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差不多整個合作化時期,在紅崖底第二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院里負(fù)責(zé)切草的,一直是瞎子于虎旺和判官張先和。先和擩草,虎旺鍘草。
說起切草,兩人分工有點講究。切草的負(fù)責(zé)磨鍘草刀,擩草的負(fù)責(zé)清理刀床。
虎旺叔是盲人,鄉(xiāng)下有個歇后語“瞎子磨刀——快啦”,意思是快要出事啦。其實,這也是想當(dāng)然。虎旺叔磨刀,不僅從來沒出過事,刀還磨得好。
相比而言,切草的出力大一點,從草垛上往回運草個子,是擩草那個人的事。可是,張先和卻又是個拐子,走路還得拄根拐杖。好在隊里有了小平車,拿車子運草,虎旺叔幫著推車,兩人合作得蠻和諧。
張先和,我們本家,是我的爺爺輩?!芭泄佟?,是他的綽號。本家娃娃們,當(dāng)面稱呼他“先和爺”,背后說起,也叫他判官。先和爺?shù)母赣H我沒見過,大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光聽老人說,那個曾祖父輩分的人,綽號叫個“鬼架”。據(jù)說,那人長得身架子很大,還學(xué)了個賭錢抽料子,又高又瘦的,面色如鬼。綽號叫成鬼架,想著也貼切。而先和爺是大個大肚大胖臉,或許因此叫了個“判官”,也未可知。
鬼架賭錢抽料子,底下生出四五個兒子,光景過得有上頓沒下頓的。到八路軍挺進(jìn)山西開辟根據(jù)地,小區(qū)干部在紅崖底開展工作,鬼架就成了最早的依靠對象之一,成了“在組織的人”。一來二去,鬼架的老伴,人稱“老太娘”的也參加進(jìn)去,出面當(dāng)了村里的婦救會主任。
在那之前,老百姓沒有聽說過“組織”這個詞兒。鬼架和老太娘參加了組織,老百姓覺得好神秘,本來對那人家?guī)追智撇簧?,如今也不得不改換了眼光。
鬼架和老太娘我都沒有見過。不過在紅崖底,至今還在傳說著關(guān)于老太娘的一則笑話。
有那么一次,區(qū)政府在鎮(zhèn)子上召開一次大會,工作員在臺子上做報告。報告到一個段落,比如宣布取得什么勝利之類,會場上的人,就開始集體鼓掌。早年間,中國人沒有集體鼓掌的習(xí)慣,我們紅崖底山溝里的人,更是從來沒有經(jīng)見過這個。當(dāng)上千號人集體鼓掌,耳邊廂驟然響起雷鳴一般的掌聲,你猜怎么著?我們村的婦救會主任老太娘,猛地受了驚嚇,嚇得當(dāng)場暈厥了過去。
對了,老百姓叫鼓掌是拍手,人們的說法是:哈!老太娘不見大世面,讓人們拍手給拍死過去啦!
2
初初合作化的時候,記得判官先和爺也是在大田里干活,那時他還沒有拐腿殘廢。他變成殘廢,是在水庫工地上。
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一開始,大部分男勞力背上鋪蓋上路,去參加大煉鋼鐵。過了一程,大煉鋼鐵的隊伍又背上鋪蓋轉(zhuǎn)移戰(zhàn)場,去參加修水庫。水庫選址在羅掌村所在的那條山溝,名堂叫做“羅河水庫”。勞工們大幾千人,吃住都在工地上。大哥寶山十六歲,也上了水庫工地。他在小學(xué)里學(xué)過吹號,在工地上干的是號兵的差事。
紅崖底村子里,剩下些老弱病殘。有一天,快中午的時分,村街上亂哄哄的,小孩子們一窩蜂跑去看。原來是水庫工地上出了事,先和爺在土崖底下挖土方,土崖崩塌,把人給活埋了。等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挖出來,人倒是沒死,腰脊給砸斷啦!結(jié)果,活人活馬走的,讓擔(dān)架抬了回來。先和爺仰面朝天躺在擔(dān)架上,臉色黑黃黑黃,腦袋脖子都不能動,唯有眼珠子還能骨碌骨碌轉(zhuǎn)著看人。
出事的時節(jié),先和爺有四十多歲,他一直打著光棍,家里沒人。今番腰脊給砸斷,朝天平躺著,壓根動彈不得。畢竟是因公負(fù)傷,村里派了兩個女人幫著做飯服侍。
一個大活人,成了個活死人,一日三餐需要人喂飯,大小便都在炕上,真是成了生不如死。后來聽先和爺親口說起,他曾經(jīng)動過尋死自盡的念頭。一個人腰脊砸斷高位截癱,只有雙手還能勉強動彈,怎么自殺呢?伺候先和的人,為了處理便溺順當(dāng),將病人頭朝炕里擺放,雙腳沖著炕沿。先和爺動了自殺的念頭,這一天等服侍的人離去,他就試著向外挪動。計劃把自己挪動到炕沿這里,用褲帶拴上枕頭,這面套住脖子,將枕頭扔下炕沿,用這辦法來上吊。結(jié)果,一個人折騰了兩個多鐘點,他在炕上也就挪動了一尺來的距離。
說起這個,先和爺苦笑一面:唉!人活到那種地步,你是想死都死不成??!
