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清晨時分,武松被一陣酒肉的惡臭熏醒,他睜開眼看看左右,氣味是自己發(fā)出來的。武松趕緊閉嘴,氣味還在三伏天悶熱的屋子里流動著。武松想站起來出去走走,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老虎。
武松發(fā)狂般“嗷嗷啊啊”叫了幾聲,在叫聲中死死閉上眼睛,希望再次睜眼可以看到原來的樣子。不等睜眼,肚子和胸口就傳來皮毛在竹席上摩擦的火熱,像一碗烈酒下肚的滋味。武松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老虎。
四周一片安靜,二龍山的每個上午都是這樣。時間被朝后挪了幾個時辰,中午是早晨,在魯智深的大笑和楊志連綿不絕的嘆息聲中,天色似乎才算真正亮起來。大家懶洋洋地起身,準(zhǔn)備第一頓吃喝,然后準(zhǔn)備第二頓。日落算是正午,子時才是入夜。此刻,眼前滿是擠破窗戶涌進(jìn)來的朝霞。武松知道此刻相當(dāng)于半夜,武松知道就算叫破嗓子也沒有人能聽得到。
武松住在山寨最深處一個破院子里,圖的是清凈,還有院子里那片寬敞的練武場。有人關(guān)心過武松:都頭,你住得這么偏,距離聚義廳足足兩千多步,萬一遇到什么不測怎么辦。武松回答,有任何不測我都會知道的,放心。這樣說來,是老虎上身這件事把自己驚醒了,自己是剛剛才變成老虎,或許還能變回去。武松掙扎起來,攥緊拳頭,可除了燥熱之外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掙扎讓身體更熱,發(fā)出的腥臊味越來越濃,武松只得停下不動。
前方側(cè)面有一個銅鏡,鏡子里是一只死死趴在床上的吊睛白額老虎。這只老虎一點(diǎn)也不威風(fēng),腦袋疑惑而羞愧地左右搖晃,甚至流露出諂媚的表情,不知道在向哪位大人物示好。武松不滿意自己的舉止神態(tài),像大人物一樣用鼻子使勁哼了一聲,醞釀出一團(tuán)怒氣來到眉眼之間。這下,老虎看上去確實(shí)有幾分老虎的樣子,像景陽岡上的那種大蟲了。只是這股怒氣只持續(xù)了一會,像一杯酒滿上又被喝干,老虎又泄氣了,扭著腦袋四處看看。武松看到了自己的腰、屁股和尾巴,紅黃相間的虎毛微微發(fā)顫。尾巴和雙手一樣運(yùn)用自如,也異常諂媚地左右搖了搖。
我這是被景陽岡上的老虎附體了!武松惱火地自言自語,幾乎要哭出來,鼻子開始發(fā)酸。這又讓武松憤怒起來,他咬咬牙,皺皺眉,對自己想哭這件事非常憤慨,超過了變成老虎這件事。自從知道自己父母雙亡,并只有一個長不高的哥哥之后,武松就再也沒哭過,他發(fā)誓要長高,高到自己的個子加上哥哥的個子,等于兩個尋常人的個子那么高。一想到哥哥,武松有些悲痛,武大有一次借著酒勁對武松說:兄弟,我對不起你啊,如果我跟你一樣相貌堂堂,你我兄弟一起攜手,不管是賣酒販糧,還是看家護(hù)院,可能早就過上好日子了,你也犯不著四處逃亡,犯不著結(jié)識其他的大哥,給人家磕頭。哪怕我是你,你是我,也好過現(xiàn)在我是我,你是你啊。武松滿臉愧疚,覺得自己讓大哥這么想,本身就是錯的,是自己沒能照顧好大哥。武大說:我真的想把我這身肉都給你啊,把我的力氣都給你,讓你比現(xiàn)在更有力氣,一拳打死一只老虎。很多次我都想著怎么把上好的肉割了給你吃,我還專門準(zhǔn)備一把刀,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把刀被弄丟了。如果它還在多好,這樣,我就不用怕那些惡棍無賴了,兄弟你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要不送哥哥一把上好的刀吧……好在大哥已經(jīng)死了,自己也算解脫了。武松嘆口氣,“哈哈哈”笑著,開心地說道:幸虧我沒有被潘金蓮這種女人附體!
