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qū)W
留在我記憶里最早的場景,似乎是1963年初冬的一個下午。那天我隨母親從南寧先坐了兩天的輪船,逆右江直上桂西的中心城百色,休息一晚后,再坐班車西進,到了泗城,見到了先于我和母親到泗城的父親和姐姐,我自然是異常興奮,穿上父親的大木板鞋,在百貨大樓二樓的旅館瘋跑起來。地板為薄板拼接,豈有不響?結(jié)果樓下賣百貨的楊阿姨爬上樓梯,在樓梯口探個頭上來喊:“哪個娃崽穿木孩亂跑的?樓下嘈死了?!?/p>
桂西的漢話里,將“鞋”讀成“孩”,我自然是不知所以,況且楊阿姨叫喊時,一臉的笑容,我稍愣怔,又跑。楊阿姨就說:“我告訴你爸!”這下我明白了,趕緊停下了瘋跑。楊阿姨將頭縮下樓梯口時,說了一句“真乖”。
那時我不到四歲,第一個記憶便是淘氣搗亂的事情。
在泗城,我認識的第一個大人大概就是楊阿姨。她是阿寶的母親,以后阿寶成了我的好朋友,好鄰居。這是后話。
父親所在的單位一時沒有住房,旅館又不能長期住著,不幾天,我們家就租住到了離中學門口不遠的一戶居民家。這家居民的主人,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男主人,依稀記得他叫“哥果”。哥果個子極矮,總一身黑色的衣褲。他家的后院里種了許多甘蔗,到甘蔗上市時,他將甘蔗按質(zhì)量和長短,砍成三種規(guī)格,以一分、兩分和五分賣出。我在街市上常見到他坐在一張矮小的木凳上,擺賣放在一個手提竹籃里的甘蔗。當我經(jīng)過他的攤位,總會得到一條一分錢那種規(guī)格的免費款待。以后我們家搬出了他們家,這種款待仍延續(xù)下去,足見這矮個壯族漢子的純樸憨厚和對我的疼愛。
哥果家門口這條街極窄,過一輛馬車,兩邊的人都要避到屋檐下。路中央是一條被踩磨得發(fā)了光的青石板路。泗城四周皆石山的緣故,泗城里除了名聲赫赫、皆以石塊砌起來的鏡澄橋、接龍橋、鎖龍橋、蝦弓橋,家家戶戶門前竟也還是石階、石凳、石門框、石門檻以及屋里小天井旁,家家戶戶的石水缸。我最著迷的卻是小街小巷里串連了各家大門的一條條石板路。石板路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時代,粗糙的石面早已被腳板的磨蹭變成了泛青色的光澤。
清早起來,趁太陽照到石板上尚早,脫去鞋,光腳板在青石板上跑。這時的青石板,涼絲絲,滑膩膩,有種極舒適的感覺。太陽照了半個上午后,石板便熱得燙腳,在上面得不停地跳腳。跳一會兒,累壞了,照例躲到了屋檐下,祈盼老天潑一陣雨下來,讓雨水滅滅石板路上發(fā)燙的熱。有時果真就落下了一陣雨。燙腳一掃而光。石板中間被踩凹了的緣故,石板上有時還積了一灘灘水。積水暖暖地讓腳丫發(fā)癢,也是停頓不得,趕緊在上面奔跑,還故意將水踩得叭叭響,讓水濺得四處皆是。若碰到有人走過來,我仍然不會停腳,把水濺到了那人身上。那人喝一聲,惱道:“喂喂,勒爺,沒看到有人走了過來嗎?”
