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疫情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從單位家屬院里的小平房,搬進一個新建住宅小區(qū)五年了。我們居住的那一棟是個高層,有二十六層高。入住其中,當我第一次跑到陽臺憑窗遠眺,不僅能將小城盡收眼底,還能將遠遠近近的山川與田野全都看在眼里,那種居高臨下的快感,讓我丟下了對于那幢老屋的留戀與懷念。似乎唯有住在對門的鄰居,不怎么讓我們滿意。
住在對門的是一個女人,二十歲,或者更大些,但是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她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打扮俗艷,涂很重的口紅,畫很細很長的眉,噴很怪很濃的香水,耳環(huán)、手鐲、項鏈什么的妝飾齊全,走起路來滴溜當啷。女人并非獨身,但是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她一個人獨居。她應該是讓有錢人包養(yǎng)的二奶,隔些日子,便會見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回來,同她生活一兩日。在男人到來的時候,就會有笑聲從她的房子里傳岀來。男人走掉時,里面就變得靜寂。偶爾會響幾下狗叫聲。
狗是一種叫金毛的寵物狗,體型比狼狗略小些,卻比京巴大許多,屬于大型犬范疇。它的毛色金黃,長,而蓬松,有點兒獅子的味道。
金毛狗就是對門女人的。在男人離去的時間里,她就與狗為伴。
與她住對門,我并不知道她平時在房間里都做些什么,只知道她每天要下三次樓。下三次樓,主要是遛狗。在小區(qū)的中心位置有一個小花園,里面有凉亭,有綠地,有小徑,有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女人就牽著狗去那花園內(nèi)遛彎。
搬來小區(qū),我和妻子第一次與那個女人相遇,是她遛完狗準備上樓。我與妻子走進電梯,她隨之從后面跟了進來。她手里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那端栓著一條狗。
我和妻子都懼怕狗。
三年前,我還被一只惡狗咬過,害得我跑到防疫站打了數(shù)次狂犬疫苗。妻子雖然沒有被狗咬過,卻比我更懼怕,平時與狗相遇,都是遠遠地躲著走,連小巴兒狗她都怕。現(xiàn)在,在電梯里有了只大型狗,妻子就不是怕的問題了,而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渾身哆嗦了起來,一個勁兒地朝我身后躲。我雖然也有點兒怕,但是見狗牽在了女主人的手中,膽就壯了起來,向前一步,讓妻子躲在了自己的身后。哪知,那狗不知道是單單喜歡女性,還是誰越害怕,它就越喜歡騷擾誰,立刻就湊了過去,用鼻子去嗅妻子的腳,接著又沿著褲子向上亂嗅。妻子嚇得一面躲,一面哇哇地大叫起來。那個女人卻睬都不睬,自顧自玩起了手機。
我見那狗繼續(xù)在妻子身上嗅,且抬起了兩個前爪,要撲向她的胸前,便對那女人說道,你快管管你的狗,要咬人了。
它不咬人。那女人只是淡淡地說,還是繼續(xù)玩手機。
我不由得火了,提高了嗓門吼道,你還管不管你的狗!
她翻了我一個白眼,才把手機收起來,對那狗說道,小果果,你過來。
那狗倒是非常聽話,丟下妻子就撲進了她的懷里。
那女人一面抱著它,一面用手去抿它的毛,嘴里說道,來,我的寶貝小果果,來,咱們親一個。
那狗竟然聽話地抬起頭,伸出舌頭,迎著女主人的唇舔了過去。
我與還處在驚魂未定狀態(tài)中的妻子看到了這一幕,都張大嘴巴呆在了那里。
電梯在徐徐地上升,那個女人仍然懷抱著那只狗親熱,全然將我們拋在了一邊。終于,電梯停了下來,門嘩啦一下打開,我和妻子逃也似地走了出來,奔向自己的房子?;仡^一看,那個女人竟然也從電梯內(nèi)走了出來,似乎用一種冷嘲的態(tài)度沖著我們哼了下鼻子,牽著那狗穿過門廳,用鑰匙打開了一個房間的門。我與妻子望著,再一次瞪大了眼睛,才知道那女人竟然住我們對門。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她是被包養(yǎng)的二奶,過后,是妻子從別人那里得知了她的底細。那天妻子回來,將對門的情況告訴我時,我沒有覺得怎么奇怪,只是說,她養(yǎng)狗的事,大家有沒有向物業(yè)投訴過?
