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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臺會

      2020-11-28 07:19馮偉
      遼河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井臺蒲草大隊長

      馮偉

      在蒲草,到了臘月廿三就算是進(jìn)年了,一家家殺豬宰羊做著過年的準(zhǔn)備。好在小年的前一天落了一場大雪,北風(fēng)也颼颼地刮個不停,每家準(zhǔn)備的年貨還能放得住。這一天,蒲草的何三賴家也殺年豬,他大清早就擔(dān)著兩只空水桶到大隊部來挑水。

      當(dāng)時蒲草大隊就這么一眼井,在大隊部的院外。離井口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棵又粗又高又大的槐樹。這樹有些年月了,看上去很有風(fēng)骨。雖說冬天樹冠已經(jīng)沒了葉子,枝丫卻依舊在那兒迎風(fēng)傲雪,很是強(qiáng)勁地支撐著一片藍(lán)天。那較粗的枝丫直挺挺地伸展著,像一只手,迎客松般托著太陽從東方升起。在一根樹枝上,用鐵線吊掛著一截被稱為“鐘”的有些生了銹的鋼軌。在懸掛鋼軌的連接處插著一根手指粗細(xì)的鐵棍,是用來敲“鐘”的。在井的北側(cè),正對大隊部的院門是個大大的場院。這個季節(jié)是沒人打場的,場院的西側(cè)有四堆小山般大小的玉米秸垛。那玉米秸兒已經(jīng)不是綠色的了,黃得發(fā)黑,此時已被大雪給封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何三賴挑著水桶,空水桶被北風(fēng)刮得左右搖擺不停。當(dāng)然他何三賴也被風(fēng)吹得覷瞇著眼,一只胳臂壓著扁擔(dān),攥著拳,捂著嘴,擋著風(fēng);另一只手放在褲兜里,腋下還夾著一柄小洋鎬。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棉襖棉褲,腰間還勒了一截麻繩。棉鞋也是黑的,卻不是那么干凈,落著灰土和斑斑點點的污漬。帽子是狗皮的,護(hù)耳沒有放下來,在頭的兩側(cè),翅膀般隨風(fēng)呼耷著,像是要飛。

      何三賴來到井臺,放下兩只空水桶,將扁擔(dān)戳在院墻旁,拿過小洋鎬,先將亮滑的結(jié)冰井臺刨出一片供人站腳打水的麻面兒來,免得打水的人滑倒或是掉進(jìn)井里。這是蒲草人不成文的習(xí)慣,只要到了冬天,只要有冰雪,最早來井臺挑水的,必須將封凍了的井臺刨出一塊能站穩(wěn)腳的空地兒。何三賴今天不僅起得早,心情也很好,他家終于也能殺一頭豬過年了。何三賴很是認(rèn)真地一鎬一鎬地刨著井臺上的冰面。那尖硬的鎬尖兒和厚厚的冰層撞擊著,綻放出美麗的冰花兒來,剎那間在他覷瞇著的眼前一開一滅,一滅一開,亮晶晶的,如同一束束顏色相同大小不等的煙花燃放在井臺上。也就幾分鐘的光景,何三賴將井臺走人的地方刨出一條梯形的過道來,然后開始打水。

      井臺很亮,結(jié)著厚厚的冰。那本是很寬闊的井口,被漸漸封凍了的冰給遮掩得有些窄小。井臺上的冰是亮的,井口處的冰卻亮得發(fā)白,并有冰柱懸掛在井口的井壁上,看上去讓人謹(jǐn)慎。何三賴小心翼翼地走上來,站穩(wěn)腳,想用手去夠纏在轆轤上繩頭處的鐵鉤子,這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井繩并沒有在轆轤上纏著,而是垂直掉進(jìn)了井里。何三賴便伸過右手抓住冰涼的轆把往上搖。開始還很輕松,可越搖越沉,仿佛有個很重的東西掛在了上面。何三賴納悶兒,什么東西這么沉?他覺著一只手很難將重物提起,便懷疑著,抻著脖子往井里看。井太深,井口窄小,黑咕隆咚看不見。只好又伸出左手,用雙手奮力繼續(xù)往上搖。搖著搖著,終于搖上來了。何三賴一看,竟是一具尸體。何三賴大吃一驚,嚇得立刻松了手,轆轤便以極快的速度往回轉(zhuǎn),直到他提上來的尸體又沉落到了井里,那旋轉(zhuǎn)的轆轤才戛然而止。

      何三賴驚恐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在井口邊呆愣了一會兒,猛地緩過神兒來,慌忙離開井口,不小心絆倒了一只水桶,將水桶踢得老遠(yuǎn),自己也隨之摔滾了出去,又不顧一切地爬起來,跟頭把勢地跑到那棵槐樹下,拿過那根鐵棍用力敲鐘,聲嘶力竭地喊,不好了!死人了……

      這時的太陽剛剛出來,整個蒲草被朝霞籠罩著。由于前一天下了雪,四野潔白一片,一家家煙囪冒出的煙在靜靜的村莊上空裊裊地升騰著。也說不清是誰第一個聽到何三賴敲的鐘響??呻S著一聲聲急促的鐘聲傳來,整個蒲草的人也就聽到了。聽到了就納悶兒,這是干啥呀,這么早,敲什么鐘?可鐘聲仍然不絕于耳,而且一聲緊跟著一聲,便覺著有不祥的事情發(fā)生了。村民們趕忙扔下手中的活,或是從被窩里爬起來,向大隊部奔去。

      蒲草村形同巨掌,大隊部正設(shè)在掌心的位置。大隊部的后身是座被稱作“奶頭山”的山。山不是很高,卻很寬長,有四條山溝,像從“奶頭山”流下的奶痕。山溝的兩側(cè)稀稀拉拉坐落著百十戶人家。只要有人敲鐘,那鐘聲便流水般漫向山溝,再從山溝的上空溢出。離大隊部約二百米外是一條叫響水的河。河的腰身很細(xì),很圓潤,酷似女人的腰姿,沒頭沒尾地舒展在奶頭山腳下。水很清澈,由東向西潺潺而去。

