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
與以往不同,這次羅慶全是帶著行李箱上門的。她聽到拍門聲,推開門看見了男人的眼睛,但動作太急,鐵門砸上了墻壁。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使二人屏住呼吸。走廊十分空曠,一整層只剩她一個住戶,因此響聲不能被人吸收、稀釋,反倒可能滲入墻壁,順著磚縫與管道,傳入樓下管理員的耳中。
任清輕聲說:外地人都走了,你還沒走?他搖頭。她聽見他的呼吸聲,在心里說,沉得像個死人?!拔覜]地方去?!彼螅槤q得通紅,沒有戴口罩,身體前傾,有一點鼻音,不知道是因為哽咽,還是因為生了病。她想,這時候可不能生病啊!羅慶全見她沒有反應,就又說:“我真沒地方去了?!币袅扛罅诵?,嘴巴傳出一股味兒,是不常喝水的吸煙者從胃和牙縫里溢出來的氣味。這氣味,倒不如說,是它發(fā)出的熱力,讓她腦袋暈眩了起來,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也說不出話。她就往后退了一步,讓人進去。
“謝謝你?!彼f,肩膀塌了下去,臉頰上的肉耷拉得更厲害了。
他將鞋子踢在門外,東一只西一只,白色短襪踩在瓷磚地板上,腳踝像女人一樣纖細,骨頭的凸起與凹陷讓人想到自然博物館沒有肉的標本,皮膚白皙又像是冬天路邊脫了皮的桉樹;往上,卻有肌肉藏在褲管里,他男子漢鼓鼓囊囊的寶藏。他幾次發(fā)力,行李箱的輪子卡上門框,被提起又被重重地摔下。他停下,喘口氣,往上猛地一拉,箱子終于碾過門口,笨拙地進了屋。她怕管理員巡樓時見到陌生男人的鞋,于是彎下腰,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伸入鞋洞,將深紅的運動鞋鉤起。再一次地,那殘留在鞋內(nèi)的體溫燙到了她的指頭。她將鞋子放進門外的鞋柜,埋在皮鞋、高跟鞋與涼鞋之中。它們都是她不會再穿的鞋子,冰冰涼,只有皮革與灰塵的味道。
這一日的夜晚在羅慶全拍門前,是很散亂的。它被電視節(jié)目、中午吃剩的飯菜與濕漉漉的淋浴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碎片遺落在她荒涼的單身世界里。她當然沒有穿內(nèi)衣,睡衣下擺的邊緣有三個破洞,兩小一大,像被老鼠啃過,不過是長年累月的洗滌與拉伸所致;她的長發(fā)未被完全吹干,在背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因為剛剛是坐在沙發(fā)上看晚間新聞,冷水滴下滲進沙發(fā)套內(nèi),沙發(fā)套便有了發(fā)了餿的洗發(fā)精的香氣。他們進了屋子,她關門。在合上內(nèi)側的木門前,外側的鐵門反射出她的臉,她攏了下頭發(fā),但又馬上放棄,干脆轉身去看羅慶全:他站在門廳中央,像一只剛掉出了鳥巢的幼鳥落在了地上,因此他看不見她粘連在一起的頭發(fā)、她睡衣下疲軟的乳房,與她油膩的面孔。
她讓他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上,然后進廚房燒開水。她琢磨著羅慶全大概算是候鳥。他冬季飛來南方,飲茶、輸錢、幽會、購物,春季歸家,用香煙蓋過身上陌生人皮肉的體味,重又成為一個老板,時不時也要裝模作樣當一位丈夫。
