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鏵文
李翱是唐德宗貞元年間的進士,任職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的時候,去訪藥山禪師。藥山禪師正在看書,他覺得受到了怠慢,對藥山禪師說,見面不如聞名。說完李翱就要走,藥山禪師把他叫住,說您怎么能重視傳來的話,而輕視了眼前看到的事實呢。李翱一聽,心有所動,他拱手道歉,問禪師什么是道?禪師指了指天,指了指身邊的凈瓶,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頓時豁然開朗,暗室已明,疑冰頓泮。在回來的路上,他寫了一首詩,“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p>
在很多人的心中,“道”是一種精絕而高妙的東西,摸不著觸不到,更不可說。那么,不可說該如何說? 《道德經(jīng)》一開篇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像云在青天水在瓶,“道”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存在著,你說它高妙,它便高妙,你說它就那么回事,它也就是那么回事。
小荷子的讀詩歲月
《掬水月在手》是陳傳興導(dǎo)演的“詩詞三部曲”的終章。講述了葉嘉瑩先生的詩和生活。葉先生的祖父是前清的進士,所住的四合院門額上掛著“進士第”的牌匾,96歲的先生在鏡頭前緩緩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導(dǎo)演用葉先生小時候住過的四合院中的幾處建筑標(biāo)點了她的人生?!扒霸骸笔侨~先生的童年,她出生在夏天,被大人昵稱為“小荷子”,她跟著父親讀詩,得到了啟蒙。
“脈房”勾連的是一段青春妙曼的少女時光,她的學(xué)生生涯。“脈房”是前院的一個廂房,是葉先生的伯父看病問診的地方,伯父是中醫(yī),中醫(yī)講究望聞問切,切脈是極重要的。
在這段回憶里,葉先生坐在窗下說起自己和閨蜜在一起讀書的情景,“我們也不說話,就你一本書,我一本書,這么讀?!碑嬅嫔铣霈F(xiàn)當(dāng)年青蔥歲月的照片,葉先生眼睛明亮,笑意盈然。
葉先生是顧隨先生的得意門生,顧隨先生教他們古詩詞。大學(xué)一二年級的時候,顧先生還會給她做批注和修改,到了三四年級就不再修改,只與其相和。這說明彼時,顧先生已將她視作朋友而非學(xué)生。葉先生說到這里重復(fù)了一遍“就不再作修改了”,想來在她的心中,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p>
只有詩能帶走她的苦難
1937年“七七事變”,日本兵進城,先生說,她在家里聽到了盧溝橋的炮聲,她說日本兵就是這么“堂而皇之”地進來了。“山河破碎”給這個從小衣食無憂的少女,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只是那時的她還未曾想到,在這場戰(zhàn)爭之下,她會歷遍“身世浮沉”。葉先生輾轉(zhuǎn)南京、上海,最后和丈夫一起到了臺灣。倉促間,她只帶了學(xué)生時代的幾本筆記和兩個小箱子,原以為可以很快再回到大陸,不想?yún)s一別經(jīng)年。
在臺灣的日子越發(fā)艱難,懷孕生子讓她幾乎以命相與,而后丈夫入獄,自己也失去自由,為了維持家計,她既要照顧孩子,還要去學(xué)校教書。對葉先生而言,這是一段黑暗的經(jīng)歷,可是在鏡頭前,她依然這么慢悠悠地說著,沒有放大聲量,也沒有埋怨,只是陳述著,回憶著。
她提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一句話——“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她說你只有自身經(jīng)過憂患,你才能真正理解這個意思。
1976年,她的大女兒和大女婿在一起交通意外中去世,她悲痛欲絕不與人道,見到同事也不過是眼圈一紅,但在詩中,她卻是哀煞痛煞!
