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陽春三月,熱帶雨林里白色的羊蹄甲花開得層層疊疊,像落了一場鵝毛大雪。我在一棵菩提樹旁支了一張鳥網(wǎng)。運氣真不錯,第二天去看時,嘿,尼龍絲竟然纏住了一只鷯哥。
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雄鷯哥,足足有三十三厘米長,黑色的羽毛閃閃發(fā)亮,雙翼鑲嵌著幾根白羽,腳爪和喙金黃鮮亮,從眼皮開始到后腦勺,有兩片橘紅的肉垂;整個色彩典雅和諧,美不勝收。
我提著鳥籠給寨子里養(yǎng)鳥權(quán)威波依罕老爹過目,他贊嘆道:“爪喙金黃,鷯中之王,肉垂掛臉,喉賽神仙。你抓到的是鷯哥中的極品,起碼值一輛三駕馬車?!?/p>
我喜得眉毛差點掉下來,早晚兩次提著竹籠到樹林里遛鳥,頓頓捉活的竹蟲來喂它吃,還用清泉水給它沐浴??墒牵鼌s從沒開口叫過一聲。鷯哥值錢,形象美還是次要的,主要是歌喉要美,它不肯叫,身價必然暴跌。
我千方百計地逗它開口,先是停止喂食,行話叫“逼口”,希望它能在饑餓的無奈下,開口用叫聲向我乞食,可它餓得雙腿發(fā)軟,喙仍鎖得死死的,跟我玩起寧死不屈來了。
我又向別的養(yǎng)鳥人借來好幾只雄鷯哥,一只只形狀各異的鳥籠眾星拱月般地把我的紅面鷯哥王圍在中間,你唱我叫,爭奇斗艷,一片歡騰,行話叫“激口”,遺憾的是我的紅面鷯哥王安詳?shù)囟自谥窕\的橫枝上,露出一副不屑與群小為伍的高傲神態(tài),就是不叫。沒辦法,我只好又厚著臉皮借來一只雌鷯哥,關(guān)進鳥籠去,行話叫“逗口”,希望用異性逗引的辦法,讓它滔滔不絕地唱起情歌。差點把我氣暈倒的是,它對送上門來的愛情照收不誤,卻仍拒絕從喉嚨里吐出任何一個音符。
我一怒之下,捉了一條虎斑游蛇,別出心裁地讓蛇盤在鳥籠上,我自己給這種方式起名,術(shù)語“驚口”,希望它能在死亡的威逼下急叫起來。我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它只是全身羽毛恣張,尖利的喙瞄準(zhǔn)蛇眼,堅持要和我進行一場沉默的戰(zhàn)斗……
我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這只紅面鷯哥王就是悶聲不響。
我去找波依罕老爹,讓他給瞧瞧毛病究竟出在哪里。波依罕老爹提起鳥籠仔細(xì)端詳了一陣說:“唔,這只鷯哥心氣太高,它不愿和平常的雄鷯哥比叫聲,一般的雌鷯哥也難以煽起它的激情。它是鷯哥王,金口難開,但一旦開叫,嘖嘖,聲音會把鳳凰都羞紅臉的?!?/p>
“請你教教我,怎樣才能讓它開口叫?”我拉著波依罕老爹的手央求道。
波依罕老爹皺著眉頭沉思良久才對我說:“看來,只有再找只鷯哥王來,引起它的嫉恨,它或許就會開口叫了?!?/p>
“可我到哪兒再去找只鷯哥王來呢?”