妻子說,聽他們說,物業(yè)也來管過,可是她遛狗時都是牽著繩子的,符合規(guī)定。
我說,金毛是大型犬,應該有許可證的。
妻子說,她早就辦理了。
我雙手一攤,說道,人家養(yǎng)狗合理合法,我們就沒有辦法了。以后注意點兒,躲著她點兒就是了。
妻子向來通情達理,立刻點了點頭。
我供職的單位是縣文化館,專職搞創(chuàng)作,專業(yè)特點就是不用天天去單位坐班,蹲在家里寫作,完成創(chuàng)作任務就大功告成。妻子雖然也在事業(yè)單位工作,卻是天天要上班,而且領導管理得很嚴格,不能隨便遲到和早退。妻子上下班的時間,恰恰又是那個女人外岀遛狗的時間。盡管有意躲著她,還是經(jīng)常在電梯中相遇。妻子同我在一起的時候還好說,我可以為她擋擋狗,單獨面對那個女人與狗時,就有些麻煩。有時候她會逃岀電梯,換乘另一個;有時候她會提前逃出來,干脆爬樓梯。盡管如此,還是不能完全躲開那個女人。有一次,下班回來的妻子又與她共乘電梯,電梯徐徐向上攀升的過程中,那只金毛又過來嗅妻子的腳,并且吐著舌頭要朝妻子的懷里鉆。妻子嚇得一面躲,一面大叫了起來。那個女人卻玩著手機淡淡地說道,怕什么怕,它不咬人。
妻子叫道,不咬人我也怕。
那女人說,俺果果可是個男的呢,它是看上你了哩,我沒吃醋就不錯啦。
妻子不由大怒了起來,叫道,你吃醋就快把它弄走!說著猛地將那狗甩了岀去。
那女人忙將那狗摟在了懷里,一面心疼地摸挲它的毛,一面說,果果,我的小果果,你別難過,今后咱再也不搭理她了!這么老的一個女人,咱不稀罕。
妻子在一邊聽著,差點兒氣瘋。
妻子回到家里憤憤地向我訴說了她的遭遇,我覺得那個女人也太過分了,真想沖進對門去給她一個耳光。但是,你一個文化人,面對一個被人包養(yǎng)的二奶,一個惡俗到了極致的女人,又能奈何呢?我在陪著妻子詛咒了幾句后,嘆氣道,其實,她也夠可憐的,被人包養(yǎng),沒一點兒尊嚴與人格,天天獨守空房,跟個寡婦似的,不養(yǎng)條狗做伴還不得寂寞死?
妻子一瞪眼說,你還同情她?
我說,也是實際情況嘛。
妻子跳了起來說道,好啊,姓彭的,你同情她一個人寂寞,正巧你也一個人在家,那你就去找她,陪她去?。块T對著門,多方便啊?
我一時卡了殼兒,叫道,余小薇,你胡說個什么???
妻子撇著嘴說道,我怎么是胡說呢?我是成全你們呢!
