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軟得像是一條毛毛蟲,呆久了,背上火辣辣地刺痛。小石榴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棵石榴樹下剝豆子。
你在干什么?小石榴的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小石榴手中的豆莢剝開了一條縫,她蔥白的手指剛好陷進去。
我在剝豆子。你在干什么?小石榴瞄了一眼頭頂上的一個樹杈,那是一棵櫧樹的樹杈,斜著插到了石榴樹上。樹杈上蹲著一個男孩(至少從小石榴的角度看像是一個男孩),陽光像是一盞瓦亮的燈盞,在他的身后亮著。這個精瘦的男孩成了長著光亮絨毛的猿猴。
我在爬樹,男孩移動了一只腳,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石榴,它叫小婁。小石榴正準備向樹上的男孩介紹身邊的一頭小羊羔,卻發(fā)現(xiàn)小婁不見了。
咦,它剛才還在吃青豆莢呢,不知道又跑哪兒撒歡去了。
小石榴?男孩沒有接小石榴的話,喃喃自語。男孩望了一眼旁邊的石榴樹,還很青嫩, 石榴花兒火紅火紅的,看得人愈加燥熱。
你也叫石榴?和這棵石榴樹同名?
才不是呢,這棵石榴樹是我阿爹種的, 阿爹說我是在石榴樹下?lián)靵淼?。你呢?/p>
我叫辛兒。
辛兒?小石榴咯咯地笑著,手上的青豆莢掉落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平躺著,像一葉停泊的小舟。
你笑什么?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叫樹娃,或者叫羊人。
為什么?
因為你在樹上啊,兩條腿瘦的跟羊腿似的。再說,辛兒辛兒的多難聽啊。
辛兒怔住了,扭著頭就跑了。
小石榴看著辛兒跳躍著鉆進了樹叢中, 頭頂上只剩下樹杈在搖晃著,落下了幾片葉子。
真小氣,開不起玩笑。
石榴,你在和誰說話呢?阿爹正趕著一群羊出圈,小婁已經(jīng)混在羊群里。
我在和樹上的猴子說話呢。
凈瞎說,樹上哪有猴子?一頭羊想要往回鉆,被阿爹一個甩鞭打了回去。
創(chuàng)作談
生活之外的事情
王光龍,1988年生,安徽壽縣人,旅居池州,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xué)藝術(shù)院簽約作家,文旅部戲曲藝術(shù)人才培養(yǎng)項目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中劇協(xié)小戲小品編劇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安徽作家班學(xué)員。小說、劇本、散文、詩歌和評論等八十余萬字散見于《散文》《美文》《清明》《安徽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短篇童話集《籬笆墻下的童話城堡》,長篇童話《端端的童話之旅》。
秋意濃。山巒跌宕,葉落歸根。年年如此,年年迥異。曾喟嘆,生活亦如此? 我在人境之內(nèi),生活之中,唯有閱讀和寫作可讓人暫時遁跡。
疫情期間,我讀了卡爾維諾的幾本文集,看了一些電影。小說《樹上的男爵》的情節(jié)和電影《異星戰(zhàn)場》的結(jié)構(gòu)讓我難忘。那時,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只會上樹的羊。羊為什么要上樹?羊上了樹還會下來嗎?怎么下來?于是,我寫下了《樹上的羊人》這部短篇小說。
這篇小說簡單而言,就是一個叫小石榴的女孩,在阿爹趕著羊群離開村莊后,遇到了一個蹲在樹上的羊人(實際上,這個“羊人”的身份我是模糊處理的, 他可能是個人,或者是一只會說話的羊, 又或者僅僅是一種概念或象征)。在羊人說完一個十二年前的故事后,小石榴面臨的是羊人即將行兇的過程。而在這時, 小石榴的阿爹擊斃了羊人,救了她。
我模糊了時代烙印,重構(gòu)了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并且盡可能地刪減人物和情節(jié),試圖在簡單人物、簡單情節(jié)中擴大小說的內(nèi)涵和容量,我希望在時間的輪回和空間的折疊中尋找對小說多種解讀的可能性。
小說和生活是遠親,如真似幻,若即若離。譬如秋天,秋葉可賞,秋花可嗅, 秋聲可聽,秋食可啖,秋水可觀,這些是否就能拼湊一個秋天?是, 也不是。譬如生活,飲食男女,喜怒哀樂,這是生活的本相,就在我周遭,我生死于此, 無需再去模仿和勾勒,我能寫的比生活更生活嗎?目前來看,顯然不能。生活之外是什么?荒誕、虛幻、異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在或不在,日晷依舊在移動,你是莊周還是蝴蝶?你是樹上的羊或人,還是地上的人或羊?誰能說得清?于是,我想寫點生活之外的事情。生活之外,是一種意味,一種感覺, 一種可能,一種虛實。我這樣想,也試圖這樣做了,至于做得如何,不得而知。
