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轟隆聲,旅客們的尖叫聲,狗吠聲,杯子的碎裂聲,小福的哭聲,水福的笑聲……還有說不清的聲響,一股腦地鉆進老莫耳里。老莫冷不防打了個激靈。微微睜開眼,面前卻是空蕩蕩的一片。大黃不在身邊。小福也沒來糾纏。在黃昏的夕陽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
老莫連動動身子都覺得麻煩,便又閉上了眼睛。
在這個慵懶的黃昏,老莫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他太累了。像老莫這樣一個衰弱的老人,連續(xù)作畫幾小時,承受的疲勞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即便要乘火車去看水福,老莫也提不起精神。
但他心里清楚,每個月固定看望水福的日子絕對不容錯過。
水福和小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今天是小福的生日。每年小福的生日,老莫都記得清清楚楚。當然,水福也記得清清楚楚。不過,水福離他們很遠,不能陪小福過生日,這重任就落到老莫身上了。每個生日,老莫都想方設法逗小福開心,帶他去游樂場,給他買玩具,買各種好吃的東西,有時還去街上看場電影。眼看生日又要到了,老莫正發(fā)愁今年怎么過,小福主動提議說,爺爺給我畫幅畫吧。畫畫難不倒老莫,這是他的看家本領。只是好多年沒摸畫筆了。小福說還記得小時候爬的山,就畫那座大山吧。老莫準備好家伙,一忙乎就是大半天,剛開始有些生疏,畫著畫著逐漸找到了感覺,進入癲狂的狀態(tài)。
水福拿到畫歡呼不已,到一旁臨摹去了。
剛?cè)胨瘺]過多久,似乎聽到一陣火車的轟隆聲,夾雜著小福的喊聲,老莫知道這回躲不過了,迷迷糊糊地應著,收拾好行李,牽著小福的手上了火車。
火車將把他們帶到一個叫西石嶺的地方。
“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小小的土坡上,一個白胖的中年人正搖頭晃腦地吟著詩,瞧他那神情,顯然對自己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
“天蓬元帥背得不錯,獎勵一顆大白兔?!迸藰I(yè)微笑著遞過一顆糖。
“謝謝大蟠桃!”“天蓬元帥”歡快地伸出了雙手。
這二貨,外號“天蓬元帥”,還真沒起錯名字啊,就是一頭大笨豬。潘業(yè)在心里罵道。“天蓬元帥”叫黃天元,之前做房地產(chǎn)的。有那么幾年,房地產(chǎn)熱得不行,黃天元也賺得盆滿缽滿,但他心太貪,終于被套進去了,虧得傾家蕩產(chǎn),一貧如洗。緊挨著他的是聞一鳴,外號“聞大將軍”,公務員一名,曾在股市上風光過,還向親戚朋友借了大幾百萬,最后賠得一塌糊涂。
投機倒把的家伙,活該倒霉,最可恨的是,還給自己起外號“大蟠桃”。潘業(yè)雖然心里痛罵不已,表面上卻笑瞇瞇的:“現(xiàn)在還有哪位愿意背詩?”
其實哪還有選擇,不就聞大將軍一個人嗎?
潘業(yè)正準備點名,聞一鳴突然站起來,看了看潘業(yè)和黃天元,“嗚嗚”地哭了。
“聞大將軍,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潘業(yè)摸了摸他的頭。
“大蟠桃,我的詩被他搶去了?!甭勔圾Q委屈地指著黃天元說,“‘李白睡得香’那句,是我想出來的?!?/p>
“不是他,是我自己想的。”黃天元立刻反駁道。
“一首詩而已,何必爭來爭去的?”潘業(yè)說,“聞大將軍,你的思路最廣了,那首詩天蓬元帥已經(jīng)背過了,你可以背首新的,比如說,鋤禾日當午,腳下都是土……”聞一鳴搶過話說:“大蟠桃,這首詩沒意思,剛剛我又作了首新詩,你聽聽怎么樣啊?!迸藰I(yè)說:“聞大將軍又有新作,可喜可賀啊,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為大家表演。”接著帶頭鼓起掌來。
其實也就他一個人鼓掌,沒有任何人響應。
對于這種現(xiàn)象潘業(yè)也習慣了。
“日照香爐生紫煙,李白走進烤鴨店,口水流得三千尺,一摸口袋沒有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聞一鳴興奮異常。
“聞大將軍,真是太有才了,這么絕的詩,至少也得流傳三千年啊?!迸藰I(yè)贊嘆道。但聞一鳴并不認可。聞一鳴伸出手掌說:“上下五千年?!迸藰I(yè)附和道:“五千年。”聞一鳴接過大白兔,一蹦一跳的。很顯然,他對自己也相當滿意。不光黃天元和聞一鳴,潘業(yè)對自己的表現(xiàn)同樣充滿了自豪感。這幾個家伙被他擺布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就剩下一個沒表演了,他獨自坐在邊上,手拿魔方,靈活地旋來旋去,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