沒聽說西醫(yī)治療,也沒聽說中醫(yī)接骨,或許是人的器官有某種自愈能力,先和爺后來竟然下了地。先是扶著炕沿走動,后來漸漸拄上棍子出院上街了。到了,只是拐了一條腿。
就這么著,先和爺從此到了飼養(yǎng)院,和虎旺叔搭伙切草,每天也能掙一個勞動日。
3
于虎旺,一個瞎子,養(yǎng)活一大家人,張先和,大肚漢,孤身過日子,兩人能熬過1960年,村里人都清楚:那是沾了在飼養(yǎng)院干活的光。
那樣的年頭,紅崖底好多人得了浮腫病。只有書記社長和會計,還有就是飼養(yǎng)員,這些人都沒有浮腫。幾個飼養(yǎng)員,家里的孩子有和我們一道跑高小的。人家拿出來的干糧,看著黑不溜秋的,其實誰都清楚,那是里面摻了喂牲口的料豆子。老牛、毛驢,飼料是黑豆。一把兩把抓上拿回家,老婆孩子就餓不死。
在飼養(yǎng)院切草的,大家監(jiān)守自盜,你知我知。村里老百姓人人心知肚明,卻也絕對沒有誰來說破。
我們小娃娃家十來歲,有時上飼養(yǎng)院閑轉(zhuǎn),小手偷偷的從驢槽里撿起一兩顆料豆子,再偷偷塞到嘴里,偷偷咀嚼,料豆子甜甜的,越嚼越香。要是讓飼養(yǎng)員看見了,輕則斥罵,重則挨鞭子抽。我們心里恨恨的,罵娘操祖宗地走開。
先和爺這一支,和我們家算近支。在我奶奶伯父們的口吻里,對這個人沒有什么惡評。就我的心情,對這個爺爺還有一種特別的好感。因為他會說書。
鄉(xiāng)間村社,自古以來老百姓的娛樂活動,主要就是看戲聽書?!罢f書看戲,給人比喻”,大家從中得到的愉悅多多,得到的教化多多。
記得我們村,除了搭臺唱戲,來過耍猴兒耍把戲的,還來過一個說書的。說書人,是盂縣本地人,名叫韓鎖子。走村串鄉(xiāng)說書,村里找個空家讓住下,供給三頓飯。在人們的心目中,也就是比討吃要飯強一點。說書呢,彈著一個三弦,邊說邊唱。晚飯后,開了書場,人們炕上地下擠滿一屋子,聽他說書。我擠進(jìn)去聽過一次,記得他說的是《呼家將》里的“呼延慶打擂”一段。說上幾句,唱上幾句,三弦子嘣嘣嘣嘣彈上半天。嫌他說的節(jié)奏太慢,好半天,呼延慶都沒有上了擂臺。聽的人好不麻煩。
先和爺說書,光說不唱,也不使什么樂器。夏天的夜晚,人們飯后聚攏在村里十字街上,聽他說書。記得他說過《五女興唐傳》《金鐲玉環(huán)記》和《粉妝樓》。都是整本大套,聽得人入迷。
鄉(xiāng)間的夏日晚間,繁星滿天。十字街上,人們靠墻蹲著坐著,莊稼漢們?nèi)巳艘粭U旱煙鍋子,火頭兒明滅。有人帶了點燃的艾蒿葽子,一來點煙,二來熏蚊子。艾草的香味和小蘭花的煙味彌漫四周。先和爺自個有旱煙布袋,近邊有人客氣。頂多給裝上一鍋子煙草。論起來他就是給鄉(xiāng)鄰村人義務(wù)說書。
說上那么一兩個鐘點,天上斗轉(zhuǎn)星移,石板街上涼氣隱隱升騰,書攤兒散伙。人們的蹬倒山鞋底兒,敲得街面嘎噔嘎噔響,各自回家。隨即聽得家家閂大門的聲音,然后小山村歸于一派寧靜。
如果是在夏天,我父親回鄉(xiāng)來探視奶奶,他也會給村人說書。
我爹說書,就是說《三國》。行話講,三國書好說,就怕記不住人名地名。我爹記憶力驚人,從小沒有念過書,由于崇拜文化人,自學(xué)認(rèn)字,買了字典來查,半猜半蒙的,能通讀《三國》《水滸》《紅樓夢》 。一本《三國》,一百二十回,連回目都記得清清楚楚?!褒嬃蠲聸Q死戰(zhàn),關(guān)云長放水渰七軍”,隨口就來。村人也非常喜歡聽。而且,我爹在城里做事,回村要耍派頭,不僅不抽誰的旱煙,他的紙煙會給聽書人撒出一排子。
我爹說書,就是咱們本地方言土話;先和爺說書,講的卻是官話。他的官話,卻又并非普通話,不知他到底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那種口音。
1960年,村里缺糧挨餓,父親生怕他的老母親得了浮腫病,回鄉(xiāng)高價從黑市上給奶奶大伯這兒買了四百斤玉米。