再次感謝《安徽文學(xué)》的厚愛。
阿爹,你現(xiàn)在就走???石榴抬頭望望天, 日已西斜,晚風習習地吹著,把整個壩上的草木氣味都吹了過來,小石榴身后大片的樹林也被吹得呼啦啦地響,忽有一絲絲的涼爽。
阿爹,把小婁留給我做伴吧。小石榴乞求道。
阿爹數(shù)了數(shù)羊的頭數(shù),說,把小婁留給你, 那今年就少一頭。
少一頭就少一頭唄,明年再補上不就行了。
明年補上?阿爹對小石榴的這句話有些吃驚,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小婁從羊群中趕了出來。阿爹吆喝一聲,就趕著羊群出門了。
阿爹每年都會在小石榴過生日的時候把羊群趕走。幾天后,就會有一個戴著草帽的年輕人把羊羔送過來。每次都比阿爹送走的羊群多一頭。從小石榴記事起,年年如此。
小石榴把青豆米攏在小簸箕里,看著阿爹像拽著一片移動的白云,漸漸消失在丘陵的盡頭。
這兩個夜晚,小石榴要一個人和小婁度過。
小石榴家的房子建成了吊腳樓的形式, 為了防止洪水和蟲獸。一樓圍起來成了一個羊圈,二樓住人。小石榴聽阿爹的話,把門外的物件都拿回家里,晚上鎖好門窗。小石榴躺在床上,小婁就蜷縮在桌子旁,一會兒就不安分起來,一個勁地撞著門。小石榴嫌它太吵,拔了門閂,把小婁關(guān)進了羊圈里。
你就獨自呆著吧。小石榴扭頭鉆進屋里。
她一直不敢把燈熄滅,心跳得厲害。小石榴知道屋外是一片曠野,白天風吹青草, 她和羊群躺在草中,都看不到彼此?,F(xiàn)在她一個人躺在屋內(nèi),她仍舊看不到那些被阿爹帶走的羊群。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扔進一處黑洞,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盞瓦數(shù)并不太大的白熾燈。
小石榴想著自己趕緊把眼睛閉上,希望自己再睜開眼的時候,就能看到阿爹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神情疲倦地回來?;蛘?, 還能聽到戴草帽的青年趕著一群羊羔的咩咩聲??墒墙褚?,她就是睡不著。她不自覺地望著窗外,越是害怕,越想望。窗外是一片林地,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小石榴一般不敢往那里去,她怕迷路。
小石榴盯著窗外的一棵歪脖子樹,她記得阿爹在樹上綁著一根粗繩,推著自己蕩秋千。那個時候,她就想著如果能像蝴蝶一樣有雙翅膀就好了,可以飛的又高又遠,飛出這個村子。阿爹那雙粗大的雙手就是她的翅膀。沒有阿爹,她飛不高。阿爹不推她,她飛不遠。她那時才明白,她只是一個少女,并不是一只蝴蝶。
想到這里,小石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嘆氣,窗外的那棵樹竟然動了一下。
小石榴分明看見樹上站著一個黑影,她手心冒汗,緊緊握住藏在被子里的一根火銃。阿爹曾用它打過野雞野兔,早就成了一根啞槍,只能嚇唬嚇唬壞人,壯壯膽。阿爹還有一桿獵槍,被他帶走了。這根火銃還是小石榴在阿爹離開之前,求阿爹留下的。
誰?是誰在那里?小石榴的話有些顫抖。
沒有回應(yīng)。
小石榴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快要繃斷了。許久,小石榴以為是只貓頭鷹或者什么夜間活動的動物站在窗外的樹枝上。這種事情,之前也發(fā)生過。那一年大雪封村,家里的糧食不多了,阿爹帶著火銃出門去,看能不能打些野味回來,至少要挨過這個冬天。
阿爹出去了好幾天,小石榴已經(jīng)餓的兩眼冒金花。天黑的快,小石榴跑到門外,白皚皚的大雪,小石榴狠狠地吃了幾口雪。她告訴自己,不能在阿爹回來之前就餓死。就在小石榴把頭埋進雪地里的時候,“撲通撲通”幾聲,有什么東西從樹上掉落下來。小石榴嚇了一跳,以為是樹杈上的積雪墜落下來, 可是掉下來的東西黑乎乎的,毛茸茸的。她小心翼翼地爬過去,是一只野雞和兩只兔子。
小石榴抬頭往上望,黑乎乎的樹杈,像是一張密密的蜘蛛網(wǎng)。
阿爹回來的時候,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深陷,在門口跺了跺腳,推開門。
這鬼天氣,什么都沒有,只掏到幾只田鼠, 再這樣……
阿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小石榴笑滋滋地從灶房里端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
阿爹,吃吧。
阿爹呆呆地看著小石榴,又望了一眼她手里的碗,也顧不上詢問,呼啦呼啦地喝著。阿爹吃飯的模樣讓小石榴咯咯地笑出了聲。
從哪里來的?阿爹用衣袖角擦了一下嘴。
喏,從樹上掉下來的。小石榴指了指門外的那棵樹。
樹上?阿爹順著小石榴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神色凝重。阿爹訓(xùn)斥道,以后晚上不準出門!
