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獻
離鄉(xiāng)多年,一棵老棗樹的影子常常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
老家村口拐角處的空地上,有一株不知年歲的老棗樹。它歪歪扭扭的樹身足有兩人合抱那么粗,中間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子,常年滲滴出黑色的汁水。樹身上一塊塊的樹皮翻翹著,看到它,讓人想到“飽經滄桑”4個字。扎根于這塊貧瘠的土地,從來得不到人們對它的關心和恩惠,活得是那么艱難,年復一年在蒼涼和辛酸中度日,它卻頑強地活了下來。父親曾經不止一次地嘆息道:你的三叔,就像這棵老棗樹??!
父親的話當時讓我有點茫然,老棗樹怎么能和三叔聯(lián)系起來呢?多少年后回憶起三叔的歷歷往事,我才恍然大悟。
三叔是我的堂叔,在父親的叔伯兄弟當中排行老三。晚年的三叔是一個瘦小的黑老頭,住在胡同的最里面。我每天都會看到他佝僂著身子瘸著腿出門勞作的身影,那一臉的滄桑和漠然的表情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生存不易,三叔的去世更是凄涼。急性腸胃炎,從發(fā)病到去世只有兩天時間。無錢做任何診治,身邊沒有一個人看護,上吐下瀉的兩天,耗盡了他體內不多的能量,最后無聲無息地在他那個又臟又亂、住了一輩子的土炕上閉上了眼睛,年紀才50多歲……
一切是那么寂靜,沒有赤腳醫(yī)生出出進進的忙活,沒有鄉(xiāng)親們來來往往的看望,也沒有咽氣之后親人的號哭,一切靜悄悄的,甚至咽氣的時候他連一聲長嘆都沒有……
這個世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三叔是個苦命人,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落下了殘疾,粗大的膝關節(jié),細小的腿桿,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行動很不方便。由于殘疾和貧窮,三叔一輩子沒成過家,依附他人勞作了一輩子。寄人籬下的心理煎熬和食不果腹的繁重勞動摧殘了他的精神和身體,使他過早衰老離開了人世,給鄉(xiāng)親們留下無限的嘆息。
不知什么原因,自從三叔去世后,老棗樹再也沒有發(fā)芽、長葉,沒有了往年老枝托著新葉的奇妙景觀,粗黑的枯枝伸向天空,與周圍的綠樹婆娑極不和諧。變化來得太突然,也許是老死了吧!這種巧合在迷信盛行的鄉(xiāng)村自然會被人們賦予多種猜測。
不過,凄涼景象并不是老棗樹和三叔生命的全部,在三叔的人生中也有屬于他的短暫風光。他年輕時不胖,但身板很結實。兩只不粗的手臂特別有力,黑紅的長方臉,濃黑的眉毛下眨動著一雙有神的大眼睛,是個機靈健壯的男子漢。
造物主是公平的,三叔雖說自幼殘疾,老天卻給了他一副聰明的大腦和超乎尋常的記憶力。
舊社會農村老百姓窮困潦倒,基本沒有什么娛樂??床坏綀蠹?、聽不到音樂,更沒有電影和電視,規(guī)模大一點的村子的村民們每年能看上一兩出自導自演的地方戲——魯中一帶流行的萊蕪梆子就算不錯了。
冬閑大部分時間,除了白天聚在一起曬太陽就是晚上相互串個門兒拉拉家常。要是能碰上外地來的說書匠又說又唱地聽聽故事,已經是難得的幸運,長了大見識了。
說書匠,那是一個專門的職業(yè)。他們攜帶一件樂器漁鼓——一節(jié)一米來長掏空的竹筒,一端蒙上一層魚皮,斜掛在腰間,不時拍打得嘭嘭作響,用作伴奏的樂器。說書人要具備超強的記憶力和能說會道的語言功夫,不但要記住長篇小說的梗概和情節(jié),還要把枯燥的故事添油加醋講得有聲有色,讓聽眾的情緒跟著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起伏波動。做到了這一點,才不會餓肚皮。