她知道現(xiàn)在外面的人群已散,群鴉也淪為了一只只抽搐的鳥兒。人的面孔反射著人群聚攏時的面孔,也反射著消散了的人群的面孔。羅慶全就是人群,人群找上了她的門,人群也需要向她低頭了。等她回過神,水壺已經(jīng)裝滿,水嘩啦啦往外溢,她關上水龍頭,再倒掉些水,不然燒水時熱水會從壺嘴里溢出來;她按下熱水壺開關,啪嗒一聲,又聽到羅慶全起身站在廚房門口,好像說了句什么話;她扭頭望去,男人仍背對著她坐在餐桌旁,一動不動。應該是幻覺。
等水燒開了,她才想到應該給羅慶全找一雙拖鞋,但空閑的拖鞋都在門外的鞋柜里。她自己有兩雙拖鞋,一雙是淡黃碎花軟拖鞋,一雙是深藍塑料涼拖鞋。她穿著的是涼拖鞋,現(xiàn)在還濕漉漉的,黏著腳背。她將鞋脫下,用紙巾擦了幾下,拿了過去,輕輕扔在餐椅旁。他道了謝,腳摸索著要鉆進去,但動作有些吃力,因為腳太大、鞋太小。她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將鞋穿上。拖鞋最后緊緊箍住他的雙腳,他站起時,因為血液不循環(huán)的疼痛,低低地叫喚了一聲。
羅慶全便在任清的房子里住下。這是套陳舊的兩居室,外有客廳、陽臺、帶浴缸的衛(wèi)生間與書房,窗簾布浸滿了塵土,陽光下很是駭人。她父母當初挑選的多是結實而非舒適的家具,墻壁也全漆成雪白色,白熾燈光線從墻壁上折入眼球,近乎要使人患上雪盲癥。這房子與現(xiàn)代格格不入的裝修風格,把一切新的、潮流的、即將過時的事物都攔在了門外。比如客廳,沙發(fā)上方掛了一幅水墨畫,畫的是喜鵲站在梅花的枝條上,取“喜上眉梢”之意。畫家是任清父親的舊同事,名字用一方紅印印在喜鵲的腳下。畫家老年時迷上了賭博,頻繁向他們家借錢,最后中斷了往來,再無音訊。
羅慶全第一次上她家來時,還指著那畫點評了一番,但具體得出了什么結論,任清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
對于任清而言,不在此處居住便是一種褻瀆。現(xiàn)在,有時是天亮前,她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恍惚聽見了父親在隔壁房間里咳嗽、喘氣的動靜,等眼睛習慣了窗簾縫漏進來的光霧,她才會想起父親去年進了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這時候她會翻個身,臉朝向墻壁,安靜地去聽臥室內(nèi)凝固的空氣、外面汽車向前行駛時輪胎的滑行聲(如同海浪)和一些年輕人喝醉后在街頭不成調(diào)子的歌唱;她的腦袋里也會出現(xiàn)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面,關于一種虛幻的,卻與現(xiàn)在沒有本質(zhì)上區(qū)別的人生。在想象的時候,她的舌頭上會偶爾泛起甜味,可能是分解了的淀粉,也可能是從肚子里翻上來的無糖可樂(她每晚看電視時都要喝掉一罐),總而言之,那是叫人很覺得膩煩的甜味。她通常會想著起床去洗手間漱口,但身體死死沉進床鋪深處,最后也就稀里糊涂地重新入睡了。
在第二次入住的這個晚上,羅慶全喝了一杯水,吃了一碗方便面。為了能看新聞,他也是在客廳茶幾旁彎著腰吃喝的,因此肚子折疊了起來,所以時不時要直起身,挺一挺腰,讓面條從食管滑進胃里。那碗面剛泡好,新聞就已經(jīng)播到了尾巴。她在旁邊說,這是新聞頻道,會一直重播的。說話時身體前傾,貼得那樣近,像只母貓,幾乎要趴上他的肩膀。肉體的熱氣從睡衣的領口往外涌,烘熱了他的耳垂。他哆嗦了一下,不知道該往前躲避,還是仰后去貼那女人的臉龐。只是當他準備動作時,任清已經(jīng)站起身,若無其事地進浴室吹頭發(fā)去了。