幸虧我沒有被玉蘭附體啊。武松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非常低沉,和平時大不一樣。他的嘴幾乎貼在被褥上,聲音也變成老虎的聲音。所以,他的話聽上去就是:幸哦虧哦我哦沒哦有哦被哦玉哦蘭哦附哦體啊。
這聲音太低沉,讓武松非常難受,自己不僅身體沒有了,聲音也全變了。此前武松倒是沒有在意過自己的聲音,也從來沒有人和自己說過聲音的事情。大家都夸他武藝高、酒量大,義薄云天,力大無窮。人人都說武松不該是現(xiàn)在的樣子,楊志有一次說,武松兄弟,你應(yīng)該是每天騎著高頭大馬穿街過巷,在有著石獅子的那種大門前下馬,面前是黑壓壓一片等著你的人,然后在一片恭敬的送別聲中出來,繼續(xù)騎上馬穿街過巷,這才是你武松該有的樣子。
可武松一直都是這種樣子,他忍不住又罵了句:哪里來的鳥虎!聲音在耳邊盤旋好久,幾乎可以看到聲音撞到前面的銅鏡上又原路返回,并且一點(diǎn)點(diǎn)鉆進(jìn)自己嘴里的情景。武松實(shí)在忍不住了,“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蘖舜蠹s一個時辰,武松睡著了,腦袋歪在一邊,肚皮緊緊貼在床上,四肢放松到感覺不到了,倒也非常舒服。武松完全不想動彈,印象中從來沒有這么舒服地睡過一覺,除了在柴大官人家的日子。那時候自己睡覺時,有幾個小廝在給自己輕輕捶著大腿、揉著小腿,那種感覺實(shí)在是像在大雪天里喝著熱酒一樣通體舒暢。自從柴大官人見識了武松的武功之后,一直贊不絕口,每天把武松帶在身邊,像隨身攜帶著一把神劍或者寶刀。很多時候柴大官人會覺得無趣,日子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往前飛,失去了射出時的力道,又遠(yuǎn)沒有到下落的時刻,真的太難挨。這個時候他就會以切磋討教的名義請武松給他展示一下武藝,武松分別展現(xiàn)了連環(huán)鴛鴦腿、醉拳、太祖長拳和棒法,每一次都驚心動魄,柴進(jìn)看得癡迷。等癡迷散盡,柴進(jìn)又惆悵起來,他知道武松的武藝再高強(qiáng),也會有看盡的一天。到那個時候自己就算愿意從頭再看一遍,也有看盡的一天。武松似乎知道柴進(jìn)的心思,“嘿嘿”笑過,開始在吃飯時表演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吃飯——似乎要把少年時沒吃到的米飯全都補(bǔ)回來。柴進(jìn)看了,一樣覺得驚心,悄悄拿自己的飯量和武松做一番對比,發(fā)現(xiàn)相差巨大,忍不住喝彩起來。武松有一次趁著酒勁問柴進(jìn):大官人,你府上有洪、黃、藍(lán)、白四大教頭,你看我跟他們比如何?比槍棒拳腳,比吃飯喝酒,如何?柴進(jìn)有些于心不忍,悄聲告訴武松,跟他比那4位就是小魚和臭蟲,武松哈哈大笑。又問柴進(jìn),既然這樣,為什么不給自己一個教頭的身份,或者讓自己來教這4大教頭?柴進(jìn)正色道:武松兄弟,年紀(jì)輕輕,如果讓你統(tǒng)領(lǐng)4位教頭,對他們而言實(shí)在難以忍受。還是因?yàn)槟隳贻p,你也教不了尋常的家丁村勇。你最好就是做我的親隨,當(dāng)然也是我的兄弟,其他都會辱沒了你的本領(lǐng)啊。武松想想覺得有道理,謝過柴大官人。為了表示親近,柴進(jìn)給武松送了紋銀100兩、綢緞10匹,安排兩個妙齡女子送過去,吩咐她們不要回來了,陪著武壯士。武松打發(fā)她們回去,讓柴進(jìn)給他安排兩個小廝來伺候日常起居。武松親自教他們怎么捏腳捶腿,兩個小廝非常好奇武松為何愛好這種小事。武松解釋說:行走江湖,腿腳最重要。安頓久了,腿腳還是很重要,沒有腿腳,再好的武功都是假的。
隨著輕柔的敲打帶來的舒緩?fù)ㄍ福渌伤脴O為香甜,以至于四大教頭和柴進(jìn)吵架的聲音一陣陣傳來時,武松還是沒醒,他用淺淺的夢境把這些吵鬧聲盛裝起來。只是他們吵個沒完,而且聲音陡然變大,藍(lán)教頭怒吼道:柴大官人難道忘了我們多年的情誼嗎,?。∵@句話和最后一聲大喊,讓武松不得不帶著幾分膽戰(zhàn)醒過來,順口悠悠地說了句: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記著呢。朝陽已經(jīng)變成了火辣辣的日光,武松覺得渾身燥熱。這種燥熱很熟悉,大碗喝酒的感覺。燥熱之后就想著打一趟拳,痛打一個人,哪怕是在腦子里想一下,手腳微微動幾下配合自己的風(fēng)采。武松定定神,看看四周,確信自己不是在柴大官人府上,而是在二龍山上的院子里,一面銅鏡之前。
武松焦慮起來,窗外的時光在明白無誤地流逝著,這么久了自己還是老虎,不用多久,隨著魯智深的大笑和楊志持續(xù)不斷的嘆息,大家要坐下來喝酒,自己難道不能坐到哪里去了?