小石榴聽出阿爹有些不高興,她也不敢問。不過能夠熬過這個冬天,小石榴的心里還是暖暖的。
小石榴晚上不再出門,窗戶成了外面世界和屋內(nèi)世界唯一的通道。
會不會又是什么東西從樹上掉下來呢? 小石榴安慰自己,想著想著反而有了些困意。突然,一聲悶響,一個黑影撞到了窗戶上,小石榴嚇得從被子里拿出了火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盯著窗戶。
是誰?
是我 。
你是誰?
辛兒。住在樹上的辛兒。
小石榴想起下午剝青豆的時候,蹲在樹上的那個男孩辛兒。白天辛兒擋在太陽前, 看不清他的模樣,現(xiàn)在他蹲在小石榴的窗外, 身影藏在黑夜里,也只能看見一個黑影。
這么晚了,你怎么躲在樹上嚇我?小石榴膽怯地問。她想著一旦辛兒想撞破窗戶進屋,她就準備和他拼命。
我不是想嚇你,我剛剛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一只腳勾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撞到了你的窗戶上。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是懸空著嗎? 小石榴仔細看了看,辛兒確實是一只腳勾在樹杈上,整個身子倒立著,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你下來吧,太危險了。
不,我不能下去。辛兒一個翻身,整個人又平平穩(wěn)穩(wěn)地蹲坐在樹上。
小石榴驚嘆地睜大了雙眼,不禁“哇” 了一聲。
大晚上的你為什么蹲在樹上?
我不是說了嗎,我住在樹上,樹就是我的家。我看見你窗戶的燈亮著,就猜你一個人肯定睡不著。
聽辛兒這么一說,小石榴更加緊張起來, 厲聲道,你這個變態(tài)!
你認為我住在樹上就是個變態(tài)?或者你認為晚上我出現(xiàn)在你的窗外就是個變態(tài)?好吧,這些都無所謂, 我說過,我不會下樹, 所以我會和你保持距離。就這樣,我在窗外, 你在屋內(nèi)。
小石榴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那一年冬天從樹上掉下來的野雞和兔子。雖然她不喜歡大半夜的一個男人在窗外看著自己睡覺,但是她也確定辛兒沒有惡意。
辛兒看出了小石榴的心思,就說,我現(xiàn)在就走,走得遠遠的,你安心睡覺,不會有任何人或者動物來打擾你的。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著了,陪我聊聊天吧。
辛兒端坐在樹上,身子并沒有動。
你想聊什么?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待在樹上? 還有你為什么叫辛兒。
因為我長得像頭羊,所以叫辛兒。因為叫辛兒,所以要待在樹上。
小石榴得承認,辛兒說了一句無可辯駁的廢話。
算了,我感覺我們聊不出什么。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辛兒提議道。
好吧,如果不好聽,我就寧愿選擇睡覺。
你見過一個人像蠶繭一樣吊在樹上嗎?辛兒問。
吊在樹上?
是的,吊在一棵巨大的石榴樹上。
石榴樹?小石榴聽了既好奇又有些恐懼地問,為什么要吊在石榴樹上?他犯了錯誤嗎?
也許吧。不過他就這樣在石榴樹上吊了三天三夜。
他不會死了吧?
他想過死,可是沒死成。每天都有村民負責巡邏監(jiān)督??柿?,就給他澆一瓢水,餓了, 就喂一口帶糠的稀飯,就是讓他死不成。
小石榴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因為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一個叫石榴的女人!
小石榴聽到自己的名字后,心里撲通撲通直跳,那個男人因為一個和自己同名的女人而被懸掛在樹上。辛兒說出“石榴”這兩個字時,小石榴感覺他是在喊自己。
她也叫石榴?你瞎編的吧?