吹風機鼓起任清的發(fā)絲,在心里,她暗道:明朝是今夜的延續(xù),今夜來自從前,從前便是他倆無言的媾和,因此,此時與彼時都是沒有言語的。
任清還是個中學老師時,三年前,她任職的學校突發(fā)奇想,決定將年輕的教師派去黃岡做交流。這批人到了外地,無所事事,夜里喝酒嬉鬧,白天在陌生的教室后排坐著打哈欠,很不像樣。酒店同屋的語文老師神經(jīng)衰弱,受不了任清微弱的鼾聲,便掏錢開了個單人間,再想辦法報銷。于是開頭整整一個星期,任清都是一個人住在那沒有窗戶的雙人臥房里。晚上聽著隔壁房間男男女女打牌的動靜,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寂寞,卻也睡得格外香甜。有天傍晚,活動結束得早,大家商量著要去對面一家火鍋店大吃一頓。到地方后,她腸胃不舒服,聞著紅油和葷腥的氣味,臉都白了。別人勸她回去休息,但等人走了,嘴里又嘀咕,說一桌人看她捂著鼻子,還怎么吃得下東西?接著又順勢講到她是如何一直沒男人看得上,家人安排的幾次相親都告吹,大概最后是得做個老姑娘了——長得不丑,就是胖了點,夏天一抬胳膊寫粉筆,腋下就露出兩塊黑色的圓形汗斑,遠遠看去像破了兩個洞,學生們見狀紛紛交頭接耳,嗤笑怎么也止不住。
火鍋店外,夜幕已從柏油路里升起。炎熱夏夜,一絲風也不見蹤跡,她孤身一人穿過廣闊的馬路,突然干渴難忍,便在酒店大堂的角落停下,用紙杯倒了點冷水。因為汗浸濕了襯衫,所以動作慢吞吞的。落地窗外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暗橙色的光,將夜色襯得更加渾濁。這時,她注意到一個商人打扮的男人,坐在大堂中央的沙發(fā)上,正盯著她上下打量,赤裸而清澈的眼神。那人膽子挺大,見她在笑,就站起身走過去,點了咖啡機的開關,為的是能順理成章地與她靠近。男人比任清高一個頭,任清看不全他的長相,只能見到兩張薄薄的嘴唇,它們中間兩排很整齊的牙齒,慢條斯理地張合著,說了許多的話。
那人便是羅慶全。他當時還是一個企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跑去外地開會,不承想能勾搭上不是妓女的女人,外加上聽到任清是從澳門過來的,頓時覺得她仿佛血管里流的血都與從前的姘頭們不一樣,不免得意了起來,那天夜里砰砰砰地敲響了她的房門。隔壁同事們剛打完牌,踮腳從貓眼往外看,驚訝地屏住呼吸;待男人鉆進房間、門又重新關上后,仍窺視了許久,將耳朵也貼在門板上,像一只只畸形、發(fā)脹的爬墻虎;最后見實在是沒動靜了,才縮回被窩,一邊與同住人七嘴八舌地八卦,覺都沒睡好。不過,第二天在自助餐廳吃早飯時,任清仍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給自己倒了一杯用色素和糖精調(diào)兌的柳橙汁,與一碗米線。別人不好貿(mào)然去問她,只能在背后擠眉弄眼,說些骯臟下流的雙關語聊以自慰。
事實上,第一次幽會遠不如別人想的那樣熱烈。房門剛關上,羅慶全的勇氣就已消失殆盡。他喝了酒,渾身發(fā)燙,前幾小時的機靈已隨著酒氣消散在了空中。他不去看床上任清的眼睛,幾乎是低著頭將衣服脫下,同時心里有種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仿佛他是回到了家中,即將背靠著妻子,在冰冷的床上睡下。