“勒爺”是壯語里小孩的意思,那人這樣說了,還過來撫撫我的頭,臉上的惱怒卻沒有了,只是說:“這個勒爺哪里剛來的?”說罷,那人卻沒了等我回答的意思,徑直走了。
隆冬季節(jié),石板冷得刺骨,已不適宜光腳板在上面跑。新的玩法,是趁家中大人不留神,穿上木板鞋,跑到了石板路上。木板鞋和別的鞋在青石板上跑完全是兩種效果,木板鞋跟敲在石板上有極響亮極清脆的“ 橐橐”聲,若不止我一人穿木板鞋在上面跑,“ 橐橐”聲就響成了一片。若是這零零亂亂的“橐橐”聲終于跑整齊了,就有很悅耳的音律出現(xiàn)。這活動,我樂此不疲,但一雙新的木板鞋卻被我很快跑壞了。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干的“壞事”,自然要給我一頓罵,說我是“敗家崽”。
在石板路上,除非要避讓擔水的婦人或扛柴的漢子,否則一般空著手,迎面快要碰上了,稍一側(cè)身,便互不干擾沿著石板路一直走了下去。青石板兩旁少了許多的干擾,成了花草的天地,蓬蓬勃勃,極為茂盛。紅的黃的,白的紫的,滿地是野菊、車前草、蒲公英、百花草、野水芹、野番茄,甚至名貴中藥百步、七葉一支箭等等也來湊熱鬧,突兀地冒出一兩支,讓喜歡草藥的老人喜不自禁,驚嘆這生于深山老林的草藥怎么也長到城中路邊來了。植物多了,小蟲們也跟著多了起來,蜜蜂、蜻蜓、癩蛤蟆等等,花叢草下,處處有它們的蹤影。甚至有小蛇。小蛇見到我們,算是大難臨頭了,我們手上揮舞著的竹棍,便是用來對付它們的。一陣胡打亂戳,跑得稍慢的,成了我們的手下鬼,逃竄得快的,自然就免去了一死。有了經(jīng)驗,受過驚嚇的小蛇直至長大老死,也不敢到這是非之地來散步了。在石板路邊,我們看到的自然只是不諳世事險惡的小蛇們了。
許多的青蛙、蜻蜓和小蛇吃盡了我們的苦頭,老天卻也公平,時不時也讓我們知道一些厲害。有次我揮舞一把水果刀,對石板路邊肥嫩的蒲公英試起了我手中刀是否鋒利,一支高揚的蒲公英被我斬斷了,揮刀的手卻忘了收住,把我另一手的食指順便也給了一下。頓時,血如泉涌,在青石板上滴成了一長串。平時里對小蛇們不客氣,此時卻傻了眼,不知如何應(yīng)付這流血的手了。終于來了一個擔水的小媳婦,見狀大驚,一對木桶哐當丟到了一邊,趕緊扯來幾片百花草葉放到嘴里嚼爛了,敷到了我的刀口上。小媳婦水也不挑了,牽住我,把我送回了家。幾十年來,這食指?;蔚轿已矍?,刀疤自然要跳到了眼里,記憶便出現(xiàn)了那個小媳婦,挺溫暖的。
那時節(jié)母親的單位晚上常有學習、開會、值班之類的事,若碰到母親那晚有好的心境,便把我也牽了去。會場自然好玩,和夏良健這伙如我一般年齡的孩子,可以吵鬧到開始開會為止。開會漫長,瞌睡蟲一會兒便跑了來,我趴到了母親的大腿上,片刻,就進入了夢鄉(xiāng)。迷迷糊糊醒來,卻在了母親顫悠悠的背上。開會已經(jīng)結(jié)束,母親背著我,走在石板路上返家呢。那晚若有月光,石板路便能清晰地看到它遠遠的盡頭,沒有月光也無須擔心,石板路泛朦朧的淺灰色,母親的鞋跟“橐橐”地響在上面,一點也不慌亂。我想從母親的背上溜下來,母親不依,說:“白天里這石板你還沒跑夠呀,快閉上眼,明天要早早起床上學呢。”母親的背暖暖的,隨著她一起一落的步子,有如置身搖籃里。我又閉上了眼,這一閉,便又睡了過去。
在哥果家,我的床頭與石板路只隔著當墻用的一層薄木板,夜深人靜,一只青蛙躍起來,擒住一只夜飛的蟲子,然后落回在石板上極輕的響聲,我似乎都能聽見。夏夜里,泗城壯族漢子喜歡穿木板鞋,石板路上,“橐橐”的響聲此起彼伏。若有串門的晚回了,他腳上的木板鞋就從街頭或街尾踏上石板路的那刻起,便被我捕捉到了,“橐橐”的響聲直敲到了我的腦門上,再又漸漸小聲去,直到有了哪家大門“嘎呀”長響了一聲,門開了,再“呀嘎”長響一聲,關(guān)門了,這“橐橐”聲才消失在萬籟俱寂中。