無聊!潑婦!我狠狠沖她一瞪眼,進了書房。
我們夫妻很少發(fā)生沖突,可是那天的事情,卻讓兩人打了一周的冷戰(zhàn)。
冷戰(zhàn)結束,生活才回歸到正常狀態(tài)。當兩口子開始一如既往地過日子時,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古塔下面的地宮》,門突然被砰砰地敲響。自從入住小區(qū),似乎還沒有誰敲過我們家的門,而且還有點急促與粗暴,敲得重重的。我忙丟下鼠標去開門。打開門一看,竟然是對門那個女人。她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雙拖鞋,一臉焦急地叫道,不好了,俺家的果果快要死了,求求你,幫我救救它吧。
我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她家里的某個成員得了重病,需要我去幫助。剛要取了鑰匙朝外走時才猛地想起來,她說的那個果果,就是那條金毛狗。也就是說,是那條狗病了,快要死了,女主人沒了轍,要我?guī)椭ゾ戎?。想起妻子的遭遇與女人的所作所為,我皺了皺眉頭,便要用關門來拒絕她。她竟然搶先一步,側了側身子,擠進房子里來,用哀求的目光望著我說,求求你了,幫幫忙吧,遠親不如近鄰呢。
我心里想,這時候你想起近鄰來了?便冷著臉說道,我又不是獸醫(yī),這個忙幫不上。
她說,你好歹過去看看它,岀個主意也行啊?
我說,你老公呢?找他啊?
她一哼鼻子說道,他?那狗東西還不知道在哪個女人的床上呢!
我攤開雙手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她的眼里竟然涌出了淚水,在臉上嘩嘩地流,將厚厚的脂粉都沖垮了。邊流淚邊說,彭哥呀,求求你了,幫我去看看吧。求求你了,我不能沒有果果啊。
我很是吃驚,她竟然知道我姓彭,竟然呼我為彭哥!再加之她那淚眼花花,可憐楚楚的樣子,還有我那一向憐香惜玉的臭德性,就似讓刀子捅到了軟肋上一般,竟然毫無出息地點了頭,乖乖地跟著她出了門,進了她的家。
一進她家的門,便讓我驚得差點兒叫了起來。那是一棟比我們家要多上數(shù)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無論是房子的裝修還是家具的購置,都相當奢華,正應了是一個有錢人別室的說法。只是,房間內(nèi)實在是太臟、太亂了,如此臟亂的房間,我甚至還從來沒有目睹過。滿地都是瓜子皮、桔子皮、香蕉皮。到處丟著外賣包裝盒與方便袋,還有別的生活垃圾。茶幾上、沙發(fā)上、各種柜子櫥子之類的器物上,丟著些襪子、內(nèi)褲等女性用品。整個房間顯得滿滿當當,似乎無法插進足去。我站在那里,竟然不知道怎么向前邁步。她卻一點兒難為情的表現(xiàn)都沒有,仿佛如此的狀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見我站在門口不動,回過頭來喊了我一聲,彭哥,來???說著就進了一個房間的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她走了進去。穿過那個房間,來到了寬展的大陽臺,見那里有個非常高檔的狗巢,那只叫果果的金毛就臥在里面。
來到近前一看,那金毛果然成了一條病狗,往日光滑柔順的狗毛嗆了起來,蔫蔫巴巴的,連眼都睜不開,一副垂死的樣子。我非是獸醫(yī),自然不知道患了什么病。但是既然被人家請了來,也就皺起眉頭作思考狀,然后說道,這狗可能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鬧肚子了,你不妨到藥店里買些土霉素、黃連素之類,想辦法讓它吃下去,或許會有效果。說著我就急忙忙地走掉了。
返回自己的房間來,我的心還在砰砰地跳,眼前還浮現(xiàn)著那房子里的一片狼藉??纯磿r間,妻子快要下班回來,我便想在第一時間里,把這個發(fā)現(xiàn)當成新聞告訴她,讓她與我共同分享。但是馬上,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斷斷不可的。我想,如果將事情告訴了妻子,她一定會追問我,為什么要到那個女人的房子里去?到了那個女人的房子里,除了看狗外,究竟還干了些什么勾當?那天,我僅對那女人表示了一點點同情,她就醋性大發(fā)地來了通河東獅吼,還打了一周的冷戰(zhàn),倘若知道我去了她的家,縱然渾身是嘴也難以說清。
我打消了告訴妻子的念頭。
即便是選擇了隱瞞,妻子回來吃午飯的時候,還是覓到了什么蛛絲馬跡。她鎖起眉頭,伸出鼻子,警犬似地四下里嗅了起來,說,咦,我怎么覺得咱們家有股兒異味啊?