那是水福,老莫大聲呼喊著,但可能因為太遠聽不到,水福沒有理睬他。
恍惚之間,雙方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墻。
但奇怪的是,對方的聲音老莫卻能聽得到。
“賽華佗,今天拼得還順利嗎?”潘業(yè)微笑著問道。
“拼的是兩種顏色?!彼?。語氣中透著一絲歡喜。
“不錯,不錯!”潘業(yè)說,“他們兩個都作了詩,你也來展示展示?”水福說:“他們那都是順口溜,也可以算作詩嗎?”潘業(yè)說:“他們的不算詩,我聽聽你的大作?”水福收起笑容,沉吟一下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潘業(yè)拍手叫絕:“好詩啊,好詩!”這的確是首好詩,乃千古絕唱,水福放下魔方,望著遠方繼續(xù)吟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此詩一出,無疑又是一陣掌聲。
水福的詩得到夸獎,卻引起黃天元的強烈不滿。黃天元湊過來說:“你這什么狗屁詩,是詩孫子,我的詩,是詩中的爺爺?!?/p>
“你是孫子,我們是爺爺!”聞一鳴跟著起哄道。
水福雖然憨厚熱誠,但作品受到污辱,也是不服氣,與黃天元辯論了兩句,不料卻被對方推了一把,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上。本來摔一下倒也沒什么,不巧的是,竟然摔到石頭上,頭破血流,當場暈了過去。黃天元知道惹了禍,嚇得抱頭蹲在一邊。老莫頓時大驚失色,高聲喊道:“趕快救人啊?!笨墒菦]人理睬。他掏出手機,想打120,又想打110,可摁來摁去,鍵盤始終無動于衷,急得他和小福都要哭出來了。
老莫是指望不上的,這時候還要靠潘業(yè)。潘業(yè)當即脫下衣服,纏在水福的頭上,向路邊穿白大褂的女人吼道:“還愣著干嗎?趕快去找紗布呀!”
那女人想看看水福,又想去安慰黃天元,被潘業(yè)一瞪,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女人動作還算迅速,很快取來了紗布,纏在水福頭上,血也止住了。女人說:“潘院長,要不要打120?”潘業(yè)說:“你傻呀?我們這是什么地方?”女人訕訕地笑笑。潘業(yè)說:“再等等看吧。”
幸運的是,一刻鐘之后水福就醒了。
對于潘業(yè)的沉著冷靜,女人由衷欽佩,不過她也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水福的眼神不對。經(jīng)女人這么一說,潘業(yè)也感覺出來了。水福的眼神確實與平時不同。往常他的眼神溫和得很,平靜得很,還帶著一點混沌,甚至是一絲絲呆滯,這時卻有些不屑和鄙夷,目光自然也更加地犀利。
不過這問題不大。他醒過來才是關鍵。
“這兒沒你什么事了,把黃天元、聞一鳴帶回去吧?!迸藰I(yè)說。
女人順從地招呼他們倆離開了。
水福躺了片刻,爬起來拍拍塵土,往四周看看,禁不住“啊呀”了一聲。潘業(yè)說:“賽華佗。”水福說:“賽華佗?誰是賽華佗?大潘,你怎么在這兒?”這話再尋常不過了,卻把潘業(yè)嚇一跳。潘業(yè)問道:“你叫我什么?”水福說:“大潘啊,你不是大潘嗎?”“大潘”這稱呼,還是大學時同學們喊的,當然,同學中也包括水福,然而這么多年來,水福都沒有喊過他“大潘”。水福一直喊他“大蟠桃”。潘業(yè)說:“我是大蟠桃呀。”水福說:“大蟠桃?你還真像個大蟠桃!”說著又冷笑了一聲,笑得潘業(yè)毛骨悚然。
“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潘業(yè)試探著問道。
“我是水福,我當然知道,你腦子有毛病吧?”水福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打量著四周,“大潘,我們畢業(yè)還沒幾年,學校變化這么大?!迸藰I(yè)說:“變化是挺大的?!彼Uf:“我記得那邊原來有兩棵大樹,還有一片小廣場,現(xiàn)在都沒了,變成這么壯觀的一座樓。”潘業(yè)笑道:“你說得很對?!彼Uf:“那當然,我不會記錯的。還記得畢業(yè)前那回打摜蛋嗎?我們倆對家,明明已經(jīng)打過五了,他們偏偏說打四,連你也這么說,旁觀的兩個也都要當證明人,但事實證明,真理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迸藰I(yè)想了想說:“我不記得了。最后怎么證明你是對的?”水福說:“我把那把牌復述了一遍,誰是頭贏,誰被逮住了,誰的紅桃五配了同花順炸彈,他們就無話可說了?!?/p>
“厲害!”潘業(yè)豎起了大拇指。
就在這時,潘業(yè)手機響了一下,水福瞟一眼問道:“這是什么東西?”潘業(yè)說:“微信?!彼Uf:“微信?”