當(dāng)年,城里職工,一個月不過掙三五十塊人民幣。黑市上的糧食,一斤要價兩塊五。四百斤玉米,那是整整一千塊錢。一個人不吃不喝,兩年的工資。父親是出了名的大孝子,給老媽買高價糧這也是當(dāng)兒子的本分??墒?,讓我驚訝的是,他回到村子里,那樣的年頭,怎么就能知道誰家有余糧呢?這樣事體,我一個小孩子家,不敢開口詢問,隱隱知道其中的利害。
直到父親晚年,他才給我揭出謎底。那些糧食,是從幾個人手里買出來的,其中有先和爺。除了兩個人都會說書,父親與先和爺殺棋還是對手。滿紅崖底,只有判官先和的棋,和我爹算得上是棋逢對手。
父親說破當(dāng)年秘密的時候,先和爺已經(jīng)下世。說出這般秘密,也不會有什么不良后果啦。老輩人的處世品格,說來令人感嘆。
4
我還在村里的時候,有那么一年,聽說上級部門發(fā)放下來一點救濟(jì)款。特別窮苦的人家、殘疾人、孤寡老人,好像每家有五塊錢。人們議論,瞎子虎旺應(yīng)該有一份,拐子先和也該有一份。結(jié)果,兩家都沒有領(lǐng)上那五塊錢。對此,村干部們有解釋?;⑼敲と瞬患?,可是他老婆水亮是富農(nóng)成分,因此不可以享受救濟(jì)。先和是拐子,而且是因為修水庫出的工傷,這個也不假??墒牵麉⒓舆^國軍,屬于舊軍人,因此也不可以享受救濟(jì)。
最終,除了一兩家沒有說道的特貧戶領(lǐng)到了五塊錢,其他款項干部們一分了事。村人罵娘操祖宗,嚷嚷一通完事。誰掌刀誰吃肉,到哪里說理去?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了,原來判官先和當(dāng)過兵,而且當(dāng)?shù)氖菄裾谋?/p>
改革開放以來,國人漸漸知曉,原來國軍確實曾經(jīng)參加抗戰(zhàn)打過日本鬼子。我小的時候,光聽說蔣介石奉行不抵抗主義,國民黨的部隊一觸即潰,躲到大后方歇著去了,他們何嘗打過日本鬼子。所以,國家政策那樣對待判官,村里干部持那樣一個立場態(tài)度,我覺著很正常。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父親退休了,回到老家紅崖底植樹造林,種了十萬棵樹木,也算是老有所為。我回去探視老父親,有一次正好先和爺與我父親閑坐聊天,我就問起老人當(dāng)年參加國軍的事兒。
抗日軍興,盂縣一帶很早就是八路軍的根據(jù)地,他怎么就參加了國軍的呢?先和爺給我說道了一回,我才弄清了其中原委。
閻錫山建設(shè)太原,盂縣家到太原打工掙錢,先和爺比我父親年長,他上太原打工,比我父親還要早兩年。先和在家里排行老大,他爹又是那樣一個角色,到太原打工,指望努力掙錢,或者日后能買房置地娶媳婦。
1937年7月7日,爆發(fā)了盧溝橋事變。山西的形勢驟然緊張。大夏天,判官先和與幾個打工者,在太原南郊區(qū)受雇于人,給一家富戶在野外打井。這兒打著井,從斜刺里來了幾名軍人。這幾個軍人,是奉命招兵的。古話倒是說“插起招軍旗,就有吃糧人”,而當(dāng)年的普通老百姓,沒有多少國族概念,對形勢更是一無所知。見了當(dāng)兵的害怕,說起當(dāng)兵打仗,那就更加害怕。或許是戰(zhàn)事吃緊,或許是招兵的人招到兵員有賞,判官他們幾個,不由分說就給抓到了兵營里。換上軍裝,發(fā)放了武器,分配到班里,就算成了國家的軍人。
先和爺給我講,進(jìn)了軍隊,倒是有吃有穿,下等兵每月也有六塊大洋的津貼。可是,本心不愿當(dāng)兵,哪里能夠安心吃軍糧呢?這一天,他就和幾個伙伴合計好了,一塊逃跑。兵營有人值崗,看管很嚴(yán)。幾個人準(zhǔn)備翻越圍墻,先和爺給我追述說:“咱這身量,哪里能爬上墻頭?一個伙計拿皮帶往上吊,皮帶斷啦,給摔下來啦!”