我說,什么異味?別是你的鼻子有問題吧?
她說道,不,一定有什么人到咱們家來了,或者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靈機一動,就借坡下驢地說,沒錯,我是出去了一趟,去郵局寄了一篇打印稿。
妻子狐疑地望了一下我,再伸著鼻子嗅了嗅,才偃旗息鼓地不再追究。她換下身上穿的衣物準備吃飯,我忙顛顛兒地跑進廚房,一面將早就做好的飯菜擺上桌,一面暗暗地吐了吐舌頭。
險情排除,妻子上班離去,我又繼續(xù)創(chuàng)作那個中篇的小說。小說寫得很是順利,當天就完成了三千余字。第二天,我的工作還是寫小說,同樣還是順利地完成了三千余字。接下來又過了五天,就將一部近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初稿寫完。
完成初稿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見天氣挺好,沒有可惡的霧霾,關在家里寫稿十來天,早有點兒憋悶,就打算同妻子一道去山里走一走。妻子平時極喜歡戶外活動,拍著雙手高興地答應。我們吃過早餐,收拾收拾,帶足中午吃的飯食與飲水,還有水果點心什么的,準備出門上路。便是在這時候, 門被砰砰地敲響了。
妻子說,誰?
門外沒有應聲,還是砰砰地敲。妻子皺了一下眉頭就去開門。門打開的一瞬間,妻子就怔在了那里,我也跟著怔在了那里。
門外就站著我們的芳鄰。
妻子冷著臉說,你找誰?
那女人同樣對妻子冷著臉說,我不找你。
妻子說,不找我,你敲門干什么?
那女人抬著眼睛朝里面張望,說,我找彭哥。
彭哥?我聽到妻子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變了調,轉過身,拿一種犀利如刀的目光盯向了我。
我的臉登時就熱了起來,忙上前一步,將妻子推開,冷下面孔對那女人說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人突然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來,說,彭哥啊,那天虧你來俺家呢,你的建議真是太偉大啦!按照你的辦法,現(xiàn)在果果已經(jīng)好了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對牽在手中的那只金毛說,果果,還不過去謝謝咱們的彭哥???
那金毛果然病好如初,搖著尾巴要來嗅我的腳。我跳起來,連忙說道,好了好了,不用了!一面說著一面將那女人和狗關在了門外。
回過身來面對妻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已經(jīng)壞菜,真的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妻子將穿好的沖鋒衣脫了下來,狠狠地甩在了地板上,又一腳將裝好的雙肩包踢開,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雙手在胸前那么一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現(xiàn)出一臉怕人的平靜對我說道,彭哥,咱們的彭哥,說吧,坦白吧。
我的腦子里卻成了空白,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
彭哥,別慌,老實說,照直說,你的老婆有很強大的承受力,說吧。妻子冷冷地望著我說道。
我仍然不知道如何解釋好。
說啊?彭哥,你平時不是蠻能說的嗎?還這里那里的發(fā)表小說,怎么就理虧詞窮了?如實地說,比如,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比如,你們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是你去她家找的她?還是她來你家找的你?說吧,親愛的彭哥,親愛的彭大作家。她撇著嘴說道。
她的意思我已經(jīng)聽明白。她是說我與那個女人已經(jīng)有了一腿。我冷笑了一聲,突然就跳了起來,在那個可憐的雙肩包上加踢了一腳,然后發(fā)出一聲巨大的咆哮,余小薇,你別欺人太甚,我姓彭的和那個女人什么事都沒有,老子是清白的,無辜的!
清白的?無辜的?你是個什么人,難道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腸子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妻子說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畢,她又一臉平靜地說,彭哥,咱們的彭哥,你就別狡辯了,也別在搞色厲內(nèi)荏、惱羞成怒那一套了,在本人這里不靈,還是老實地坦白吧。
我抓起茶幾上的一瓶準備帶著外出的礦泉水,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再踢了那無辜的雙肩包一腳,一頭沖進了書房,將門重重地一關。但是馬上,我又將門打開,把腦袋伸了出來,吼道,余小薇,你想知道我與那個女人干了什么,就去問她吧。如果她不跟你說,你就起訴我,跟我離婚吧!