“微信是什么東西?”水福嘀咕了一句。
潘業(yè)沒解釋,水福也沒再追問。
兩個沉默者并肩而坐,盯著路上的行人。
“大潘,”水福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潘業(yè)說:“哪兒奇怪?”水福說:“這地方,不是學校吧?”潘業(yè)問為什么,水福說學校里人來人往,哪像現(xiàn)在這么冷清,潘業(yè)心里“咯噔”一下,正考慮怎么回復,水福卻又死死盯住他的臉說:“大潘,你怎么變得這么老?”潘業(yè)摸摸臉笑道:“我很老嗎?”水福言之確鑿:“非常非常老!”
“我有那么老嗎?難道……”潘業(yè)停頓了一下,指著大路上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說,“難道比她還老嗎?”
那女人穿一身黑衣,正在向遠處走去,水福所能看到的,只是個背影。僅從背影看,很難判斷出女人的年齡。但水福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他想女人應該也認識他。他甚至想,自己這樣看著女人,女人也能感覺到。果然,那女人在即將拐彎時回頭看了水福一眼。她果然比潘業(yè)老,披頭散發(fā)的,嘿嘿一笑,白森森的牙齒嚇得水福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水福再想看個清楚,那個高瘦的女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她……是誰?”水福說,“你應該認識她吧?”潘業(yè)說:“這個人是……”水福說:“是我們的老師?”潘業(yè)點了點頭。水福說:“她老了,你也老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水福緊張地問道:“今天是幾月幾號?”
“五月十六。”潘業(yè)看看手機說。
“什么?”水福尖叫了一聲,“五月十六?”水福很少這樣失態(tài),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前的之前。換句話說,不管是憨厚的水福還是高傲的水福都不會有這種舉止。潘業(yè)說:“怎么啦?”水福說:“五月十六,那不是小福的生日嗎?小福有一歲了吧?”他雙手捧著腦袋輕輕地敲打著,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不對,小福剛剛出生啊,我要到醫(yī)院去看他?!彼酒饋戆瓮染团堋E藰I(yè)匆忙追上去,大聲叫道:“水福!水福!”水福跑得更加快了,潘業(yè)真怕他出事,正準備打電話通知門衛(wèi)把水福攔住,水福卻又停下了。
“小福預產(chǎn)期是五月十六,應該在夜里出生,這會兒到半夜還有幾個小時,我又何必慌張呢?大潘,陪我一起去醫(yī)院?!彼;仡^說道。
“行,我陪你去?!迸藰I(yè)說。
他說這話時,眼皮不停地抖動著。
聽說水福要去醫(yī)院,老莫也想跟著去,小福卻搖搖頭,不解地說:“他們?nèi)メt(yī)院干嗎?看我嗎?可我不在醫(yī)院里啊?!崩夏幌胍矊ρ?,小福不在去看誰呢?不過這難不倒老莫,他想了想說:“我們?nèi)メt(yī)院,他們不就能看到啦?”小福說:“他們是要去看剛出生的小福,我已經(jīng)十幾歲了?!?/p>
老莫愣了愣,心想這孩子說得沒錯呀。
“他們倆真是太傻了?!毙「Pξ卣f,“糊涂的爸爸,還有糊涂的潘叔叔,他們到醫(yī)院,肯定會大吃一驚的?!?/p>
水福和潘業(yè)不光是本科同學,還是研究生同學,多年的同窗生涯,讓他們彼此之間再熟悉不過了。
兩人同為西石嶺大學的學霸,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
從學業(yè)上說,潘業(yè)與水福旗鼓相當,如果非要分個高低的話,水福稍微強一些。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們兩人的差距,更多地源自于家庭背景。潘業(yè)出生于農(nóng)村,家境貧寒,無形中造就了他卑微的性格,遇到誰都熱情似火,不乏討好的意味。水福則不同。富裕的家庭,帥氣的相貌,頂尖的成績,讓他充滿了優(yōu)越感。他所展現(xiàn)給眾人的,是一副冷漠清高的形象。
水福有這個底氣,還因為他是水向東的兒子。
在整個醫(yī)學院,整個高校,甚至是整個精神醫(yī)學界,可以說沒有哪個不知道水向東的。
雖然西石嶺并非全國的中心,但這并不影響水向東在精神醫(yī)學界的權(quán)威地位,雖然西石嶺大學沒有博士點,但同樣不影響她成為博導。水向東是國內(nèi)兩所著名大學的兼職博導。除了學術上的成就,她還在行政上擔任著重要職務。由于仕途起步早,不到四十歲,水向東就做了醫(yī)學院院長,水福讀研究生那年,她又被提拔為大學副校長。
在西石嶺,水向東絕對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無論是學校領導,還是資歷深厚的退休教授,再或者是當?shù)毓賳T,都要給她幾分面子。
像這樣一個女人,兒子怎么可能不優(yōu)秀呢?