辛兒沒有接她的話,繼續(xù)說,這個懸掛著的男人本來和這個叫作石榴的女人說好一起出逃。
出逃?他們?yōu)槭裁匆优埽?/p>
因為石榴女人是個有夫之婦,可是她并不愛她的丈夫,她愛上了那個懸掛在樹上的男人,一個牧羊人。
牧羊人?小石榴想起阿爹趕著一群羊離開這里的情景,他戴著舊草帽,揮舞著繩鞭, 像極了牧羊人。
那是一個暮春時節(jié),丘陵上的草木瘋長, 石榴女人坐在樹下,遠遠地看見天邊來了一個青年,那個青年抱著一頭羊,像是抱著一堆財寶。那頭羊瘦骨嶙峋,毛發(fā)暗黑,像是從泥漿中打滾爬起來一樣。青年眼睛深陷, 空洞洞的,仿佛是一具行走的木像。牧羊青年一個踉蹌,羊從懷里飛了出去,痛苦地叫了幾聲。
石榴女人是個孤兒,婚姻從小就被安排好,她沒得選擇。事實上,生活在這個壩上的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石榴女人本以為就這樣在壩上過完一生,給自己的丈夫生兒育女,然后埋在鮮花遍布的山丘上,希望死后化作蝴蝶,嗅一嗅外面世界的花香。直到她遇到這個牧羊青年,把暈倒在地的他攙扶到家里,她早就安排好的后半生就因為這個牧羊人被改寫。
牧羊人是從外面世界誤入到壩上的,一頭小羊,跟著他跋山涉水來到這里。就在幾天前,他從一口煮沸的大鐵鍋上把它拖了出來。那時,牧羊青年所在的村子里發(fā)生了瘟疫,牲畜差不多都死光了,唯獨羊活了下來。村子里的人拿著菜刀,追著羊殺。帶著血的羊毛像柳絮一樣飛舞,村子里也像是下了一場血雨。村里人的嘴巴上,眉眼間,胳肢窩里都粘上了羊毛。村里游蕩著一個個粘著羊毛的羊人,他們踮起腳,學(xué)著羊的走路姿勢, 羊的叫聲,手持利刃,尋找隱藏起來的羊。羊被一一宰殺,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上,村里人還是一個個地死去,羊的尸體和村民的尸體擺在一起。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決定把身上羊毛粘得最少的人也推到火架子上去,以期得到神靈的救贖。突然,一聲“咩咩”的叫聲,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一個大著肚子的青年身上,他的褂子里伸出一只羊腳。大家像是慶祝豐收一樣,把青年和小羊抬了起來, 向著羊圈走去。
牧羊人和小羊被關(guān)在羊圈里,第二天, 他們就要被燒死祭神。小羊似乎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個勁地往牧羊人身上蹭。牧羊人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他大喊呼救,拼命解釋,可是村民的耳朵早就被羊毛堵住了,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些什么。在大家的眼里,他和那頭小羊是一種罪孽, 只要把他們獻祭給了神靈,整個村子就會平安無事,恢復(fù)到之前和諧安寧的狀態(tài)。
刑場在一片向日葵地上舉行,大片的向日葵被砍倒,像是中間禿頂?shù)哪腥?。廣場中間架起了一口大鐵鍋,下面燃燒著向日葵的秸稈。牧羊人和小羊都被綁著,一起抬到了大鐵鍋里,將要實行湯鑊之刑。人們歡呼起來了,圍著大鐵鍋載歌載舞,像是回到了之前他們歡慶豐收時候的喜悅。
水越來越燙,小羊在掙扎著,牧羊人卻氣定神閑,像是入定了一般,似乎已經(jīng)決定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小羊用嘴使勁咬著牧羊人的繩子,水一點點地沸騰起來,小羊的嘴巴還死死地咬著繩子。牧羊人感到手上的繩子有些松動,小羊卻不動了。他看了一眼耷拉著雙眼的小羊,猛地從鐵鍋里跳了起來,抱起小羊就跑。
人們還沒有從歡慶的情緒中緩過來,牧羊人就消失在向日葵田里。
