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維章
瓜州榆林窟第19窟主室甬道北璧東起第二身女供養(yǎng)人像上部有一條漢文游人題記,墨書三行:
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初八日,清信重佛弟子四人
巡禮諸賢圣,迎僧康惠光、白惠登。
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①張伯元:《安西榆林窟》,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19頁。
陸離最先對該題記做過專題研究,認為該題記為大理國僧俗四人巡禮榆林窟時所留,時間為大理國安定四年(1198年)②陸離:《安西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考》,《敦煌研究》2011年第1期。。近日陳瑋亦撰文考察,認為題記中的大理國僧俗四人利用了僧人身份,由本國北上南宋西蜀,順利穿過了金朝統(tǒng)治區(qū)秦州,再向西行,經(jīng)過臨洮、蘭州等地,最后抵達河西走廊來到瓜州。時間亦為大理國安定四年③陳瑋:《瓜州榆林窟題記所見大理國與西夏關(guān)系研究》,《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二輯,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歷史上的敦煌石窟,為當?shù)氐姆鸾淌サ?,既有大量佛教寺院,活躍著弘法的高僧大德,也吸引著大量的佛教信眾來此禮佛,留下了大量的巡禮題記。這些題記,絕大多數(shù)是敦煌及其周邊地區(qū)的佛教信眾所題,也有少量是外地信眾所題。從現(xiàn)存題記的內(nèi)容分析,還是比較容易區(qū)分是當?shù)匦疟娺€是外地信眾所題,因為題記本身大多都表明信眾的所屬區(qū)域。筆者不同意陸離與陳瑋的看法,認為此題記為瓜州當?shù)匦疟娝}寫,特作考辨如下。
陸離與陳瑋皆認為,該題記為一則僧俗弟子四人巡禮佛教圣跡,迎請佛祖菩薩的記錄,筆者認為,陸離與陳瑋的解讀有誤。從該漢文題記可知,是“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等“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到榆林窟巡禮“諸賢圣”,迎請高僧“康惠光、白惠登”。“康惠光、白惠登”并非“清信重佛弟子四人”中之二人,其身份是“僧”,而“清信重佛弟子”則是信佛的俗家弟子,唐宋時期的敦煌石窟俗人供養(yǎng)人題記大多題寫“清信弟子”,僧人供養(yǎng)人則題“比丘沙門”,如莫高窟第196窟僧俗供養(yǎng)人題記①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87—89頁。,因此,“康惠光、白惠登”或是榆林窟某寺院的常住高僧,或是掛單在榆林窟某寺院的高僧。之所以只題“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或許其他二清信弟子并未隨其巡禮佛窟,并且很可能其他二清信弟子為女弟子。陳瑋對此則題記標點為“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八日,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巡禮諸賢圣迎,僧康惠光、白惠登、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②陳瑋:《瓜州榆林窟題記所見大理國與西夏關(guān)系研究》,《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二輯,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128頁。。