對于水福的教育,水向東的確是煞費苦心,而水福各方面的表現(xiàn),也從未讓人失望過。
在水向東的悉心教導下,水福完全是神童的成長姿態(tài),三歲能背上百首詩,五歲練得一手好字,七歲英語對話如流,八歲圍棋業(yè)余五段。從上小學到中學畢業(yè),從沒考過第二名。高考總分全市第一,一舉摘取全省數(shù)學狀元桂冠。以水福的成績,考北大、清華沒問題,但母親做主,讓他留在了西石嶺。水向東的意見是,我們學校確實不如北大,但我的水平,并不比那些名校教授差。水向東不需要水福去讀名校,她的目標是把水福直接培養(yǎng)成名校校長。
在水福的婚姻問題上,水向東也不會袖手旁觀。她早已為兒子鋪好了路。水向東有個研究生,姓卓名輕霞,比水福高一屆,在她眼中堪稱最佳人選。卓輕霞溫柔漂亮,勤奮好學,于是在水向東的主持下,兩人順利地結(jié)了婚。
那時候水福讀研二,卓輕霞研究生即將畢業(yè)。
對于卓輕霞來說,可謂三喜臨門:嫁了個如意郎君;論文答辯順利過關;拿到醫(yī)學院的錄用通知。之后卓輕霞的發(fā)展,也是一帆風順,該發(fā)論文發(fā)論文,該評講師評講師,以后評副教授、教授,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卓輕霞的這一切,在水向東看來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不過據(jù)說潘業(yè)曾感慨道,卓輕霞是聰明人,用一樁婚姻換取了兩項福利。當然只是據(jù)說而已,水福沒親耳聽到過,自然也不會找他求證。
水福說要去醫(yī)院,讓潘業(yè)感到困惑的是去哪家醫(yī)院。現(xiàn)在醫(yī)院太多了,光三甲醫(yī)院,近年來就評了好幾家,還有各種??漆t(yī)院。至于私人診所,更是不計其數(shù)。
“西石嶺婦幼保健院。”水福脫口說道。
那地方挺遠,開車要大半個小時,潘業(yè)今天上班沒開車來,只能打車了。水福催促道:“走吧。”潘業(yè)說:“馬上到下班高峰期,恐怕不太好打車?!彼Uf:“打什么車,坐公交就到了。”那兒確實通公交,但中間要轉(zhuǎn)兩次車,順利的話,也得一個半小時。潘業(yè)說:“你確定乘公交?”水福說:“別廢話,快點!”
看到43 路公交車過來,水福急切地沖了上去。
這43 路也不到婦幼保健院???潘業(yè)來不及多想,跟著上了車。
公交車行駛?cè)?,水福招呼潘業(yè)下來。
水福輕車熟路地走到馬路對面,不禁愣住了。這什么地方?怎么不是婦幼保健院了?左右看看,全都是摩天大樓,那曾經(jīng)熟悉的場景,已蕩然無存。
他轉(zhuǎn)向潘業(yè),目光中充滿了疑問。
其實水福下車時,潘業(yè)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他乘坐43 路,倒也沒錯。從學校乘車走三站,的確是婦幼保健院。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婦幼保健院早已搬到了郊區(qū)。一方面,是因為擴大規(guī)模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帶動郊區(qū)發(fā)展。水福對于婦幼保健院的搬遷毫不知情,所以才會乘坐43路。下車后,不免一臉迷惘地望著潘業(yè)。
“原本好好的婦幼保健院,怎么突然變成高樓了?什么速度?。俊彼`哉Z道。
潘業(yè)想說5G 速度,不過估計水福也聽不懂。
“現(xiàn)在社會變化日新月異,一座醫(yī)院消失了也不奇怪?!迸藰I(yè)說。水福沉默不語。潘業(yè)說:“現(xiàn)在準備去哪兒?”他實在不愿意再陪水福跑了。水福想了想說:“可是前些天,我才從這兒經(jīng)過的。”潘業(yè)說:“有些地方,一二十年沒有變化,但一夜之間,可能就灰飛煙滅了?!彼u著頭:“一夜之間可以拆掉醫(yī)院,一夜之間能建起高樓嗎?”
“既然醫(yī)院不在了,那就回去吧。”潘業(yè)不想在這上面糾纏不休。
水福不肯走,他還要找卓輕霞。水福往口袋里摸摸,什么都沒有。潘業(yè)說:“找什么?”水福說:“手機。把你的手機給我?!迸藰I(yè)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給他了。水福撥了幾個號碼,驟然停住了。潘業(yè)說:“怎么啦?”水福說:“輕霞在醫(yī)院里,不可能接電話的?!迸藰I(yè)說:“那倒是。水院長應該在旁邊?!彼|c點頭說:“那給我媽打電話吧?!?/p>
水福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是沒人接,水福四處張望,看見人群中有個高瘦的女人掏出手機接聽電話,心想,那不是母親吧?那女人轉(zhuǎn)過頭,果然氣質(zhì)優(yōu)雅,似乎還對水福笑了一下。但她并非水福的母親。水福愣了愣,突然醒悟似的說:“不對,不對!小福不在醫(yī)院里!”