我的絕地反擊似乎起到了效果,她半天沒有吭聲,只是輕聲地抽搭了起來。
她河東獅吼的時候我并不懼怕,敢同她真刀實槍地交鋒,但是她一哭,我就慌了起來,軟了下來,一時六神無主。我唯有從書房內(nèi)走出來,如實地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將事情源源本本地向她講述完畢,我又冷起面孔,提高了嗓門說道,余小薇,我的話你若是信呢,咱們還是夫妻,你若是不信呢,那就是說咱們已經(jīng)失去了信任,無法再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咱們就離婚吧。何去何從,由你選擇。
她撇嘴說道,你還有理了呢?你看見女人腿肚子就轉筋,當我不清楚?哼!她說著嚯地一下站了起來,悻悻地進了臥室,同樣將門重重地一關。我原以為她跑到床上哭去了,卻沒有,一會兒見她走了出來,換了一身別的衣裳,到衛(wèi)生間里洗了洗臉,重新化了化妝,穿著高跟鞋,咯嗒咯嗒地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知道她走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就在縣城,住在另一個小區(qū)。她在周末,就是喜歡朝娘家跑。果然,到了晚上,她便返轉了回來。進了門,在沙發(fā)上一坐,抓過遙控器,看起了電視。一面看著電視,一面嗑起了瓜子兒,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似的。不過,她并沒有理睬我,我試圖同她說話,她像是沒有聽到一般,不曾有絲毫的反應。我就知道,她并沒有原諒我,新的一輪冷戰(zhàn)正式開始。
上次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周,本次冷戰(zhàn)卻有點兒漫長,都三周的時間過去了,她還是不理睬我。復盤過去的每次冷戰(zhàn),不管引火者是她還是我,都要由我最先拋出橄欖枝,事情才會結束。但是此次事件非同尋常,我不僅頻頻地向她拋出了橄欖枝,連和平的鴿子都放出來一大群,她卻毫不動心,依舊對我冷著面孔不理不睬。我有些急,不由叫了起來,余小薇,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她冷冰冰地說道,我想干什么,由你來決定。
我說,你是不是真想同我離婚啊?
她還是冷冷地說,如果你覺得是,那一定就是了。
真實的情況是,她并不想同我離婚。我們不僅是因愛情而走進婚姻的,而且還有一個在上海讀博士的兒子。一個人人都羨慕的美滿家庭,怎么能輕易離婚呢?見她仍在用冷戰(zhàn)思維來對付我,我就只好以牙還牙,以冷戰(zhàn)姿態(tài)來還以顏色。不再同她說話,不再與她共枕,不再向她發(fā)出和平的信號,甚至連一日三餐都不再下廚親烹。只是,我的還擊沒有難住她,她會在早餐的時候到街上去吃,中餐與晚餐則從街上捎回來,在家里吃,還故意將嘴吃得吧嗒吧嗒響。有一天,聽著她夸張的吧嗒聲,我忽然想起作家劉玉堂在他的短篇小說《滑坡》中的一段順口溜兒,不由地大聲念了出來:小人得志,凈吃好東西,嘴吧嗒得很響,饞老子。
她撲哧一聲就笑了起來,連吃到嘴里的肉火燒都噴了出來。
我卻故意拉下臉說,余小薇,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覺得這么笑好玩是吧?哼!