負(fù)責(zé)日常照顧武松的兩個嘍啰,馬成和牛備,一邊聊一邊走到院子里,武松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他倆。兩個人的閑聊也傳到武松耳朵里,馬成是愛說話的那個,正邊走邊說:牛兄,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最近3位大頭領(lǐng)有些異樣,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少。以前3個人還每天切磋武藝,看得人驚心動魄的,非常過癮。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他們都是喝到走不動路,然后各自走開,我聽說魯提轄和楊頭領(lǐng)回去之后都會獨(dú)自練武,武都頭也每天都自己打一趟拳,那他們?yōu)槭裁床辉谝黄鹎写枘??魯提轄練武的時候都是喊“痛快、痛快”,楊頭領(lǐng)練武的時候總是“唉唉唉”,武都頭倒看不出有什么心事,有人笑他就笑,有人嘆氣他就嘆氣,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牛備話不多,這會也只是冷冷地回應(yīng)了一句:也不知道武松大哥會不會想想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武松笑了出來,想起那次比武,他用手中的短棍指點(diǎn)著面前的白教頭說:白教頭,你不是我武松的對手,你們4位一起上也贏不了我,40個或許能困住我武松,但還是贏不了我。幾個人怒沖沖地看著武松,柴進(jìn)連忙說:4位,如果不服氣的話可以群戰(zhàn)武松,他贏了我們另當(dāng)別論;如果他輸了,我這里有紋銀800兩作為各位的辛苦錢,只是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拿到!黃教頭一聲怒吼率先沖了過來,沖到了自己怒吼聲的最前端。武松反而冷靜下來,快速回憶著4位教頭平日里練武的情形,想著怎么打敗他們。轉(zhuǎn)眼之間,4位教頭就被武松打翻在地,爬不起來,武松站在4個人的腦袋上望著柴進(jìn)。柴進(jìn)呵呵一笑說:4位教頭,如果你們還在我的莊上任教頭,恐怕以后要聽從武松兄弟的了。武松立刻回答:就算我答應(yīng),也還要問我手中的鼓棒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每個人都不說話,柴進(jìn)干笑幾聲,讓人把銀兩分給了4位教頭,看上去像給他們盤資路費(fèi)。武松早已經(jīng)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沒有人擔(dān)心他,他就在這里,可能腹中饑餓找東西吃去了,或者是找酒喝了。他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走得太遠(yuǎn)就行。
馬成問牛備:你這話什么意思?怪里怪氣的,算了,有空我們當(dāng)面問問武都頭吧。說著,兩個人推開門走進(jìn)廳堂里,徑直來到武松的臥室。在晌午充足而熾熱的光線中,兩個人看到了一只大老虎窩在武松的床上,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像是一只三五個月大的貓。馬成一下被嚇得癱坐在地上,張嘴想喊,但濃烈的腥味讓他發(fā)不出聲音。牛備拖著他往外跑,邁開幾步之后開始大喊,馬成也跟著喊起來。兩個人彼此呼應(yīng),一聲高過一聲地喊著,沖出了武松的院子。
武松扭頭看看自己的虎軀,嘆了一口氣,沖著不遠(yuǎn)處的銅鏡笑了笑。牛備和馬成的喊聲讓武松想起住在紫石街的那些日子,每天中午交了差,在眾人恭維的招呼聲中,自己回到大哥家吃飯。拐進(jìn)紫石街距離大哥家還有幾十步時,臨街?jǐn)[攤算命的姚半仙就會遠(yuǎn)遠(yuǎn)地沖自己喊一聲:都頭回來啦!不等自己回答,他就沖著武大家那邊大喊:都頭回來吃飯了!聲音巨大,像是從嘴里噴出一根粗粗的繩索拋向?qū)γ娴姆孔?,姚半仙本人被這根繩索牽引著,身體也往前趔趄一下,絲毫沒有半仙的樣子。武松也只得對姚半仙和半仙的喊聲報以謙和的微笑,然后走到大哥家樓下。武松也會大喊一聲:大哥、大嫂,武松回來了!似乎不這樣喊,有種被半仙牽著鼻子走得別扭。沒多久,姚半仙得了不治之癥死在了家里,只留下空蕩蕩的算命的攤子在街邊上。沒有了姚半仙的那聲叫喊,武松再也喊不出口,而攤子后面隨風(fēng)飄動的旗幡又讓武松覺得人生無常。幾天后,武松實(shí)在忍不住,走到屋檐下舉起姚半仙生前的算命桌子,拔下旗桿,狠狠拋到了幾百步之外的河里?!皳渫ā币宦曋螅渌捎X得渾身輕松,一回頭,卻又發(fā)現(xiàn)姚半仙在不遠(yuǎn)處看著自己,“嘿嘿”笑著。那一刻,武松沒有覺得害怕,而是沖著姚半仙笑了笑,想打個招呼問聲好。但姚半仙又轉(zhuǎn)身走開了,丟給武松一個背影,寬大的衣服下面似乎只有少量的身體,整個人像一根竹竿在撐著那一身已經(jīng)破舊的衣服,時而飄飄蕩蕩,時而筆直而沉重。紫石街的日子還沒有過透,武松不無遺憾地想著,原本可以買下大哥隔壁的房子,娶一房娘子,在縣衙里一天天變得重要起來,有機(jī)會做到縣尉,甚至去做一個兵馬都監(jiān),姚半仙說過,這些都不是問題。