不過,結束后,任清伸出長而豐滿的胳膊,攬住羅慶全的脖子,在他的嘴巴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吻。親吻時,女人的乳房壓在他胸膛上,似乎并不是一點情意也沒有。因此,這之后連著四五天,他都敲開了任清的門,在黑暗里摟抱那具微涼、富饒的身體,待晨光乍起,才匆忙套上衣服,躡手躡腳逃回自己的房間,倒下便呼呼大睡,中午疲勞地吃飯、開會,等著晚上。周而復始,這一套流程幾乎成了一種乏味的慣例。兩人在白日從不曾于公共場合有過任何接觸,哪怕是在狹窄的電梯廂內(nèi)碰見,也不會表露出相識的意思,可一到夜里,他們卻平躺在同一張床上。這樣的前后反差使羅慶全為之著迷,乃至于在酒店餐廳里遠遠見到她,望著她坐在一群教師中間吃飯、喝水時,也會忍不住去回憶她的裸體。但在性事的間歇,他又總是不合時宜地想起白天女人什么也沒有的表情,因此,動作起來更加笨拙、魯莽,如同泄憤。
第三個周日,羅慶全決定回去了。他在這家酒店、這條主干道、這座用白色泡沫塑料堆積而成的城市里呆了太久,閉著眼睛也能一一背出從街頭到街尾的商店名稱。沙縣小吃尤其與他熟識。若是沒趕上酒店自助早餐,他就走進沙縣小吃點一盤蒸餃,或叫一碗拌面,并且總是坐在離門口最近的四人位上,但背對著門口,為了埋頭苦吃時能有一陣穿堂風,吹拂自己汗津津的背。他逐漸生出一個很不理智的恐懼:他害怕再不走,生活就會不得不在此地扎下根。那必然會是無趣、沒有希望的生活。于是在一次頹喪的午睡后,羅慶全訂了星期一下午的機票。臨走前,他從當?shù)仄髽I(yè)發(fā)給參會者的禮包內(nèi)抽出一塊絲帕,送給了任清。絲巾上紅紫粉三色沒有邊界,混在了一處,整個好似霓虹一般輕盈,云團一樣不可捉摸,和任清平常的衣著打扮完全不搭,但的確是真絲,冰涼如同幽深井水。任清接過去,手輕輕拂過帕子的表面,仿佛是在撫摸一個嬰兒的臉頰;陽光被絲帕晃入了人的皮膚里,一時間,她也墜入到艷麗的光照之中。羅慶全在旁邊看了,竟起了層不知是來源于恐懼還是興奮的雞皮疙瘩。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禮貌地表示會再聯(lián)絡。他剛坐上飛機就把她忘了,一干二凈,簡直不可思議。
任清同樣也有兩三年不曾再想起這個男人。在這段時間里,她考上了公務員,從一個一成不變的崗位,搬遷到了另一個一成不變的崗位上。有一天中午午休,她到辦公樓附近的一座公園里散步,依舊是一個人。春季潮濕的風從海上吹來,她的手掌心滲出了汗,僅僅幾步路,腋下又是濕透,便干脆站在樹蔭里歇息,手臂緊貼身體兩側。公園長椅上,許多菲律賓女傭在吃自制盒飯。她望去,看著一棵棵榕樹繁茂的氣生根叢中,黑白相間的葡萄牙馬賽克地磚上,陳列著曬得黝黑的熱帶女人與主人家白凈、瘦小的孩童。女傭們所穿的衣裳大多不合身,且已經(jīng)褪色,邊角都泛了白,她們身體與容貌的線條融化進了背景,看上去好像是被刮花了的人。雨后的腥味從泥土里蒸騰而起,在酷暑的逼迫下,她慢慢向這群人靠攏?;秀敝兴劦搅舜笏庑晾钡南銡?,胃里咕嚕了幾下,聲音很大,不完全是出于饑餓,更是由于身體沒有將公園、人群與大樹消化干凈,不適感因此從胃和肺部里蕩漾了出來;她停下,離人群還有三四步的距離,大約兩三秒吧,直到一個男童尖叫著從她腳下跑過。尖而細的嗓音驚醒了她。她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公園主干道正中央,一動不動,不由得萬分羞愧,扭頭藏起自己通紅的面孔,匆忙往公園外面走?;艁y中,她迎面撞上了一個正在跑步的男人。男人“啊”的一聲,踉蹌兩步,抬臉往她眼睛里望去。
