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的教育不請自來?!?/p>
那是你還可以張目對日的時候。你從沒見過那么紅那么冷的太陽,就跟剛從冰柜里鉗出來軋到半空那樣。天上什么云絲也沒有,煞白的一整片。偶爾掠過一兩點黑麻雀,尾部淡得離奇。
破零——破碎——廢品車來了。那個人身后,雜物比他高,一層壘一層,都是用過的顏色,褪色的、染壞的、沾臟或是曬焦的。進入童稚園后,你開始對簇新的東西發(fā)懶,現(xiàn)在你渾身發(fā)顫。你沒見過帶著天線的彩電收音機,那線上的指紋該有分層的排布;那條帶著金線刺繡的空調(diào)被,毫無疑問地,出自剛關停的美鳳裁縫街。如果定神看,你會發(fā)現(xiàn)硬紙板上黃龍商都的龍頭。去年,手搖機還能壓出它的波紋,換成自動機后,這些龍頭的深淺都差得不多了。當然,你也不是都知道,不知道那兩捆黃席是不是手編的,入秋“除三害”后,席子里有沒有鉆出過席蟲,滾出過耗子。
“去屋里,讓外公看看你?!蹦隳贻p的媽媽給你披上夾克衫。
“誰把你爹接回家的?”爸爸問。
“阿根,老爹結(jié)拜兄弟的兒子?!眿寢尠阎蠡ㄉv到湯碗,卡緊煤爐的通風口:“他說老人是要死在家里的,以前是這樣的,現(xiàn)在也該這樣?!?/p>
“醫(yī)院沒辦法了?”你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他是唯一在城里的女婿,到了這里,他必須說得小聲。
“腸梗塞,氣怎么也通不出?!眿寢屧诿籂t上擱了一壺黃酒,撒上幾把姜絲。
“你們和他熟么?”
“我拿不了主意?!眿寢岊I你去小屋送上煮花生。避了這么久,你還是撞見了三姨父的醉臉。他舉起尿壺,說:“老爹尿也撒不出了,還要尿壺做什么?”這個發(fā)了酒昏的男人,被二姨媽笑著推到了前院。姨媽們的頭發(fā),從黑,到染過的深紅,白色的斑點,表明了漸漸增大的年紀。最老的姨媽比你媽媽老一倍。在任何場景里,她都只是個背景,反復念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那天她套了發(fā)亮的綠襯衣,從早到晚守在床板邊,像雨后桑葉混進了稀泥。
四姨媽也趕到了,超市制服緊繃著她。她掀開床頭蚊帳,說:“老爹這氣色,是要熟了的人?”
“老爹一早流眼淚水了!”老姨媽對每個趕來的妹妹都講過了一遍,“夜里倉庫沒鎖門,賊骨頭偷走了他的七個小板凳。”
四姨媽叫了幾聲“老爹”,沒得到什么回應。她說:“現(xiàn)在叫他不應,夜里耳朵那么靈光?”她走到后院,向你媽媽抱怨,大家作決定時怎么不通知她?
“老爹的腦子到現(xiàn)在還這么清爽,是我們的福氣啊。”二姨媽吐掉花生殼,披上天鵝絨紅披肩翻來倒去,逗得幾個人大笑。她的兒子坐飛機出了事,沒留下骨頭,后來她習慣了在臺上臺下鬧出快樂。為了村里的晚會,她即將上演一場和楊宗保的對手戲:“地地道道道道地地,只是一個大膿包?!?/p>
“你竟敢,把我當作一個大膿包,招打?!比虌屪x出楊宗保的戲文。
“笑笑笑,笑得我彎了腰,羞羞羞,羞得我臉兒臊?!倍虌層门缯诹祟^,只露出那口向右傾斜的牙齒。她再次打轉(zhuǎn),撞到頭頂?shù)陌谉霟簦瓦@樣扮演出一個年紀和體態(tài)都不像樣的穆桂英。
“外公?!蹦悴壬夏爵~。
早些時候,你已經(jīng)想過他的模樣,嚇的,陰的,冷的,一切都不可能回旋。但你錯了。他是剛睡醒的嬰兒,長眼線里露出藍眸子。
“飯吃了?”
