鬼話,突然激起了我敘述的興致,也許它終究都只會是一個虛構(gòu)的文本。

      事情是這樣的——2011年底時,我正在北京博集天卷圖書公司做策劃編輯。已經(jīng)快半年了,我都還沒簽下一本暢銷書或一個像樣的作家。我報上去的選題一個接一個被槍斃掉,感覺白白浪費了時間和心血,我的自信心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那時我才明白,喜愛閱讀、寫作和做一名合格的編輯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你養(yǎng)活自己的飯碗最好不要與興趣愛好扯上關(guān)系。每天早晚換乘地鐵時,我看到那些和我一樣行色匆匆的年輕人,常常感到悲從中來。

      那天晚上部門聚餐結(jié)束后,所有人都不愿回家。第二天是周末,他們都說要玩?zhèn)€通宵,于是我們又去了公司旁邊的鳳凰城喝夜啤酒。大家都是在一起工作了許久的同事,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男同事談?wù)撃硞€作家時,仿佛說起自己久違的老友般親切,將一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講得繪聲繪色;女同事對明星八卦和星座津津樂道,她們扎堆嗑瓜子、喝RIO 雞尾酒、抽女士香煙,挑動的眉梢盡顯嫵媚。我和趙輝算是到公司比較晚的,一晚上沒插上幾句話。后來有人招呼他一起玩“三國殺”,就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了。我湊過去看了會兒卻不得要領(lǐng),突然一陣百無聊賴,啤酒喝出了苦澀的味道。我抽了很多煙,仍然非常疲憊,眼皮沉重,哈欠連天。

      我不停地拿出手機來看時間,幾次欲言又止。我看到他們又抱來四件啤酒,頓時覺得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夜晚變得喧囂而漫長了。大概過了半個鐘頭,趁他們終于有了稍許的空當(dāng),我鼓起勇氣對我們部門的頭頭說:“老大,我可不可以先撤了?”

      他意興正濃,睜著迷蒙的雙眼說:“不行不行,這才幾點?去和他們玩‘三國殺’、‘真心話大冒險’,隨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提回家的事,說好的今天晚上要不醉不歸?!?/p>

      我自討沒趣地回到原位??焓稽c了,外面鳳凰城的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行人。不能再這么傻坐下去,我對自己說,管他同不同意,管他高不高興,我得瞅準(zhǔn)時機開溜,再晚會兒地鐵站都關(guān)了。一個同事問我要煙,我拿出煙盒準(zhǔn)備遞給他一支,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我們于是來到街上買煙,大多店面都關(guān)門了,走了好遠(yuǎn)才看到個7-11 便利店。

      我吸了兩口煙,對他說我就不回去了,再喝就要胃出血了。

      他說:“也不單單為了喝酒,不過是以此為由頭放松放松,你該多跟我們出來玩?!?/p>

      我說:“我不太適應(yīng)這場合,我真的得走了。”

      他說:“別這么悶騷,你得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知道他的好意,但不可否認(rèn),那時的我過于沉悶,很不合群,所以最后我還是走向了通往三元橋地鐵口的那條路。

      乘10 號線到國貿(mào)站,換乘1 號線到四惠站,再換乘八通線到果園站,下車步行十來分鐘,便是我和女友租住的隔斷間小屋。這些幾乎每日重復(fù)的路線早就爛熟于胸,不同線路的地鐵需要乘坐多長時間也都根植腦海。上車后,如果運氣好還有空位,可以坐下來打個盹兒。那天已經(jīng)夜深,車廂里只零星幾人,我靠坐在椅子里側(cè),卻沒有絲毫睡意,我總擔(dān)心會錯過最后要換乘的八通線。

      從1 號線出來,馬上就是午夜0 點了。我一邊看時間一邊飛奔起來,要是趕不上車,我該如何打發(fā)這漫漫寒夜?好在當(dāng)安全門閉合的前一兩秒,我以少有的迅捷彈跳進車廂,總算沒有錯過這趟末班地鐵。整節(jié)車廂就我一人,列車緩緩行進,節(jié)奏起伏的轟鳴非但不吵,反倒有種特別的寂靜。大約有將近半小時的車程,我安心地坐下來,雙手抱在胸前準(zhǔn)備小憩一會兒。

      剛閉上眼沒多久,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揉了揉眼睛,看到身旁坐著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我不覺得我此前見過他,卻感到很面熟。他一臉和善,對我點了點頭。他的眉宇微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郁。他說:“沒想到吧,我們居然在這兒碰面了?”

      我四下看了看,車廂里就我們倆,他確實是在對我說話。

      我疑惑地問:“我們認(rèn)識?”

      他操起雙手,對我笑而不語。

      我繼續(xù)問:“你認(rèn)識我嗎?”

      “豈止認(rèn)識。”

      “你是誰?”

      “問得好?!彼f,“那我問你,你是誰?”