牛備、馬成的倉皇離開,讓周圍的一切顯得更為空曠。他們除了自己之外,還帶走了一直盤旋在這里的聲音和氣味,酒肉的惡臭和老虎的腥味在他們的喊叫聲中似乎已經(jīng)散盡了,周圍更加純凈。武松凝神看了看鏡子,看不出所以然,不理解為什么那里有一只老虎、一間屋子和一個世界,就笑了笑。老虎笑起來和人一樣,瞇著眼睛,腮幫子往兩邊扯,鼻子微微張開。武松不喜歡這雙眼睛,太小,就帶著幾分氣惱收起了笑容,瞪大眼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既然是一只老虎,那就做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老虎吧。沒有了威風(fēng)什么都無從談起,這是武松多年不變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最威風(fēng)的時刻,就是在孟州那些年,每天都威風(fēng)八面,以至于每個來見自己的人也必須要精神抖擻。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傳頌著關(guān)于自己的一些規(guī)矩:想要見武大官人,一定要做到5點(diǎn),一是干凈利落,身上不能有塵土,臉上不能有污垢;二是腰板要筆直,不管是找他訴苦還是找他致謝,都要直直地站在那里;三是聲音要洪亮,尤其是笑的時候,一定要“哈哈哈”,不能“嘿嘿嘿”,更不能“呵呵呵”;四是禮物只能是好酒,而且要和武大官人一起喝三碗,剩下的留下;五是一定要守時,說好了幾時幾刻見面就要做到,武大官人從來不等人。那段日子自己名為大官人,管著快活林的生意,實(shí)則是孟州的團(tuán)練,每日出入都是監(jiān)府,更是知府的座上客。有人把孟州的廂軍稱為“武家軍”,自己雖然表面上每次都表示反對,實(shí)則鼓勵他們這么做,借著酒勁,故意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武家軍如何如何。他練兵也練得毫無保留,只期待能有更多的后生被禁軍選中,保家衛(wèi)國,或者護(hù)衛(wèi)京畿。如果說自己有什么不滿意,就是因?yàn)槊现莸靥幹性沟?,遠(yuǎn)離邊關(guān),少有大展身手的機(jī)會,只能源源不斷地喝酒,源源不斷地練出壯士,源源不斷地接待各式各樣的人,讓自己聲名遠(yuǎn)揚(yáng),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yuǎn)都有武松的大名。當(dāng)時,很多讀書人圍攏在自己周圍,總是說什么自己有曠世之才,一旦天下有變,必將出將入相,只是自己更愛喝酒和練武。后來,一封來自東京的信讓自己不得不離開孟州。如果不走,就只得殺了待自己恩重如山的知府,如果把有人想要刺殺知府的事情告訴知府,又會得罪從東京來的太師府都管。走投無路的時候,人會覺得前塵往事像是一場夢,刀光一閃,美夢不再了。
魯智深高舉著禪杖,邁著大步?jīng)_了過來,身后是手持樸刀的楊志,還有曹正、施恩、張青和孫二娘等人。幾個嘍啰繞到窗戶邊守候著,又忍不住打開了窗戶。正午的陽光像一排利箭射到床上,武松不由得把頭埋在被子里。
灑家劈死你這只惡虎!魯智深大吼一聲沖過來,武松剛剛適應(yīng)了光亮的眼睛,又被月牙鏟的反光晃了一下,同時,月牙鏟帶著風(fēng)聲撲面而來,武松拼盡全力大喊:大哥住手,我是武松啊!
魯智深嚇了一跳,差點(diǎn)把禪杖扔到地上,重的那一頭已經(jīng)軟軟地掉在了床的邊緣,距離虎頭只有幾寸遠(yuǎn),月牙鏟的反光像口水一樣噴在老虎臉上,讓老虎拼命皺了皺眉。魯智深連忙抽回禪杖,指著老虎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你怎么會說話?
智深大哥,我是武松,我變成了老虎啊。
低沉無力的聲音在亂糟糟的人群中走了好幾個來回,一些人聽清楚了,一些人沒聽清楚。魯智深疑惑地看著武松,再次舉起禪杖說:不管你是何方妖孽,灑家先劈死你再跟你說道理!
楊志連忙阻攔說:大哥,他是武松,武松就是他,他剛才都說了,打虎英雄武松現(xiàn)在變成老虎了!
魯智深直直地舉著禪杖說:這怎么可能???
楊志說:這有什么不可能,大哥你不是說現(xiàn)在天下妖孽無數(shù)嗎,武松變成了老虎算什么呢,他又不是變成了一百只老虎!楊志的話讓大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孫二娘擠到最前面,小心地看了看,大笑起來:他是武松,他就是武松,你們看,他頭上還戴著鐵界箍呢,不是武松又是誰?
魯智深還是不信,轉(zhuǎn)臉問大伙:人怎么能變成老虎呢,你們說?一個嘍啰壯著膽子說:大師說的對,就算老虎能說話,也不一定是武都頭啊。我們可能就是看到了一只會說話的老虎,但它不一定是武都頭變來的,它可能已經(jīng)吃掉了武都頭呢!