      隨著急促的鐘聲,村民們大多都到了。來到了槐樹下,村民們見是何三賴在敲鐘,難免有些失望。何三賴的敲鐘并沒有停,只是速度放慢了,力氣也小了,鐘聲也沒那么大了。大隊長楊廣軒也來了,見是何三賴在敲鐘,上去一腳將何三賴踢倒在雪地上。何三賴戴的狗皮帽子滾得老遠(yuǎn),露出光禿禿的頭來。大隊長楊廣軒吼道,何三賴,敲什么敲?這鐘是你敲的?何三賴坐在地上,臉色是青的,雙手凍得通紅。他喘著粗氣,驚恐著,不說話。楊廣軒又踢了下何三賴的屁股問,誰讓你敲的?敲鐘干啥?何三賴坐在地上,咽了口唾沫,然后一口寒氣從嘴里噴了出來,瞅著大隊長,用手指著井,結(jié)巴地說,井……井里有人!在場的人聽了猛地一驚,呼啦一下,涌向井口。

      當(dāng)尸體再次從井里被提上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人們在晨光的照耀下,看著被打撈上來的人,不禁又是大吃一驚,這不是李美芳嗎?

      在蒲草大隊,甚至在整個黃嶺公社,可以說沒有不熟悉李美芳的。李美芳是上海知青,不僅人長得漂亮,品行也很端正,深受村民的愛戴。李美芳出生于醫(yī)生世家,父親母親,包括她的爺爺奶奶都是行醫(yī)的。要不是上山下鄉(xiāng),她可能也跟著行醫(yī)了。李美芳小的時候就跟在爺爺奶奶身邊,耳濡目染,日久天長也就學(xué)了一些給人看病的本領(lǐng)。原本是想考醫(yī)學(xué)院的,趕上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也就來到了蒲草。開始李美芳和那些知青們一樣每天到地里干活兒,后來村民知道了李美芳有給人看病的本事,大隊長楊廣軒就在大隊部設(shè)了個醫(yī)療站,讓李美芳專門負(fù)責(zé)給村民和知青們看病。村民和知青們有個頭痛腦熱小病小災(zāi),省得跑十里外的公社衛(wèi)生院了,到李美芳這里都能得到解決。李美芳也就成了村醫(yī),不用再下地干那些農(nóng)活兒了。

      李美芳的死,很多人都不理解,這么好個姑娘怎么會死呢?可知青死了,不同于村里老百姓,人家是城里人,是響應(yīng)號召來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不是小事情。消息很快就傳開了。特別是大隊長楊廣軒更不敢隱瞞,只好上報公社。公社聽說知青死了,這還了得?立刻上報縣里,縣里上報市里,然后和公安機(jī)關(guān)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來蒲草調(diào)查。不曾想的是,很快調(diào)查明白了,他們在李美芳的醫(yī)書中發(fā)現(xiàn)一封遺書,大概意思,是蒲草大隊長楊廣軒的兒子楊天下強(qiáng)奸了她。

      蒲草大隊是由黃嶺、茅崎、蒲草三個小隊組成的,大隊長是蒲草的楊廣軒。在蒲草,楊姓占村民總數(shù)的百分之七十還多,屬于大戶人家。楊廣軒能當(dāng)大隊長,源于他的父親是老革命,加上他是村里的唯一黨員,接父親的班,當(dāng)上了大隊長。已經(jīng)干二十多年了。楊廣軒的兒子楊天下自然是根紅苗正,在公社的人保組工作。

      楊廣軒的兒子楊天下被公安局的人帶走的那一天,轟動了整個蒲草。那是臘月廿六的下午,村民們正忙著準(zhǔn)備過年。有人看到蒲草大隊長楊廣軒家來了兩輛警車,把楊廣軒的兒子楊天下給帶走了。人們一傳十,十傳百,知道楊天下出事兒了。楊天下被帶到公安局,經(jīng)過審訊,承認(rèn)是自己強(qiáng)奸了李美芳,可不承認(rèn)李美芳是他殺害的。公安機(jī)關(guān)只好把案子移交給了檢察院,檢察院經(jīng)過重審,依然沒有效果。沒辦法,案子被移交到人民法院。人民法院核實,楊天下強(qiáng)奸罪名成立,害人致死沒有證據(jù)。合議結(jié)果,李美芳屬于自己將自己拴到井繩上,然后投井自盡的。

      消息傳到了蒲草,蒲草的村民并沒感到意外。大隊長楊廣軒的兒子楊天下喜歡李美芳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楊天下是個有家室的人,兒子都十幾歲了。楊天下有事沒事經(jīng)常到村醫(yī)療站來看李美芳,今天說頭痛,明天說肚子痛,后天就說屁股痛,反正他病的位置是從上身到下身,最后疼到了那個位置。楊天下那種自上而下的病把李美芳弄得很尷尬。李美芳明白楊天下是什么意思,得罪不起他,人家是公社人保組的人,只能是見他來了就躲,或是去青年點,或是上誰家串串門兒,不想見楊天下。可楊天下是個厚臉皮的人,不厭其煩地往醫(yī)療站出溜,弄得李美芳很無奈。時間久了,村民們也就知道了。李美芳一個下鄉(xiāng)知青,不僅不敢得罪楊天下,也不敢得罪大隊長楊廣軒,只能是偷偷地跟一些人訴苦。村里人聽了,便在背地里議論,說楊天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李美芳死了。李美芳的家人從上海來到了蒲草。不僅父母和親屬來了,相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和家鄉(xiāng)的公安人員也來了,來這里查事情的真相。最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相同的,被害人屬于遭強(qiáng)奸后自殺。李美芳的家人只能在無比痛苦中將女兒接走了。臨走的那一天,全村人都來相送。村路上,山坡間,河兩旁,送行的人胸前戴著白花兒,排著長長的隊伍,流著淚,揮著手,跟李美芳告別……