“你能確定嗎?”潘業(yè)問道。
“絕對不在醫(yī)院里!”水福說,“我見過小福,本來以為是在夢中見過,現(xiàn)在想起來,確確實實見到過。我還給他喂過奶粉。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感覺他不可能有一歲,所以才會產(chǎn)生錯覺。這些天我一直進行研究,時間觀念模糊了。小福不在醫(yī)院里,現(xiàn)在就回家去!”潘業(yè)說:“你家在哪兒?”水福說:“教工宿舍,你以前不是去過嗎?”
“教工宿舍我知道,但你好像搬家了吧?”潘業(yè)說。
“對對對,你看我這腦子?!彼E闹X袋說。他熟練地撥著號碼。潘業(yè)說:“你又打給誰?”水福說:“輕霞?!闭f話間電話通了,里面?zhèn)鱽硪粋€沙啞的聲音,水福聽不出是誰,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卓輕霞。
“怎么回事?。俊睊鞌嚯娫?,水福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當他看到鏡子時,不由得蒙了。
鏡子里有一張陌生的臉。
看到陌生人沒什么,但令水福無法接受的是,陌生人旁邊居然就站著潘業(yè)。
“這個人是誰?”水福指著鏡子里的陌生人問道。
“不就是你自己嗎?”潘業(yè)說,“你看看,還像以前那么帥?!彼2焕頃耐嫘υ?,說:“這是我?”潘業(yè)說:“這的確是你!”水福說:“不可能,不可能!”他大叫一聲,撒腿向遠處狂奔而去。潘業(yè)一愣,急忙追上去,邊追邊喊:“抓住他,抓住他!”圍觀者看到水福的眼神,沒一個敢出頭的,還是兩個保安幫忙,這才把水福抓住。
被抓住的水福悲憤不已,仍然嗷嗷地叫著。
潘業(yè)突然狠狠地擊出一拳,水福立刻暈倒了。
“你怎么打人呢?”保安質(zhì)問道。
潘業(yè)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工作證,在保安面前晃了晃,他們就不吱聲了,反過來幫著潘業(yè),驅(qū)散了圍觀的人群。
無論是童年時期,還是少年時期,再或者青年時期,水福都跑在別人前面。這樣跑是否太累了?跑得快固然是好事,但老莫擔心跑得太快會摔倒。對此水向東很是不滿。水向東反問道,不跑在前面難道還落在后面?她這樣一說,老莫只得閉上了嘴。
他不敢跟水向東爭辯。
他也不是水向東的對手。
碩士畢業(yè)后,水福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畢業(yè)當年被評為講師,第二年升為副教授,行政上也壓了擔子,擔任醫(yī)學院院長助理。大家都在議論卓輕霞工作以來順風順水,其實與水福相比還是有差距。這就是媳婦與兒子的區(qū)別。水向東聽了一笑置之。我的兒子就是優(yōu)秀,怎么啦?憑心而論,水福是博士畢業(yè),這在學校里并不多見。更重要的是,他在諸多核心期刊發(fā)表多篇文章,這一點某些教授都做不到。水福的風頭,甚至超過了普通的博導。
按照學校的設想,水福不久將會被評為教授,擔任學科帶頭人,在校外任兼職博導,然后和母親水向東一起,為學校爭取博士點。水福的道路,母親已經(jīng)替他規(guī)劃好了,評教授,評博導,爭取中華醫(yī)學科技獎,甚至是諾貝爾醫(yī)學獎。學而優(yōu)則仕,水福還將在副院長、院長、副校長、校長的道路上一往無前,直至到北京名校擔任校長。
如果水福不去北京,那只能說明他率領的團隊已經(jīng)達到了巔峰。
水福的美好前景,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只有老莫,時常會有些擔心。這種莫名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xiàn)實。
水福與卓輕霞雖非一見鐘情,也算是相敬如賓,事業(yè)的順利,讓他們相處得更加融洽。水福評上副教授后,兒子小福出生了。
小福的到來,給水家增添了樂趣,然而不久大家卻發(fā)現(xiàn),他居然患有精神障礙癥,同時伴有智力障礙。
換句話說,小福精神不正常,還是個弱智兒。
這怎么可能呢?小福的父母都很優(yōu)秀,堪稱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他們的孩子會是弱智?當然,按照潘業(yè)的說法,呂布是最沒腦子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呂布可能是沒腦子,但水福和卓輕霞絕對有腦子。小福的奶奶水向東,更是精品中的精品。要說家里面最不起眼的,也就是老莫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水福和卓輕霞驚惶失措,六神無主,完全進入了蒙圈的狀態(tài)。老莫張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又沒說。這時候還是水向東最為冷靜。她就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水向東說,像小福這種情況,不可能治愈的,與其浪費精力不如及早放棄。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但明智的決定別人未必會接受。老莫就不敢茍同,卓輕霞更是強烈反對。卓輕霞發(fā)誓說,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醫(yī)治小福。論智商,只有水福與水向東相當,水向東尋求水福的支持,卻以失敗告終。
明知道治愈的機會很渺茫,水福和卓輕霞還是不遺余力。他們跑北京,跑上海,甚至還去了國外,但幾乎沒有任何收獲。
對于這種結(jié)局,水向東一點也不感到驚奇。
水向東的說法是,她都看不好誰還能看好?