結(jié)果,自然是沒有逃跑成功。連上處置逃兵,好在他們幾個只是空身逃跑,沒有拿人家的槍支,不然恐怕是槍斃的死罪。最終按軍法,每人打一百軍棍。
說起挨那一百軍棍,判官先和爺記得清楚。
掌刑的弟兄,也是下層士兵,況且,大家日后還要相處。有人負(fù)責(zé)打,一邊有人計數(shù),打軍棍的打得有講究,計數(shù)的也記得有講究。
打軍棍的,三棍有一棍是所謂“出頭棍子”,前邊棍子頭兒落地,屁股上不吃勁。打在屁股上的,要用力,把皮膚打裂。這樣,是出血外傷,負(fù)責(zé)驗傷的看見血淋呼啦的,其實內(nèi)里沒有淤血。
計數(shù)的,這樣來喊數(shù)字:
幺——二——三四五!
陸——七——八九十!
如此,打三棍也就頂了五棍。
受過軍法處置,司務(wù)長驗過傷,匯報了連長,事情就算了結(jié)。班上弟兄還拿出薪金慰問,一人一塊,班長出了兩塊。排長五塊,連長給了十塊。
弟兄們有情有義,再加上戰(zhàn)事吃緊,開拔上了前線。判官爺也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參加過好多戰(zhàn)役,打了八年鬼子,判官爺這才解甲歸田,回到了老家紅崖底。年齡大了,說媳婦不容易,遷延幾年,自家的身份成了“舊軍人”,更加倒霉倒灶,判官爺于是從根到梢沒柴火,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光棍。
判官爺會說書,而且說的是某種官話,或許是在隊伍上學(xué)成的?這個我沒有打聽過,未知其詳。
5
判官爺獨門獨戶,活了七十好幾。他的光景怎么說呢,晚年趕上改革開放,總算能吃飽肚皮。一個光棍漢,要說他的家,實在沒有個家的樣子。
三間小房,低矮破舊。一間是炕頭,一間在角落里盤個灶火燒飯。屋里不打頂棚,煤煙常年熏烤,屋頂?shù)拇由话逖闷岷?。有的地方,煤煙結(jié)成了鐘乳形狀,仿佛馬上要滴下油來。
當(dāng)?shù)財[著一口水缸,兩只儲糧食的瓷甕??簧瞎獍逑?,不僅沒有褥子,連被子也沒有。晚上睡覺,把土炕燒得熱熱,底下不脫褲子,上面脫掉褂子蓋在身上,就那么湊合。真?zhèn)€是八年抗戰(zhàn)滾打出來的身體,耐折騰。
有一年,我早已離開村子,但小學(xué)生們挨家挨戶檢查衛(wèi)生這一條,竟然成了一個傳統(tǒng)。小學(xué)老師是個女教員,進(jìn)了先和爺?shù)奈葑?,?dāng)下就發(fā)了愣怔。
自打我爹退休還鄉(xiāng),我的說法是“老爹回老家替我去深入生活”。老人家給我一一轉(zhuǎn)述女教員檢查衛(wèi)生的當(dāng)下情景,繪聲繪色,一切歷歷如在目前。
女教員看看炕頭,問道:老人,你的被子哩?
先和爺回答:鎖在柜里啦!
女教員看看地腳,又問:你的柜子哩?
又答:埋到地底下啦!
女教員不得要領(lǐng),仰頭看看黑黢黢的房梁椽子,說道:老人,你這屋頂是拿黑油漆漆出來的?
先和爺覺得這是挖苦自己,不高興了,指指自己光禿禿發(fā)紅的腦袋瓜子反問:依你說,我這腦袋是紅銅鍍出來的啦?