魯智深已經(jīng)不打算草率地劈死老虎了,而是跟著大伙一道疑惑:我們先不管老虎了,我武松兄弟呢?老虎你說!武松去了哪里?說不出來我剝了你的虎皮!說出來的話,我讓人捉一些雞鴨來給你吃個飽。
這個問題比老虎從哪里來還要難以回答,實(shí)在是說不清楚,武松自己也說不清楚武松去了哪里。飽餐雞鴨的誘惑倒讓武松流下了一線口水,他早已經(jīng)餓了。從記事開始,武松就一直吃不飽,一天突然有了一個吃飽飯的機(jī)會,可惜是要幫著宋員外殺了他的親家公黃員外。到底為什么要這樣,武松不得而知,他只管吃喝,10壇好酒放在桌子上,宋員外告訴武松,只要你幫我殺了黃員外,以后就有喝不完的美酒。而以武壯士你的身手,深夜?jié)撊朦S家殺死一個人,跟一陣風(fēng)刮過去一樣簡單,無影無蹤。武松其實(shí)沒有殺過人,打斗倒是常有的事,看在好酒的份上答應(yīng)下來。動手那天,武松坐在村口的樹林中瑟瑟發(fā)抖,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用棍棒,還是拳頭,或者是繩索?刀自己沒有,沒有錢打造一把稱手的好兵刃。樹林盡頭是一片亂石崗,武松一邊喝酒,一邊貓著腰在亂石崗里找一些稱手的石頭,不能太大,大了帶不走;也不能太小,小了沒有殺傷力,只能選饅頭大小的石頭,十來塊就可以。武松沒有經(jīng)驗(yàn),饅頭大小的石頭確實(shí)可以把人砸死,但聲音是免不了的。當(dāng)他摸到黃員外背后用石頭砸向他后腦殼時,石頭的破空聲、撞擊聲和黃員外的慘叫聲,還有他栽倒的聲音,包括自己茫然無措發(fā)出的喘氣聲,全都在不大的后花園里回蕩,每個人都看到了武松,武松只得逃亡。在逃亡中的每一天,武松都在想一個問題,要是自己不被人發(fā)現(xiàn),那會怎么樣呢,是不是每天和宋員外把酒言歡?那之后呢,是投軍還是賣藝?是在清河縣一帶做大,成一方霸主,還是去很遠(yuǎn)的地方闖蕩?或者,做宋員外的女婿或者干兒子?這些都不清楚。而不清楚這些事,就是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啊。
武松的沉默令人緊張,魯智深似乎也等著武松本人給出答案,一直沒有說什么。但其他人等不及了,紛紛議論起來,猜測老虎的來歷,是武松變的,還是吃了武松變得會說話?大體有這兩種意見,嘍啰們快速分成了兩派,幾乎吵了起來。隨著吃飯時間的逼近,大家都覺得餓,爭吵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很多聲音只涌到嗓子眼就跌回肚子里了,但火氣卻越來越大,更多的聲音在肚子里翻滾奔騰。
張青揮手按住眾人的嘈雜聲,大聲建議道:既然這只老虎能說話,要不我們一人問他一個問題,答得上來他就是武松,答不上來,大師你就劈死他。
施恩連忙上前對魯智深說:魯大哥,小弟蒙受武大哥照顧頗多,和他感情深厚,我來先問吧。
孫二娘哼了一聲說:你們有什么感情了,不就是打打殺殺嗎?
魯智深皺皺眉,還是對施恩說:那你問吧。
老虎,你說你是武松,那我問你,你幫小弟我去打蔣門神那次,在快活林酒店看到了兩面旗子,那上面寫的是什么?
武松晃晃腦袋,他能記得那兩面旗子,但是自己不認(rèn)識幾個字,哪里知道上面寫的什么呢。想了一會,武松緩緩地說:我記不得那上面的字了,我從來不看那些什么字,但是我知道你是施恩,那次打蔣門神,你擔(dān)心我喝酒誤事,我偏偏要喝酒,從出門一直到快活林,我喝了33碗酒,你說是不是,你說這豈能是不相關(guān)的老虎能知道的事情嗎?
武松說得很慢,想讓大家都聽清楚。只是,在慢慢講述的過程中他自己也有些含糊了。蔣門神是自己在孟州時最為得力的手下,自己好像并沒有毒打他。相反,自己收到了東京暗殺知府的密令后,決定離開孟州這個是非之地。為了讓太師府的都管不起疑心,自己和蔣門神商議了很久,決定用一個死囚來冒充自己,讓大家都覺得自己因?yàn)樽砭频漶R下,又被踩踏致死,簡直被踩成了肉泥。蔣門神到底有沒有給自己張羅后事來證實(shí)自己死了,有沒有擺出傷心欲絕的樣子像死了親爹,就不得而知了。相信他會這么干的,蔣門神一定會用孟州地界最隆重的葬禮證明自己死了,搞得人人皆知。這樣,活著的自己再也不能現(xiàn)身,自己的財產(chǎn)就成了他的了,還有那么多的家人和女人。
施恩興奮地扭頭對大伙喊:他就是武松大哥,他就是武松大哥啊……說著,施恩就要哭起來。孫二娘語帶諷刺地說道:我剛才就說他是武松,天下哪有一只大蟲會帶著界箍?又有哪只大蟲會知道和施恩兄弟去打蔣門神的事?。?/p>
每個人都有些疑惑,他們疑惑的不是老虎是不是武松,而是武松怎么就變成了老虎。在饑餓之中,這份疑惑越來越真切,和臉上的汗水混在一起,一樣油膩發(fā)光。
見大家情緒不高,似乎還是不信,孫二娘大聲說:施恩兄弟問完了,老虎也回答了,看樣子你們有點(diǎn)不相信他就是武二哥。那我也來問問這只大蟲吧,如果他能答得上來,必定是武松無疑了。我的問題天下沒有任何一只大蟲能回答上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回答上來。
張青在一邊問:大嫂你要問什么?你不是認(rèn)定他就是武松兄弟嗎?孫二娘不理會張青,微微湊近了小聲問老虎:當(dāng)年武松在十字坡,喝的酒是熱的還是冷的?
武松左右晃晃腦袋,嗓子里翻滾幾聲,什么都說不上來。孫二娘覺得老虎太熱了,就敞開上衣,露出桃紅紗主腰,昂首站在武松面前說:你到底想起來沒有?你自己說的話啊,說這個正是好生酒,熱吃最好。你說,你喝的是熱酒還是涼酒?