“吃早了。”
“老太婆,買點心?!彼鹗滞螅坪跸肫鸫?,沒過多久,又把手指擱在眼角。那里什么也沒有。
你等著接著上次的說,地球,三分是陸地,七分是海洋。
他點頭。
“老爹熟了?”大姨父探進頭。他沒有松開過手機,只要那個時刻來臨,他就會立馬打電話。道士、尼姑、果品販子、廚子、搭帳篷的人、祠堂的陰陽眼婆子,會最快地趕來。
“沒,還沒,”三姨媽說,“他要喝水?!彼δ妹藓炚戳怂?,涂在他的嘴唇上。她的上半身,包括臉,被一場火燒傷,也從此沒有了夫妻恩情。如果三姨父不染上毛病,喝酒,抓雞,在外面玩,她都是應允的。至于她,繼續(xù)見不得人,在這個屋子里,幫外婆拼接塑料零件,旋小螺絲釘,一天兩萬個,一百零五元,日復一日。
“他要起床吃飯?!蹦阏f。
“腸堵住了,怎么吃?”老姨媽抱你下床,給你一截護身用的短桃枝,說,“你會是最有福氣的,外公朝你說話了?!?/p>
“哦呦!”二姨媽撞到你。一塊毯子形狀的東西從抽屜掉到地上,她大聲告訴姊妹,“好一塊藍灰長毛絨!”念戲文那樣,“我倒是想看看有多大!真是最想不到的,是一只比臉盆大的死老鼠,干的,癟了!”她原來踩的是亮紫色坡跟鞋,為了更方便,就赤了腳,往柜子里翻更多的舊東西。工分本記賬冊,餅干罐和油燈,都被拖到前院了。
破零——破碎——有人追著你走,你知道那是誰。胖外婆在水缸里對你招呼:“一起來踩呀!”你忍不住往缸里看,她的腳趾縫里全是咸菜汁,半透明的黃綠色。你不想這么腌菜。再走幾步,是圍聚著的姨父們。他們的腰部無一例外地發(fā)粗,夾克也都是靛青、黑色和深灰色,沒什么不同。他們教你的爸爸,吐煙時,眼睛應該朝向什么方向,嘴可以做出什么形狀。他的連襟們叫他吸,他不能不吸。這種事,你是不能過問的,你必須是個好孩子,唐突的問題足夠讓他們一輩子都覺得你是壞的、沒有教養(yǎng)的野人。你逃進西向的倉庫,桌板和凳子已經(jīng)被擱滿,神龕角也點好了蠟燭。這是道士馬上要來做事的地方。墻壁邊眼角下垂的佛像,不會有一樣的分量,大點、更明亮的,不一定顯出更厲害的神通;不顯眼的,說不定會給人更多的保佑。你從來都沒有相信過這些,也沒有推翻過這些。
有一只手從門框伸進來,把你從地上扛到肩膀,舉過頭頂,轉(zhuǎn)上兩圈,當你發(fā)暈,它就伸進你的領口,找護身玉一樣,摸到胸脯,當著這些佛像的面,就那樣抓你的胸,一直到他開始喘氣,還要繼續(xù)往下找。