他額頭上的汗珠正好暴露在正午陽光下。
到了辦公樓底層的便利店里,任清才恍然大悟:那男人的眼眉,與羅慶全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處,只是臉孔更年輕、身體更健碩,下半身穿的是運動用的短褲,小腿毛茸茸的;嘴唇厚實,仿佛時刻離不了被人親吻。她站在空調(diào)風口下,冷氣嗖嗖往頭上吹,熱漲的情欲非但沒有被吹散,反而變?yōu)殇撹F般強硬的盔甲,牢牢壓在了身上……她捏著金槍魚飯團,指尖深深陷了進去。把東西扔到柜臺上時,飯團已經(jīng)很不像樣。收銀員看了她一眼,遞回找錢時問了句要加熱嗎。她搖頭,牛仔褲兜被硬幣一點點塞滿,像貪食婦人小巧的肚子,臌脹了起來。
大概在這之后的一個月,一個周五的傍晚,毫無預兆地,羅慶全打了電話過來,說自己昨天剛到澳門,問她有沒有空見上一面。她原以為撥電話的是個推銷員,但還是接通了,結果被對方的聲音嚇了一跳。然而時隔多年,雙方都摸不透對方的想法,只能尷尬地講了幾句,最后約定第二日一起喝茶。掛電話后,她坐在原處沉默了許久。電視新聞正巧開始放廣告,她的母親便扭過頭來看她一眼,接著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表情這樣凝重。她聞言猛站起身,眼前剎那間一片慘白,這是血液一時供應不足的緣故。我今天先沖涼,她邊走邊道,夢游一般縹緲的聲音;在播音員鏗鏘有力的播報聲中,她輕輕地說,我要洗頭。
于是,任清與羅慶全重又成為了一對情人。時而是男的想辦法來澳門出差,時而女的借故去內(nèi)地旅行,兩人各自的行程變成一條條相交的直線,不可避免地,生活也慢慢淪為一團亂麻;或是她將珍珠耳環(huán)掉落在羅慶全的行李箱內(nèi),險些叫家里的妻子發(fā)現(xiàn);或是在酒店餐廳進食時,碰到任清的同事,還得費心不讓流言蜚語傳到親戚乃至父母的耳中。不過,比起幽會時的快慰,這點困難似乎不值一提,甚至還錦上添花一樣,給他們獨處時增加了許多談資,因為除此以外,兩個人并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可談論。況且,任清憑直覺知道,這男人還與別的女人有首尾,或許不止一個,但她并不表示出嫉妒,也不想以朋友般親昵的口吻去開玩笑、調(diào)侃他風流的毛病。因為自小性格拘謹、寡言少語的緣故,任清連向父母撒嬌都是少有,又如何能擺出女人的媚態(tài),去癡纏羅慶全呢?但對情愛的渴望,卻十分自然地從親吻與眼神里輻射出來,毫無遮攔,到最后,竟讓羅慶全有些吃不消,甚至每每到了酒店房間,當她脫去衣服、一絲不掛站在面前時,都會不由自主別開視線,由心底里生出一點怯意——他難以從這樣的女人身上,尋找到母親的溫柔與女兒的仰慕,終于變得不知所措起來,失去了溫存的興致,從某一日開始再不接電話,也再不回短信,一聲不吭,就這樣斷了往來。在風月場,這也是常有的事。
羅慶全敲開她家門的第二天,兩人都醒得很早,卻并不知道對方已經(jīng)睜開眼睛,只是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恍惚去聽外面街道上的廣播。那鎮(zhèn)靜的聲音說,勤洗手,戴口罩,盡量待在家中,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聚集,等等,用了粵語、普通話、英文和葡語,聲音從前夜未被堵上的窗戶縫溜進人的耳朵,命令人們安定。