      年,照常過,村民們該吃肉吃肉,該包餃子包餃子。可他們的內(nèi)心并不是那么快樂,他們想念李美芳。

      這個年,大隊長楊廣軒也沒有過好。兒子楊天下被抓走了,兒媳婦羞愧難當(dāng),領(lǐng)孩子回了娘家,而且揚言要跟丈夫離婚。家里只剩下楊廣軒老兩口和一個閨女。這一年,村里請他這個大隊長吃飯的人也少了。楊廣軒心里很憋屈。以往過年,村里的哪一家殺年豬不得請他吃一頓?不僅吃,還要帶回家來一些。今年卻大不相同了,即便有人請,他楊廣軒也沒臉去。他把一切怨氣都?xì)w罪到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楊天下身上。原本兒子在公社人保組工作,是他楊家的榮耀,做夢也沒曾想能惹出這么大個禍來。是兒子把這個不愁吃,不愁穿,風(fēng)光無限的家給毀了。不僅把他這個做爹的毀了,也把他老楊家的大家族的名聲給毀了。還沒到過年,在臘月二十八這一天,大隊長楊廣軒就病倒在炕上。

      村民們雖說沒有忘記李美芳,可日子還是要過,年還是要過。他們穿新衣,放鞭炮,茶余飯后免不了提到死去的李美芳。想李美芳的音容笑貌,念叨李美芳活著的時候?qū)λ麄兊暮?。大年三十,在吃年夜飯之前,個別村民還到井臺上給李美芳上了供,燒了紙,然后把那些能吃的東西都扔到了井里,讓李美芳去吃。要說蒲草最想念李美芳的有那么幾個人,何三賴、蔣琴和蔡慶,都是受恩于李美芳的。李美芳不僅給他們的親人治過病,在經(jīng)濟(jì)上還有多多少少的幫助。特別是何三賴,把整個豬頭、四個豬蹄兒,還有一個豬尾巴都拿到井臺上來,邊上香嘴里邊念叨著,說我不應(yīng)該第二次把你丟到井里,可我確實嚇壞了。自從何三賴發(fā)現(xiàn)井里的李美芳,就常常做噩夢。他總是能夢見李美芳被從井里撈上來的情景,一身女軍裝,胸前佩戴著毛主席的像章,烏黑的秀發(fā),襯著一張蒼白的臉。蔣琴也來到了井臺,她也擺了供品。她不能忘,她的胃寒病就是李美芳給治好的。蔡慶也來了,他領(lǐng)著自己的母親,來看李美芳。老太太的哮喘病也是李美芳給治好的。老人家邊燒著紙邊說,姑娘,一路走好啊……

      蔣琴在公社的成衣鋪上班,這里每天都有村民們來來往往,閑坐閑聊。在蒲草,每逢夏天,村民們喜歡到村部的老槐樹下乘涼,玩耍;冬天太冷,他們就要聚到成衣鋪這里來,東家長西家短,嘮起來沒完。自從李美芳死后,話題就轉(zhuǎn)到了李美芳的身上。人們帶著惋惜,帶著想念,也帶著對大隊長的兒子楊天下的憎恨,來議論李美芳的死。有的說楊天下活該,判他死刑也不為過。有的說,媳婦要跟他離婚了,這個家妻離子散了。有的說,他不僅敗壞了他自己家的名聲,也敗壞了他們楊氏家族的名聲……于是,楊氏人聽了就跟著臉紅。

      楊廣軒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過了個年,在正月十六的這一天,從炕上爬起來,來到槐樹下,又敲響了那個象征著權(quán)威的鐘。楊廣軒站在樹下,兩腳叉開,披著衣服,一手掐腰,一手敲鐘,那有些尖刻、刺耳的鐘聲帶著他大隊長的威嚴(yán)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想給全村人開個大會。

      村民們在年味兒還沒有完全散盡的氣氛中,聽到了鐘響。這是李美芳死后的第二次鐘聲,也是新一年開始的第一次鐘聲。村民們聽到鐘聲,立刻想起了李美芳,心驚了一下,想,還沒出正月,又敲鐘干啥?村民們知道他們的大隊長很喜歡開會,而且每次開會必須自己敲鐘,每一次敲得都很賣力。他覺著鐘聲就是他的權(quán)威,就是他老楊家在蒲草的大家族的象征……村民們便在一種抱怨和無奈中來到了槐樹下的井臺旁。

      會計楊立志見村民們來得差不多了,就說,大隊長讓你們到村部的屋里開會,你們都站在井臺上干啥?村民們看了一眼楊立志,沒動,依舊圍著井站著。楊立志重復(fù)道,天太冷了,隊長讓你們到大隊部的屋子里去開會。只聽有人說,你讓他出來開吧。會計楊立志沒明白,問,為啥?沒人搭理他。楊立志只好又返回大隊部,對楊廣軒說,他們要求在井臺上開會。大隊長楊廣軒看了眼會計楊立志,將手中的煙頭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了一腳,走了出去。

      還是在正月里,外面依舊很冷。楊廣軒來到大隊部院墻外,看了眼站在井旁的村民,就明白村民是什么意思了。這是他楊廣軒從李美芳死后第一次來到井旁。他先是干咳了一聲,然后又將自己披在身上的大衣往肩上聳了那么一下,上了井臺。