“笑一個,”三姨父隔著門欄對你說,“吸點煙”。你被煙嗆得咽口水。以前他只是捏你的前臂、小腿,伸手到你的后頸,或者沾點酒涂到你的嘴唇。過去你以為在神仙宮里騰云駕霧是快樂的。如今你有了無愛的教育,危險的煙霧并不為你負責什么。你閉上眼,把襯衣和毛衣塞進褲腰里,一層又一層,盡力去想太陽和天離奇的搭配。那張紅臉在你腦中高聲調(diào)戲著。你知道他想做什么更多的事情,這是被他和更無奈的人寬容的黑網(wǎng)。未來你肯定像小麻雀那樣離開,但這張網(wǎng)還會撲下來,在很多類似的時刻出現(xiàn)又消失。你陷在沙發(fā)里,抓到一塊明紅布袋。落地鶴,升天鶴,縫在藍綠方格里。
“哎呦,悶死人啦?!迸滞馄藕爸?,拉開了門。
你擠出去。
“嫑弄破啊?!彼诤竺孀纺恪?/p>
你毫不留情地踩過那么多曬太陽老人的腳。出了矮墻,鐵紅的太陽被新修的兩行路燈托著,它的分身——那三五個火球在房子的玻璃上掃射,一個比一個更冷更輕。到了橋頭,它們徹底地熄滅。
“破零破碎,過來?!睒?qū)γ娴娜撕啊?/p>
草繩被輕巧地甩下。盤旋的蛇身漸漸地伸直。兩臺縫紉機摔到楊梅樹蔭。這些笨拙的、瘦長的物件被自由地支配。你靠近它們,多么羨慕撒滿了車板的塑料粒子,它們密實地、艷麗地在欄板里滾來滾去。
“我是不認結(jié)拜兄弟的!不認的,不認的!”四姨媽跑上橋,說這一切都是外人的主意,“萬一腸子自己通了!”
追四姨媽的人是媽媽,但她不會勸,不會說,在踏出一步前從沒想好為了什么。
“就因為我們是女的?”她罵道,“軟骨頭!你既然和他們一樣,以后別管我的事?!彪x婚后,四姨媽的脖子和背都粗了幾圈,聲音更厚實。要是有人議論她,她就抽出腰帶甩出去,直到把人逼進河渠。
媽媽抵擋不住她的烈性,跟著去叫醫(yī)生。
“出事了就找阿根打一架,去不去!”四姨媽看媽沒回話,就罵她是墻頭草,“學娘做老好人?你學不來的,學不來的!她是最搞不拎清的人啊!”
你躲著她們,跟廢品車一起駛進夕陽。你辨不清這些老人是男是女,餓了還是飽著。他們都前傾起脖子朝著你看,不斷逼近你。你的胳膊很快被扭住?!白龅谜婧冒?!一針虛線也沒,真好??!”他們按住布袋看,“還有金線銀線,熟在袋里的人有福氣??!”手指在你頭頂摸出他們的缺憾。
你踩他們的腳,蹬到那些皮扣上,撲進祠堂。這里堆了干豆莢,陰陽眼婆子摘下你的布袋,捻了黃豆佛珠,攤開一疊明黃色的圖符。你聽她的話,寫你已經(jīng)學會的字,涂已經(jīng)會的形狀,你不知道那些組合的意思,從她的表情上看,也沒必要知道?!霸S個好愿吧!”于是你跪下,四方的蠟燭都點亮了。她往碗里倒了生米,熱毛巾蓋到上面,很迅疾地,翻過碗,握緊裹米碗的毛巾,就像倒握一只腳爪朝上的野雞,慢慢地走近你,驅(qū)散你頭頂?shù)幕逇猓骸皝G了的魂過來?。沓砸癸埌?!”