改革開放,整個中國搞活了。我們盂縣不產(chǎn)小麥,自古人們粗茶淡飯,過年吃一頓扁食罷了。如今只要地里打下老玉米,和縣境接壤的河北平山家,拉上白面到村口,拿玉米換來就是。
有一次,來了平山家,我爹上村口買白面,抬眼看見判官正坐在老槐樹下歇涼。掏錢多買了兩袋子白面,判官腿腳不方便,讓我堂弟的兒子扛上給送到了家里。
堂弟的兒子,回來轉(zhuǎn)告我爹說:六爺爺,我把白面送去啦!不知道因為甚,那個判官太爺爺給哭啦!
在那之后不久,判官先和爺就下世了。我們紅崖底,再也沒有了那么一個說書人。
小鬼福民
1
民國時代,中國勃興現(xiàn)代工業(yè),吸引了大批閑散勞動力外出打工。我們紅崖底村,人們大批下太原來打工之前,還有好幾位闖過關(guān)東。
我們老張家,我大伯、二伯,老掌金、小頭進(jìn)福,趙家的趙三趙連成,田家的田金福,于家的于福民,都闖過關(guān)東。
大伯二伯,建國前就從東北回來了。像我大伯,說起沈陽總是“奉天”,提到過“北溪湖”,原來是指本溪。另外幾位,有流落在東北的,也有建國后陸續(xù)回來的。
一個田金福,是1954年回來的。
一個趙連成,1955年合作化成立初級社的時候回村。趙連成也能說書,說的是《隋唐演義》?;蛟S,像判官爺當(dāng)兵、趙連成打工,離家別口的人們都有聽書的需求。聽多了,也就學(xué)會了。
一個于福民,1957年村里成立高級社的時候回村。
田金福和趙連成,兩人都有家口。于福民,是個單身光棍。
我家院子西側(cè)小巷里,是挨著的兩座四合院,兩個院子主人都姓于,是本家??客庖粋€院子,住著德明、喜明兄弟兩家。我前邊文字寫到的德明奶奶,就住這個院。
靠里的院子,正房里住著成全老漢,西邊三孔石窯一直空閑。那三孔石窯,背后靠著山崖,就用山崖當(dāng)作了后墻。我們紅崖底村,依托一座紅色山崖而建。那座紅崖,中間高兩邊低,而且中間凹進(jìn)去兩邊兜攏回來,像個簸箕似的護(hù)衛(wèi)了村莊。于家這個院子,緊靠的就是西邊山崖簸箕邊邊。
院里,有一盤石碾。人們尋常在這兒加工糧食,碾面。三間正房,間架不算大,住著成全老漢。這個老漢,臉上有幾粒麻子。麻子,老鄉(xiāng)們叫做“疤子”。說起成全老漢,老者們叫他“疤成全”。
三孔石窯,閑置了多少年。他們于家人,在里頭存放一些農(nóng)具雜物。石窯的主人,就是于福民。于福民,人們描述他,個子小小的,自幼就得了一個綽號“小鬼”。在大人們的口吻里,叫他“福民小鬼”或者“小鬼福民”。
村人在石碾上碾面,和于家的人打照面,偶或會提及小鬼福民。自從日本鬼子打進(jìn)山西,他老婆跑反受辱上吊自盡,他就獨自下了關(guān)東。人到底是死是活,也沒個書信。
人們還免不了議論:疤成全的老婆投了水缸,小鬼福民的老婆上了吊,恐怕是那個院子緊靠崖底,陰氣太重。
閑話議論中,1957年,小鬼福民突然就回來了。打掃清理出三孔石窯,光棍一人在那里安身。
2
小鬼福民,果然生得矮小。五短身材,常年一身黑色褲褂,胡須總是刮得干干凈凈,顯得蠻精干。按輩分,我稱呼他福民爺。這個于姓爺爺不善言辭,況且我那時不過十來歲,不曾聽他講過闖關(guān)東的什么經(jīng)歷。
不過,在小鬼福民從關(guān)東回村之前,聽大人們閑話念叨,我早已知道了他的過往種種。于家那個院子里,兩個女人相繼自盡的事兒,我也早就聽大人們說起過。
時間大致是在1938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我們盂縣。與之同時,八路軍也成立了邊區(qū)政府,組織老百姓起來抗日。于是,經(jīng)常有鬼子和偽軍出動,打擊抗日組織,殺人放火。老百姓手無寸鐵,只能紛紛跑反。紅崖頭上立起了消息樹,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就放到消息樹提醒村民,大家離開村子,逃到深山老林去躲避。