三叔年輕時暗暗喜歡上了這個行當,每次村里有說書場子他總是回回不落,而且坐在最前排,聽得專注認真。說書人的腔調、表情以及動作都是他學習模仿的內容。從這村到那村,一連聽了七八次書,回來竟也在村里說起了在山東一帶最流行的《劉公案》。這是一部講述乾隆年間山東籍大忠臣劉墉與大奸臣和珅斗智斗勇的故事。三叔的說唱繪聲繪色,帶動著聽眾的情緒起起伏伏。而且,講到男歡女愛時也能詼諧幽默,重要的是,聽了三叔說唱的劉公案,聽眾們普遍有一種山東人的自豪感。
誰也想不到一向沉默的三叔還有如此超強的記憶力和流利的語言表達能力。模仿說書,這可不是簡單的事兒,只是,農閑過后,莊稼人又恢復了一年到頭的勞作,愛好讓位給了勞累,三叔又回到了一向少言沉默的狀態(tài)。
在村口空地上自生自滅的老棗樹,沒人給它澆水施肥,沒人為它防害治病,人們對它的關注就是索取。幾十年來它就這樣堅強地存在著,每年春天開出滿樹的繁花,引來無數采蜜的蜜蜂圍繞著樹冠嗡嗡作響,它以自己的艱難向世人傳達著春天的氣息和芬芳。秋天來了,樹下又是孩子們光顧的地方,那一雙雙轱轆轉動的小黑眼珠緊盯著樹上紅彤彤成熟的棗兒,都在想方設法去摘取那一口甜脆,這時節(jié)除了孩子,大人們也喜歡到這里湊熱鬧一飽口福。
生活中的三叔正像這棵老棗樹。
三叔除了記性超群外,還有一項長處是膂力較一般人要大,這或許也是上天對他腿腳不好的一種補償。不管田間什么農活,只要不是跑腿的,三叔的勞動效率肯定會超過一個四肢健全的壯勞力。
20世紀60年代,我們第五生產隊是公社有名的落后窮隊,打的糧食在上交公糧后連社員半年的口糧都不夠,農業(yè)生產隊成了缺糧隊。于是公社派來了一個孔姓機關干部駐隊,加強領導,要摘掉落后帽子。這位干部不了解情況,看到三叔走路一拐一拐的,就把他列入了老弱病殘的行列,勞動一天只給他記八分工(全勞力十分工),三叔只好生悶氣。
一次麥收徹底改變了這位干部對三叔的殘疾印象。
芒種前后的麥收是一年當中時間最緊迫、勞動強度最大、最考驗人的關鍵時刻,莊稼人叫“過麥”。每逢這種時候,生產隊像遇到大事體一樣召開社員大會動員和安排,社員們也各自積極磨好鐮刀,備好捆扎的稻草繩,收拾好自己的手推車。開鐮那天,全體社員不分老幼齊集地頭領取任務。壯勞力都編入收割隊,半勞力做些輔助性活兒,放了假的學生們則組織撿拾落在地里的麥穗。三叔編在收割組,和壯勞力們分得同等的勞動數量——每人收割兩垅小麥。只見社員們緊攥鐮把一字兒擺開,各種準備工作就緒,隊長一聲令下:“開鐮?!?大家爭先恐后地揮舞著鐮刀割麥前進。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的功夫,三叔的進度已經大大超過了齊頭并進的割麥大軍,獨自一人沖到了最前邊,把后邊的社員拉開了十幾米的距離,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返回頭再去幫助落在后面最體弱的人。社員們的眼睛瞟著最前頭的三叔,越干越起勁,他成了割麥大軍的領軍人物。這時候,大家都忘了他是個腿部有殘疾的人;那一刻看得出他的內心擺脫了長期壓抑的自卑,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但是,他仍然沒有多余的語言,只是默默地用行動向眾人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的行動帶動了整個收麥大軍,你追我趕的競賽精神和愉悅情緒彌漫在麥收現(xiàn)場。然后打捆、裝車、運回谷場。整個勞動過程有序快速,原計劃一個上午4個小時完成的工作量,提前一個小時完成。
那位駐隊干部很受感動,晚上的社員大會表揚了三叔,三叔的臉紅到了脖根,坐在麥草上低頭擺弄一截麥稈,就像是個害羞的孩子。
若干年后,三叔的身體日漸衰弱,生產隊照顧他當了耕牛飼養(yǎng)員。