她則笑得更響,說,姓彭的,哦,不對,彭哥,咱們的彭哥,算我可憐你,饒了你這一回。
冷戰(zhàn)結束,生活又回歸到正常狀態(tài)。每天,她吃過早餐去上班,我則貓在家里繼續(xù)寫小說。那個中篇小說完成初稿后,因為打冷戰(zhàn),我一直心緒不佳,還沒有改完,我就繼續(xù)改稿,手不時地敲打那臺筆記本電腦上的鍵盤。
每天,我并非總是貓在家里寫作,足不出戶。吃過晚飯,會到樓下去散散步,沐沐外面的風。通常妻子會打扮打扮,陪著我。小區(qū)里的綠化極好,還有一個美麗的中心花園,我們沿著林蔭道轉那么幾圈兒,就進入中心花園,在小涼亭內(nèi),或者幾塊假山石上一坐,吹著夜風聊些七七八八的話題。中心花園里有不少散步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許多女人都牽著狗。狗多是小型狗,牽狗人與牽狗人碰了面,就似遇到了戰(zhàn)友或者同志,站在那里,就狗的話題聊個不停。狗與狗碰面,同樣如此,早迎了上去,搖頭晃尾地追逐在一起。
對門那個女人也會出現(xiàn)在花園中。她的打扮依舊俗艷,且總是變換著花樣,身上的香味兒能飄出老遠。她的手中依然地牽著一條繩子,繩子的那頭,依然地拴著那條叫果果的狗。她并不同小區(qū)里的住戶有什么交往,同誰都不說話,有些遺世獨立、離群索居的味道。她來,或者邊吐著瓜子皮在草坪上漫步,或者在那里一坐,用手摸挲她的果果,把臉偎在那狗的身上做親昵狀。果果有點兒孤傲,守在主人的身邊,不會離開半步。有許多雌性的同類看到它,搖動著尾巴跑過來,對它現(xiàn)出千嬌百媚,不停地向它賣弄風情,它卻連正眼都不會瞧一下,似個不近女色的柳下惠。
我望在眼里,對余小薇說,你知道金毛犬有什么特性嗎?
妻子淡淡地說,什么特性?
我說,它不僅活潑可愛,熱情友善,還有一種貴族氣質。
妻子突然拿眼盯著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是特地去百度里搜索的。
妻子皺起眉,又把眼睛盯過來說道,你為什么要關注金毛犬呢?還特地到百度里去搜索,你什么目的?嗯?
我將嘴巴張開,卻沒有說出話來,知道自己說走了嘴,要捅馬蜂窩。正不知如何補救時,那只金毛犬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竟然從主人的手中掙脫,向我們跑了過來。確切地說,是跑向了我妻子。妻子已經(jīng)知道它不會咬人,便不再似過去那樣恐懼,但是天生對狗的恐懼和對那個俗艷女人的敵意,還是讓她跳了起來,本能地朝一邊躲去。那個女人看見,先是沒有理睬,見我妻子嚇得大叫了起來,才厲聲地喊了一嗓子說,果果,回來!人家不喜歡你,還去討什么好?那金毛犬望了我妻子一眼,有點兒戀戀不舍地退了回去。
險情排除,妻子還要就剛才的問題向我發(fā)難時,我卻有了回擊的武器,先發(fā)制人地向她發(fā)出了逆襲。我故意拿眼盯著她說,咦,余小薇,我就奇了怪了,你和這只金毛到底是什么關系?花園里的女士和小雌狗那么多,它怎么單單來找你呢?怎么單單喜歡朝你身上撲呢?為什么?老實坦白吧,你老公我有很強大的承受力。說吧,為什么?余妹妹?