牧羊人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來,他一直跑啊跑,直到倒在石榴女人的面前。石榴女人居住的這個村,是出了名的道德村。人們過著小國寡民的日子,任何事情都有條有理,有規(guī)有矩。這個村沒有壞人,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是人們也不允許任何超越道德的事情發(fā)生。就像石榴女人留下了牧羊人,在男人不在家的時候,是非常的不合禮數(shù)。她要么不理不問,裝作沒有看見, 要么等著自家男人回來后向他匯報,救與不救,留與不留,這個村的女人沒有決定權(quán)。但是,石榴女人卻偷偷地留下了牧羊人。
石榴女人知道自己的行為不被村子里的人允許。在給牧羊人喂了一點水,灌了一點稀飯后,她就變得憂心忡忡。時間在沙漏中一點點地流逝,男人就要回來了。牧羊人必須要走,可是茫茫的田野間,野草瘋長,身體極其虛弱的牧羊人該往哪里去呢?就在石榴女人不知所措的時候,小羊在使勁地啃著屋外一棵石榴樹的樹皮。石榴女人抬頭望了望,濃密的樹葉層層疊疊,像是一個天上迷宮。
石榴女人馬上跑到屋子里,找來繩子和板凳,做了一個轆轤式的升降架,把牧羊人和小羊送到了樹上。
就這樣,牧羊人和小羊生活在了樹上。石榴女人趁著男人不在家的時候,時不時地站在樹下,像是呼喚一群家禽一樣呼喊著它們,給牧羊人送去食物和水。小羊在樹上跳躍著,如履平地,吃著高處的樹葉,喝著新鮮的露水。牧羊人也摘些不知名的水果送給石榴女人,石榴女人不敢拿回家,只拿一個嘗嘗。
有時候,牧羊人也邀請石榴女人去樹上。石榴女人有些膽怯,她從來沒有上過樹,雖然屋后是大片的樹林,她卻從未離開過地面。離開地面對于她而言是一種冒險,就像當初她救助了牧羊人一樣,這種冒險的刺激感讓她欲罷不能。她沒有辦法拒絕牧羊人的邀請, 拉著羊的腿就上了樹。
石榴女人的雙腿懸空在一截粗壯的樹杈上,牧羊人和小羊坐在旁邊。石榴女人沒有想過自己會遠離這塊土地,俯視著自己生活了這么多年的村莊。牧羊人在石榴女人的耳旁說著他在樹上的生活,他在樹與樹之間飛奔或者跳躍,一直走到了未知的遠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按照樹生長的方向到達了村子的邊緣,他不愿意再往前走,即使遇到了瀑布、懸崖,他仍然可以通過攀爬樹藤越過去, 但是他沒有。牧羊人又回到了村子里,等著石榴女人從屋里走出來,仰望著樹上,呼喚著他。
樹上的牧羊人成了石榴女人的牽掛,每當她聽到樹上有羊叫聲,她就知道牧羊人在附近。為了避免男人的猜疑,石榴女人向男人建議養(yǎng)幾頭羊,男人沉默許久,悶頭喝了一盅酒,嘟囔了一句,沒事養(yǎng)什么羊?石榴女人最終還是養(yǎng)了幾頭羊,她把它們拴在石榴樹下,這樣就算是樹上的那頭羊在叫,混在一群咩咩羊聲中,一般人也分不清。只有石榴女人聽得出樹上吃樹葉的羊叫聲和樹下吃草的羊叫聲的細微區(qū)別。
石榴女人一次次地從地面上到樹上,一次次從樹上下到地面。直到有一次,當她下到地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石榴樹下的羊不見了。
羊去哪兒了?小石榴突然發(fā)問。
辛兒蹲在樹上,挪了一下位置。在他正要往下說的時候,雞鳴聲突然響起。
雞叫了,我要走了。辛兒扭頭望了一眼天邊。
等等,你還沒說羊去哪兒呢?還沒有等小石榴問完,辛兒就消失在樹林中。
晨曦很快就來到了窗前,窗外的樹錯綜復(fù)雜,枝繁葉茂,鮮嫩的青綠色倏然出現(xiàn)在眼前。這個充滿顏色的世界又回到了人間。
小石榴也睡不著了,她把火銃藏好,起床洗漱,喂養(yǎng)牲畜。整整一天,她都在想著那個和她同名的石榴女人,還有那頭會上樹的小羊。
小婁,你會上樹嗎?小石榴拿著一顆青菜在喂小婁。
小婁很享受地吃著青菜,咩咩地往小石榴的褲腳上蹭。
小婁,你去上樹吧,去問問辛兒,石榴樹下的那些羊去哪兒了?小石榴拖著小婁往石榴樹那里去,小婁顯然很抗拒,蹄子使勁撐住地面。小石榴不管這些,她抱起小婁來到石榴樹下,仰望著,像是在看著一片星空。
上吧。小石榴抱著小婁,讓它往樹上爬。
小婁用前蹄使勁往樹上爬,像是一只雞在刨土,樹皮刺啦啦地往下掉。小婁嚎叫著, 在求饒。
算了,你根本就不會爬樹。小石榴有些失望。