      楊廣軒站在井臺上,先是往井口里望了一眼,然后看著村民。村民們也看著楊廣軒,這才幾天的光景,隊長就瘦了一圈兒。心想,這個年他是不會舒服的,兒子被人抓走了,兒媳婦回了娘家,他這個平時極要面子的人怎么會好過?只聽楊廣軒說,我先給大家拜個年吧。本應(yīng)該是過年了,去各家走走,可家門不幸啊,出了個逆子,敗壞了我老楊家的名聲,也敗壞了咱蒲草的名聲……說著又干咳起來,而且咳起來沒完。村民們在一旁看著,覺著大隊長怪可憐的。蔣琴說,有啥事兒你就說吧,那些事兒都過去了,大冷的天兒,又敲鐘干啥?楊廣軒臉咳得通紅,緩了緩,又說,今天就一件事兒,我想問問大家,這口井的水你們吃不吃了?如果吃,請不要再往里扔?xùn)|西了。村民們互相看了看,沒有誰回答。楊廣軒又說,按說這井從前也是淹死過人的,大伙都知道,可也沒耽誤大伙吃水呀。人撈上來了,把井淘一淘,該吃吃,該喝喝嘛,水不黵人。干啥都要到那么遠(yuǎn)的河里去挑水?何三賴說,一挑水就想起了李美芳,心里不好受。這句話讓楊廣軒很尷尬。楊廣軒就看了眼何三賴,心說,就你引起來的,你要不發(fā)現(xiàn)井里有人誰知道?可又覺著這話有些說不通,他何三賴不發(fā)現(xiàn)井里的人,別人打水也會發(fā)現(xiàn)的。這時,會計楊立志說,不是都過去了嗎,過去了就過去了。明天把井淘了,該吃水吃水。有人又說,過不去呀,心里這道坎兒過不去。會計楊立志說,人不是撈上來了嗎,人也不在井里,有啥過不去?蔣琴說,不是喝水過不去,是感情過不去。李美芳的魂兒還在井里,我們不能打攪她,讓她好好安息在這兒吧。村民們突然議論起來,是,不能驚動李美芳的魂兒,就讓她好好安息吧。楊廣軒突然說,你們要是不喝這口井的水,我就把井填了。村民們聽了楊廣軒的話都愣了。他們相互對望著,然后去看他們的大隊長楊廣軒。蔣琴說,你要是敢填井,我就敢把你家房子給點了!你信不信?又有人說,你要是敢填井,我們就去公社告你。就這么一眼井,你還給填了,讓我們吃啥?會計楊立志說,你們不是不吃嗎?蔣琴說,吃不吃是我們的事兒,填井不行!對,不行!眾村民異口同聲。這時,婦女主任楊美娟在大隊部門口喊,隊長電話。楊廣軒聽罷,看了眼村民,手一揚,說,散會!

      大隊長楊廣軒想填井的事兒,引起了村民的高度重視,也是村民們始料不及的,他們做夢也不敢想大隊長要把井填了。村民們散會往回走,紛紛議論個不?!?/p>

      有些村民開完會沒有回家,來到了成衣鋪,繼續(xù)說大隊長填井的事兒。何三賴說,咱們絕不能讓他們把井填了,那樣的話咱對不起李美芳。蔣琴說,他不敢,他只是嚇唬咱,讓咱吃井里的水。何三賴說,楊廣軒什么事兒都能干出來,還是小心一些好。蔣琴說,你們可是親戚,怎么向著咱們外人說話?何三賴說,人得講理,不講理,天王老子也不行。有人說,你不怕大隊長給你小鞋兒穿?何三賴說,吹牛,他當(dāng)這么多年大隊長,也沒說照顧過我。有人說,咱們還是成立個護(hù)井隊吧,晚上輪流值班,看著點兒。蔣琴說,怎么看呀,大冷的天兒。何三賴說,咱們可以去大隊部住,反正大隊部晚上也沒人。蔣琴說,大隊部不安全,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要我說你們就藏在場院的玉米秸垛里,離井還近。有的說,我看行。于是,村民們自發(fā)地找了幾個年輕人,成立了護(hù)井隊。

      護(hù)井隊由十四個人組成。村民們推薦何三賴為護(hù)井隊長。何三賴當(dāng)仁不讓,把十四個人分為七組,每組兩人,七天一輪。

      第二天,大隊長楊廣軒找人開始淘井。由于過年時村民們祭奠李美芳,上完供,有的把祭品扔到了井里,肉、白菜、豆腐、粉絲、饅頭,還有酒,有的把煙也扔了進(jìn)去。井水就很臟,什么東西都有。水泵抽、人淘,弄了大半天才算淘干凈。淘井的時候,有的村民在一旁看著。他們把從井里淘出來的給李美芳的祭品都放到一起,埋到了老槐樹下。

      楊廣軒看著村民的舉動,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僅想起了李美芳,也想起了在蹲監(jiān)獄的兒子。他想,這回井淘干凈了,村民們該吃井水了。不曾想的是,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人來井里挑水。楊廣軒就很生氣,找來會計楊立志,問,你看這眼井怎么辦?井都淘了,他們還不吃井里的水。舍近求遠(yuǎn),吃河里的水,也不是個事兒呀。我想動員一下咱們老楊家的人先來吃井里的水。時間長了,大伙也就都來吃了,事兒也就過去了。會計楊立志說,管他呢,不吃就不吃,神不知鬼不覺,把井給它填嘍,他們知道也晚了。楊廣軒還是有些猶豫,說,我怕激起民憤,這個時候填井,容易引起眾怒,還是先開個家族會議吧。