這一回,崖頭上消息樹跌倒,村民當(dāng)即出村跑反。一般來說,鬼子出發(fā),總是從溝外的鎮(zhèn)子方向前來。大家出村,當(dāng)然是往溝里方向逃跑。誰知這一回,鬼子是先去的羅掌溝,翻越田家梁,從溝里方向而來。跑反的人群,就在村東崖頭嘴子上,讓鬼子給截住了去路。
老百姓拖家?guī)Э诘?,背著米面鍋灶,還有的帶了鋪蓋。鬼子偽軍截住跑反的人群,將鋪蓋衣物堆成一堆,放火焚燒。那些畜生,還強迫人們無論男女,一律脫掉衣服,再一并燒毀。不巧有人還帶了煤油燈,計劃在山洞里使用。衣物澆上煤油,即刻燒成了灰燼。
糟害了一通,鬼子唱著軍歌離去。跑反的男人女人,赤身裸體,如何遮蓋羞恥呢?據(jù)說,人們把誰家二畝地里的蓖麻葉子都撕扯光啦。
鬼子倒是沒有實施奸污什么的,但女人們驚恐萬分,都不敢回村,光著身子依然一個勁朝深山里逃跑。
有這么一個細(xì)節(jié),村人經(jīng)常講起。
自打盂縣來了日本人,我爺爺膽子極小,最是怕死,早早就獨自逃往深山,在山洞里居住燒飯。遠(yuǎn)遠(yuǎn)看見光身女人沿著山溝跑進(jìn)來,我爺爺當(dāng)場嚇得尿了褲子??磥?,“嚇尿”的事兒早有發(fā)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
老太爺怎樣就嚇尿了褲子?原來,老百姓傳言,日本鬼子自是青面獠牙,非??刹?,而日本女人穿裙子不穿褲子。大家都說:母洋鬼子就不是人,不穿褲子,光屁股!我爺爺乍然之間,果然就看見了一群光屁股女人,活了大幾十年,他何嘗見過這個?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母洋鬼子無疑。于是,當(dāng)場就給嚇得尿了褲子。
村里的小后生肉娃,在山里放牛。大夏天,耕牛閑下來,在山里放牧吃草。肉娃小孩子眼尖,遠(yuǎn)遠(yuǎn)認(rèn)出了那些女人們。對我爺爺說:不是母洋鬼子,那是我家嬸子呀!
女人們慌不擇路,嚇得要死,終于看見了自家村里人,慌慌地就往我爺爺跟前湊。這一來不打緊,光屁股的女人們,不是侄女就是侄兒媳婦,這成了啥事體?我爺爺這回逃跑得比兔子還快……
聽奶奶給我念叨,我家的女眷,純粹出于偶然逃過了那一劫。那一回,奶奶病得很重,臥床不起。七個兒子,只有我四伯一人在跟前。四伯將奶奶包在被子里,拿一根腰帶連人帶被蓋捆在身上,要背上老母親跑反。結(jié)果,從窯洞門口出不來。把人解開放下,把被子鋪到院里,再把奶奶抱出來重新捆扎。這時候,村子?xùn)|頭已經(jīng)出了事。紅崖頭上有人吶喊:
東嘴子上開了殺坊啦!不敢往溝里跑啦!
四伯背上奶奶,從村街西口逃跑,鉆了村西的大窐。
就是那一回,我村受了奇恥大辱的女人們,有兩個尋了無常。一個,是疤成全的老伴,一腦袋栽進(jìn)了水缸;一個,是小鬼福民的老婆,投繯上了吊。我大娘見過那兩個女人,給我描述,說是生得白白凈凈,“小腳妙手”的。
人們說,兩個女人尋死,一來是羞得不能見人,二來主要是害怕。兩個女人都是小腳,自幼包裹成粽子大小,院里行走都扭扭搭搭的,跑反要鉆山溝、爬圪梁,哪能跑得動。
小鬼福民下地耬玉米,躲在地里瞭見鬼子走了,連忙奔回村來。等他奔進(jìn)院子,看見老婆已經(jīng)掛在了門框上。
村人在十字街上閑坐念叨,說那小鬼福民打發(fā)了老婆之后,獨自一人走了關(guān)東。臨走,他把家里財神灶君門神土地天王水草各路神仙,統(tǒng)統(tǒng)砸得粉碎。嘴上欺神滅佛一個勁臭罵:
你們吃上老子的貢獻(xiàn),老子不生不養(yǎng),沒兒沒女,攏共一個老婆,你們給老子都看不住!
