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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一個朋友向我求助,如何讓孩子學(xué)好文言文。我告訴她:“古文和英文有點像,你背再多的語法都沒用,重要的是語感?!倍Z感的磨煉,只能通過大量的閱讀和背誦。
我放下電話,也變得焦慮起來。雖然距離兒子馬小煩“小升初”還早,可也得未雨綢繆啊。琢磨了一番,我決定讓他背誦《出師表》。
說實話,拿《出師表》當(dāng)入門文章,門檻有點高。不過馬小煩一直在聽《三國演義》的評書,對三國的歷史背景很熟悉,而且他超喜歡諸葛亮,多少可以抵消一點背誦的痛苦。
于是從一個月前開始,每天臨睡之前,我開始陪馬小煩背《出師表》。第一天背“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第二天背“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一邊背,我一邊給他講解,從字、詞到歷史背景:你知道“先帝”是誰嗎?就是劉備。劉禪你還記得吧?就是趙云從長坂坡救出來的那個小娃娃,劉備死后,他當(dāng)了皇帝,所以劉備就被叫作“先帝”……
出乎意料的是,馬小煩居然興致很足,而且堅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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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背著,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因為要逐字逐句地講解,連我對《出師表》也有了新的感悟。
為了方便孩子背誦,我會對長句子進行拆解。比如,“然侍衛(wèi)之臣不懈于內(nèi),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這一句,我拆出幾組對仗:“侍衛(wèi)之臣”對“忠志之士”,“不懈”對“忘身”,“內(nèi)”對“外”。孩子背對仗效率很高,背完在前面加一個“然”,中間加倆“于”,后面加一個“者”,就背下來了。
還有一個難度更高的句子:“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也?!蔽沂沁@么拆的: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也。這樣一拆解,主干變成了四字一句,節(jié)奏分明。
我中學(xué)時代特別“中二”,整天寫文言文,偏偏又寫得極拙劣。老師批評我,我還不服氣。后來老師想了個辦法,讓我站到講臺上先朗讀《出師表》,再讀一段我寫的。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前者我能一口氣讀下去,呼吸綿長不斷,而我寫的沒讀上幾句,我便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從此我就知道了音律之美的真實意義。好文章不只文氣通暢,呼吸也是通暢的。
中文的性質(zhì)決定了,四字與六字交替出現(xiàn)能呈現(xiàn)出一種近似于音樂的美妙韻律,再加上內(nèi)容上的對仗,即所謂“駢四儷六”。這種文體非常優(yōu)美,朗讀時富有節(jié)奏,極適合吟誦。
不過駢儷體有一個缺陷,它適合抒情,不適合說事。要說明白一件事,還得先滿世界給它湊對仗去,湊來湊去,句子工整了,正經(jīng)事卻偏了。
但我發(fā)現(xiàn),諸葛亮的文章很有技巧。需要抒情時,他能立刻用一大段華麗駢文,把讀者感動得不行,比如,“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一旦涉及具體的事情,他又能立刻收回文筆,改回樸實明白的表達方式。這種樸實明白的表達方式并不是土氣,而是將駢文巧妙改裝,且不露痕跡。
諸葛亮在說事理時,會有意無意將文字處理成四字或六字一組,再拼裝到一起,形成一個貌似樸實的長句。他的高明之處在于,句子雖有節(jié)奏,內(nèi)容卻不刻意追求對仗。這樣一來,既不影響表達,同時又保留了駢文的聲律協(xié)調(diào)。文章讀起來朗朗上口,卻不會流于華麗浮夸。
對比一下同時期的曹植。曹植的文才是諸葛亮沒法比的,他給曹丕寫過一封信,主動表態(tài)要上陣殺敵:“若東屬大司馬,統(tǒng)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禽權(quán)馘亮,庶將虜其雄率,殲其丑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策?!?/p>
是不是文采斐然,辭藻華麗,用典妥帖?
而《出師表》是這么說的:“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dāng)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p>
同樣是請戰(zhàn)表決心,曹植浮在半空,忙著滿世界找對仗,而諸葛亮早已經(jīng)把北伐的必要性、客觀條件、主觀因素說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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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明白諸葛亮的文風(fēng)特點,再來背誦《出師表》就輕松多了。
我問馬小煩:“我們就快背完了,你覺得諸葛亮這個人忠心嗎?”馬小煩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覺得諸葛亮像爸爸。”
“是因為智慧,相貌,還是兩者兼有?”我很高興。
“跟你一樣絮叨,你每次送我上學(xué),在車上也是這么講話的。《出師表》里有好多誠宜啊、宜啊、不宜啊——這不就是,你應(yīng)該做什么和你不應(yīng)該做什么嗎?”
聽他這么一說,我忽如醍醐灌頂?!冻鰩煴怼诽柗Q“千載一表”,但嚴(yán)格來說,它是最不像表的一份奏表。表是什么?是臣給君寫的報告。而《出師表》里諸葛亮對劉禪的種種規(guī)勸,完全不像是一位臣子勸皇帝,簡直像是在宣讀《小學(xué)生日常行為規(guī)范》。
但事情沒這么簡單。
要是換了曹操寫《出師表》,只需說一句“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就夠了——這都是我的人,你好好任用就行。
而諸葛亮是怎么說的?他推薦完這些人之后,不放心地補充道:“宮中之事……悉以咨之。”
按說這八個字已經(jīng)把核心意思說透了,可諸葛亮還沒完,他生怕劉禪看不明白,趕緊又添了幾句?!皩m中之事”后面,接一句“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后面,補一句“然后施行”。最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這分明就是絮叨??!我送馬小煩上學(xué),一路上就是這么絮叨的:“你要上廁所記得跟老師主動說,別害怕。廁所知道在哪兒嗎?尿完記得洗手啊……”是不是跟諸葛亮有點相似?
《出師表》里諸葛亮對劉禪體現(xiàn)出的感情,絕非單純的臣對君的感情,也不只是傳統(tǒng)的拳拳忠心。在我看來,那是一種無限接近于父母對子女的關(guān)切。距離我第一次讀《出師表》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直到有了孩子,我才體會到這種情緒,而我這時也已經(jīng)老了。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馬伯庸”,本刊有刪節(jié),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