此標點表明作為僧人身份的“康惠光、白惠登”與“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的身份是不一樣的,怎能合稱“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另外,從漢語語法角度講,“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巡禮諸賢圣迎”有兩個謂語,于語法不合。陳瑋在其后文的行文中一直稱“巡禮諸賢圣”,并未再稱“巡禮諸賢圣迎”。因此,陳瑋對此題記的標點有誤。另外,陳瑋認為“大理國僧俗四人在題記中自稱清信重佛弟子,佛弟子在大理國寫經(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③陳瑋:《瓜州榆林窟題記所見大理國與西夏關(guān)系研究》,《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二輯,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131頁。,但所舉例證中二則稱“佛弟子”的身份是僧人,一則“奉佛弟子”的身份是俗人,一則“清信弟子”的身份亦為俗人,因此,佛弟子的身份有兩種,一種是稱“佛弟子”的僧人,一種是稱“重(奉)佛弟子”的俗人,二者的身份區(qū)分是嚴格明顯的。
關(guān)于“大禮平定四年”,陸離認為“應(yīng)當與唐代西南邊陲的南詔王國及其后繼政權(quán)大理國有關(guān)?!蕉ā锌赡転椤捕ā`”。在作此判斷后,陸離認為“在大理國時期,瓜沙地區(qū)先為歸義軍政權(quán)領(lǐng)地,公元1036年西夏占領(lǐng)瓜、沙、肅州,此后該地區(qū)一直歸屬西夏管轄。所以此僧俗四人可能是先由本國北上進入蜀地,然后穿越蜀地到達秦州,再向西行,經(jīng)過臨洮、蘭州等地,進入河西走廊,最后到達瓜州”。也有可能“是從大理國向西進入吐蕃境內(nèi),穿越青藏高原,然后再進入西夏管轄的瓜沙地區(qū)。”①陸離:《安西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考》,《敦煌研究》2011年第1期。筆者認為,陸離所說的將榆林窟第19窟題記中的“大理”誤寫成“大禮”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唐代南詔稱“大禮國”的時間為大中十三年(859年),而榆林窟第19窟開始修建于五代后唐時期(924—937年),北宋初年建成,其廢棄的時間當在西夏占領(lǐng)瓜州的1036年之后,所以游人題記“大禮平定四年”當在1036年之后。大理國存在的時間為937—1254年間,陸離文中引宋人范成大筆記“《唐書》稱大禮國,其國止用理字”,明確說明大理國“止用理字”,不會將“大理”誤寫成“大禮”。另外,云南大理國時期的石窟與經(jīng)幢及佛教文獻中,有不少帶“大理國”字樣的題記,但未見有題“大禮”者②劉長久:《南詔和大理國宗教藝術(shù)》,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大禮平定四年”為“大理安定四年”或某一未知的年號的可能性也不大,因為大理國使用漢字,1036年之后的大理國年號盡管有些不知始年或止年,但還是清楚有序的,其年號中未見有“平定”年號,而“安定”年號止于1200年,但不知始于何年③陸峻嶺、林幹:《中國歷代各族紀年表》,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23頁。,陸離與陳瑋皆將大理國安定四年定為1198年,是基于安定元年為1195年,而此年為段智興元亨十一年,而元亨不知止年④陸峻嶺、林幹:《中國歷代各族紀年表》,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17頁。,所以大理國“安定”年號是否行用至四年也未為可知。另外,“平定”有可能為“安定”之誤的可能性亦不大,作為漢人的劉添敬、劉克敬應(yīng)習(xí)漢字書寫,“平”與“安”從字形、音韻皆不同,致誤的可能性不大。