憶起石板路,仍然那么讓我神往。這種神往,于我卻只能在記憶中尋找了。幾十年后,泗城的發(fā)展已不可同日而語,人口不知多增了幾倍,樓房不知多蓋了幾棟。楠是我童年的小伙伴,生于斯,長于斯,工作于斯,說及石板路,比我還失落,他是眼看著一條條石板路是如何一條條被水泥蓋上,最終一條都找不到了。水泥路自然不會只蓋石板路那么窄窄的一點,花草們生長的空隙自然也就被蓋上了水泥。沒有了小草野花,小蟲們自然就失去了樂園。泗城里,迷人的青石板路終于是沒有了。
哥果家出門左拐,不過百來米,便是凌云中學。穿中學而過,是一座碩壯巍峨的石山,稱迎暉山。迎暉山一到春季,山腰上有成片的馬蘭花。它們紅一片,黃一片,整個山腰像染上了色彩,給了人許多的浮想。泗城的陽光迎暉山最先迎接它,朝暉和艷麗的馬蘭花連成了一片,那好看,叫人怦然心動。
花開的時節(jié),姐姐牽住了我,沿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奮力攀上山,各自摘了一大束花,捧著飛跑回家。
花插在一個空瓶里,養(yǎng)了十多天,終于一朵朵凋謝,被丟了出去。迎暉山上,那紅紅黃黃的花也跟著消失了。我偶然抬頭,不見了花,問姐姐,那花呢,問多了,姐姐不耐煩,說你急什么,明年花開了,再帶你去摘。
迎暉山上的馬蘭花又盛開時,姐姐照例牽著我爬山摘花,年年如此。1967年那年,我們摘回的花卻弄得母親傷心起來。上一年我們拿花回來,贊嘆花漂亮的還有父親,是父親洗了瓶,裝了水,今年呢?花瓶依舊,鮮花依然,父親卻斯人已去,母親能不傷心么?花終于還是擺了上去,往年盎然的氛圍似乎變成了哀傷和落寞。又一年花開,姐姐便沒有再牽我上山。我在山腳時常往山上看。直到花皆謝了,也沒叫姐姐牽我上去摘。
與迎暉山遙遙相望的是五指山。五指山上蔚為壯觀的是猴。
五指山猴子最多時,晴朗無濃霧,站在泗城中央的中橋上都能捕捉它們的蹤影。這些猴子在懸崖陡壁的樹枝椏間,做著各種令人嘆為觀止的驚險跳躍動作。我常想,它們?nèi)羰且徊涣羯?,不就粉身碎骨了嗎?我不過是杞人憂天,猴子掉懸崖的事是一起也沒有的。猴算不如人算,它們再能干,也有被泗城老獵手俘虜?shù)臅r候。猴子被捕,嚴格來說,也活該,它們?nèi)糁皇窃诖笊嚼锉硌蒹@險動作也不至于招來殺身之禍,它們偏偏還喜歡偷食,常常趁人稍不留神,就將尚未成熟的玉米、紅薯之類的東西往家里搬。它們?nèi)糁皇浅燥枺藗兓蛟S也就罷了,它們往往是吃一半,糟蹋一半,不大的一片玉米地,它們?nèi)魜砹艘蝗?,片刻功夫就能給你報銷了。當時打猴子不但不犯法,還受到了政府的鼓勵。
去看被捉的猴子,是我那時最激動的節(jié)目之一。我和一群拿著竹枝樹椏的玩童,歡呼雀躍圍著關(guān)在鐵籠里的猴子,一副好好教訓(xùn)它們一下的樣子。性情溫和的猴子,已知被俘,更為老實,呆呆地蹲著,時不時眨眨眼,向我們投來告饒的眼神。對這類猴子,我們不欺負,口袋里若有爆米花或炒黃豆之類的,還摸出幾顆賞給了它。另外一類猴子,脾氣暴躁,知道來日不多,試圖竭力與我們最后一搏,它居然敢死死抓住我們伸進鐵籠里的竹枝或樹椏,齜牙咧嘴和我們玩拔河的游戲。我們某一人稍不小心,手腳離鐵籠太近了,便被這只動作異常敏捷的猴子伸出爪,狠狠地摳一下。被摳者痛得嗷嗷叫,更激起了我們的斗志,可憐這只在山上不知統(tǒng)領(lǐng)多少猴子的猴王,盡管暴跳如雷,還是不知挨了我們多少下竹尖木棍的捅戳。若不是來了某一個收購站的叔叔大吼一聲“打死猴子了你們賠”,我們不會就此罷休。有時碰到這位叔叔心情不好,或是對這只受盡我們欺侮的猴子生出了悲憫,他便會扯出一條扁擔之類的東西,高高舉起,做打我們狀,我們才一哄而散。這些絲毫不會影響下一次,又有新猴子被捉來了,我們前去參觀,賞給這只倒霉猴子爆米花炒黃豆或一頓打的待遇。
