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勝國
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 ——杜甫: 《閬水歌》
第一縷晨曦輕吻嘉陵江,閬中就醒了。不只是人,五禽六畜,花鳥蟲魚,松柏,城墻,青瓦,門楣,石板路,都慢慢睜開了眼。
古城像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畫,清晰起來,朗潤起來。
水從井里提到地面,一漾一漾的,閃著銀子似的光芒。
微風吹過面頰,細細的,柔柔的,帶著昨夜夢里的纏綿。
打馬趕考的書生漸行漸遠,蹄聲在驛路開成一瓣瓣苦寒的梅花。站在碼頭望去,掛著云帆的商船漸行漸遠,緩緩駛進了東方的魚肚白。送行的人回到屋里,保寧蒸饃已經(jīng)出籠。
熱乎乎的,白胖胖的。
你見過奉獻乳汁的樹么?對,就是桑樹。
在閬中鄉(xiāng)下,山坡上,田野上,房前屋后,隨處可見的桑樹,以繁茂的枝葉和婆娑的身姿書寫樸實的鄉(xiāng)村美學。
采桑的時候,會有白色的乳汁從葉柄迸出來,甘而腥。
那在桑園忙碌的,是我的姐姐。春天,身背竹兜的姐姐出沒在翠綠的海洋,笑靨和桑葚一樣紅,一樣甜。
那在蠶床前忙碌的,是我的母親。把桑葉均勻地鋪在蠶寶寶身上,就像把被子蓋在熟睡的孩子身上。蠶寶寶嚙食的聲音,春雨一樣嘈嘈切切。
那在蠶簇前忙碌的,是我的祖母。四眠過后,通體透明的蠶寶寶上山了。草簇上飛舞的銀絲,和祖母的頭發(fā)一樣雪白而晶亮。
一粒繭子就是一個夢想的包裹,一個繅絲車間就是一座夢想加工廠。
在閬中城內,隨處可以見到綢緞綾羅縐紗,隨處可以買到織花、印花、刺繡的真絲面料及絲毯,有素凈的,更多是絢麗的。而我的姐姐,我的母親,我的祖母,她們很少穿絲著綢。她們像桑樹一樣扎根鄉(xiāng)村,伸枝,舒葉;像蠶一樣匍匐在桑葉上,吐絲,織繭。
穿絲著綢的人不知道,他們穿的是農(nóng)家的夢想,是村莊的夢想,是田野的夢想。
離鄉(xiāng)背井的日子,我默默捧起一段絲綢,像是捧起桑葉上的故鄉(xiāng)。終于明白,有一種鄉(xiāng)愁,用晶瑩的蠶絲織就。
對,眼淚一樣的晶瑩。
第一次走進古城,既陌生又熟悉。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見人,有“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恰似舊時友”的體驗;見景,分明是第一次到來,卻好似故地重游。
哦,想起來了。這不是前世生活過的地方么?
于是,旅游變成了尋訪,對自己足跡的尋訪。
那一片疊一片的小青瓦,那瓦面上肆意滋長的苔蘚,是否蒙住過我青春年少的心事?
閣樓上燈還亮著,朦朦朧朧,仿佛已經(jīng)亮了一千年。透過朦朧的窗戶紙望去,燈下的伊人影影綽綽,仿佛已經(jīng)等了一千年。這窗,這燈光,這人,是否一直在等著我?
那繞著古城翻飛的信鴿,可曾從前生的籠子里飛出,至今才帶回遠方的消息?潮濕的枝頭上長有木耳,一只或是一簇,千百年來,它們在風雨中聽到了什么?古槐上有成熟的莢掉下來,彎彎的,像眼睛。一雙清澈的眼睛守望多少年,才會變成一枚飽滿的莢?
一位妙齡女子轉過巷口,撐一把絢爛的油紙傘,像一朵飄飛的彩云。沒錯啊,前生她就是這俏模樣。
此等風物如此熟悉,前世我一定生于斯,長于斯。
前生,我一定在小青瓦層層覆蓋的屋檐下飲食起居,養(yǎng)兒育女,把庸常的日子釀出保寧壓酒一樣的醇香。
前生,我一定經(jīng)常行走在這斑駁的石板路,橐橐的足音把古城彈成一架幽遠的古琴。
前生,我是出沒風波里的打漁人,還是躬耕壟畝的田舍郎?是北上南下的販夫,還是衙前聽差的走卒?是熟記推背圖逢兇化吉的算命先生,還是青燈黃卷下孜孜矻矻的僧人?是隱身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的文弱書生,還是仗義行俠江湖的鐵血義士?
登上高高矗立的華光樓往下望,錯落有致的小青瓦房縱橫交織,構成一盤櫛風沐雨的棋局,千百年來一直擺在那里。
我,曾經(jīng)是哪一枚棋子?
輕風拂過,仿如時光的耳語,迷離,恍惚。答案在風里嗎?