西夏自1036年占領(lǐng)瓜、沙前后,確實有四川佛教信眾進入瓜、沙禮佛的記載。如莫高窟第464窟有二則“大宋”題記,具體位于該窟主室北壁西段西夏重修墻上刻有“大宋閬州閬中縣錦屏見在西涼府□(賀)家寺住坐游□(禮)道沙州山□(寺)宋師父楊師父等”;南壁西段西夏重修墻上墨書“大宋□□府路合州赤水縣長安鄉(xiāng)楊□□(到)□(此)□(寺)居住□沙州……”⑤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174—175頁。據(jù)謝繼勝研究,這些題記的年代都是在北宋年間,很可能是西夏據(jù)有敦煌不久,大約是1036年至1072年,至遲在北宋末年⑥謝繼勝:《莫高窟第465窟壁畫繪于西夏考》,《中國藏學(xué)》,2003年第2期,第71—72頁。。另外,莫高窟第444窟后室龕內(nèi)南后柱上,有一則墨書漢文題記:“環(huán)慶□德寨歸義人范潤、裴阿朵巡禮此寺,上報四恩,有三法界眾生,同成佛道。辛己(巳)七月十三日范潤記。”據(jù)劉玉權(quán)考證,“環(huán)慶”為環(huán)慶路的簡稱,“□德寨”為北宋環(huán)州通遠縣下轄八寨中的“洪德寨”,“辛巳”為北宋慶歷元年(1041年)⑦劉玉權(quán):《西夏時期的瓜、沙二州》,《敦煌學(xué)輯刊》第二輯,1981年。。羅華慶認為,“辛巳”并非北宋慶歷元年,其從北宋“環(huán)慶路”的設(shè)置時間,考證此“辛巳”當為北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⑧羅華慶:《莫高窟第444窟龕南后柱題記考辨》,《敦煌研究》1985年第3期,第109頁。。此窟題記為降夏的北宋佛教信眾所留,并非北宋臣民入西夏,巡禮莫高窟后所留。
假如如陸離與陳瑋所言,榆林窟第19窟題記“大禮”為“大理”之誤寫,則該題記表明大理國民眾“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等“清信重佛弟子四人”到榆林窟禮佛迎僧。大理國與西夏中間有宋、金阻隔,劉添敬等四人的身份則為使節(jié)或商人,未見史料顯示大理國與西夏有外交關(guān)系,則劉添敬等四人的身份為商人。大理離瓜州的距離近2000公里,路途遙遠,充滿艱難險阻,不難推測,劉添敬等四人為青壯年,其到榆林窟禮佛的道路,如陸離所言,是從大理國進入四川,經(jīng)隴南、蘭州等地,入河西,到瓜州,或從大理國向西進入吐蕃,穿越青藏高原,沿青海祁連山南麓西行,到瓜州。筆者認為,從1036年西夏占領(lǐng)瓜州直至大理國滅亡的1254年,作為大理國青壯年身份的劉添敬等四人,且并非僧人身份,能夠進四川,然后入隴南,到蘭州,再入河西,到瓜州的可能性極小。首先,“大理國時期與內(nèi)地通商,在大理國前期即約北宋時期,主要通過西川道,即自陽苴咩城出發(fā),經(jīng)姚府、會川府、建昌府,而至宋朝的黎州邊境,由此進入蜀地,然后北上進入秦地(今陜西地區(qū)),再東行向北宋國都汴梁行進;大理國后期即約南宋時期,主要是通過邕州道,即自陽苴咩城出發(fā),經(jīng)善闡府,或往石城(近曲靖)折向東南,經(jīng)自杞(約今貴州興義、貞豐一帶),入邕州(治所在今廣西南寧附近)邊境,或往特磨道(約今廣南、富寧一帶)而入邕州邊境,這是向南宋國都臨安進發(fā)的捷徑”①陸離:《安西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考》,《敦煌研究》,2011年第1期,第55頁。。其次,大理國與北宋、南宋保持著朝貢關(guān)系,大理國的商隊經(jīng)由以上路線進入趙宋境內(nèi)經(jīng)商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大理國的商隊應(yīng)該會受到宋朝官員的監(jiān)視和管轄。據(jù)《宋會要輯稿·蕃夷四·大理國》記載,北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二月十五日,廣州觀察使、管勾押伴大理國進奉人使黃璘奏:“先奉圣旨,令于賓州(現(xiàn)廣西賓陽一帶)設(shè)局,接納大理入貢,差官吏引伴?!雹诠暡c校:《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03—204頁。除了朝貢和經(jīng)商,大理國的臣民進入宋境應(yīng)該不會是任意、隨便的。如上所述,北宋時期,四川信眾可能經(jīng)由秦鳳路進入西夏;南宋時期,四川民眾進入河西的可能性不大。筆者認為,即使是在北宋時期的1036年西夏占領(lǐng)瓜州直至北宋滅亡的1127年,大理國民眾經(jīng)四川入河西的可能性也不大,在此期間,西夏與北宋、吐蕃的戰(zhàn)事不斷,北宋、金朝與青唐、甘南、隴南的吐蕃諸部也時有戰(zhàn)爭。頻繁的戰(zhàn)爭會阻斷交通,更何況是大理國民眾要通過西夏的敵國進入夏境。