羅慶全夜里沒有給手機充電,屏幕漆黑,手表也不知放到了哪里,一覺醒來,渾渾噩噩,靠著公共巴士彎過街角時轟隆隆的響動,勉強猜測眼下是幾點鐘。他睡在陌生的床鋪上,冷氣被薄而濕冷,布料上樟腦丸的氣味喚醒了他的神經(jīng)。羅慶全想,這應該是很久都沒有人蓋過的被子,透著股死物的寒涼,不知道自己的體溫能不能去掉些上頭的晦氣。此時,風臌脹起窗簾布,他未被遮蓋的腳尖變得冰冰冷?!澳_嘛,人體離心臟最遠的部位?!备咧袛?shù)學老師如是道。他微微仰起上半身去瞧,覺得自己的雙腳真像電影里裸露在裹尸布外的尸體的腳,蒼白無力的腳,遠離家鄉(xiāng)的腳,疼痛的腳。他想,干脆睡到中午。然而午時的陽光透進窗簾布,照亮了高懸于床頭上方的雙人結婚照。他坐起身,回頭望向那兩個僵硬的笑臉,似乎隱約聽到了嗩吶在耳邊吹響。相框上貼著的雙喜字紙花,經(jīng)歷多年風吹雨打,現(xiàn)如今已是鬼影一般蒼白。一種難言的恐怖浮上心頭,他不得不赤腳去拉開窗簾、用力推開窗戶。鐵銹刺啦刺啦,寒涼的風涌入室內(nèi)。已經(jīng)作古的新婚夫妻仍在注視他的后腦勺。
他看著空無一人、只有零星三兩輛車的街道,鼻子聞到了海的腥氣。
我走過了一條多么短暫的路。從機場到機場,從酒店到民宿。點與點揉作一團,連微弱的線也擠不下。洗漱后,羅慶全暢快淋漓地對著馬桶放水,一邊自問道:我躲在這里干什么?這座殘破不堪的公寓,擠滿了廢紙、藥盒、奶粉罐與舊報紙,只需一個火星便能將一切焚燒殆盡——
他想起行李箱夾層里有個打火機。他按下抽水鍵,昏黃、熏人的尿液回旋著被吸入管道,奔向大海不復返。他洗手再抹干,也不管旁邊搭著的是擦頭發(fā)、擦臉、擦身還是擦腳的毛巾。他走出去,客廳上空騰起熱氣,他見到一桌子菜,拉開椅子,坐下。他用筷子夾起一根萵苣絲,回想起家中的妻子最愛烹飪、食用這一道菜。鮮嫩、春天的綠,生命刺眼的顏色,她無法生育的痛苦,和備孕時反復翻閱的童話書,統(tǒng)統(tǒng)攪和在了一起。石榴、花生與下奶的鯽魚湯。萵苣能生精壯陽嗎?為什么能壯陽的食物都能滋陰呢?
他再從蒸魚的背部拾起一片雪白的肉。腥咸海魚,往下滴著黃澄澄的油。浸泡于我的排泄物中長大的魚,我骨我肉我血。
最后,他將一塊豬肋排含入口中。肉燒得酥爛,被生抽與黃酒提前腌過,順著油脂的潤滑,沉入腹中。價格高昂,最近愈發(fā)吃不起了,這掛在生銹鐵鉤上腹腔大開的、被開水燙走毛發(fā)的、粉紅色的豬。
瘟豬。
電視仍是在播新聞。與昨晚是同一個頻道,不同的播音員,機械地重復著同樣的舊聞:凌晨時分,一座城市被掘土機挖走了。不敢置信,前夜入睡前他翻來覆去地想,不敢置信?,F(xiàn)在他望向電視上的畫面,已經(jīng)平復了心緒,死水一樣平靜。是的,這一切正在發(fā)生,沒什么大不了的,接受吧:火車站被警察與圍欄截斷,肩負背囊的異鄉(xiāng)人伸長脖子,站在幾步外,不敢靠近;機場擠滿了人群,趕赴午夜前起飛的航班;黑夜里,大道上川流不息的人,車燈匯成地面上的銀河,逃離——
我的母親,父親的墳墓,我的妻子,還有我孤獨的狗兒。
現(xiàn)如今他成功地藏匿進了避難所,世外桃源,收容者含情脈脈地向被收容者敞開懷抱,辛苦從超市扛回家的蔬菜水果雞鴨魚肉成為了慈悲的口糧,化為甘露吊針,一滴滴滲入他的身體。他放下碗筷,眼睛仍然盯著電視,然而并沒有去看、去聽、去想,那飽腹后冉冉升起起的微醺感,配合起抑揚頓挫、節(jié)奏鮮明的廣告口號,讓羅慶全在短短的兩三分鐘內(nèi),成功逃入了無我境界,領會到了死的無意義。