我離開泗城前,再沒見到收購站收購到一只猴子;在泗城中央的中橋上,也沒有再見到五指山上一只耍雜技的猴子。我終于明白,那些猴子是被趕盡殺絕了。那些穿著草鞋,雙腿緊打著臟得幾乎辨不出什么顏色的繃帶,腰間佩把牛角刀,背上挎條鐵砂獵槍的剽悍壯族或瑤族獵手終于沒事可干了。他們常坐在家門口的石凳上,吸著水煙筒,雙眼迷茫地望著四周的大山,追憶著他們抬著五花大綁的猴子,在一群興奮不已的孩子的簇擁下,向收購站豪邁走去的情景。
除了猴子,泗城四周大石山上,更多的是山羊。大清早,幾聲清脆的鞭響,放羊啞巴怪異的哦哦啞啞后,一群山羊塵土飛揚地擠到了石板路上。這時候,凡行人,皆統(tǒng)統(tǒng)給羊讓道,否則這群餓了一夜,此刻恨不得一步就到大石山上啃樹葉的羊群就有可能將你撞得人仰馬翻。泗城街上頑皮孩子多得是,他們比羊跑得更快,幾只領(lǐng)頭的老山羊被他們雙手扭住了老角,還不明白怎么回事,背上已馱了一個沉甸甸的孩子。緊跟著屁股上又挨了這孩子的一巴掌,在“駕駕”的吶喊聲中,那幾只領(lǐng)頭老山羊各自馱著一個孩子,奮力向前奔去。我自然想騎羊,然而幾次騎上去,又幾次被顛了下來,痛得哎哎唷唷,始終學不會。學不會不要緊,如我一般始終學不會的多得是,除了挨一頓譏笑,絲毫不影響我們跟著山羊跑的興趣,“駕駕”的吶喊聲叫得比騎在羊上的更起勁。
來到山腳,騎在羊背上的孩子自然是跳下了來,山羊要吃草吃樹葉,這有什么好看的?于是騎羊的一伙,和跟著跑來累得氣喘吁吁的一伙又匯集到一起,爭吵著討論玩別的什么項目去了。來到山腳下的羊群則呼啦一下散開,管它有路沒路,啃著樹葉之類可口的食物,只管往山上躥。這群羊,在懸崖陡峭的石山上,其靈活比猴子毫不遜色,在我看來不可逾越的障礙,它輕松地一蹴而就。
夕陽西下,泗城上空飄起了裊裊炊煙,這時也該到這群羊返家的時候了。有的羊吃了一整天,似乎還沒有吃飽,不顧啞巴怪異的吆喝,仍在大口大口拉扯灌木叢上鮮嫩的葉子。惹惱了啞巴,他拾起一塊石頭,一揚手,準確無誤地擊中了這只貪吃的羊。這只羊一驚,“咩”一聲痛叫,趕緊往山下躥去。另外幾只貪吃羊見狀,恐怕也挨石頭,趕緊跟著躥下了山。啞巴在空中甩了幾個響鞭,喝嗬喝嗬發(fā)出一串只有羊們才明白什么意思的聲音,于是羊們長幼有序,排成了長隊,浩浩蕩蕩返了回去。
我們這伙頑童玩別的節(jié)目玩夠了,從什么地方躥出來,剛好又碰到了這群羊,騎羊的老手們趕緊又照例騎到了老羊身上,這是他們百玩不厭的游戲。
和早上出門時急匆匆截然相反,羊們這時悠閑自得,啞巴在空中甩響鞭,它們?nèi)允且徊揭换仡^,慢吞吞惹啞巴生氣。小羊崽子肚子填得飽飽的,生出了打架的念頭,只是碰撞了一下,也怒目相對,各自后退兩步,高高揚起前腿,猛地往前沖,四只角嘎地交織在一起。一陣進幾步,退幾步的搏殺后,四只角再分開,再各自后退兩步,再揚起雙腿,再一次沖撞。騎羊老手們聽到我們?yōu)檠虼蚣艿年囮囍群?,羊也不騎了,趕緊翻身下來,加入了看羊打架的熱鬧中。
啞巴天天能看到羊打架,他百看不厭??匆娧虼蚱鸺軄?,手中的鞭子也不甩了,一臉的憨笑,嗬唷嗬唷著給弱小的一方助陣。在我的記憶里,啞巴那時或許不過十七八歲,據(jù)說他的牧羊史已有十來年。他是一個英俊少年,有強壯的體魄。他聽覺不靈,嘴里只能發(fā)出怪異的幾個聲調(diào),視覺卻異常靈敏,別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他皆明白什么意思。后來有了殘疾人運動會,無論跑跳投擲,他只要參加的項目,冠軍皆非他莫屬。他從泗城走向了百色,再走向南寧,并終于到了北京。只可惜那時我們中國還沒有加入國際體育組織,否則啞巴去拿世界冠軍絕非天方夜譚。