西夏對邊境管理甚嚴,嚴禁邊境諸國之人進入夏境。西夏法典《天盛改舊新訂律令》中有多條法律條文涉及此事。如《天盛改舊新訂律令》卷一《背叛門》:“諸人往來敵界,提供密事,及為敵人偵察、隱藏等者,其人計劃投降他國,則與叛逃同樣承罪,家門連坐,畜物沒收,當依叛逃已行法辦。所捕獲偵察者,皆以劍斬之?!薄短焓⒏呐f新訂律令》卷四《邊地巡檢門》:“任大小檢人者,當依數(shù)派遣確剛健人,當分隊按期前往地段明顯處住,若不住地段明顯處,并且退避轉(zhuǎn)移他處住時,失察,在所管地上敵兵步騎、盜賊入寇,多少軍兵穿過,畜、人、物未歸入手者,因大意,庶人依所定判斷。其中有應(yīng)降職、軍者,當先降落職、軍,所剩勞役當與官品當。放過一至十人,主管徒三個月,檢人十三杖?!薄短焓⒏呐f新訂律令》卷四《邊地巡檢門》:“檢主管、檢人等本人不往,放逸失于監(jiān)察,使敵軍、盜寇、避逃者穿過,有住滯者,依未往,本人有何住滯判斷。住滯未出,則檢主管徒六個月,檢人徒三個月。”《天盛改舊新訂律令》卷四《邊地巡檢門》:“大小檢人在地段上住,巡檢日畢,未待交接先往,新遣檢人未按日來到,所管屬地敵人進攻者穿越,避逃者通過,有住滯者,新檢人當依有何住滯承罪,舊檢人當比新檢人減一等。”《天盛改舊新訂律令》卷四《邊地巡檢門》:“與沿邊異國除為差派外,西番、回鶻、韃靼、女直相和倚持,我方大小檢引導(dǎo)過防線遷家、養(yǎng)水草、射野獸來時,當回拒,勿通過防線,刺史、司人亦當檢察。若不回拒,有住滯時,守更口者中檢主管徒六個月,檢人徒三個月?!雹偈方鸩?、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116—117、199、202、203、211頁。如此嚴苛之法律,實在是出于國家安全考慮,以免異國商人越過邊防重地,探知軍事布防,泄露軍事機密。北宋統(tǒng)治者亦對西夏防備甚嚴,嚴格限制進貢的使團和商人經(jīng)由北宋境內(nèi)進入西夏,以防止泄露軍事秘密,如《宋會要輯稿·蕃夷四·回鶻》載:“徽宗宣和三年(1121)十月八日,臣寮言:回鶻因入貢,往往散行陜西諸路,公然貨易,久留不歸者有之。恐習(xí)知沿邊事宜,及往來經(jīng)由夏國,傳播不便。乞除入貢經(jīng)由去處,其余州軍嚴立法禁。從之?!雹诠暡c校:《宋會要輯稿·蕃夷道釋》,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27頁。既然有這樣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作為大理國佛教信眾身份的“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等四人經(jīng)由南宋的四川,然后入金朝統(tǒng)治區(qū)隴南,到蘭州,再入河西,到瓜州的可能性不大。
陳瑋文稱大理國僧俗四人利用僧人身份順利入瓜州,史實是,劉克敬等四人為俗人,到榆林窟迎請高僧,題記為劉添敬或劉克敬所寫,則按陸離、陳瑋所言此四人為大理國人,怎能自由穿越三國(南宋、金、西夏)進入瓜州?據(jù)《天盛改舊新定律令》載:“他國僧人及俗人等投奔來,百日期間當納監(jiān)軍司,本司人當明曉其實姓名、年齡及其中僧人所曉佛法、法名、師主為誰,依次來狀于管事處,應(yīng)注冊當注冊,應(yīng)予牒當予牒。若百日期間不報納,匿賣派分為私人時,依偷盜錢價法判斷。其中匿而使力受賄則徒四年。投奔者本人亦情愿自匿,則一年期間罪勿治,逾年他人報則徒二年,自報當赦罪,匿者依法判斷?!雹凼方鸩ā⒙欨櫼?、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408—409頁。河西為西夏的重要統(tǒng)治區(qū)域,“他國僧人及俗人”進入河西后,首先要由進入地的監(jiān)軍司負責(zé)為其注冊,上報朝廷。其在西夏境內(nèi)的活動亦應(yīng)受到某種程度的限制,其自由穿行的可能性不大。