      當(dāng)天晚上,大隊長楊廣軒在自己家,給他們老楊家偷偷開了個全族會議。

      一家一個代表,七十幾個人擠了滿滿三屋子。雖然都是楊姓,但是輩分不同,年齡差異自然也就很大。按輩分,年長的在炕上坐著,年少的在地上站著。楊廣軒坐在自家的炕頭上,披著棉襖,抽著煙。會計楊立志擠上炕,對楊廣軒說,叔,人來得差不多了,啥事兒,你說。楊廣軒像是有些難以啟齒,說,井都淘干凈了,我就問你們都吃不吃那口井里的水?在場的人誰都不說話。楊廣軒掃了他們一眼就明白了。又說,不就是掉里一個人嗎,以前又不是沒掉過,該吃水吃水唄。還是沒人說話。楊廣軒又說,說白了吧,這不是簡單的吃水問題,是涉及到我們老楊家的聲譽(yù)問題。難道那口井就成了我們老楊家的罪證不成?咱們越不去吃水,村里人就越忘不了我兒子這件事兒。我兒子的罪證,也是我們整個家族的罪證,一旦因為這件事兒我這個隊長被拿下去了,落到了外姓人手里,對你們還有什么好處?憑良心說,自從我當(dāng)隊長,對你們都怎么樣?當(dāng)兵、蓋房、要房基地……處處照顧你們,要不是我當(dāng)這個隊長,誰能辦了這些事兒。這時一家的侄子說,叔,不是不想吃井里的水,就是感情過不去。一到井口就想起了那個李美芳。不忍心打井里的水,怕驚了她的靈魂。李美芳救過咱家孩子的命,那次咱家孩子把一玻璃球卡在嗓子里,要不是李美芳救得及時,孩子就沒命了。又有人說,就是,我媽的肺氣腫都是李美芳給治好的,要不早就死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騷動起來,說起李美芳的好。楊廣軒聽了,也知道李美芳活著的時候給他們一家家做了不少的事情。屋內(nèi)亂了一陣,然后又靜下來。房間里人多,抽煙的人也多,滿屋子煙氣罡罡的,看人很模糊……

      會,不歡而散。最后大隊長楊廣軒把會計楊立志留了下來。

      風(fēng)輕云淡,正是陰歷二月份的日子。這一季節(jié),晚上天黑得早,護(hù)井隊的人按部就班地護(hù)著井。這一天正趕上何三賴和蔡慶在護(hù)井值班。他們貓在大隊部場院的玉米秸垛里,閑聊著,聽著井旁的動靜。上半夜一晃兒就過去了。兩個人開始聊得挺歡,可聊著聊著就困了。蔡慶說,都幾天了,也沒人來填井,他們不會來了。何三賴說,萬一要來呢?昨天晚上他們老楊家開了全族會議,就是研究吃井里水的事兒。誰都沒說吃不吃,楊廣軒很生氣。蔡慶問何三賴,那咱們就這么天天守著,得守到啥時候是個頭?何三賴說,守到他們來填井的時候。又說,這才幾天,你就屁了?我當(dāng)兵的時候,站崗放哨,偵查敵情,家常便飯。蔡慶說,你不困呀?何三賴說,困也得忍著。他們一旦把井填了,咱對不起死去的李美芳。于是,兩個人又開始回憶李美芳活著時對他們的好。何三賴說,我從前不刷牙,是跟李美芳這些知青們學(xué)的怎么刷牙。蔡慶說,這些城里人給咱們帶來了好多樂趣。他們會唱會跳,會穿會戴,我穿紅腿褲就是跟他們學(xué)的。何三賴說,我穿的紅腿褲就是李美芳給做的。她不僅心眼兒好,手還巧。蔡慶說,她還送給我妹妹一套軍裝呢……

      大隊部很靜。老槐樹在月光下是一個龐大的剪影。四野沒有蟲鳴,更沒有犬吠,仿佛一切都死去了。

      何三賴和蔡慶又聊了一會兒。蔡慶咧開大嘴,困頓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咱們抽根煙吧,我困得受不了了。何三賴說,找死呀,把玉米秸垛點著了怎么辦?再說,咱這一抽煙,還不得讓人發(fā)現(xiàn)?蔡慶問,應(yīng)該是下半夜了吧?何三賴看了看月亮,說,差不多,兩點多吧。蔡慶說,不能來了,要來早來了。我瞇一會兒,有事兒你叫我。何三賴說,長一身肥膘,就知道睡。你睡吧,我盯著。蔡慶迷糊了。何三賴警覺地窺探著外面。

      又過了一陣子,何三賴也有些迷糊了。他剛剛打了個盹兒,便聽見有聲音傳來。何三賴就是一驚,他捅醒蔡慶,說了聲,來人了!蔡慶立馬精神起來。兩個人從玉米秸垛里往外望,果然看見五六個人,推著三輛手推車向井旁走來。何三賴和蔡慶警覺起來,悄悄地觀察著。只見六個黑影,推著車來到井前,正在要往井里扔石頭的時候,何三賴大吼一聲,住手!便從玉米秸垛中沖了出來,邊跑邊對蔡慶說,我去敲鐘,你阻止他們!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悅耳的鐘聲劃破夜空,驚醒了酣睡的人們。村民們聽到鐘聲,感到大事不妙,慌忙地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衣服,沖出家門。

      一會兒工夫,大隊部,槐樹下,井臺旁都站滿了人,村民們議論著,指手畫腳……

      大隊長楊廣軒和會計楊立志也來了。他們聽到鐘聲,從夢中醒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出事兒了。還沒等楊廣軒從家里出來,會計楊立志已經(jīng)破門而入了。楊廣軒看著楊立志問,怎么回事兒?會計楊立志搖頭說,不知道呀!楊廣軒問,我讓你安排的事兒呢?楊立志說,安排完了,說是今天晚上辦。楊廣軒氣憤道,糊涂!走出家門。楊廣軒來到大隊部,只見人頭攢動,手電的光亮閃閃。他走上前來,問,又是誰在敲鐘?婦女主任楊美娟跑上來,說,是何三賴敲的。楊廣軒氣憤道,怎么又是他?敲鐘干啥?死娘了!楊美娟說,有人要填井!楊廣軒問,填井?填什么井?誰讓填的?楊美娟說,不知道,人跑了。楊廣軒這才松了一口氣,對會計楊立志說,查!一定把人查出來!