啊呸!妻子站起來欲走時,回過頭,如此回答了我。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2020年的春節(jié)。春節(jié)非同尋常,舉國上下都投入到了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中,我們不能親赴第一線,唯一的抗疫行動就是響應政府號召,躲在家里自行隔離,不被傳染,或者不傳染給別人,應該就是最大的貢獻。
我原本就是宅在家里的男人,不讓出門并不影響什么,便打算靜下心來好好地讀幾本書,或者再寫一兩篇小說。誰知,拿起書來,我卻怎么都讀不下去,打開電腦,準備寫一個已經(jīng)醞釀得差不多的新中篇小說時,竟然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索性將書回歸書架,我把電腦一關,玩起了手機。
玩手機的主要目的,是到朋友圈里了解疫情,再看看新聞。尤其是我所居住的小縣城,有沒有確診病例與疑似病例。我的微信朋友有兩千余人,還加了許多個群,信息量很大,也頗是熱鬧。在這些群之中,有作家編輯群,有中學同學群,有本地文友群,有驢友戶外群,有親戚家人群,還有一個小區(qū)業(yè)主群。在這七八個群中,似乎最為活躍熱鬧的,就是小區(qū)業(yè)主群。因為都關在家里,沒有別的事情可干,就都跑到群里來聒噪。四百多個人的群,你一言,我一語,你發(fā)一個鏈接,我發(fā)一段視頻,讓你應接不暇,就見手機屏幕上的文字刷刷地朝上走。
正月初十的時候,有消息說疫情嚴峻,各小區(qū)要實行封閉性管理,不準人員再自由出進,妻子便有些慌,打算到超市里購些吃的與用的。她戴上口罩,又戴上一次性手套,拉下了羽絨服的帽子,全副武裝地出了門。我將門關上后,繼續(xù)拿著手機看消息。大約就在妻子走后的一個來鐘點時,突然一輛救護車拉著刺耳的警笛進了小區(qū),稍傾,又拉著警笛開走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警笛聲,所有的人都透過窗子看到了那輛救護車,大家都猜測,一定是在我們小區(qū)內(nèi)發(fā)現(xiàn)了疫情,感染者被送往醫(yī)院了。果然,群里馬上就有了消息,說那個人是住在九號樓的一位女性,春節(jié)前有個湖北回來的親戚在她家里住過一夜。
似是一石激起千重浪,群里登時亂了套,各種文字,各種表情包,帶著驚慌與恐懼刷了屏。不知是誰卻發(fā)出了另一個消息,說九號樓的那個女人并沒有留什么湖北返回的人員,是她家里的一條哈士奇到處亂走,帶回來的病毒傳染給了它的主人。接著,那位發(fā)布者又上傳了好幾張圖片。圖片的內(nèi)容是某個城市某個小區(qū),因為恐懼寵物傳染病毒,紛紛地將寵物摔死在樓下的畫面。有狗,有貓,還有幾個鳥籠子,尤其是那些貓與狗,慘不忍睹。
圖片發(fā)出,群里突然出現(xiàn)從來沒有過的寂靜,不知道大家是在為那些生靈慘遭殺害而憤怒,還是在懼怕所養(yǎng)的寵物是否會將自己傳染。
其實,那幾張圖片我早在數(shù)天前就看到過,的確是某市某小區(qū)的住戶因懼怕寵物傳染病毒而所為,但是事情發(fā)生后,早已受到大家的聲討與否定。也就是說,寵物傳染人的事情沒有證據(jù),不可以輕信與虐殺。我正想將那些文字找出來發(fā)給大家時,忽然間,一陣慘叫與一聲悶響重重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斷定聲音傳來的方向就在樓前,忙跑到陽臺上去看,就見一條狗已經(jīng)倒斃在了樓前的人行過道上。而且,我馬上認出來,那狗,正是對門女人養(yǎng)的那只叫果果的金毛。那狗墜落的方位,正是我們那芳鄰的陽臺下。
我不由呆在了那里。正在這時,去超市購物的妻子恰好回來。她顯然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進門就對我說道,老彭,你跑到陽臺上去干什么?是不是又有哪個女人喊你彭哥了?
我說,余小薇你快過來看,對門那個女人把她的金毛摔死了。
妻子說,你胡說個什么呀?她拿那狗比命根子還重要,可能嗎?
我說,不信你就來看吧。
妻子放下手中的東西,狐疑地走到陽臺上來看。腦袋剛伸出去,立刻就發(fā)出一聲尖叫來,隨即便木雞似的呆在了那里。久久之后,就見她的眸子里有淚水在充盈,漸漸地蓄積、再蓄積,終于盈滿,嘀嘀嗒嗒地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