生出死亡的家鄉(xiāng)、井然有序的生活,與賭場香氣撲鼻的妓女,這些都已被他拋之腦后,但是,身邊這位站起來、準備去廚房洗碗的婦人,卻使他的日子里,多出了一塊近乎不能忍耐的病變囊腫。他故意扭頭沖向陽臺的方向,凝視那一盆盆灰蒙蒙的蘆薈與仙人掌,視線在它們上了年紀傷痕累累的盆體上徘徊,但又用眼尾去偷窺任清一聳一聳的肩膀、露在裙擺外光裸的小腿,與越發(fā)粗野的腰肢。連衣裙繃得太緊,樣式過于正經(jīng),卻配了條臟兮兮的圍裙,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合時宜。羅慶全回憶起以前的幽會,可怖的夜間交合,她脫下一件件過了時、不合身的外衣,欲望如野火蔓延在枯干的灌木叢上,將他的力氣燒了個一干二凈。他恍然明白過來,看見了任清隨著年齡增長變得越發(fā)龐大的欲望。她發(fā)脹的肉體像一座沉甸甸的石山扎根在他的腦海之中。在這個瞬間,他起了殺心,想,不如我掐死她,反正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是一人獨住,她沒有朋友,她的工作單位正在給員工放假,無止境的假期——除了羅慶全,不會再有人知道她是怎樣活著的了。
殺了她,獨占此地,等疫情結束后,再戴上帽子和口罩,拿上行李,大搖大擺買機票回家。
無來由的欲望叫他熱血沸騰,腦袋都發(fā)了昏。羅慶全站起來,慢慢踱至廚房門口。她在長長的另一頭,面朝窗戶,雙手埋在水槽深處清洗,嘴里哼著歌兒,拖鞋在瓷磚地板上刮擦出許多噪音。他抱起雙臂,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垂下了頭,松開雙拳。
下午,他們在次臥的床榻上做愛,沒有說話,喉間呻吟微弱婉轉,很容易叫鄰居錯認成鬼嬰的哭嚎。在沉默里,他們接吻,牙齒與牙齒輕輕碰撞,將一點鈍痛留在了嘴唇上。臨近結束前,他對著那雙渾濁的眼睛出了神,汗從額頭上垂下,點在自己的眼皮上,一陣刺痛,被她用舌尖輕輕舔去;他心里只想著數(shù)字,滴答滴答的數(shù)字在他的腦海中隱隱作響,緩慢、堅定。人命在視網(wǎng)膜屏幕上閃爍,多一個數(shù)字便少一個人。
只有肉體快感的一瞬白光,淹沒了那點無助的憂愁。平復呼吸后,他翻了個身,伸長胳膊去撈床頭柜上正在充電的手機。他先看微信,妻子與母親的頭像沉默著,沒有新消息便是好消息;他再看微博,一刷新,又是新一輪的劇情、疑慮與爭吵,幾張照片,蒼白的面孔,記者招待會上緩慢、緩慢的唱詞;他最后再看了眼新聞,大概半分鐘不到,又給關上了,手機扔回去,砸在桌面上,嘩啦一聲響,他心不在焉地親吻起她汗津津的脖頸,動脈在他的舌下緩緩躍動。他使勁嗅了幾下,察覺她的肉有一種爽膚水與樟腦丸交替的香氣,既像酒店房間,又像是一件在衣柜深處留存太久的舊衣服,讓人聞了后懶洋洋的,無精打采,只想一直昏昏睡下去。
在纏綿的困倦里,羅慶全撫摸起她枯干的乳房,一邊側耳去聽窗外廣播悠長地在街道上蕩漾,如同落石于山谷之中的回響。警報聲消失后,他長呼出一口氣,半闔上眼,仿佛他的光陰凝聚成了永遠跌不到泥土里的一滴雨,仿佛他終于可以放任蠟做的肉身慢慢融化,變成一座白色的蠟山。西斜的太陽被高樓遮擋,它陰冷、潮濕的光,從街對面窗玻璃上折射入臥房,照亮了他們赤裸不潔的身體。任清打了個哈欠,口中傳出一陣酸澀的氣味。她半俯在羅慶全的側身上,摟住他的肩膀,喃喃自語。他沒聽清她說了什么,只覺得眼皮沉重,神志卻緊抓住情人多肉的臂膀,脫離了軀殼,向上、向上,浮向了水面。底下,是布滿疫病的大地;半空中,兩人漸漸睡著了。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