      真正的春天來了。人們懷著對春天的渴望,開始種地,期待著秋天的收獲。當(dāng)然,也過著跟前一年大致無二的日子。可在大隊部的井臺上仍然沒有人在這里挑水。隊長楊廣軒每次到大隊部,都要向井臺的方向看上一眼,心事重重。

      楊廣軒的兒媳婦是在楊天下被判刑后離的婚。楊天下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罪名有兩個,強(qiáng)奸罪和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罪。對于李美芳是自殺,還是被別人拴到井繩上再推倒井里,始終是個謎。離婚的時候楊廣軒硬是把孫子要了下來,兒子不行了,孫子他一定得要,他把希望寄托到孫子身上。他楊廣軒不能后繼無人。兒媳婦先是不同意把孩子留給楊家,后來娘家人做了工作,說年紀(jì)輕輕的,帶個孩子還怎么嫁人?兒媳婦雖說舍不得孩子,最終還是放棄了。

      大隊部外的井臺上仍然無人打水,就是楊姓的人也不來。全村人都去離村部二百米開外的響水河里挑水吃。這么一弄,楊廣軒家也沒法吃井里的水了。楊廣軒一家是很難將井水吃干凈的。無奈,也得去吃響水河的水。從表面上看,村部的井沒人動了,楊家的那塊“瘡疤”似乎也被封存了,沒人再看了??稍陧懰舆@里打水的人,是每每都要想起或是提起李美芳的。他們每提起一次,老楊家的傷疤就被掀開一次,那種疼痛永遠(yuǎn)都不會愈合。

      清明節(jié)到了,村民們沒有任何組織地又來到了井旁。他們拿著祭品來看李美芳,整個井臺上擺滿了鮮花和供品。楊廣軒家被逼無奈也來了,是楊廣軒的老婆來的,擺了供品,還上了香。楊廣軒在大隊部看著,心情很不好。突然對會計楊立志說,我想把大隊部搬了。

      正在楊廣軒想搬大隊部還沒實施的時候,公社趙書記把他叫去了,讓他把蒲草書記兼大隊長的位置讓出來。楊廣軒問,為啥?趙書記說,不為啥,就因為你那個兒子,影響太壞。楊廣軒說,可他已經(jīng)伏法了,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趙書記說,怎么沒關(guān)系,他還是你的兒子吧,你再干下去,工作還怎么進(jìn)行?也不服眾呀。楊廣軒心里恨著兒子,也恨著眼前的趙書記,可又不能反駁,就在那默不作聲。趙書記又說,你推薦一個人選吧,你們村不能沒有隊長。楊廣軒說,黨員沒有了,蒲草就我這么一個黨員。咱們的黨支部是由黃嶺、茅崎、蒲草三個小隊的三個黨員湊成的黨支部,你們不讓我干了,就少一個書記。趙書記說,那你就推薦一個小隊長,有能力,群眾基礎(chǔ)好,有工作經(jīng)驗的,不是黨員也行。支部書記可以讓公社的組織委員先兼著,將來有合適的人選再補(bǔ)上。楊廣軒就推薦了現(xiàn)任大隊會計楊立志。

      這一天楊廣軒回家喝了酒,邊喝邊罵自己的兒子,還罵公社的趙書記,說趙書記卸磨殺驢,他忘記了他的父親當(dāng)年從戰(zhàn)場上是被他楊廣軒的父親給救回來的。可罵歸罵,事情終歸出現(xiàn)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便又開始罵自己的老婆,罵老婆養(yǎng)了個敗家兒子。老婆也不敢言語,一個勁兒地在廚房炒菜。楊廣軒罵夠了,又讓老婆去找會計楊立志。楊立志來了,見大隊長在喝悶酒,就問,叔,咋了?楊廣軒說,沒咋的,我推薦你當(dāng)咱們村的小隊長了。楊立志看著自家的叔叔楊廣軒,說,叔,你是不是喝多了?楊廣軒說,多什么多,我那個兒子不是出事兒了嗎,我這個大隊長讓人給擼下來了,推薦你了,當(dāng)蒲草的小隊長。楊立志說,叔,這怎么成,我當(dāng)個會計還湊合,當(dāng)隊長不行。楊廣軒說,怎么不行,難道你還想把這個隊長讓給外姓人嗎?楊立志便不再說話。楊廣軒說,趕緊上來喝酒!

      三天后,公社的組織部門到蒲草給全體村民開會,宣布楊立志正式上任。

      蒲草的村民對楊廣軒從大隊長的位置被拿下來,和楊立志任蒲草的小隊長并沒感覺出什么驚訝。無論是楊姓的人還是其他村民,對楊廣軒和楊立志的評價,一個五八,一個四十,沒什么大的區(qū)別,是那種豺和狼的關(guān)系。當(dāng)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宣布完的時候,村民們在“換湯不換藥”的謾罵聲中散去了。他們又來到了成衣鋪,把話題從楊廣軒的身上,轉(zhuǎn)到了楊立志身上。全村人都知道楊立志是楊廣軒的親侄兒,四十三歲,原本是中學(xué)的地理老師,因猥褻女學(xué)生,被學(xué)校開除了。又因為人精明,會精打細(xì)算,寫了一手好字,楊廣軒就讓他到大隊部當(dāng)了會計,一干就是十七年。楊立志人聰明,鬼點子也多,人送綽號“楊小鬼兒”。

      楊立志上任第一天就來到了楊廣軒的家,請教叔叔這個隊長應(yīng)該怎么干。楊廣軒見侄子沒有過河拆橋,還念著自己的好,就說,不需要你干別的,把我沒完成的事兒完成就行了。楊立志是聰明人,當(dāng)然知道楊廣軒想干什么。