武松只是微微晃動著腦袋,似乎已經(jīng)喝醉了,正在掙扎著不倒下。幾滴眼淚在碩大的虎眼里打轉(zhuǎn),孫二娘看了有些心痛。武松也心痛,很難理解孫二娘為什么這樣問自己,如果自己回答,不就是和她一樣渾蛋嗎。
孫二娘等了好一會,轉(zhuǎn)身對大伙說:他就是武松!他根本沒喝我那個下了藥的酒,所以既不是熱的,也不是冷的。
武松“呵呵呵”笑了幾聲,聲音從虎嘴里傳出來,變成醉酒之人大聲嘔吐的那種聲音。武松笑完后說:我是堂堂陽谷縣縣尉,上有大哥、大嫂,下有三妻四妾,還有藥房、當(dāng)鋪和糧店無數(shù),半個陽谷縣都是我武松的家產(chǎn),我怎么會去喝你的濁酒,不管是冷的還是熱的,我看都不會看一眼。你一個荒郊野嶺開小酒店的惡婆娘,怎么能問我你的酒怎么樣,就算你能釀出不錯的酒,你有上好的酒器盛酒嗎?我在陽谷縣喝酒,酒器不是金的就是銀的,不是玉的就是瓷的,犀牛角的也有幾副,什么“鹿鶴同春”“多子多?!钡某商椎木破?,有十多副,全都交由我大嫂掌管。每次喝酒之前,喝什么酒我定,大嫂會照著酒來選酒器,從來不會馬虎??h城外的景陽岡上的陰宅里,我也準(zhǔn)備好了100壇好酒10把酒壺,供我武二郎百年之后享用,我怎么會喝你的糟酒呢?
武松這番話以前聞所未聞,所有人都愣住了,又沒有人能證明是真是假。按照他的說法,他成了財雄一方的都頭、陽谷縣的大族,大哥、大嫂健在,這跟大家知道的都不一樣。嘍啰們自不必說,就連最為熟悉的孫二娘、張清和施恩,也都目瞪口呆,楊志和魯智深互相看看。楊志說:這到底是哪個武松?沒有回應(yīng),大家陷入了對陌生的武松和眼前的老虎兩者相加的雙重疑惑之中。
馬成恢復(fù)了氣力,突然沖破濃濃的死寂道:你說你是我家頭領(lǐng)武松,但你明明是一只老虎。問你問題讓你證明是武都頭,可是你說的全都不對,驢唇不對馬嘴,可又有些道理。這些不管了,我只問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從哪里來的,到二龍山干什么?
馬成的聲音尖銳而凄厲,讓每個人聽了都心里發(fā)慌。武松回答不上來,臉上露出死虎的表情。其他人也臉色凝重,因?yàn)樗麄冊谛闹心钸吨R成的問題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武松怒吼一聲,沖著人群咆哮了幾句,不知道是因?yàn)轳R成膽敢質(zhì)疑他,還是因?yàn)榛卮鸩簧蟻?。咆哮不是回答,馬成又壯著膽子問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從哪里來的,到二龍山干什么?
武松帶著怒氣回答說:我是東昌府兵馬都監(jiān),奉知府大人之命,帶領(lǐng)1000人馬,前來剿滅你們這些賊寇。你們占山為王,禍害一方,不僅搶劫過往客商,而且常常穿州過府,四處為害,官府已經(jīng)忍你們很久了,以前是苦于沒有人領(lǐng)兵打仗,現(xiàn)在本都監(jiān)奉朝廷委任風(fēng)光到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剿滅你們,把你們?nèi)孔侥玫綎|昌府,一個個綁到鬧市口斬立決。
魯智深張大嘴巴看著武松,悄然無聲地把原本支在一邊桌子上的禪杖夠到手里。楊志冷笑一聲,上前一步說道:武松,你只是一個落拓之輩,僥幸打了老虎,在陽谷縣當(dāng)一個都頭,又殺了人、犯了案,你怎么成了東昌府的兵馬都監(jiān)了,你配嗎?
老虎長嘯一聲,又“嘿嘿嘿”笑了一陣子,用低沉模糊的嗓音說:我在陽谷縣都頭任上,奔赴東京辦事,遇到比武打擂,我一口氣連勝7場,無雙上將潘鳳、射目神箭曹性、醉仙拳淳于瓊、小溫侯鐘紳、金毛犬裴元紹、二郎神晏明,還有打虎將馬忠,全部被我打下擂臺,非死即傷,晁太尉對下官贊不絕口,非要留我在身邊做一個親隨,甚至連當(dāng)今圣上都知道我的大名,說了句這樣的話,大將應(yīng)當(dāng)剿滅草寇為朝廷分憂。因此我直接被任命為東昌府兵馬都監(jiān),有什么不配的,難道只有楊門之后才配嗎?你自己說你是楊門之后,你敢跟我比武嗎?我不用大軍,只單打獨(dú)斗就能剿滅二龍山,誰敢來試試?是大和尚第一個來,還是你這個一事無成的楊門之后先來?
話雖然豪氣沖天,但老虎一直趴在床上,身體也隨著嘴里蹦出的每個字一點(diǎn)點(diǎn)癟下去,像一只病虎。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shí)是不了解武松,根本不知道他以往到底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樣的人。上山后,武松就一個人住在這座荒廢的院子里,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一年多。老虎一直在證明自己就是武松,但是老虎口中的武松似乎比老虎還讓人疑惑。牛備作為馬成的兄弟,也有些氣不過,大喊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答的都是什么啊,我們都沒有聽說過??煺f,你到底是誰,從哪里來的,來二龍山干什么?
已經(jīng)一點(diǎn)點(diǎn)癟下去的老虎,用極為低沉的聲音作答:我是武松,殺人無數(shù),從孟州來二龍山落草!