陳瑋認為,僧人康惠光的族屬是大理國的粟特人,但所舉大理國粟特人的例證犯了嚴重“泛粟特化”的錯誤,沒有一例能確切證明大理國活躍著大量粟特商人。據(jù)陳瑋考察,大理國時期云南與吐蕃之間的文化、經(jīng)濟交流甚少,榆林窟題記中的大理國僧俗四人應(yīng)不是從大理國繞道吐蕃前往西夏,而是由本國北上南宋西蜀,經(jīng)秦州路穿越金朝統(tǒng)治區(qū)經(jīng)蘭州來到西夏,時間是大理國安定四年,即1198年。但史實并非如此。據(jù)《金史》卷一三四《西夏傳》:
(大定)十二年(1172),上謂宰臣曰:“夏國以珠玉易我絲帛,是以無用易我有用也?!蹦藴p罷保安、蘭州榷場。
仁孝深念世宗恩厚,十七年,獻本國所造百頭帳,上曰:“夏國貢獻自有方物,可卻之。”仁孝再以表上曰:“所進帳本非珍異,使人亦已到邊,若不蒙包納,則下國深誠無所展效,四方鄰國以為夏國不預(yù)大朝眷愛之數(shù),將何所安?!蹦嗽S與正旦使同來。
先是,尚書奏:“夏國與陜西邊民私相越境,盜竊財畜,奸人托名榷場貿(mào)易,得以往來,恐為邊患。使人入境與富商相易,亦可禁止。”于是,復(fù)罷綏德榷場,止存東勝、環(huán)州而已。仁孝表請復(fù)置蘭州、保安、綏德榷場如舊,并乞使人入界相易用物。詔曰:“保安、蘭州地?zé)o絲枲,惟綏德建關(guān)市以通貨財。使副往來,聽留都亭貿(mào)易。”章宗即位,詔曰:“夏使館內(nèi)貿(mào)易且已?!泵鞑辏?191),復(fù)舊。
頃之,夏人肆牧于鎮(zhèn)戎之境,邏卒逐之,夏人執(zhí)邏卒而去。邊將阿魯帶率兵詰之,夏廂官吳明契、信陵都、卜祥、徐余立等伏兵三千于澗中,阿魯帶口中流矢而死,取其弓甲而去。詔索殺阿魯帶者,夏人處以徒刑,詔索之不已,夏人乃殺明契等。
明昌四年,仁孝薨,子純佑嗣立。承安二年(1197),復(fù)置蘭州、保安榷場。①[元]脫脫等撰:《金史》卷一三四《西夏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2870—2871頁。
可見西夏仁孝時期,金世宗、章宗對邊地蘭州的控制極嚴,金世宗大定十二年(1172年)停罷蘭州榷場,為減少邊患,嚴禁西夏使節(jié)入境與富商榷場貿(mào)易,直至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年)才恢復(fù)蘭州榷場,長達25年時間。在25年中,金嚴禁蘭州榷場貿(mào)易,并嚴禁使節(jié)及商人入境,遠在大理國的劉添敬等僧俗四人怎會于1197年及時確知解禁蘭州榷場貿(mào)易的消息?
綜上所述,榆林窟第19窟的漢文題記并非大理國佛教信眾所留。
“大禮平定四年”為何代年號?查諸中國歷史年表,沒有“大禮平定”年號。榆林窟第19窟開鑿于五代曹氏歸義軍曹延祿時期,為曹延祿的功德窟,所以此“大禮平定四年”應(yīng)在歸義軍政權(quán)垮臺的1036年以后。1036年以后,西夏元明清相繼統(tǒng)治敦煌,而元明清有正史存在,年號準確,所以我們能否從西夏紀年中找到線索。西夏惠宗秉常最后一個年號為“天安禮定”,只有一年,即1086年,該年七月繼位后的崇宗乾順改年號為“天儀治平”,并且此題記中的“白惠登”應(yīng)為回鶻僧,其身份應(yīng)很尊貴,所以“重佛弟子”需來榆林窟迎請,這種情況發(fā)生在西夏統(tǒng)治時期的可能性極大。西夏人書寫自己或中原王朝的年號時一般采用意譯①聶鴻音:《西夏文〈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發(fā)愿文中的兩個年號》,《固原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5期,第12頁。,在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元年至民安元年的53年時間里,“西夏王朝一共使用過十一個年號,但這些年號都是通過漢文史籍保存下來的,我們確切知道其西夏文寫法的只有一個‘大安’,不知道其西夏文寫法的年號有十個,即‘天授禮法延祚’……‘奲都’‘拱化’‘乾道’‘天賜禮盛國慶’‘天安禮定’‘天儀治平’”②聶鴻音:《西夏文〈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發(fā)愿文中的兩個年號》,《固原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5期,第12頁。。