小婁被小石榴放下后,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小石榴用手摸著石榴樹,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棵石榴樹異常的巨大,與其說是一棵樹,倒不如說是一片樹林的根須, 這片壩上的森林仿佛就是從這棵石榴樹開始往外面蔓延,蔓延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 阻隔了這個村子和外面世界的聯(lián)系。
小石榴有些失望,她知道阿爹就是趕著羊群消失在壩上,走進了那片森林里。那片森林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她一無所知。她現(xiàn)在只知道,阿爹消失在森林里,辛兒住在森林里,或者森林里還住著牧羊人和那頭會上樹的羊。
小婁躺在齊腰深的草里,任憑小石榴怎么呼喚,它就是不出來。小石榴就一個人坐在石榴樹下發(fā)呆。每年這個時候,阿爹都會趕著幾頭羊出村。小石榴曾經(jīng)問過阿爹要到哪里去?為什么要把家里的羊都趕走?為什么還有人給我們送來羊羔?阿爹開始不回答, 小石榴每年都這樣問,阿爹就說去交給牧羊人。小石榴聽得更加糊涂了。為什么要把自家的羊交給牧羊人呢?剛開始,小石榴以為阿爹把羊販賣給牧羊人,可是阿爹每次回來都衣衫襤褸,像是逃難一樣。別說身上有錢, 就連小石榴最愛吃的糖葫蘆都沒有買回來。
小石榴想,阿爹明天就回來了??隙ㄟ€是像以前一樣,一個人趕著羊出了村,一個人落魄地回來。
小石榴在石榴樹下轉(zhuǎn)了轉(zhuǎn),喊了幾聲“辛兒”,回答她的只有幾聲鳥鳴,一陣微風和幾枚落葉。
雖然這個村子不大,但是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還有一個一直待在樹上的男孩,小石榴想破了腦袋還是沒有想到會是哪個搗蛋鬼在晚上捉弄她。辛兒肯定是只猴子,是只會說話的猴子。小石榴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弄得咯咯直笑。
不過,辛兒說的那個故事卻讓小石榴悶悶不樂了好一會兒。小石榴感覺辛兒在假借她的名字來編造一個故事,可是細想,無論
從內(nèi)容還是年齡上,辛兒說的那個石榴女人并不是她這個小石榴。辛兒為什么大晚上的要對小石榴講這個故事呢?他們只見過一面(確切地說小石榴并沒有看清辛兒的長相),小石榴從生活在這個村子起,就不曾記得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不想啦,不想啦,等再見到辛兒就問問他, 他是誰,還有他故事里石榴樹下那幾頭羊去了哪里。
終于挨到了傍晚,風吹一下,天色就暗一點,溫度就降一點。小石榴離開了石榴樹, 呼喚著小婁。小婁像是被蝎子蜇了一樣,從草叢中跳了出來,向著小石榴奔來。
你還知道回家???小石榴有些嗔怒。
小婁咩咩地貼著小石榴的褲子。
小石榴拉著小婁的羊角,準備把它拉進屋子里,小婁卻倔強地往羊圈里去。
今晚你還想睡在羊圈里???
小婁咩咩地叫著。
隨你的便吧。小石榴往羊圈里添了不少青草,小婁撒嬌似的跑了進去。
那就晚安吧。小石榴吱呀一聲把門關(guān)了。
小石榴就要度過這最后一個夜晚了,明天天一亮,阿爹就會回來。小石榴不自覺地抬頭望了望窗外,樹枝疏影斜橫地晾在那里, 辛兒還沒有出現(xiàn)。
羊呢?小石榴喃喃自語。她不知道自己腦海中想的是屋外羊圈里的小婁,還是辛兒故事里爬上樹的小羊,抑或是石榴樹下消失不見的羊群。
小石榴聽到窗外的窸窣聲。辛兒?小石榴不自覺地喊了一聲,辛兒蹲在樹杈上,像是一只瘦猴。
你進來吧,你蹲在樹上我看不清你。小石榴發(fā)出邀請。
這里很好,我不會下樹的。
你為什么不下樹???小石榴不解地問。
因為樹下有羊。
有沒有羊和你下不下樹有什么關(guān)系?對了,你提到了羊,我就想問你,你昨晚講到樹下的羊不見了,你接著說吧。羊去哪里了? 石榴女人下樹了嗎?
石榴女人懷孕了。辛兒說。
小石榴很驚訝,懷孕?