日天罵地的,把泥胎破爛撮了一鐵鍬,倒進(jìn)了茅坑。然后,倒鎖窯洞門,頭也不回?fù)P長而去。
3
盂縣家下太原、闖關(guān)東,好比如今的打工族,一般都是老鄉(xiāng)們勾扯,成群搭伙的。出門在外,總算有個相互照應(yīng)。
我二伯1940年左右去的關(guān)東,1945年回來,然后又到太原打工。從關(guān)東回來,村人一定要問起其他幾人。二伯說起這個那個,只是不清楚小鬼福民的情況。
田金福合作化之前回村,說是聽說過福民小鬼。可惜沒見過。在關(guān)東地面做什么,田金福是在伐木場,有人砍倒大樹,他是拉運木頭的。至于小鬼福民,大概是在采石場,反正就是鐵錘鋼釬的,打石頭唄。
村里成立起初級社,趙連成也回了村。這個人,白凈瘦長臉,還鑲著幾個銀牙。給人們說書的時候,能看見嘴里銀光閃閃。他倒是見過小鬼福民。伐木場、采石場,如今大點兒的國營了,小的,公私合營,也都成立了合作社。合作社開大會,兩人偶然碰了面。不在一搭上班,相距有幾十里遠(yuǎn)近。
小鬼福民走了關(guān)東,說來快要二十年。他不像別個有家有口的,他單身一人,在東北就沒有再成家嗎?
在田間地頭,在飯場書攤,漸漸地就聽了個七七八八。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小鬼福民曾經(jīng)找了個日本女人。
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差不多就把中國東北當(dāng)成日本國的一個省份。除了興建工礦掠奪資源,還從日本國大量移民來這兒拓荒,名堂叫做什么“滿洲開拓團(tuán)”。一朝戰(zhàn)敗,昔日的侵略者,反轉(zhuǎn)來變成了亡國奴?;夭涣巳毡緡呐藗?,要活命要吃飯,怎么辦呢?只好想辦法嫁人。
軍國主義分子發(fā)動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死傷的,還不是老百姓的子弟;失敗后流落異國的,受盡苦楚折磨,還不是普通民眾。莫說東北,就是咱們太原,鬼子戰(zhàn)敗后,都有將日本女人卷在席筒里出售的事情。
小鬼福民找了日本女人,一男一女過日子。在那女人,有個男人收留依靠,不至于凍餓而死;在福民,有個女人白天做茶打飯、黑夜溫暖被窩。不能說你情我愿,兩情相悅,也算是相依為命,兩相幫扶。
后來呢?過成了人家,他回老家怎么沒把老婆帶回來?
在我們盂縣,抗戰(zhàn)勝利后,也有日本女人流落下來當(dāng)了中國農(nóng)民老婆的例子。比如,我四大娘的娘家村里就有。據(jù)說,那些日本女人,對待公婆丈夫恭順極了。做好了飯,飯菜擺在木盤里,頂在頭上給男人端上來;跪在一邊等你用餐,吃罷之后,將空碗還是用木盤頂了撤下。
據(jù)說,小鬼福民找的日本女人,果然也是這樣的。
要是那樣,過成一個人家,豈不也是好事。可是,他和那日本女人過不成。在大人們的談?wù)撝?,說小鬼福民脾氣太賴,經(jīng)常打老婆,打起來沒輕沒重,往死里打。這個說起來,也有些具體緣故。一個,是言語不通,兩口子說不成話。一個,是飯菜口味不對,日本人做飯多放糖少放鹽,兩人又講不清楚。再一個,小鬼福民見不得日本女人的天足。他老婆是裹得玲瓏小巧的三寸金蓮,一看母洋鬼子的腳,氣就不打一處來。
后來呢?后來,過不成了唄!
小鬼福民打跑日本女人,結(jié)果還是一個人打光棍。至于那個日本女人,后來怎么樣了?是死是活,地頭飯場飼養(yǎng)院,沒人問起過,也沒聽人談?wù)撨^。
記得只是我奶奶說起那個女人,有過幾句同情的話?!鞍Γ】煽蓱z憐的,沒個人給做主,還要叫活活打煞哩!”
聽過的這件事,見過的小鬼福民,以及沒有見過的這個日本女人,留存在我的記憶里。1981年,四十年前,我寫過一個三千字的短篇小說,題目叫《遙祭》,基本故事就是這件事。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氣,發(fā)了一點感慨。給一位爺爺上墳燒紙祭奠,自然也包括了給不幸自盡的奶奶祭奠??墒?,另一個女人,那個不知姓名的日本女人,畢竟也是我的一位奶奶,在這清明祭祀的日子里,誰能記得給她燒一封紙、上一炷香呢?