因此,筆者認為,榆林窟第19窟的“大禮平定”為西夏紀年“天儀治平”,由于留下此題記的西夏敦煌漢人西夏文水平不高,將西夏文“天儀治平”理解為“天禮平定”,書寫題記時漏掉“天”字的上邊一橫,寫成了“大”,“大(天)禮平定四年”為公元1089年。西夏時期西夏文與漢文的對譯較為復(fù)雜,據(jù)陳炳應(yīng)研究,在西夏文獻中,同一個西夏字,有時用義譯,有時用音譯;同一個漢字,使用不同的西夏字對譯;同一個詞,在不同文獻中用字不同;同一個句子中,音義雜用等情況是較為多見的,是可以行得通的。例如,榆林窟幾處題記中的西夏文“通判”二字,就與 《掌中珠》所用的字完全不同,題記用音譯,《掌中珠》則用義譯。何況,莫高窟297 窟題記第四行最后二字 “福果”的 “福”字,也不用義譯,而用音譯,與 “福圣”的 “福”字用同一個西夏字,“果”字卻用的是義譯?!案9迸c “福圣”的譯法完全相同——一字音譯,一字義譯③陳炳應(yīng):《西夏文物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15頁。。這種情況在莫高窟、榆林窟西夏文題記的夏漢對譯中極為普遍,如莫高窟第444窟前室窟檐北柱上墨書西夏文兩行,“第一行第一字意為‘長’,第二字意為‘安’,應(yīng)是西夏崇宗‘永安’年號”;莫高窟第285窟北壁西部第一禪洞內(nèi)有西夏文題記十行,“第一行第一字意為‘和睦’,第二字意為‘安康’,合為‘雍寧’年號”④王靜如:《新見西夏文石刻和敦煌安西洞窟夏漢文題記考釋》,原載《王國維學(xué)術(shù)研究論集》第一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現(xiàn)據(jù)王靜如:《王靜如文集》(下),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768頁。。后文提到的北京國家圖書館收藏的西夏文印本《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的末尾西夏文發(fā)愿文中的“戊寅年中,國師白法信及后稟德歲臣智光等”的“稟德歲”為西夏毅宗諒祚“(福圣)承道年”,即為“稟承道德”之組合。
另從西夏時期敦煌石窟中的漢文游人題記書寫規(guī)律來看,“大禮平定”亦應(yīng)為西夏年號。莫高窟第444窟題“天賜禮盛國慶”年號,而榆林窟第15、16窟瓜州阿育王寺高僧惠聰則簡題“國慶”年號;莫高窟第85窟題“大上仁慶”年號,實為西夏仁宗“人慶”年號。另從西夏元明清時期敦煌石窟中的游人題記書寫規(guī)律來看,凡是敦煌地區(qū)之外的信眾來此禮佛,皆書寫其來源地域,如莫高窟第444窟窟門北柱西夏漢文墨書題記中有“北五臺山大清涼寺僧沙□□(佛)光寺□(院)主……”,榆林窟第19窟西夏“乾祐廿四年口口日畫師甘州住戶高崇德”,因此,榆林窟甬道題記中的劉添敬、劉克敬應(yīng)為瓜州本地人。
因此,榆林窟第19窟的“大禮平定四年”應(yīng)為西夏紀年“天儀治平四年”,即1089年。
回鶻是中國中古時期西北地區(qū)一支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力量,到歸義軍統(tǒng)治河西時期,回鶻在河西的勢力日趨強大,并已普遍信奉佛教,將大量的梵、藏、漢文佛經(jīng)譯為回鶻文。早在德明時西夏統(tǒng)治者就已信奉佛教,并于1030年正式向宋求賜佛經(jīng)一藏,至西夏天賜禮盛國慶四年(1073年),西夏共向宋請賜得六部大藏經(jīng)。在求得大藏經(jīng)的同時,西夏統(tǒng)治者組織力量著手翻譯,由漢文譯為西夏文。從1038年至1090年,西夏共譯出經(jīng)典八百十二部,三千五百七十九卷。在西夏大規(guī)模、長時間的譯經(jīng)事業(yè)中,回鶻僧人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佞X人在從漢文經(jīng)典譯為回鶻語的長期實踐中,積累了大量的成熟經(jīng)驗,西夏統(tǒng)治者看中的就是這一點。西夏統(tǒng)治者大力提倡佛教時,主要吸收中原佛教,譯經(jīng)時又得到回鶻僧人的幫助和支持,因此西夏早期佛教的發(fā)展受回鶻佛教影響很大。