“然后呢?”一個人問道。
武松低頭不語,這個問題讓他很難受。不管之前他做了什么,他首先上了二龍山,然后,就變成了眼下這只老虎。
魯智深不耐煩地?fù)]揮胳膊說:哪有什么然后,來二龍山就是為了喝酒,現(xiàn)今天下一團(tuán)麻黑,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不如待在山上喝酒痛快!
牛備突然帶著興奮問道:“老虎,我覺得你不是武松,因?yàn)槭┒黝^領(lǐng)問你的話,你沒回答上來;二娘問你的話,你也沒有回答上來;馬成的問題你更是云里霧里的。我來最后問你一個問題,是武松頭領(lǐng)親口告訴我的,連馬成都不在場,你能說得上來,就是武松,說不上來,就不是。
張青扭頭看看牛備,示意他走到前面來。牛備有些害怕,遠(yuǎn)遠(yuǎn)問道:你在你大哥家殺大嫂時,扯開衣裳、剜開前胸,用雙手去摳出五臟,這個時候,你嫂子還沒死掉,你下手太快,她五臟六腑都沒了,可還有一口氣在。她對你說了一句話,說完了你就割了她的腦袋。這句話你能說得上來,就是武松;說不上來,就不是。
周圍的每個人都覺得前胸和脖子處一絲發(fā)涼,幾個人扭頭看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毒辣的陽光一塊塊地砸在地上,四面散開,熱氣一團(tuán)一團(tuán)到處亂竄。這是白天,元?dú)獬渑?,不會有什么問題。
老虎伏在床上大汗淋漓,床上的被子全都濕透了,黑色的水漬在一點(diǎn)點(diǎn)擴(kuò)大,每個人都看得真切。馬成小聲咒罵了一句牛備,往前湊了湊說:武都頭,牛備這個問題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就問你另外的事,你是什么時候到二龍山的,在這里待了多久了,這個問題不難吧?你說得上來就是武松,說不上來就是野地里跑來的老虎。
老虎會說話嗎?武松憋著一口氣回答。
牛備說:誰知道呢,剛才楊頭領(lǐng)說了,如今天下大亂,什么樣的妖孽都有,我們沒見到而已。你如果是野虎,我們今天不就見到妖孽了嗎?你快回答馬成的問題!
我這么問,是因?yàn)槲涠碱^上山的第一天,大師就派我跟著你,做你的親兵。當(dāng)天你就喝得酩酊大醉,是我收拾了一個晚上,把都頭脫得赤條條的好好洗了幾遍。后來都頭又連喝了三個月,每次喝醉了都是我來清洗,實(shí)在累壞了,大師才又派了牛備過來,但洗身子的活還都是我在干,都頭身上每個地方我都熟悉啊,看看你,哪里像都頭?馬成痛心地補(bǔ)充道。
我變成了虎,自然不像人!
那你說,什么時候上山的,多久了?
天天喝酒,哪能記得?武松喘著氣說:智深大哥你能記得哪天上山的,待了多久嗎?還有楊志兄弟,你能記得嗎?還有張青大哥……
楊志生生打斷武松說:我能記得我山上的時間,那是4年前的此刻,天一樣的熱,天下一樣的大亂,我丟了生辰綱,走投無路,和大師一道,讓曹正兄弟裝著把我倆綁起來送上前面的寶珠寺,然后掙開繩索,殺了鄧龍,就一直落草在這里。轉(zhuǎn)眼4年了,4年了,如果在邊疆殺敵,足以縱橫千里沙場,直搗龍?zhí)痘⒀ā?/p>
楊志兄弟,你這是怪我耽誤你了?魯智深氣哼哼地說。
楊志臉色一紅,連忙沖魯智深抱拳致歉。魯智深不依不饒地說:什么縱橫沙場?灑家也當(dāng)過兵,如果這些年在邊疆,要么據(jù)守不出,當(dāng)4年縮頭烏龜;要么早就死在那些鳥長官手下。我們死了,人家升官。
大丈夫豈能因?yàn)槌⒏瘮【筒辉俦<倚l(wèi)國?楊志帶著幾分怒氣說。曹正連忙插話說:兩位哥哥不要爭執(zhí),我們等著老虎說話呢。他又扭頭對老虎說:剛才楊志哥哥已經(jīng)畫了個圈,他4年前上山,武松哥哥你是后來的,說得比4年少就行。
要說出具體月份!牛備強(qiáng)調(diào)說。
老虎呼呼喘著粗氣,看樣子是在使勁想自己哪天到二龍山,但沒一會,它就睡著了,發(fā)出了像哭又像笑的鼾聲,鼾聲一會是“啊啊啊”,一會是“哦哦哦”,一會又變成“欸欸欸”……
眾人互相看看,誰也不知道怎么辦??戳艘粫?,大家都看著魯智深,畢竟他是二龍山的大頭領(lǐng),凡事都要他拿主意。是不是餓了,也要他說了才算。
魯智深看看左右,一臉不高興地說:你們看著我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辦,灑家從來沒遇到過老虎啊。再說了,我看這只老虎的樣子很舒服,我都想變成一只老虎了,不行變成豹子也行啊,再不成變成馬也行,省得成天操心你們這個那個的,山寨這么多人吃飯,餓了要鬧事,飽了也生事,實(shí)在是煩惱啊。
孫二娘笑著說:大師哥哥,這些事情都是我們幾個在操心,你什么時候煩惱過了?你每天和武松、楊志幾位頭領(lǐng)喝酒,一喝就是半天,再睡半天,再打半天,每天你不就三件事情么?