于是,在那小說里,我撮土為香,向著東北方向,遙遙祭奠了一回。
那是一個孩子的記憶,那是一個青年作家的心情。如此而已。在改革開放之初,作家們關(guān)注宏大主題,爭相呼喊重大問題,沒有什么人注意過我的那個短篇。
一個生命,消失隱匿到歷史深處,化于無形,何況一則小說、一段文字。
4
小鬼福民回到村里,日子過得很艱難。
在關(guān)東打工,出力氣掙錢,收工后不用做飯。在村里,每日都得下地掙工分,一日三餐還得自個煮飯。莫說還要推米碾面,和泥揀炭。光棍漢,一手人,發(fā)脾氣都沒個對象。
1959年冬天,食堂解散。到了1960年,過罷大年,便是青黃不接的日月。一人的口糧一天二兩五,喂一只貓兒都不富余。別的人家,或許還存有一點粗糠,幾梱干菜,他家里能有什么?
那一年,村里的榆樹皮給剝得光光,柳樹楊樹,剛剛長出嫩葉子,早被吃光。比如臭椿樹葉子,在我奶奶七十多歲的記憶里,那東西不能吃。人們儲放糧食,中間夾一些臭椿樹葉子,能夠殺蟲。結(jié)果,那一年,臭椿樹葉也給吃光啦!
村里上點歲數(shù)的,幾乎人人患了浮腫病。小腿腫得水桶似的,一按一只深坑,半天泛不起來。
村里不停死人。停靈三五日,浮腫了的尸身很快腐爛。打發(fā)的時候,從棺材板底部滴漏湯水。人們見了,在一邊說:
“唉,那是淋了醋啦!”
說話的,臉子腫胖,明光光的,看不出喜悅還是悲傷。說不定幾天之后,淋醋的就是這一位。
后來,村里活著的人,都沒有多少力氣了,挖墳抬棺材,湊不齊人手來。各家這才給走外的子弟捎話寫信,陽泉下煤礦的,太原工作的,有人趕回村里來,幫著打發(fā)死人。
我爹趕回紅崖底,幫著打發(fā)了個把月死人。然后,接了我奶奶和大伯上了太原。這樣,全家六口人的糧食,剩下我們四個人吃。把我留在村里,因為我是小學(xué)六年級,還面臨畢業(yè)的問題。剩下的糧食,經(jīng)過計算,一人平均不到四兩。我爹說,“估計餓不死”。這一條,不知他有過什么計算,反正我是沒餓死,反證了他的英明預(yù)見。
我們院和于家院落打鄰家,人們剛剛浮腫,街上見過小鬼福民。五短身材精干利索一個爺爺,變得粗胖笨大,眼睛鼻子幾乎埋進(jìn)虛腫的肉里,你就幾乎不敢看他。
后來,幾天不見,突然聽說死了。
三天之后,將近子夜時分,有人來邀請,要我大伯過去幫忙入殮。
第二天,大伯隨口說起了小鬼福民入殮的情況。村里人嘛,誰家生孩子或者死人,都是日常話題。從來也沒有什么“兒童不宜”的忌諱。那個小鬼福民入殮的情況,即便僅僅是聽說,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被嚇得夠嗆。
村里人去世,按照鄉(xiāng)俗,先要停靈祭祀。將人停放在門板做的靈床上,朝天擺放在堂屋當(dāng)央,供家人祭祀瞻仰。第三天子夜方才入殮,也就是挪移到棺材里去。
大伯說,福民小鬼本來浮腫得厲害,停靈幾天,更加暄腫胖大。整個人,皮膚鼓脹,成了透明的。皮膚里面的組織積液來回晃蕩,大伯形容“就和剛出鍋的嫩豆腐”一樣。把人從門板上抬進(jìn)棺材里,生怕那一鍋“嫩豆腐”突然表皮漲裂,把人給潑撒在地下……
小鬼福民,就那么死掉了。
當(dāng)然,依照鄉(xiāng)俗,他早年上吊自盡的妻子,在地下等了他二十年,這回夫婦二人合葬到了一搭。
于家那個院子,西邊的窯洞又上了鎖。我獨自個,無論如何不敢上那院里去。
老輩人說的,這座院子陰氣重。這回,陰氣該是更重了吧。
【作者簡介】張石山,1947 年生,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 《镢柄韓寶山》 《單身漢的樂趣》《母系家譜》《神主牌樓》等,民俗專著《洪荒的太息》《禮失求諸野》,電視劇本《兄弟如手足》 《呂梁英雄傳》 《晉文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