是的。石榴樹下的羊是為了掩飾她上樹見牧羊人的幌子。樹下的羊不見后,石榴女人很慌張,她記得羊是拴在樹干上的。剛開始,她以為自己沒有拴好,繩子松了,羊是去了其他地方吃草。但是好幾次她下樹的時候,羊都不見了,她就有些心慌。她去找羊, 發(fā)現(xiàn)男人趕著羊在壩上吃草。羊群抬頭望了她一眼,男人也回頭看了她一樣,那個時候, 石榴女人覺得自己男人的眼睛和那群羊一模一樣。她感到惡心,稀里嘩啦地吐了一地。她很久沒有再上樹了,每次接近石榴樹,她就想起男人羊一般的眼睛,她就想吐。她以為吐著吐著就好了,直到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懷孕后的石榴女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樹枝。她害怕牧羊人會突然出現(xiàn)來找她, 畢竟她還沒有告訴牧羊人自己懷孕了,而且她感覺男人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她和牧羊人之間的事情。
男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石榴女人,就是不愿意和她多說話。石榴女人知道自己有些事瞞著男人,好幾次都想和男人攤牌。可是, 男人總是躲著她,夜里也不和石榴女人同床, 自己搬到羊圈里和羊住在一起,不給她解釋的機會。
牧羊人出現(xiàn)在了窗外。他好久沒有見到石榴女人,沒有想到石榴女人挺著肚子躺在床上。牧羊人沒有任何表情地蹲在樹上,躺在床上的石榴女人看不清牧羊人的表情,歡喜?恐懼?無奈?牧羊人扭頭就從樹上消失了。石榴女人以為牧羊人從此不再回頭。她松了一口氣,感覺這樣的結(jié)局再好不過了??墒?,夜晚的時候,石榴女人聽見了樹上的羊叫聲,牧羊人出現(xiàn)了。他送來了新鮮的水果和蜂蜜,用樹枝挑著,遞到了屋內(nèi)。牧羊人和小羊在窗外的樹上蹲著,守著,一直到天亮,就消失在樹林里。
男人從不過問那些水果和蜂蜜的來源, 他盡著自己作為丈夫的責任照顧妻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石榴女人受著兩個男人的照顧——自己的男人和牧羊人。
石榴女人的肚子已經(jīng)大的不能下床,牧羊人來的越加頻繁,在樹上蹲的時間也越久。石榴女人終于臨產(chǎn)了,產(chǎn)下一名女嬰。夜深人靜的時候,牧羊人像往常一樣,帶著小羊在樹上給石榴女人送來水果和蜂蜜。石榴女人讓牧羊人進屋來,畢竟她已經(jīng)不能站在窗前和牧羊人說話。牧羊人有些猶豫,還是答應(yīng)了石榴女人。牧羊人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下樹了。就在他的腳快要碰到地面的時候,被一只手抓住了。無數(shù)的火把亮了起來,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石榴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見著男人帶著村里人把牧羊人抓住,用漁網(wǎng)懸掛在樹上,正對著她的窗外,讓石榴女人能夠親眼看見牧羊人被裹成一個巨大的蠶蛹。
石榴女人從床上爬下來,瘋了一般地去打開門閂,卻發(fā)現(xiàn)門被男人從外面鎖上了。石榴女人朝著窗外痛哭流涕,聲嘶力竭地呼救著。女嬰哭鬧著,沒有人理她們,村里人和男人看著被懸掛在樹上的牧羊人,大家在竊竊私語。石榴女人聽不見,她知道牧羊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逃離這里了。
這個村子的一切都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進行著,沒有人越過規(guī)矩,因為越過規(guī)矩的人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村子里。這是一個出了名的好人村,好人村不允許有破壞規(guī)矩的壞人存在。村里人決定吊死破壞規(guī)矩的牧羊人。石榴女人發(fā)誓并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自己男人的事情,可是男人根本就無動于衷。石榴女人和女嬰被關(guān)在屋子里,窗戶也被藤條封死,只留一個通風口,讓她能看見被吊在窗外樹上的牧羊人。
男人本想著把石榴女人關(guān)幾天,讓她對牧羊人死了心。石榴女人開始神志不清,她仍舊哭訴自己并沒有對不起男人,她曾想過離開這片土地,可是她只救過一頭羊,并把它藏在了樹上,卻從來沒有見過什么牧羊人。如果她沒有見過牧羊人,那吊在樹上的又是誰?村里人認為石榴女人瘋了,吊在樹上的牧羊人就是不肯說話。