小福的疾病,把水福和卓輕霞搞得筋疲力盡。超強的心理壓力,加上身體上的嚴重透支,讓卓輕霞處于崩潰的邊緣。在一個暴雨之夜,焦躁不安的卓輕霞突然沖出家門,一路狂奔,即將被氣喘吁吁趕來的水福追上時,一輛黑色轎車突然疾馳而來,結(jié)束了她年輕的生命。
在卓輕霞的葬禮上,向來滴酒不沾的水福喝多了。難得糊涂啊。太清醒了是一種痛苦。很難說水福對卓輕霞有多深的愛意,但長久生活在一起,總歸是有感情的。何況卓輕霞那么溫柔善良,那么漂亮優(yōu)雅,那么善解人意。水福的醉酒,可能是為卓輕霞感到悲哀,當然,也可能是為自己感到悲哀。不管怎么說,那晚水福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語,不知所云。水向東決定等他醒來后好好開導他,令人遺憾的是,母子間這場至關重要的對話始終沒有完成。
半夜里,水福昏迷不醒,被120送到醫(yī)院,醒來后住進了精神病院,之前的記憶,全都模糊不清了。
水福的地位,自然不是小福比得上的,水向東與小福的感情,自然趕不上她對水福的感情。其實換一種說法更容易理解:水向東對水福的心就像卓輕霞對小福一樣,都是母子啊。當然,水向東的能力遠遠超過卓輕霞,她處理事情的方式,相比年輕的卓輕霞,也更加靠譜,更有針對性。
跟小福一樣,水福也被帶著往北京、上海和國外跑了一圈,雖然兩人病情有所不同,但結(jié)果一致。不過說到底,都是精神科病人。這種病的確很麻煩。去上海也好,北京也好,國外也好,不過是碰碰運氣,原本也沒抱有多大希望。就像水向東說的,她都看不好誰還能看好?不過潛意識里,水向東還是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奇跡雖然沒出現(xiàn),但水向東與專家們交流,獲取了更多信息,回來后做出個重大決定,要到精神病院擔任院長。那本來就是學校的下屬單位,學校經(jīng)過研究之后,同意了她的請求。水向東把自己的研究生潘業(yè)提拔為院長助理,專門配合自己研究水福的病情。
對于水向東的決定,老莫沒有任何意見。
當然,他的意見也不重要。
此時恰逢學校擴招,整體搬遷到郊區(qū),舊校區(qū)閑置下來,劃出一塊給了精神病院。這片天地,從此成了水向東的舞臺。水向東發(fā)誓一定要治好水福。水向東能力很強,但她只是個凡人,不是神仙,終究未能兌現(xiàn)誓言,一年之后,她把自己變成了精神病人。
這時候,老莫也無法正常上班了。
老莫是中學美術老師,似乎有點配不上水向東。雖說人生來平等,職業(yè)沒有貴賤之分,但就知名度而言,老莫的確遠不及水向東。幸虧他有個還算厲害的父親。老莫的父親是大學美術系教授,水向東的父親則在醫(yī)學院執(zhí)教,兩人經(jīng)常切磋棋藝,水平相當,惺惺相惜,于是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
水福的圍棋天賦,或許也與兩位老人有關。
結(jié)婚之前,水向東鄭重地提出,以后第一個小孩要姓水,第二個可以姓莫。原因很簡單,因為莫家有兩個兒子,而水家只有一個女兒。老莫的父親同意了,老莫也沒什么意見,于是水福就姓水了。水福出生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水向東再也沒有懷過孕,水福也就沒有姓莫的弟妹了。
對于教師這份工作,老莫還是挺滿意的。只是水向東覺得沒意思。水向東不止一次提出,要老莫辭去工作,專門畫畫,老莫總是左推右擋不肯就范。水向東被提拔為副校長后再次提出了這個要求。水向東的理由是,老莫收入低,對于他們家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老莫還算有才華,如果一門心思都用在畫畫上,水平大幅度提升,成為名家,到那個時候,收入將會是現(xiàn)在的十倍百倍。有了名,利自然也來了。
從理論上說,水向東的思路是對的,但在這件事情上,老莫這個唯唯諾諾了一輩子的男人,最終沒有妥協(xié)。
或許是害怕失去生活的來源。
再或許是害怕失去自由。
辭去工作,看似獲得了自由,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失去了自由的那道保護墻。