喝酒,對,喝酒,能喝酒就是武松,不能喝肯定不是武松,讓人去拿酒來,我看看這只老虎能不能喝酒。只要能喝酒,是不是武松都不要緊,讓它陪著我們喝酒就行,把它喝成武松。魯智深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揮著手讓人去拿酒。
四五個嘍啰搬來4壇酒,足足有50斤,不知道他們覺得老虎能喝,還是武松能喝,或者認(rèn)為武松變的老虎比武松和老虎都能喝。怎么讓老虎喝酒是個問題,沒有人敢上前,何況這個時候老虎還睡著了,似乎在做夢,夢見自己躍馬橫槍,押送著二龍山的大小賊寇往東昌府走去。因?yàn)樗坪踉谡f:快點(diǎn)快點(diǎn),我要及時回稟知府大人。
魯智深率先喝了一大口酒,又招呼大家一起喝。離遠(yuǎn)一點(diǎn),這樣,即使老虎發(fā)作也不至于傷到人,自己則緊緊攥著禪杖以防萬一。每個人都大喊起來:武都頭快醒來喝酒?。?/p>
老虎老虎,快來喝酒!
還有人真的在喊,就什么話都不說,只是喊。喂……啊……像是對著深澗、密林、高山、大河、鬧市、古村和生生死死竭力大喊一樣。
老虎慢騰騰醒了過來,眼皮張開又掉下去,反復(fù)幾次才算睜開。魯智深讓人把酒往老虎鼻子前推了推,老虎抽抽鼻子,聞到了酒味,脖子昂了起來。
魯智深又大喊:老虎,快喝酒,你能喝酒你就是武松,不能喝酒就不是武松!
我本來就是武松!老虎說了一句。
那你喝酒啊,自己爬下來喝!有人喊了句,老虎齜牙一笑,緩緩抬起身子,昂著腦袋,沖著4壇好酒組成的水面深深吸了吸鼻子,發(fā)出一聲溫柔美好的叫聲。然后老虎一躍而起,撲向美酒。
老虎躍起的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身軀筆直,肌肉收緊。每個人都期待著老虎能畫出一道美妙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酒壇前。可是,老虎在原地躍起之后又重重摔了下來,只往前挪了一步左右。于是,虎頭砸在地上,后腿掛在床上,身子斜斜地往地上插去。
有人大喊起來:你們看啊,這只老虎長了4條狗腿!
真的是狗腿耶!
所有人都圍過來,還有更多的人從山上各處往武松的院子里跑來,往屋子里聚攏,往床邊擠。每個人都看到了,龐大的虎軀上真的長出了4條小小的狗腿,帶著緊張和猥瑣從金黃威武的虎毛里伸出來。4條狗腿像4只賴在老虎身上的耗子,努力伸直了也只是粗粗短短的一截。
武松也看到了狗腿,放聲大哭起來,飄到眼前的酒味讓他的哭聲更為凄厲。武松從未當(dāng)著誰的面這樣哭過,哭聲漸漸帶著武松的內(nèi)力和元?dú)猓鸬萌硕ね?。老虎哭著哭著,聲音陡然高了起來,虎頭昂起,一會對著南面,似乎那里有它的熟人;過一會又對著東面,似乎那里還有一大片家業(yè)再也不能拿回來了??抟粫譀_著半空,大家看了看半空,雖然那里什么都沒有,但在哭聲中那里似乎什么都有,只是真假莫辨,越來越淡。
孫二娘莫名悲傷起來,哭了一會突然轉(zhuǎn)身,把所有人都勸開了。大伙樂得離開,再站在老虎面前,會被吵聾的。一個人大喊一聲說:我們吃完飯再來找老虎算賬,所有人隨著喊聲“嘩啦嘩啦”向院子外面走去。
魯智深沒走,他不在乎武松的哭聲,像撥開雜草枯枝一樣把老虎的哭聲扒拉到兩邊,走到老虎眼前,彎腰說:我知道你就是武松兄弟,你說了那么多,別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管你怎么說你都是武松。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點(diǎn)。還有,你不要擔(dān)心自己變成老虎,很多人都變成過其他活物的,也會變回來的,耐心等著,無聊就喝喝酒。
武松一邊哭一邊問:真的嗎?大哥你變成過什么?
魯智深想了想說:我變過好幾次,有一次是蚯蚓,有一次是雀兒,還有一次是蚊子。對了,最近一次是小白兔。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魯智深說著,發(fā)出一陣狂笑。
武松也跟著大笑不已,眼淚鼻涕順著虎口和虎鼻子噴涌而出,在陽光下噴出一道手掌大的彩虹。武松趴在彩虹后面問:真的每次都能變回來?
每次都能。
那要多久呢?武松昂起頭焦慮地問。
幾個時辰吧,或者幾天,有時候更長。我發(fā)現(xiàn),只要不去想這件事,就會快點(diǎn)變回來。魯智深嚴(yán)肅地說著。
武松點(diǎn)點(diǎn)頭,魯智深說:武松兄弟,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跟你講了半天,口干舌燥的,我到前面去喝酒了。
“喝酒”二字說完,魯智深幾乎已經(jīng)走出屋子,武松的喊聲追了上來:大哥,萬一再也變不回來了怎么辦?
魯智深停止腳步,側(cè)身對著武松說:要是真的變不回來,你就安心當(dāng)一只大老虎吧,二龍山這么大,難道還不夠你住嗎?再說附近還有白虎山、桃花山,到處都是名山大川,我覺得做一只老虎比做一個人舒服,兄弟你就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