      “我就是我,我是羊亭?!?/p>

      他說:“那我告訴你,我也是我,我又是你呢?”

      “什么意思?”

      “我也是羊亭。”

      “同名同姓???”

      “不只是這樣?!?/p>

      這讓我更感到疑惑了,我說:“那是怎樣?”

      “好吧!我告訴你?!彼f,“其實我是二十五年后的你?!?/p>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可以向你證明?!?/p>

      接下來,他輕描淡寫地講起了一些我不為人知的秘密,有些具體到了我內(nèi)心深處細(xì)微的漣漪。他還提到先前的聚會,我是怎樣無所適從,然后灰溜溜逃走的。這讓我無比驚訝,同時又非常難堪,仿佛自己最為陰暗的一面毫無保留地袒露于陽光之下了。

      我的疑慮在逐漸被打消,但我嘴上卻偏說:“這不可能。那你是怎么來的?坐時光機器?”

      “我也不知道。”他聳了聳肩,“我剛上地鐵,一下就看到了你,二十五年前的我自己。這一幕再熟悉不過,因為二十五年前,也是在這里,我同樣見到過一個自稱是未來的我的中年人,所以我立刻知道你就是我、我便是你了?!?/p>

      然后他遞給我一份報紙,神神秘秘地說:“也許這個是最好的證明?!?/p>

      我接過報紙,是一份《北京日報》。不是通常印刷報紙用的新聞紙,而是一種環(huán)保紙。我信手翻了翻,后面文體版兩行醒目的標(biāo)題吸引了我——“中國球星歐洲豪門上演五子登科,2038年有望家門口問鼎大力神杯”。

      我不禁啞然失笑道:“這怎么可能?”

      他說:“別急著下定論。再過二十五年,你就知道可不可能了。”

      聽他說話的語氣,確實和我很像。我說:“既然你說你是多年之后的我,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因何而來?”

      “問得好,我來是專門要開勸你,別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只會讓你心胸變得狹窄,沒有朋友、錯失機遇,生活與事業(yè)都會大受影響。就像剛才那個同事說的,你應(yīng)該放開一點,心情明朗一點,多參加些社交活動。實話告訴你吧,我現(xiàn)在就深受其害,總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有時甚至?xí)敫纱嘁涣税倭??!?/p>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試探地問:“你抑郁了?”

      他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他接著說:“這是有原因的。正是由于你多年郁郁寡歡,才導(dǎo)致我最終落得個抑郁的結(jié)果?!?/p>

      我說:“那真是對不住了?!?/p>

      “聽聽你的口氣,別以為這和你無關(guān)?,F(xiàn)在你覺得一切都挺正常,不代表以后也沒事?!彼孟裼悬c不高興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還要繼續(xù)這樣下去我也沒辦法,到時候受罪的是你自己?!?/p>

      說完他起身要走,但又沒有馬上離開。他背對著我說:“要是抽得開時間,還是回去看看外婆吧。她那么疼你,別給人生留下遺憾?!?/p>

      “外婆怎么了?”我心下一沉,“她的手術(shù)不是很順利嗎?”

      他說:“不要自欺欺人。食道癌晚期,手術(shù)再順利,情況能好到哪兒去?”

      我還想問他幾句,但他整個人突然就從我眼皮底下憑空消失了。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列車??空九_時剎車太急,我傾斜的身體差點被甩出座椅。我重新坐直身子,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場夢。我就知道這一定不會是真的。

      傳媒大學(xué)站到了。地鐵居然才駛過三站,尚不足十分鐘,我卻感覺已經(jīng)過了好半天。我靠在椅背上,很快又睡了過去。這回再無幻夢打擾,快到通州果園了我才醒來。正當(dāng)我離開座位要出車廂時,才注意到旁邊椅子上有一疊報紙。我遲疑了片刻,還是將報紙拿了起來,是環(huán)保紙印刷的《北京日報》。我看了眼報頭,出版日期是2036年12月23日。難道真是一份來自未來的報紙?列車即將關(guān)門,我將報紙塞進包里,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

      行走在寒意凜凜的街道,我周身上下卻熱乎乎的。我想快些回到出租屋,和女友分享這場奇遇??僧?dāng)我進屋急匆匆地叫醒她,翻開包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份報紙了,為此我撿了她好一頓數(shù)落。

      如此看來,這確實是一場夢無疑了,所以我也就沒把它太當(dāng)一回事。

      四個多月后的一天清晨,我正排隊擠地鐵,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說外婆已經(jīng)走了,今天上午就下葬。你離家太遠(yuǎn),也沒法回來送她最后一程。我難過極了,心想要是聽從那個所謂的未來的我所言,在外婆意識清醒的時候回去看看她,如今也許不至于滿懷的悲傷無處傾泄了。

      無論那是現(xiàn)實還是夢幻,至少我提前知悉了一切,而且他說得夠清楚夠明白,可我終究還是錯過了。沒有辦法,事已至此,這注定只能是我終生的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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