當時水向東還有個建議,把老莫調(diào)到書畫院工作,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因為有一定的難度,而老莫又不太積極,也就算了。
人生不可能規(guī)劃得這么細致。
嚴格規(guī)劃好的人生未必就有多少幸福感。
水向東出事之后,莫名其妙地,老莫想到了“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聰明固然好,但不能過于算計。那些被聰明誤了的人只有小聰明,卻缺少大智慧。
水向東的精神分裂,水福的精神錯亂,再加上小福的精神疾病,把老莫逼到了人生絕境。還好,水福和母親住在醫(yī)院,老莫只要照顧好小福就行了。老莫申請了提前退休。他離退休沒幾年了,工齡也滿足條件,這種狀況,沒有人會反對,只是提前退休收入會減少很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給小福看病,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給水??床?,變賣了一套房子;給水向東看病,變賣了第二套房子——這也是老莫家最后一套房子。水福和母親的補貼,都用在了看病上,日常生活,就靠老莫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好歹還能生活下去。當然,就不要想著生活質(zhì)量了。老莫沒有了住處,輾轉(zhuǎn)打聽,托在鐵路上工作的朋友找了個破舊火車站的看護工作,不僅解決了住宿問題,還有一點點補貼。老莫覺得很知足。關鍵是,小福也喜歡這個地方。
在這個老車站,爺孫倆一待就是好多年。
水福是精神病人,再不正常都沒關系,只要人不死,潘業(yè)都覺得無所謂。死人就是大事了。他試了試水福的鼻子,還有呼吸。
估計順利回到精神病院還是沒問題的。
剛才一拳打出去,潘業(yè)也很后悔自己太沖動了。
水福不可能自己走回去,潘業(yè)打電話,讓單位派輛車來。
在等車的這段時間里,水福已經(jīng)醒了。潘業(yè)驚喜地喊道:“水福!”水福一臉的茫然:“水福?水福是誰?你……”潘業(yè)說:“我是大潘啊?!彼Uf:“大蟠桃?我不叫什么水福,他們都喊我賽華佗?!迸藰I(yè)愣怔著,似乎明白了什么。水福憨厚地笑笑:“大蟠桃,這是什么地方?”潘業(yè)說:“這是……”
正說著,單位的120 來了。
看著同事們把水福弄到車上,潘業(yè)嘴角撇了撇,正猶豫上不上車,手機突然響了。潘業(yè)接聽了電話,頓時喜不自禁。
“你們先回單位吧,我還有別的事?!迸藰I(yè)說。
120 一走,潘業(yè)立刻打車去了學校人事處。從處長的話音里,他聽出好事要來了。潘業(yè)是精神病院副院長,主持工作兩年多,好幾次以為自己馬上要轉(zhuǎn)正了,結(jié)果都大失所望。潘業(yè)幾乎要絕望了。他感覺自己與院長的位子無緣,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沒想到,一個電話又攪得他心潮澎湃。
渴望提拔時,機會遲遲不肯降臨,不抱希望了,機會反而從天而降。
通過與人事處長的交流,潘業(yè)心里更踏實了。
回到精神病院,潘業(yè)仍激動不已,多年媳婦終于熬成婆了。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提拔了院長,教授職稱想必很快也會解決。想到這里潘業(yè)更興奮了。這種興奮需要發(fā)泄??墒窃趺窗l(fā)泄呢?潘業(yè)讓人把黃天元、聞一鳴叫了過來。兩人以為要背詩呢,正準備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卻被潘業(yè)一通喝斥,靠著墻邊,嚇得不敢動。他真想狠狠地扇他們幾個耳光。沒什么原因,就是想扇他們耳光。當然,潘業(yè)還是清醒的,旁邊有人,他必須控制住自己。
潘業(yè)讓廚房準備幾個菜送到房間里,說是要招待客人。
這倒也并非謊言。
潘業(yè)嘴里的客人是水福。
與水福聊天,無異于對牛彈琴。但這個琴潘業(yè)還是要彈。潘業(yè)說:“水福,告訴你個好消息,我要當院長了,還不趕快祝賀我?”