“我聽說曼燕寨康朗甩養(yǎng)著一只鷯哥王。老倌很吝嗇,就怕他不肯借?!?/p>
我冒著烈日走了十幾里山路,去到曼燕寨,找到康朗甩,差點磨破了嘴皮,送了一對蠟條、兩條煙和一壺酒,康朗甩才勉強答應(yīng)把他的鷯哥王借我用一次。
當(dāng)康朗甩把他的大鳥籠放在我的鳥籠旁時,白臉鷯哥王立刻感覺到了某種威脅,激動得在鳥籠里上躥下跳,臉上那塊白色的肉垂都變成青黑色的了,“嘀哩啁,嘀哩啁”,發(fā)出一聲聲示威性質(zhì)的鳴叫。到底是罕見的鷯哥王,叫聲確實與眾不同,單音豐富,除了能像一般的雄鷯哥那樣用“嘀哩啁嘰啊呀”六個單音組合出不同的音符,它還會發(fā)出“嘎啾”三個難度較大的單音,叫聲的變化就成倍放大,悅耳動聽,十分精彩。
可是,這一切對我的紅臉鷯哥王一點也不起作用,它又恢復(fù)了特有的冷漠表情,蹲在鳥籠的橫枝上,一只眼睛睜,一只眼睛閉,無動于衷,不屑一顧。
“這家伙,掂量著白臉鷯哥王不如它強,引不起競斗興趣?!币慌钥礋狒[的波依罕老爹說。
“那該怎么辦才好呢?”我焦急地問。
“看來,只好給它嘗嘗失敗的滋味,它或許會因痛苦而鳴叫的?!辈ㄒ篮崩系f著,和康朗甩一起,把那只鷯哥皇后從籠子里捉出來,用棉紗繩縛住它的身體,另一端線頭牽在手里,然后,把它塞進
我的紅臉鷯哥王的籠子里。白臉鷯哥王在籠子里顯得焦躁
不安,狂飛亂撞,把兩根白色的翼羽都折斷了?!班謬\哩啁,嘎啾呀”,音調(diào)纏綿委婉,似乎在懇求鷯哥皇后不要鉆到我的鳥籠里去。
開始,我的紅面鷯哥王對鷯哥皇后的到來,并沒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情,只是朝邊上靠了靠,騰出一塊地方,讓鷯哥皇后和它并排停棲在橫枝上。但看到白臉鷯哥王在撞籠子在拼命叫喚,它的神采漸漸飛揚起來,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在籠子里旋了幾個圈,抬起一只翅膀輕輕去拍鷯哥皇后頭頂那撮白毛。鷯哥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的紅臉鷯哥王一陣,忸忸怩怩地朝我的紅臉鷯哥王歪過頭去。
就在我的紅臉鷯哥王翅膀快碰到鷯哥皇后的小腦袋時,康朗甩將線頭用力一扯,鷯哥皇后不由自主地被拉出了籠門,回到了白臉鷯哥王的鳥籠里。
我的紅臉鷯哥王站在鳥籠里目瞪口呆。
白臉鷯哥王發(fā)出驚喜的叫聲,然后,它昂起頭蓬松開胸脯的絨羽,發(fā)出一串清脆嘹亮的鳴叫。從它得意揚揚的神態(tài)看,無疑是在唱一曲凱歌。
我的紅臉鷯哥王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憤怒,突然,它優(yōu)雅地一甩脖子,“啁嘀哩噫嘎啾啦——”吐出一串鳴叫。我從沒聽到過這么奇特的鳥叫,圓潤飽滿,沉郁激昂,充滿了生命的靈性,尤其是末尾那聲長長的拖腔,像靈蛇纏繞在翠竹上,音韻清雅,意蘊萬千,余音裊裊,穿透力極強。果然是價值連城的鳥中之王,果然是舉世無雙的金嗓子。
隨著那聲石破天驚般的叫聲,那只鷯哥皇后像被魔術(shù)棒點了一下似的,情緒突然間亢奮起來,一掠翅膀,抓住籠壁的竹枝,拼命搖晃,竭力想重新回到我的紅臉鷯哥王的身邊去。白臉鷯哥王還在叫,但叫聲支離破碎,聽得出來,已完全喪失了自信,變成了一種絕望的哀鳴。
康朗甩臉色大變,急忙收起鳥籠,說了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初心講義要不然,我的鷯哥就廢掉了。”然
后逃也似的離開了曼廣弄寨。紅臉鷯哥王仍昂著頭,一個勁
兒地鳴叫著,它的單音豐富多彩,就像在組合聲音魔方似的,不斷變化著各種各樣的叫聲,一會兒如金雞報曉,一會兒如云雀升空,一會兒如畫眉迎春,一會兒如鴛鴦戲語。
我想,過一會兒它叫累了,情緒平靜了,就會停止鳴叫的。
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它仍在不停地叫,它的力氣差不多快耗盡了,雙翅耷拉,羽毛蓬亂,只有那雙麻栗色的眼睛還流光溢彩。
我著慌了,用竹簽挑起螞蚱堵它的嘴,用冷水淋它熱昏的腦袋,用布簾子蒙住鳥籠……可一切想讓它停止叫喚的努力均屬徒勞。它太高貴了,它是鷯哥之王,鳥中至尊,是不能忍受另一只雄鷯哥用叫聲從它身邊奪走它中意的雌鷯哥的,它要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榮譽。
傍晚,它虛弱得連站也站不起來,叫聲卻越來越響亮,如泣如訴,震懾心魄。終于,它嘴腔里噴出一片血花,兩腿一蹬,死了。
(楊賀勤摘自《和烏鴉做鄰居》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圖/小粒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