村里人卻認為石榴女人不貞,執(zhí)意要把石榴女人和女嬰沉入池塘里。石榴女人披頭散發(fā)地乞求男人放過女嬰,女嬰的身體里還流著男人的血。女嬰呱呱而啼,男人心有些軟,可是村里人根本不允許他做出任何的讓步,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家務(wù)事會成為整個村的公事。
因為這個村是好人村,是道德村。
三天后,石榴女人放棄了。她不哭也不鬧,女嬰放在床上,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前, 望著窗外那個懸掛著的漁網(wǎng)。喃喃自語,她說了些什么?好事的村民從窗外經(jīng)過的時候隱約聽見“如果十二年你不下來,我就殺了石榴”。
石榴女人真的瘋了。
把一個瘋了的女人和不該出生的女嬰處理掉,成了村里的頭等大事。村里的稻子不割了,牲畜不放了,甚至之前踩著飯點的人們都無心吃飯。他們在算著日子,想著占據(jù)哪個地點才能看見石榴女人沉塘時的面孔。
村民這個愿望卻落空了。男人在給石榴女人送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蕩蕩的。門是從外面鎖上的,被藤條封死的窗戶破了一個洞,像是被什么牙齒咬斷的,還有幾縷羊毛。男人趕緊召集村民去尋找。村民一聽石榴女人失蹤了,萬分沮喪,自告奮勇地拿著鐵鍬木鏟之類的工具滿村子地找,仿佛一找到石榴女人就打算把她就地正法。
終于,有人在池塘里找到了石榴女人的尸體。村民們嚎啕不止,為錯過了石榴女人溺死之前的表情而懊惱。畢竟,這種事并不是經(jīng)常遇到。男人沉默地抱著石榴女人的尸體往家里走,村民跟在后面,像是一群螞蟻回巢。整支隊伍莊嚴而肅穆,村里人又有些嫉妒石榴女人,生怕他們死后得不到這樣的禮儀。
男人抱著石榴女人回到石榴樹下,女嬰的一聲啼哭把垂頭喪氣的大家驚醒。男人把女嬰也抱在懷里。石榴女人用自己的死保全了無辜的女嬰,村里人感覺自己沒有辦法從男人手中把女嬰搶奪出來。大家仿佛被憋在水中,渴望著透一透氣。大家想到還懸掛在樹上的牧羊人。村民潮水般涌到樹下,決定立即處死牧羊人。大家棍棒齊上,一頓亂打, 鮮血從漁網(wǎng)中滴出來。
死了吧?
應(yīng)該死了。
村民們決定看看這個牧羊人死去時最后的模樣。一個村民笨拙地爬上樹,打算解開綁在樹上的繩索時,“撲通”一聲,那個漁網(wǎng)掉了下來。大家掀開漁網(wǎng),里面根本就沒有什么牧羊人,只有一頭死去的羊。
是誰掉包了呢?還是石榴女人說的根本就沒有牧羊人呢?
這一切大家都不敢去深思,草草地用漁網(wǎng)把死羊裹起來,埋了。男人把石榴女人埋在石榴樹下,抱著女嬰離開了這個村。
第二年,有一個牧羊人送來一頭羊,放在石榴樹下。每一年增加一頭,村里人感到很奇怪,見到?jīng)]有人來領(lǐng),就搶奪起來。那幾年,每年村里都有人因為搶奪羊而死去, 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只有一戶人家,父女倆搬到了石榴樹下,決定把每年送來的羊都送出村。就這樣,一直過了十二年。
小石榴聽到辛兒說到這里,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后背發(fā)涼,聲音顫抖。十、十二年怎么了?
你還記得石榴女人死之前說的話嗎?辛兒問。
“如果十二年你不下來,我就殺了石榴。” 小石榴重復(fù)了一遍。
你今年多大了?
我?小石榴想到,過了今晚她就十二歲了。她這個時候感到辛兒說的故事是在針對她,她趕緊把手伸到被子里摸索著。
你在找這個吧?窗外蹲在樹上的辛兒對著小石榴舉起了火銃。
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么要殺我?小石榴害怕的忘記了尖叫。
因為我不想下樹啊。辛兒冷笑了一聲,手指放在扳機上。
砰砰。窗外響起了槍聲。小石榴閉著眼。
“撲通”一聲,辛兒從樹上掉了下來。
這只該死的羊人。小石榴聽出是阿爹的聲音。
小石榴趕緊打開門閂,沖了出去。
阿爹。小石榴驚訝地看著提前回來的阿爹,正杵著獵槍,站在石榴樹下。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躺在他腳下,渾身是血。
小石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阿爹用腳踢了踢。小石榴終于看到了正面,她尖叫了起來。
小婁——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