      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基本結(jié)束,青年們陸續(xù)回城。蒲草剩下的知青也是寥寥無幾。楊立志借此機(jī)會把青年點兒挪到了大隊部,把大隊部挪到了青年點兒。本是不合情理的事情,可青年們都急著回城,沒心在這鬼地方待下去,別說換個住處,就是把行李扔了才好。

      楊立志把大隊部搬到青年點兒的這一天,全體村民自然也就知道了。有人問,大隊部好好的為啥搬家?楊立志理由充分地說,知青馬上都回城了,用不了那么大的地兒。我們大隊部辦公的地方小,串一下。讓那幾個知青住到大隊部去,換換環(huán)境。

      楊立志把新大隊部收拾得很漂亮。不僅貼上了毛主席的像,還掛上了一面黨旗。把原來在槐樹上的那個“鐘”也撤了,換成了大喇叭。那大喇叭綁在新大隊部院內(nèi)的一根高高的旗桿上,逢年過節(jié)旗桿上還要飄揚著一面紅旗。

      原來的大隊部一下子冷清下來了。除了幾個還沒有來得及回城的青年,極少有人還到老大隊部來閑逛。只是那眼井還在,那棵槐樹還在。村民們雖說不到原來的隊部,槐樹下卻總是有人來的。春天閑坐,夏天乘涼,秋天打場,只有冬天這里是空曠、冷清的。去新大隊部的人依然不多,除了他們楊氏一家當(dāng)族的個別人去,其他村民很少去。村民依然戀著那棵樹和那眼井,納涼、聊天,有的還在平平的井臺上下棋。那井已經(jīng)好久沒人打水了,里面的井壁和水面上生滿了苔蘚,井口旁的石縫間也長的全是蒿草。

      村民們并沒因大隊部的搬遷而忘了那棵樹和那眼井。正是天兒熱的時候,閑暇時總是有人到槐樹下乘涼。他們一到這里,就看到了井,就能想起李美芳。想起了李美芳,也能想起那個把李美芳害了的楊天下。人們的嘴就像一只只手,把他老楊家的傷疤又給掀開看了一遍。

      楊立志當(dāng)小隊長后干的第二件事就是想鋸掉井旁這棵老槐樹。

      楊立志上任后一共開過兩次會,本想在新隊部開,可都沒開成。一次是春季播種派活兒,一次是修堤壩開動員會,是用新大隊部的大喇叭喊的。村民也都聽到了,聽到了就來開會,可就是不到新大隊部來,依舊是去了老槐樹附近的水井旁。來新大隊部的也不是一個人也沒有,三三五五的,都是他楊姓的人。楊立志無奈,只好來到槐樹下的井臺旁開會。當(dāng)然,楊立志是很別扭的,新隊部是他弄的,可村民們不愿來,就證明了他這一舉措的失敗。于是,他就把村民們不來新大隊部的罪過強(qiáng)加在那眼井和那棵老槐樹上。他想,如果沒了井和樹,村民們就沒了念想,沒了念想就沒了那么多的能聚到一起的眼睛和嘴,沒了那么多的嘴和眼睛,他們就無法說三道四地看他老楊家的笑話、揭開他們的傷疤了。只要那塊傷疤不被人常常掀起,總是會有愈合的那一天……

      秋天到了,這一天楊立志來找楊廣軒,說了自己的心事,想把老槐樹弄死。楊廣軒立刻精神起來,對楊立志的想法很贊同。只是這件事非同小可,老槐樹可是蒲草大隊唯一的標(biāo)志了,全村人對這棵樹的情感和依賴,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他們當(dāng)隊長的情感和依賴。別看它是棵樹,它承載和見證著蒲草大隊的歷史和風(fēng)風(fēng)雨雨。那是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栽下的,多少年了,是那么的根深蒂固,枝繁葉茂。說心里話,楊廣軒也有些舍不得這么做。可為了他個人的名聲,為了這個家族,他楊廣軒是要忍痛割愛的。楊廣軒看了眼楊立志,覺著砍掉這棵樹也確實是砍掉了村民的主心骨。于是說,這件事不能明干。楊立志冷冷地笑了一下。

      秋天轉(zhuǎn)眼過去了,冬天接踵而至。隊長楊立志這一天下午來到了供銷社,買了一包花椒、一瓶白酒、還有一包花生米。他回了家,喝了酒,吃了花生米,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見天黑了,從家里出來,口袋里揣著那包花椒和一棵釘棺材用的大鐵釘子,懷里抱著一把鐵錘,穿著大衣,來到了井旁的老槐樹下。這個季節(jié),知青點兒的青年們沒事可干,早已經(jīng)放假回城了。楊立志先是在知青點的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確認(rèn)沒人,便來到了井旁。朦朦朧朧,井臺是荒蕪的。當(dāng)然,這個季節(jié)井臺的周圍已經(jīng)不是綠色的了,花枯了,草黃了,井口的苔蘚也不見了。楊立志站在井臺上看了半天,也想了半天。他先是想起了淹死在井里的村里人,然后想起了死去的李美芳。李美芳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要說他楊立志對李美芳的印象也是不錯的,一個知書達(dá)理的城里姑娘,不僅長得漂亮還會給人醫(yī)病,在鄉(xiāng)下是個難得的人才??伤懒司褪撬懒?,顧不得那么多了。他現(xiàn)在是隊長了,他要為他們家族的聲望負(fù)責(zé)。他不可以讓這個陰魂不散的人戰(zhàn)勝了自己想除掉這棵樹的決心。他不僅想起了李美芳的死,自然也想到了還在監(jiān)獄里蹲著的堂弟楊天下。于是,心一橫,將井臺上村民下棋的石子一腳給踢到了井里。