她的學(xué)生說,葉先生不開心的時候就寫詩,仿佛這些詩能帶走她的苦難。
聽過葉先生講課的人很多,有人說,葉先生的課永遠(yuǎn)都是滿座,走廊上都站著人,后來學(xué)校特別給上這門課的同學(xué)發(fā)通行證,沒有證的人就趴在窗口聽。有人說自己那個時候是外文系,寧可逃掉正課也必須去聽葉先生的古詩詞。有人說葉先生講詩詞講得特別美,即便是那些很苦難的詩,她也能講得很美。
“弱德之美”,這是葉嘉瑩先生創(chuàng)造的一個詞,她說,弱者不代表就要趴在地上挨打,弱者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堅持,有去實現(xiàn)自己,完成自己的力量,這就是“弱德之美”。孟子有云,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時至今日,在有些人眼中,“獨善其身”已成了一個略微貶義的成語,須知孟子所說的善,指的是提升自己的修養(yǎng)以完善自己的意思。
行吟他鄉(xiāng)與歸來的詩意
因為戰(zhàn)爭,葉先生由北京而上海而南京而臺灣而美國而加拿大,她的前半生身似漂萍,放棄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故鄉(xiāng)、舊宅、親人,甚至還有一段時間失去了自由,但是她始終堅持著,讀詩,寫詩,分享詩,李商隱、陶淵明、杜甫……這些古老的詩歌點亮了她,塑造了她,最終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始終沒有忘記的是自己祖先和故土。葉嘉瑩先生的姓氏葉是由葉赫那拉簡稱而來,葉赫那拉氏族遠(yuǎn)在葉赫河畔,是那拉氏族中唯一的蒙古部落。她總是跟學(xué)生們說起那片從未見過的、遙遠(yuǎn)的故土,那是她血脈的根源。若干年之后,81歲的她在學(xué)生的陪伴下終于抵達(dá)了葉赫古城的遺址,她站在那個城基土臺上,看著面前的一片玉米地,對學(xué)生說,我現(xiàn)在的心情就跟《詩經(jīng)》里的《黍離》一模一樣啊,“彼黍離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在那片看起來略顯蕭瑟的土地上,那些早已種在她記憶深處的詩意,仿佛頓時找到了根本。詩經(jīng)樂府唐詩宋詞,它們都曾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而它們的精魂早已沁入骨血,即使歷經(jīng)千百年歲月更迭,都無法磨滅。
1974年,已在溫哥華定居的葉先生得知可以回大陸探親,激動不已。她轉(zhuǎn)機香港,回到了北京。她去了長城,去了故宮,重新見到了兒時的四合院,只是那里早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氐綔馗缛A,她寫了一首長詩,“卅年離家?guī)兹f里,思鄉(xiāng)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她說,她開著車,那些詩句就從腦子里蹦出來,她去看牙醫(yī),那些詩句還是會自己跑出來。三十年的思念都滲透在這首將近兩千字的《祖國行》之中。
這次回國之后的第五年,她申請回國講學(xué)得到了批準(zhǔn),她在各地的大學(xué)講課,將吟唱的詩意分享給更多人。她說我留下這一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哪怕現(xiàn)在沒有人理解也沒關(guān)系;無論如何,要盡力留下來。
她在鏡頭里說這話的時候,窗外陽光正好,讓人覺得暖融融的。
這是葉嘉瑩先生的故事,是這部電影的全部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總是在想,那些靜止的碑刻、微漾的流水、枯瘦的雪原和沉默的佛龕,導(dǎo)演想要表達(dá)什么?那些緩慢得讓人稍稍感到窒息的鏡頭,似乎在強迫著你去看,看這些亙古的存在。
有些瞬間會感覺到,它們從詩的那一頭歷經(jīng)千古而來,我們跟著葉先生從詩的這一頭正向著它們的那個時代而去?!掇渌略谑帧分心切┑鸵鳒\唱、幽深綿長的空鏡和配樂,讓人感受到了時間的重量。
有人說這部電影過于松散,一切都好像風(fēng)輕云淡地一筆帶過,而葉先生的生活經(jīng)歷充滿波折,她的成就亦相當(dāng)輝煌,這樣的電影配不上。而我的想法恰恰與之相反,這種風(fēng)輕云淡的氣質(zhì)恰恰是葉先生帶給這個片子的,它似乎通過這種方式在告訴我們,榮耀和苦難都會過去,只有詩才永恒。
責(zé)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