羊們走得再慢,也終于走到了家?!凹摇笔悄骋粦羧思液笤耗緰艡趪傻娜ψ印_M門時,這群剛剛還活蹦亂跳的羊突然變得步子沉重,目光怯怯,神色哀憐——柵欄門邊站著啞巴的伯父!啞巴的伯父是專門宰羊的屠夫。不論寒暑晴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必定宰一到兩只。羊們原來只怕他手中寒光閃閃的屠刀,到后來,他不提刀,羊們一見他,腿也要發(fā)抖。伯父吸著水煙,笑里藏刀盯著一只只進門的羊。某一只吃得肥大了的羊剛想溜進門,被他喝一聲喝住了。這只羊流著悲傷的淚,雙腿哆嗦著不需誰的牽扯,乖乖進柵欄邊上另一個小柵欄里。凡里面這晚關(guān)著的羊,明天天不亮,定然要上斷頭臺。啞巴的伯父宰羊時只需拿刀指向哪只羊,然后刀敲案臺,哪只羊就不敢怠慢,自動伏到泛血腥臭的案臺上,任這屠夫一刀插進了喉嚨里。
看啞巴的伯父給羊點名,似乎是我們的節(jié)日,還沒點到,我們便開始大聲爭賭著說應(yīng)該是哪只哪只羊會給伯父點名了,都恨不得伯父的手指向自己認定的那只羊,毫無慈悲之心。只有啞巴,這時黯然神傷,悄悄走到了一邊。他一手養(yǎng)大的羊就要被殺了,他傷心呢!
啞巴的伯父天天宰羊,然后天剛剛亮,一挑籮筐,把宰好了的羊,一挑就挑到了市場肉行上,無需吆喝,便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圍過來,半斤一半或更多地割走了。
我們家喜歡吃羊肉,一個月買上兩三次總是有的。后來母親更喜歡羊骨頭,是為了我。父親去世不久,我常常抽筋。母親找到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我缺鈣,開一大瓶鈣片給母親,叫她每天讓我吃兩片。醫(yī)生還叮囑母親,常燉羊骨頭之類的東西給我吃。母親找到了啞巴的伯父,把我的情況說了,他二話不說,一把尖刀在羊身上游刃有余,片刻工夫,一只羊的所有骨頭便被他剔刮了出來,只收了五角錢。母親過意不去,說了一些感激的話。啞巴的伯父說:“孫同志是我的老朋友,收你的錢,就已經(jīng)很不夠意思了。”“孫同志”指的是我父親。我父親與啞巴的伯父是老朋友嗎?無此印象??傊桓毖蚬穷^,他收了母親五角錢,不但沒有認為他吃虧,倒像做了虧心事。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幾乎每周都要去買一副羊骨頭,次次皆五角。
我的抽筋治愈后,母親就不再去買羊骨頭了,再買,似乎就有了占小便宜的味道。母親去市場,若啞巴的伯父尚未賣完羊肉,并恰好有一副羊骨頭的話,他不忘揚起手,大聲地叫母親為“阿姨”,說,“你娃崽抽筋好了嗎?干嘛不來買羊骨頭了呢?”說罷,一大堆羊骨頭推到了母親眼前。后來,“文革”越演越烈,泗城別說肉類了,就連青菜都沒一把像樣的賣了。山上的羊越來越少,當騎羊的老手們終于沒有啞巴的羊可騎時,市場肉行終于沒了啞巴伯父的身影。啞巴后來拉起平板車,干上了拉石頭去賣的營生。再后來,碰殘運會,被抽去訓(xùn)練比賽,為泗城爭光。他伯父,那個絡(luò)腮胡,胸口有一片黑毛的壯族漢子,后來去干了什么行當,我無了記憶。他最后給我的印象,是將案板上一大堆羊骨頭推給母親的情景。啞巴的伯父對羊毫無仁慈可說,對人,卻是一顆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