李元昊建立大夏國后,即延請回鶻僧人來西夏翻譯佛經(jīng)。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十年(1047年)二月,元昊于首都興慶府“東一十五里役民夫建高臺寺及諸浮圖,俱高數(shù)十丈,貯中國所賜《大藏經(jīng)》,廣延回鶻僧居之,演繹經(jīng)文,易為蕃字”①[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212頁。。元昊死后,西夏佛教在諒祚帝(1048—1067年在位)生母沒藏氏的支持下繼續(xù)發(fā)展。沒藏氏亦重用回鶻僧,西夏福圣承道三年(1055年)十月,沒藏氏于興慶府建承天寺,貯宋賜《大藏經(jīng)》,“延回鶻僧登座演經(jīng),沒藏氏與諒祚時臨聽焉”②[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236頁。。
西夏元昊、諒祚父子統(tǒng)治時期,極為重視佛教的弘傳,專門在首都建佛寺、佛塔,貯藏從北宋迎請來的大藏經(jīng)——《開寶藏》,并組織回鶻高僧于寺內(nèi)展開從漢文翻譯成西夏文的譯經(jīng)活動。從西夏統(tǒng)治者皇太后偕皇帝常臨寺聽回鶻僧人“演經(jīng)”一事看,當時的回鶻高僧在西夏佛教界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北京國家圖書館收藏的西夏文印本《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的末尾西夏文發(fā)愿文,對佛教在西夏的流布以及回鶻高僧翻譯佛經(jīng)的情況作了記述:
夏國風(fēng)帝新起興禮式德。戊寅年中,國師白法信及后稟德歲臣智光等,先后三十二人為頭,令依蕃譯。民安元年,五十三歲,國中先后大小三乘半滿教及傳中不有者,作成三百六十二帙,八百十二部,三千五百七十九卷。③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6頁。
據(jù)史金波研究,以上發(fā)愿文中的“風(fēng)帝”指西夏王元昊,“戊寅年”是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元年(1038年),“五十三歲”是指從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元年至民安元年(1090年)。此發(fā)愿文表明,“在西夏前期從元昊時起至崇宗時止,用了五十三年的時間,譯成了三千五百七十九卷西夏文佛經(jīng),共八百十二部,分裝于三百六十二帙中,基本上是十卷一帙。舉世聞名的漢文《大藏經(jīng)》,先后經(jīng)歷了許多朝代,花費了近一千年的時間,共譯出六千多卷,成為佛教史上的盛事。西夏僅用了半個世紀多一點的時間,就譯出了三千余卷佛經(jīng),平均每年譯出六七十卷。這在我國譯經(jīng)史上乃至世界翻譯史上都是一個驚人的創(chuàng)舉。不難想見,以這樣的速度,完成如此大量的翻譯工作,若沒有西夏政府的極力倡導(dǎo)和熱心扶助是無法實現(xiàn)的”①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7—68頁。。從此發(fā)愿文可以看出,從一開始,西夏譯經(jīng)的組織就十分成熟,這無疑得益于回鶻僧人的譯經(jīng)經(jīng)驗。
而將漢文佛經(jīng)譯為西夏文佛經(jīng)的,是以西夏國師白法信以及后來的智光等三十二人為首的一批高僧,“智光”應(yīng)是北京國家圖書館所藏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卷首流傳序中的西夏國師“白智光”,該序比較準確地記錄了西夏皇帝惠宗秉常時期(1067—1086年)譯經(jīng)的情況:
后始奉白高大夏國盛明皇帝、母梁氏皇太后敕,渡解三藏安全國師沙門白智光,譯漢為蕃。文華明,天上星星閃閃;義妙澄,海中寶光耀耀。②史金波:《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序跋考》,《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3期。