生產隊有5頭耕牛,全隊200多畝春、秋兩季的耕地、耙地和播種都要靠它們來完成。那時沒有農耕機械,耕牛就成了農業(yè)生產的重要生產力。所以,各級政府對耕畜嚴加保護,不允許隨意傷害和宰殺,這5頭牛是生產隊的寶貝,不能出現(xiàn)任何差錯。
老飼養(yǎng)員張大爺,在一場來勢兇猛的流行性感冒中去世了,隊長選來選去,就讓三叔接了耕牛飼養(yǎng)員的活兒。一來三叔做事認真勤快,5頭耕牛有了放心的人照看;二來也算照顧了這位身體日漸衰弱的殘疾老社員,使他不至于每天瘸著腿來回跑路下大田。
三叔做了飼養(yǎng)員,很是盡心盡力。他知道,這是生產隊在照顧他,他要把幾頭牲口伺候好,把它們養(yǎng)得壯壯的,好去完成繁重的勞動任務。夏天,他把草選了又選,生怕牲口吃了變質的鮮草鬧肚子。冬天,他用鍘刀把整個麥草垛的麥穰鍘切得短短的,和豆秸稈花生藤混合勻儲存起來,喂牲口時,用水把干草打濕拌勻才放進槽里,讓牲口吃著不費勁又好消化。每年農忙季節(jié),又向隊里申請到一部分豆餅給耕牛加喂精料。不出半年,5頭耕牛體寬膀圓,干起活來渾身使不完的勁。上下工的路上,5隊的耕牛個個膘肥體壯,比起其他生產隊的要風光多了。
誰知這樣的效果也會引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事,5頭牛當中黑犍牛身體最壯,脾氣也最大,時不時調皮不聽話地蹦跳一番。這天下工回圈,路遇鄰隊的一頭母牛,黑犍牛掙脫韁繩追逐母牛,眼看就要踩踏到一群玩耍的孩子,危險時刻,只見正在井臺上打水的三叔不顧腿疾一顛一顛地飛奔而來,緊緊抓住黑牛的韁繩不放,奔跑的黑牛把他拖了三十幾米才停下來。一場驚險過去,孩子們沒傷著,可三叔的膝蓋卻流下了兩道鮮血——腿骨骨折了!殘疾再加骨傷,給三叔帶來的傷害和打擊不是一般的。事后,娃娃們的父母結伴帶著雞蛋去看望躺在土炕上養(yǎng)傷的三叔,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關鍵時刻,他用自己的善良和勇敢贏得了別人的尊重和感激。
40歲以后,三叔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20世紀60年代初的那場饑荒幾乎要了他的命,他依附哥嫂生活,哥嫂沒了,他順理依附侄兒和侄媳。寄人籬下的生活更加重了身體的衰弱——他是個愛面子的人,飯桌上,多數情況下他吃不飽肚子。繁重的勞動使他的身體常常透支,除了日漸消瘦之外,不會有其他的結果。這種消耗應該是致三叔過早離世的元兇,可當時又有什么辦法呢?
在三叔離世30多年后,他的侄兒也步入了老年,無兒無女,獨自度日,似乎他又要重復三叔的老路??墒牵?0多年的改革開放,國家已經實現(xiàn)了小康社會。政府每月給60歲以上的農村老人發(fā)放一份養(yǎng)老費,生病了還有醫(yī)療補助,老兩口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不用像三叔當年那樣生活完全要依附別人。無憂無慮的老兩口享受這份晚年幸福時,沒有忘記苦命的三叔。每年在他的忌日,他們都要特意去墳頭祭奠一番,說三叔活著的時候沒享過一天福,死了要讓他得到些補償。
老棗樹枯死后的村口空地,后人又栽上了一棵榆樹。30多年后小榆樹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春天掛滿了一串串綠色的榆錢,一陣風襲來榆錢兒飄飄灑灑地落滿一地。比水桶還粗的主干撐起了茂密的樹冠,炎熱的夏季它可以為人們遮擋住炙熱的驕陽,粗長的樹干可以為人們提供建房的木材??墒?,到了金秋十月,當紅彤彤甜脆的棗兒綴滿枝頭的時候,村民們怎么也忘不了那株老態(tài)龍鐘的老棗樹,它的影子已經深深地鐫刻在了人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