你絆到的人對你磕頭。這次他對你磕頭,下次不會不一樣。最危險的部分吸引著你,但你又在靠它最近的瞬間逃離。里弄的人們經(jīng)過你,把斷電急用的照明燈交接出去。這里不會再有斷電的日子,每一條電路都被修好了。亂堆的布鞋堆、被砍下的茶花樹枝、灶臺上的竹篩和湯面架。那么多次,你的三姨父在荒地找東西,捕捉豆莢地上蹲著剝豆的,沒有上過學的女孩。你飛越幫老爹娘打下手的子女、給孫女塞糖吃的阿公。而你和你的老外公?你們之間沒有足夠多的事情,催發(fā)將來你對他的思念。你不過是每次從家里拿來存了一周的破東西,口香糖紙、塑料袋、香煙殼,遞給正在敲打板凳的他。他是多么樂意接受啊,好像那是什么寶藏。除此之外,你也不過是看他在柿子樹下畫一個圓,告訴你海洋和陸地的區(qū)分——用燃著的香煙頭,蘸上井邊的水漬,沾出足夠多的海洋,然后烤干他的煙,繼續(xù)點燃。
沖卷麻將,沖卷麻將,沖卷麻將。
窗門被掀開,不斷有舊撲克像暴雪那樣被泵出來。發(fā)黃的麻將牌也被吐出去,被收廢品的男人鏟起。是的,你和廢品車又遇見了,它跑了一圈,帶走一批不會再用的,你也跑了一圈,飛越新的舊的。
“聽到了么,腸通了!通了!”送走了醫(yī)生,四姨媽沖你媽媽喊。
“腸是通了,醫(yī)生也說,不會再好了?!?/p>
“當初不該的!不該的!不該的!”四姨媽在橋上撲騰。
你終于知道,心愿不可能實現(xiàn)。他被注定了。氧氣罐上午就被用完,喉嚨已經(jīng)發(fā)綠,舌頭和天花板已經(jīng)緊緊地貼合了。如果他死了,便衣道士們會從不同的角落集合,神龕上的蠟燭會被熄滅:佛祖觀音和道士們不屬于同一個系統(tǒng)。
“摳牢了!”胖外婆摘下布袋,抱你到空地。
眼前是黃綠色的一大塊,太陽就正好立在地平線上。
她在你頭發(fā)上插上玉蘭,喘氣說,真俏!又欣喜地告訴你,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了你,你跳舞的俏樣子,真討人歡喜。她會把所有在電視里看到的女孩都看成女兒、外孫女。
“這袋子做什么用的?”你問。
“裝外公骨灰用的啦,”她前前后后檢查袋子,“幸虧幸虧?!?/p>
“怎么變成骨灰?!?/p>
“在火葬場燒了?!?/p>
“痛不痛。”
“死了就不痛了嘛,”好像她被燒過,說,“不痛的,這怎么會痛呦?!?/p>
她點著你的鼻頭問:“外公跟你說了什么?!?/p>
“他不想死?!蹦阏f。
她坐到稻草堆上嚎啕起來,拍著滾圓的膝蓋,說:“不想死是隨他嗎?不是隨他的啊?!彼蛄藥讉€嗝,抹掉小腿上的咸菜汁。
你問她:“那我會死嗎?”
“哈哈,你現(xiàn)在還是一點小苗頭。”
你已經(jīng)知道有關譬喻和等待的陷阱。死到底是最強硬的,無所不包,只有它在你的體內(nèi),你才能從里面看到外面,有自由的眼睛:
野貓?zhí)系静荩缴系膲災故秋L的抽屜;河渠的另一邊,樓房更高,顏色更多,樹也比另一邊整齊,它們被開發(fā)得很好。
“他哭什么?!蹦阏f。
“多少怪的賊骨頭啦!”胖外婆說,“也把破板凳當寶貝肉,他去和你外公拜親兄弟好了!”她完全看不出嚎啕過,好像發(fā)現(xiàn)了好玩的東西,快速地走到荒地,說,“這里有個啞炮啊?!?/p>
外公搜集了一抽屜啞炮,你每次來,他都要抓一把甩到地上,每次都能炸出一簇大火花。
