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耘
我的媽媽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
我的爸爸是南開大學畢業(yè)的石家莊人
我是半個天津人
我的媽媽有一個讓她多年來耿耿于懷
卻又牽腸掛肚的老家
因為她有一個1950年因一次列車脫軌事故
而蒙受不白之冤的天津火車東站站長的父親
那是一場坍塌的開始
我的姥姥、姥爺全家7 口從天津
一路潰敗到石家莊
寬厚的石家莊接納了他們
2016年5月,我媽媽終于鼓起勇氣返回她的根
去尋找她兒時的記憶,童年的影子
但她位于市中心海河邊的家早已被拆遷
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
這已是一座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
在古文化一條街,那形跡可疑的糕干、
熟梨糕、天津煎餅
再也沒有了她兒時的醇厚味道
只有金錢的味道
我們沒有按預定計劃在那里飽餐一頓
而是轉(zhuǎn)身去了馬路對面的肯德基
只有肯德基的味道始終如一
只有在傍晚散發(fā)著水草潮濕味道的海河邊
媽媽停滯的記憶才忽然開始流動起來
在霓虹燈下沿著海河邊散步的川流不息的天津人中
她變成一尾暢快游動的魚
她終于與自己心頭那塊陳年的傷疤
達成了和解
因為我的家族是杞人的后代,慣于憂天
這種來自體內(nèi)的缺陷
在別人家屋檐下的歡聲笑語中
總令我體會出更深刻的孤獨
憶起兒時的晚餐形同于批斗會
總是和著鼻涕與淚水完成的
我們家族的憂郁基因
使我們往往只看到事物
粗糙、殘缺和凹陷的細節(jié)
而那些快樂的人們,總是善于發(fā)現(xiàn)事物中
那些光滑、明亮與凸顯的部分
在生活中我注意到,有那么多深陷于低洼
和沼澤地帶的人,兩手空空
全身卻遍布著快樂的細胞
他們總是以爽朗的笑聲
抵御一場又一場風暴的來襲
我曾驚訝地看到他們從貌似破敗的體內(nèi)
變出一朵一朵的鮮花來
而我們這些站在開闊的高崗上
手中提著滿滿的果實
卻整日眉頭緊鎖的人
我們是否與他們有著質(zhì)的不同
偉大的生活導師啊
我不知道普天下有多少
我這樣的人還未自慚形穢
還沒有拿出一柄亮閃閃的手術(shù)刀
開始對自己刮骨療毒。
多年過去以后,我已經(jīng)認同了生命中
那些苦澀晦暗的細節(jié)
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它們令我完整,使我的骨頭鍛打得更為結(jié)實
我早已原諒了曾經(jīng)把我推到坑里的所有人
現(xiàn)在的我,能夠平靜地
和那些人中的每一個人握手
但唯獨有一個女人
如果她現(xiàn)在突然對我伸出手
我會猶豫不決
但我承認,多年前
是我的一再縱容
把這個女人推到了惡毒的頂點
開始,是埋在心里的惡毒
然后,是試探性的惡毒
接著,是源源不斷、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惡毒
后來,是肆無忌憚、鋪天蓋地的惡毒
最后,是登峰造極、罄竹難書的惡毒
那時的我,總認為吃虧是福
但我沒有想到,對惡的善
其實才是天下最大的惡
這個惡毒到頂點的女人
分明就是我一手造就的
每晚的月亮從東向西,依次經(jīng)過
她和她婆婆的單人房、雙人床
隔著一堵墻,她們聆聽著彼此的寂寞
她的婆婆有一個老家祖墳里盒裝的丈夫
而她,有一個聊勝于無的丈夫,和莫須有的婚姻
她上班,婆婆做飯,她們經(jīng)營著兩個人的家
多年來,她們已從充滿敵意的陌生人
變成了同一個生活戰(zhàn)壕里的親密戰(zhàn)友
她們互相被彼此的生活方式洗腦
她的普通話也同化為婆婆的河南話
但她們的話題很少涉及那個人
即她們中間的那個聯(lián)結(jié)點
那個人已被打入一片虛空
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生活的船只擱淺至此
她們安靜地停泊下來,順從了該死的命運
她們只能在每晚的月光下翻曬自己的寂寞
今晚的月光又大又亮
你拿什么來拯救這兩個女人的寂寞
她們的身體已廢棄多年
沒有吻痕
只有月光的牙印
他看見詞語的投槍和匕首在人群中飛
嘴唇的漩渦間波濤洶涌
詞語的世界里烽煙四起,群雄逐鹿
他忽然在懸置的時間之鏡里照見了自己的愚蠢
二十多年了,他看得到蜜,看不到劍
看得到綿,看不到針
現(xiàn)在,他終于獲得了一副火眼金睛
踢倒了煉丹爐
他吞下了糖衣,扔回了炮彈
收復了尊嚴的河山
站在固若金湯的城池之上的他
以一副超然的姿態(tài)觀看著
正廝殺得血肉模糊的他們皮袍下面露出的“小”
眼看著他們就要這樣
在無謂的詞語的戰(zhàn)爭中耗盡有限的生命
他終于忍無可忍,大喊一聲——
嘿,你們!
詞語的戰(zhàn)爭里的輸家是不是真正的輸家?
詞語的戰(zhàn)爭里的贏家是不是真正的贏家?
說罷,他如迦葉般拈花微笑
一個人的詩是他,另一個人的詩是她
他和她琴瑟和諧
她與他舉案齊眉
他負責精彩絕倫的開場
與意猶未盡的收尾
她負責高潮部分的修飾潤色
和恰到好處的描摹及強調(diào)
她的缺陷,他來糾正
他的疏忽,她來彌補
他們纏綿悱惻,不分彼此
他們以一個共同體的形式存在
他被她照亮,她被他溫暖
他們撫摸著對方的一筆一劃
他們感受著彼此的光芒
他與她珠聯(lián)璧合
她與他交相輝映
他們共同實踐了一種詩歌的獻祭儀式
共同完成了一場
流光溢彩的華麗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