      楊立志來到槐樹下,圍著槐樹轉(zhuǎn)了一圈兒。他用手撫摸著,這是棵近百年的老槐,高大魁梧,蒼勁有力的腰身支撐著頭頂上的那片天。楊立志看著,他想起了曾經(jīng)在這棵樹下斗過地主,打過土豪,自然也分了那些人的田地。他想起了在樹下放過無數(shù)次的電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還有開過無數(shù)次的會議。那時雖說他不是隊長,可是他老楊家的人說了算。老楊家的人說了算,就是他說了算。他通過楊姓的權(quán)力送兒子當(dāng)過兵,也給女兒安排到公社的衛(wèi)生院當(dāng)了保管。當(dāng)然還有很多說不清的好處……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正是初冬,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被秋天的冷風(fēng)蹂躪得凋零了。村子里寂靜無聲,不僅看不見人走動,連狗都看不見。楊立志俯下身,拿出鐵錘和鐵釘往樹根上釘。一連串釘了十幾個釘子粗細(xì)的小孔,然后往里放花椒。他想,這棵樹將永遠(yuǎn)沒有春天了。

      這一年很快過去,村民們在寒冷的冬日里,盼著春季的到來。他們想到老槐樹底下納涼的愜意,想看著那眼井對李美芳的回憶和想念。可夏天的到來是先要經(jīng)過春天的。這一年在蒲草只有兩個人對春天的到來有些忐忑,那就是楊廣軒和楊立志,他們唯恐那棵樹不死。

      春天終于到了,不曾想的是老槐樹該綠還綠,還是那么枝繁葉茂,蓬蓬勃勃。楊廣軒和楊立志站在井旁,看著老槐樹納悶兒。楊立志說,不應(yīng)該呀,整整一包的花椒都讓我放里了,沒有不死的道理。楊廣軒說,這棵樹近百年,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樹了。楊立志看了眼楊廣軒問,你舍不得了?楊廣軒嘆了一口氣。

      楊立志沒有死心,就在當(dāng)天的晚上,他偷偷摸摸從外地找來一伙人,將老槐樹鋸掉了。第二天,有的村民來老槐樹下納涼、閑聊,發(fā)現(xiàn)場院光禿禿的,像是少了什么,猛地發(fā)現(xiàn)老槐樹沒了,只剩下一段白呲拉的樹根。村民們當(dāng)時就炸了,樹怎么會丟?就來大隊部找楊立志,問老槐樹沒了,怎么回事兒?楊立志裝糊涂,問,老槐樹怎么能沒?那么大的一棵樹,誰偷它干啥?村民們說,只剩個樹根了,整個樹冠樹干都沒了。楊立志假模假式地來到了井旁,果然那棵樹沒了,整個場院只剩下一眼孤零零的井。

      當(dāng)然,老槐樹沒有找回來,鋸掉老槐樹的人也沒能抓到。老槐樹就這么不翼而飛了。村民們在懷疑、謾罵、不解中漸漸地也就把這件事放棄了。

      一晃又過了一年,從老槐樹的根部又生長出很多嫩嫩的枝條,將那個平坦的樹根圍上了一層新綠。村民們在想,用不了多久,這里還會長出一棵大樹。

      自從老槐樹被“偷”,隊長楊立志很是得意。得意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是原大隊長楊廣軒想干沒干成的事兒,讓他給干成了。再是,村民們沒地兒可去了,來新大隊部的人也漸漸地多起來。換了隊部,丟了老槐樹,村民們也沒能把他怎么樣。他從內(nèi)心有一種成就感。楊立志經(jīng)常到老隊部來轉(zhuǎn),看看這些青年們住的地方。此時的老大隊部青年們已經(jīng)走光了,青年點兒空空落落的。楊立志在青年們的住處轉(zhuǎn)了一圈,只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大有作為”的標(biāo)語還在墻上貼著,剩下的是一片狼藉……

      楊立志來到了院外,看了眼破敗的老隊部,又一個念頭產(chǎn)生了。

      自從村民們看不見老槐樹,聽不見鐘聲,始終覺著很別扭。這種別扭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都很快過去了??纱迕駛儾]因為樹的丟失而忘記那眼井,也沒因樹的丟失而忘記李美芳。

      村里有了大喇叭,每天早上都要在固定的時間響起《東方紅》,那莊嚴(yán)而舒心的旋律隨著太陽的升起,喚醒了沉睡的大地,也喚醒了沉睡的村民。他們可以在做早飯的忙活中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那是首都北京的聲音,這種聲音更加增強(qiáng)了村民們對李美芳的想念。只要大隊一開會,村民們還是要到井臺這里來,并沒因老槐樹的丟失而忘記那眼井。

      一晃又一年,楊立志給村民們開會,當(dāng)然這次會依舊是在井臺開的。楊立志宣布一件事情,想把老大隊部扒掉翻新重蓋,然后搬回來。村民們沒有多想也就同意了。

      這是楊立志當(dāng)小隊長之后,得到全村人擁護(hù)的唯一一次會議。楊立志自然很高興。楊立志扒舊房蓋新房,沒有找本村的人,就連本家的人也沒找。他找的是外村人,先是扒的老大隊部,然后蓋五間樓座。樓座蓋完了,楊立志站在屋里往外望,覺著院墻太老舊不好看,就一聲令下把墻拆了。拆墻的時候有人問,墻外的那眼井怎么辦?楊立志說,那是眼廢井,沒人吃水,填了!干活的人就用拆墻的石頭將那眼井給填了。第二天,村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何三賴、蔣琴,還有蔡慶帶領(lǐng)一些村民來找楊立志,問,為啥把井填了?楊立志并不回避,說,那是眼廢井,好幾年沒人吃水了,都臭了,影響村里的環(huán)境,不填干啥?村民們憤怒,可又沒辦法將井里的石頭重新挖出來。于是,他們從家里拿來了鍬鎬,將那眼井的井口又填了很多的新土,做了個大大的墳包。然后,在墳旁,在正對著新蓋的大隊部的方向立了塊石碑。上面刻著:李美芳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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