以上所舉西夏文《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中的“稟德歲臣智光”,據(jù)聶鴻音研究,“稟德歲”應(yīng)是西夏毅宗諒祚“(福圣)承道年”(1053—1056年)③聶鴻音:《西夏文〈過去莊嚴劫千佛名經(jīng)〉發(fā)愿文中的兩個年號》,《固原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5期,第12頁。。
在西夏福圣承道年間,智光的身份還是“臣”,到惠宗秉常時期已升為“國師”,是西夏著名的譯經(jīng)僧。另外,在北京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一件西夏文印本《現(xiàn)在賢劫千佛名經(jīng)》卷首所附的西夏譯經(jīng)圖中,我們可以看到西夏國師白智光在西夏早期譯經(jīng)中的重要地位和影響。主譯人白智光以國師之尊在圖中占據(jù)了中心、主導(dǎo)的地位。他形象高大,制約全局,皇帝、皇太后在圖中只占據(jù)了左右兩角的地位,這種特殊的格局,反映了白智光等人的譯經(jīng)活動得到了西夏皇室的支持和尊重④史金波:《西夏佛教史略》,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76—78頁。。
由上可知,西夏國師白法信和國師白智光是西夏前期譯經(jīng)事業(yè)中兩位杰出的代表,在西夏佛經(jīng)翻譯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據(jù)楊富學(xué)研究,白法信、白智光的民族成分是龜茲回鶻高僧⑤楊富學(xué):《回鶻僧與〈西夏文大藏經(jīng)〉的翻譯》,《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七卷,中華書局,2004年,第5期,第12頁。。顯示了回鶻佛僧在西夏佛教初興時期的重要地位。
晚唐五代宋初敦煌的高僧多以法名自稱,也有不少法名前冠以俗姓,西夏占領(lǐng)敦煌后,僧人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亦為自稱法名,或法名前冠以俗姓①敦煌研究院編:《敦煌莫高窟供養(yǎng)人題記》,文物出版社,1986年。。榆林窟第19窟題記中的“白惠登”的民族屬性為回鶻僧,殆無可疑,“康惠光”亦為法名前冠俗姓,“康”姓為中古時期敦煌粟特人的著姓,從其法名與回鶻僧“白惠登”皆為“惠”字來看,“康惠光”與“白惠登”出自同一寺院且為同門師兄弟的可能性極大。作為“清信重佛弟子”的“劉添敬”“劉克敬”于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前往榆林窟“巡禮諸賢圣”,并專門迎請僧康惠光、白惠登,可以推測康惠光為回鶻化高僧。二僧于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在榆林窟主持法會,劉添敬等四人為某佛社成員,接受其佛社的委派前往榆林窟迎請此二位回鶻高僧,指導(dǎo)其佛社的佛事活動,回鶻僧為西夏敦煌佛教發(fā)展的一支重要力量。西夏統(tǒng)治者尊崇回鶻高僧,不僅促進了西夏佛教的發(fā)展,也推動了回鶻佛教的發(fā)展。西夏在建國初年就優(yōu)禮回鶻僧,沙州回鶻在羈縻期內(nèi),佛事活動極為活躍,在敦煌開鑿、重修了不少洞窟。在西夏重回鶻僧的大背景及不少回鶻部落散居敦煌的情況看,回鶻僧人應(yīng)該在敦煌的佛教舞臺上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作用,故題記中的“康惠光”“白惠登”均應(yīng)為回鶻背景的高僧。
綜上所述,瓜州榆林窟第19窟主室甬道北璧漢文題記“大禮平定四年”為西夏崇宗乾順“天儀治平四年”,在該年的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由漢族信眾劉添敬、劉克敬等四人受其所在佛社指派,前往榆林窟迎請回鶻高僧白惠登及回鶻化高僧康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