水?!昂俸佟钡厣敌χ?/p>
“你這個傻子,怎么會明白這種心情呢?”潘業(yè)說,“幸虧你變成了傻子,要是不傻,在你媽的運作下,職位不比我高多啦?你那時候多風光啊,風光無限呢。無限風光在險峰,哈哈,可惜你媽瘋了!太好了!你媽她……要不是被你媽逼迫,卓輕霞會嫁給你?她不嫁給你還會死掉嗎?她肯定會跟我在一起的,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用娶那個丑女人了。她有什么呀?不就因為她爸是個副處長嗎?我現(xiàn)在是院長了,比他強多了!”潘業(yè)說著,倒了一大杯酒推給水福,水福只是使勁地搖頭,潘業(yè)惱了,一個耳光扇過去,罵道:“他媽的,喝,別給臉不要臉!”水福眼淚都出來了,就是不肯喝。
“不喝就算了,我跟你玩點別的。”潘業(yè)冷笑著,從柜子里取出皮鞭,猛地抽在水福赤裸的胳膊上。水福疼得咧著嘴,但看到潘業(yè)惡毒的目光,沒敢哭出聲。
看到水福痛苦的表情,潘業(yè)笑得更開心了。
也許是因為喝得太多了,潘業(yè)盯著水福的腦袋,異想天開地說:“都說你腦子聰明,我倒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東西?!彼樀弥蓖罂s。潘業(yè)嘿嘿冷笑著,舉起酒瓶向水福頭上砸去,水福一偏身子,酒瓶砸在了肩膀上。
“疼……”水福可憐巴巴地說,“疼……”潘業(yè)說:“他媽的,居然還敢躲?疼,我讓你疼個夠!”又一瓶子砸過去?;艁y之中,水福舉起酒瓶擋了一下,瓶子在空中相遇,“咣當”一聲,啤酒四散開來。潘業(yè)瘋狂地笑著:“好玩,好玩,咱們倆再來玩玩。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來,你先砸!”他拎著酒瓶跑到水福面前。水福不肯砸,潘業(yè)一瓶子砸到他頭上,砸得他頭腦一蒙。潘業(yè)放肆地笑著,突然沖進來一個高瘦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抓起酒瓶,狠狠砸在潘業(yè)頭上,砸了就跑。潘業(yè)頓時血流滿面,指著那個女人罵道:“你他媽的……有種!”身子一歪倒下了。
“血!好多血!”水福凝視著潘業(yè),感覺臉上熱乎乎的,摸了一把,手上黏稠一片,驚恐地叫道,“血!出血了!”
水福支撐不住,摔倒在潘業(yè)的身上。
“水福!快去救水福!”老莫驚叫一聲,猛地站起來,看看四周,面前空蕩蕩的一片。水福自然不在身邊,小福同樣不在身邊。
連那只與他整天形影不離的大黃狗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在黃昏的夕陽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車站。
“大黃!”老莫一聲呼喚,大黃狗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乖乖地蹲在他身邊。老莫愛憐地摸著它的頭。大黃像老莫一樣都是老者了。它即將年滿十三歲,與小福同齡,但按照狗的年齡算,可能比老莫還要大。已是風燭殘年,沒有多少日子了。它的腿剛剛受了傷,走路很吃力,即便不受傷,也走不了多少路。
好歹它還忠誠地守護在老莫和小福身邊。
“老了,我老了,你也老了,我們兩個都老了?!崩夏獡崦簏S說。大黃蹭了蹭老莫,算是回應。
“爺爺,我剛才聽到一聲尖叫,是您叫的嗎?”小福跑過來問道。老莫笑了笑。小福說:“爺爺,怎么回事?”老莫說:“沒事,爺爺做了個噩夢?!毙「愡^來,依偎在老莫的懷里:“爺爺,您不會害怕吧?”老莫說:“不怕。有我家小福在,爺爺怎么會怕呢?”小福滿足地笑了。
“現(xiàn)在幾點了?”老莫突然問了一句。
“已經(jīng)下午五點半了?!毙「Uf。
“五點半?”老莫有些奇怪,“火車怎么還沒來?我們要去看你爸呢?!?/p>
“爺爺,您糊涂啦?從這周開始,經(jīng)過我們這兒去西石嶺的火車,從一天一次改成兩天一次了,今天沒有車,明天火車才過來呢?!毙「Uf,“明天下午,我跟您一起去看爸爸,奶奶,還有那個傻潘叔叔?!?/p>
“對對對,爺爺是糊涂了,還是我小福聰明?!崩夏「5念^說,“我家小福最聰明了。”小福一臉的驕傲,從背后取出一張畫,遞給老莫說:“爺爺,您看我這畫畫得怎么樣?”老莫接過畫,仔細地端詳著,高興地說:“小福畫得好,都快趕上爺爺了,有些地方,畫得比爺爺還好呢!”小福說:“我沒爺爺畫得好,但我有信心追上爺爺?!?/p>
老莫笑著點點頭,心想,誰說我小福比別人笨呢?
“爺爺,”小福說,“您看這夕陽多漂亮,我陪著您看夕陽吧?!?/p>
“好孩子,去搬個小凳子來?!崩夏f。
小福歡快地跑進屋,搬來個竹凳子,與老莫并排而坐。他的身子緊緊靠在老莫身上,望著黃昏里的夕陽,神情特別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