已經(jīng)是鐵紅色的傍晚,沒有老人還坐在弄堂。木門和洋門都已經(jīng)關上,只有一家火柴盒般的彩票店點了燈。很奇怪的,胖外婆還不想回去。她帶你走到一塊圓桌大的田里,開始鏟里面的雜草。背影里她的雪紡衫如此肥大,杜鵑花紋灌不進她的身體。
“這下死了,”她撿起一根紫莖苗子,說,“這么好的中藥草子,被我鏟了?!迸滞馄培秽粡堊?,清理了更多的雜草,說:“我也是傻,你外公快沒了,怎么再怪罪我?”你和她中間,隔了何首烏槲葉八角桂枝,太暗了,你都快分辨不出。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是因為外面的光線,你才區(qū)分這里什么是什么,可以治什么毒害什么?她還是不想回去,問你要不要煨個什么。橘子,番薯,還是一種叫做菩提果、可以治痔瘡的果子?你只顧著找廢品車,一點也不知道胖外婆怎樣煨了三個小菩提果。這個疑問將不斷地絆住你:火是從哪里來的,果子又該在什么地方獲取。
后來的這一刻無可抗拒地到來了。鐵紅夕陽里,院子里的一切都涌動著??讨褒報w”的旱煙袋,沒有芯子的油燈,撕下的草藥圖,柴火,淺子,銅燭臺,搗橘皮粉的石臼。你坐進薄扁秤,來自金屬涼意,才讓你感到這是秋天,萬物沒有沉睡。你使勁晃西洋鐘的擺子,但它絲毫不動。板凳里的鐵釘怎么歪的?沒瞄準,手臂打滑?它們像歪了的牙齒那樣被天然地原諒。過去你蹲著看他,他發(fā)現(xiàn)了你,就呦一聲,或者嗚哇地叫,假裝敲到了手。有時候他會讓你坐上小凳子,看四個角穩(wěn)不穩(wěn),平不平,該不該打磨,最后對你說,不管走還是坐,兩只腳得在地上擱穩(wěn),像凳子腳那樣。至于那些罐子,說實話,你一點也不喜歡煉乳罐子和里面的紐扣、大頭釘、接龍牌,都沾了發(fā)黑的糨糊。當你翻開報紙賬本記分冊,看到繁體字和被圈劃出的數(shù)字、手印,你不懂那是什么,未來也沒有機會懂。你抓到身邊的漁網(wǎng),扁擔和銅盆,想到被他救起的落水小孩,擋過的賊,救過的明火。你刮到搓衣板上被磨掉的痕子,一盤牛皮紙夾在里邊。你拆開,捻里面變黑的種子。你愛這片土地絕對是有條件的,它必須像外公天聾地啞。你絕不會隨意地去愛,為了口口聲聲的土地吃下變質(zhì)的飼料和果子。
“這是最好的柿子?!蓖馄拍脪咧銚浯蛲旯麡?,對收廢品的男人說:“帶點走吧?!?/p>
“阿公真有福氣,子女都到齊了?!彼f。秤砣子從大到小排在他腳前。這個男人掂量著它們的重量,對細小的東西涂抹眼光。他是精瘦的,最懂行的,計量的,你不知道他是不是比外公更有見識。
有人踩進這里,踢走螺絲釘燭臺子,闖進小屋,在外公床前跪下,是哭的樣子。
是阿根。
“殺人犯??!他還有氣!”誰也攔不住四姨媽。她操著高跟鞋打阿根,“再明顯不過的了,你快弄死他了?!痹絹碓蕉嗟娜税阉氖帜_抱住。
“阿四離婚了?”阿根問。
大姨父說:“離兩次了。”
四姨媽被綁到了椅子上,蹭掉另一只高跟鞋。
“哦,理解,理解,”阿根說,“沒有家總是不行的?!?/p>
“你,殺人犯,” 四姨媽沖大姨父喊:“是我們的老爹啊,不是他老爹?!?/p>
“阿妹嫑喊了,現(xiàn)在誰不認識你??!”老姨媽說,“自己的生活顧得好點吧?!?/p>
“你們弄死他啦,弄死啦?!?/p>