我反反復復地追問,反反復復地尋找。
那不經(jīng)意走失的,是我。那苦苦尋覓的,也是我。
我想,我定會和前世的自己相逢。
你無法和閬中長相廝守。詩人說,你是過客,不是歸人。但你不妨輕輕敲開一座小院,喝喝茶,聊聊天,或者美美地睡一覺。
這一方小天地,沒有高樓的氣派,沒有大院的寬敞,沒有園林的富麗,有的只是耕讀之家的殷實,小富即安的良愿,知足常樂的人生哲學。
小院雖小,格局卻斷然不可省略??邕M院門,往往會看見一方照壁,上面有吉祥的圖案,或雕,或繪。有的院落會省去照壁,外加一道圓形的月洞門。繞過照壁或者彎腰從月洞門進去,通常會看見小小的天井。天井的空地往往會植一株海棠,在春天,迸出禮花一般奪目的鮮艷。
地板用采自深山的石板鋪就,門窗、吊檐和家具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歷代能工巧匠在石板或木料上留下很多精雕細刻,各類花鳥蟲魚的圖案栩栩如生,以福祿壽喜的內涵寄寓著閬中的理想。
神龕上安放著列祖列宗的靈位,有些墨跡已經(jīng)剝蝕,后人考證不出某些祖宗的名號,但并不妨礙他們虔誠而肅穆地上香,燒紙,作揖。灶屋里葷的素的都有,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有,桂花泡出的高粱酒閃耀著黃金的光澤,散發(fā)出醇厚的濃香。
閨中人靜靜地坐在燭光下,刺繡,織布,或者納鞋。一夜細雨,正好用作布上的針腳,卻不小心將甜蜜縫成了憂傷。
偶爾會有一兩只貓,在陽光下打著呵欠。
偶爾會有一兩只燕子,講著外語,筑起泥窩。
在小院停下來,放下行囊,洗去風塵,溫一壺酒,泡一盞茶,你或許會對漫長的旅程感到疲憊,或許會對執(zhí)著的奔走心生猶疑。
遠方遙不可及,而小院就在身旁。
但這里只是你的客棧,不是你的歸宿。
稍事安頓,你又要風雨兼程,重走崎嶇的旅途,重歸激越的人生。但你多么希望重逢那時光遲滯的小院,那可以把所有負累拋到九霄云外的小院,那可以讓靈魂回到自己身上的小院。
會重逢嗎?也許會的。甚至,慢下來就可以。
會慢下來嗎?也許不愿,也許不能。
但你已經(jīng)深深懂得——棲身小院,方知從容,方為享受。
仰望的人,以萬物為謎。
天空的深邃,大地的遼闊,日月星辰的浩瀚,白云蒼狗的變幻,春夏秋冬的往復,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令他陷入無底的孤獨,也陷入無邊的迷戀。
秩序是一塊魔方,令人形銷骨立卻又欲罷不能。他帶著費盡心血發(fā)明的渾天儀,踽踽獨行在時光深處,夢想能打開引領萬物的魔方。
他的心中沒有神,但仿佛聽懂了神的話語。這神就是天地的精神。他愿意與整個國家和民族共享這偉大的發(fā)現(xiàn),并且承擔為時間命名的使命。
每走過一年,他就釘上24個楔子,并且將每個楔子命名為一種節(jié)氣。
從此,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從莊稼到農(nóng)人,遵從著共同的律令。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這首家喻戶曉的歌謠代代相傳。
在給皇帝的奏折中,他建議“以孟春正月為歲首”。從此,《太初歷》遍行天下,正月成為農(nóng)歷的第一個月,正月初一成為一年的第一天,稱為“元旦”。迎接新年的人們,一同迎來了萬物復蘇的春天。
但朝廷只是他的異鄉(xiāng)。辭別異鄉(xiāng),他回到閬中的懷抱,繼續(xù)俯仰于天地之間。真正令他神往的不是權力,而是天文學的博大精深,是祥和安康的民間,是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的年景。
春節(jié)期間去閬中,常常會在古城街巷里看到身著紅色古裝、手持法杖、面容慈祥的老人,他們都是白發(fā)白須,神采奕奕。這些仿佛來自古代的老人,忙著給人們送發(fā)紅包,恭賀新年快樂、平安吉祥。在當?shù)?,這些老人被親切地稱為“春節(jié)老人”。
黎民百姓沒有忘記這位為時間命名的先賢。迎風起伏的莊稼,日夜訴說著對這位天文學家的感恩。一本農(nóng)歷,就是一本獻給他的紀念冊。
漢代,他是觀星樓的主人。如今,他是國際永久編號為16757的“落下閎星”。
夕陽為西山鑲上一道金邊,歸巢的雀鳥,扇動翅膀的頻率就加快了。
水氣氤氳的古城漸次有燈籠亮起,遠遠望去有些朦朧,也有些神秘。
夜色越來越濃,古城也慢慢模糊起來。不過好在有嘉陵江這面鏡子,將岸上的燈光以寫意的方式在水面上重復一遍。岸上的燈光是靜的,而水面的燈光會隨著水波微微蕩漾。夜色中的古城,就這樣上下呼應,動靜相宜。
嘉陵江是閬中的床。
水從三面把古城圍起來,像母親的襁褓,溫暖,踏實。波聲像富有韻致的音樂輕輕奏響,不徐不疾,正好應了搖籃的節(jié)奏。在波聲中閉上雙眼,很快像嬰兒一般進入了深睡眠,沉醉而舒暢。
還有屏風和枕頭。
古城對面是錦屏山, “花木錯雜似錦,兩峰連列如屏”,曾是畫圣吳道子筆下的“嘉陵第一江山”。用這山作屏風,自然算是世上第一等奢侈。
古城身后蜿蜒曲折的盤龍山,多年前就享有省級森林公園的美譽。盤龍山萬木崢嶸,蒼翠欲滴,用作枕頭,自然舒適不過?!叭娼獗С抢?,四圍山勢鎖煙霞”。四圍青山將古城的美景鎖起來,不就是一個安穩(wěn)的巢么?
睡眠可以是一種安放,也可以是一種遠行。且將塵世的煩憂置之度外,且將奔波的勞苦置之度外,且讓身體休憩,靈魂放飛。就像蠶蛹一樣睡去吧。盛產(chǎn)蠶桑的閬中,到處都有白花花的繭子?;蛟S,蛹的睡眠是最有詩意的,因為,它不僅在熟睡中生長,還將在熟睡中羽化。
明朝醒來,那在昨夜酣睡的人,會不會變身一只翩飛的彩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