“妹子,落葉歸根,死在家里好,”阿根好像見過更大的場面,在這情境里不為所動,“結(jié)拜老爹失勢了一輩子啦,有一點是成功的,養(yǎng)大了五朵金花?!焙孟癫粚δ囊粋€人說,又像是對所有人說。大姨父順著阿根說:“阿四不正常了,也別說孝心了?!卑⒏f他沒生氣,繼續(xù)問它們,棺材墳墓是不是準備好了,又補充道,做道場的時候他還會來,挑到山上那天他也還會來。走之前,他教他們墳頭的錢該怎么出,五姐妹該平攤,不過五女兒住在城里,理應出兩倍的。你的爸媽沒有反對。
見不得人的三姨媽也出門了,給四姨媽松綁,說:“阿妹,醫(yī)生也來過了,牢騷也發(fā)好了?!?/p>
快啊,就像你期望的,四姨媽站到水井上,罵全家都是殺人犯。這種架勢,跟扮演穆桂英的二姨媽一樣。笑笑笑,笑得我彎了腰,羞羞羞,羞得我臉兒臊。按自己的方式罵夠了,她光腳跨上電瓶車。你多想像她那樣飛馳啊。女人和男人們,重新聚攏在屋里、院子里。大姨父講起阿根在外面冒險的經(jīng)歷,說完后,朝著天空笑了又笑,并且強調(diào)這是真的:“管他賣的貨是不是真的,修了村里這么多樓,他就是出山的人?!?/p>
你還是坐在扁秤上。墻邊的帳篷很快就會被支起,用來招待好友親朋。很響的一聲,后院的水缸蓋了起來,外婆踩完了咸菜,拖進曬好的橘子皮。你想問外公,橘子皮磨成粉到底是為了什么?既然七分是海洋,為什么你卻只看到滿目的陸地?如果你反對面前的姨媽姨父,如果不想吃變質(zhì)的飼料與果子,難道不得不去愛那些被磨損的部分?夾克上被食堂油星子濺得發(fā)亮的袖口,燒出的洞眼?從工地腳手架上滑落,以至于骨裂的手臂?因妻子燒傷的皮膚而把自己灌醉的不得不被諒解的醉臉?
媽媽匆匆把你抱回屋:“最后看一眼外公。”在這個屋子里,姨媽們還是聚在一起,翻出更多的雜物。床下、電視機邊、棉鞋里、過期的牛奶箱里,越來越多的破東西被掃出去。三角的菱形五邊形的紙幣香煙盒火柴盒佛珠雪花膏罐子牙膏盒……這么小的屋子,怎么會有這么多藏品,它們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眼睛鼻子耳朵肋骨下被清理出去。
你重新爬上床,看他的眸子從長眼線里重新露出來。
簡直是個最小的嬰兒。皮那么薄,發(fā)皺,醬紅色。剛出生的嬰兒,皮也是發(fā)皺的,醬紅色的,包裹著血肉的,筋肉不足的。
可是難道不會有那么多人圍著嬰兒看?
“是,九十八塊,不能多了?!笔諒U品的男人說。
外公突突地吐氣,薄嘴唇被氣掀開,是漏了風的篷布。
老姨媽觀察說:“要給老爹剪指甲了?!?/p>
于是四朵金花都圍過去,拿了毛巾、臉盆、剪子和銼刀,各領一份分內(nèi)的事。
“老爹死前這么愛錢了,真是稀奇。”二姨媽說。
她們笑了,是很和氣的。
老姨媽說:“老爹,你嫑撞心了?!?/p>
這時候,大姨父夾著百元紙鈔,靠近外公,說:“吶,賣了一百塊。”手指在紙幣上彈出清脆的響聲,“我們不藏你的錢,是你的就是你的。”
破零——破碎——廢品車啟程了。你跑到外面,什么也找不到。
童瑩,1994年生于浙江寧波,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曾任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社長,獲第九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小說創(chuàng)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