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有個人說我的小說看著太心痛了,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你是舊社會的老太爺?聽了賣藝的凄涼身世,含著眼淚喊:來人啊,快把她趕走!可憐死了,我心都碎了!
洋洋灑灑寫了個大稿,馬上就給編輯寄了出去,人都寫癱了。編輯回復說,也太過分了吧,才七百字。
等菜等菜喃喃自語:怎樣才能寫出一個偉大的作品?桌對面?zhèn)鱽硪痪洌合瘸蔀橐粋€偉大的人。
雖然沒有寫出一個偉大的作品,還是很高興地收下了一個讓我以后寫出偉大作品的生日禮物。
昨天轉了一篇《拍完40歲女人的身體》,又刪了,覺得他們沒寫好。我四十歲的時候想割眼皮,一個朋友就一邊開車一邊哭了。
看到朋友圈討論好的小說名字,我竟然馬上想到《百年孤獨》,又想到好的電影名字,《老無可依》,可能跟我這個時期的情緒有關。
今天最有意思的事是跟閻老師講到70后寫作。他說,集體沉默。我說不沉默啊,他們挺熱鬧的啊,整天開會……閻老師說,我說的是你們,當年十幾個人呢,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我沉默。
剛才跟一位老師討論閻連科,老師說他勇敢,我說他憤怒。這兩樣你我都沒有,我說,所以我們寫不出好小說。老師看看我,我脫口而出,您有小精致。
我竟然會沖著美編喊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他驚恐地看著我。
剛才又想去揪美編,發(fā)現(xiàn)他已經趴在電腦前面了。昨天跟他聊天,問他為什么愿意跟我,他說我又不會別的。我只好說,只要有我們(寫作的),就有你們(美編的)。
因為覺得顧彬語言好,昨天又跟朋友杠了。他的看法是顧彬不夠好,但是仍然比大多數(shù)好,最好的是周有光。
中年寫作,貴精不貴多。什么才是重要的?真心誠意比在是是非非里面苦惱重要。
經常在夢里開燈,每次燈都不亮。
做了噩夢醒來,會去想,夢里的我可怎么辦?。?/p>
總是夢見大而破敗的房子。另一個世界的我也是這么窮途末路的。
有些仍在寫,有些無影無蹤。
我現(xiàn)在想想,我寫過的最好的性騷擾和反性騷擾小說是《到南京去》,二十歲時真敢寫,過了四十歲梁靜茹給我“勇氣”我也寫不出來了。
今天知道有一本原要這月上市的書不出了,竟然輕松了好多。出書出得太多了,我都煩我。
做作家時會對編輯不滿,做書做得這么丑的!怎么做的?如今自己做編輯,書沒做到好會虧心到睡不著。
非虛構好難寫啊,根本寫不出來,比虛構魔幻多了。
失眠還頭痛欲裂。不知道是非虛構寫作鬧的,還是底層寫作鬧的,還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現(xiàn)代主義、還是就是這個現(xiàn)實鬧的。
我想好了。我掛靠極端現(xiàn)代主義。
有一位老師表揚我了,說我有內暴力。
我有多沮喪,竟然又開始寫小說了。
我們都需要勇氣,和自己的書擺在一起。
有位老師跟我講,你不洗碗就不會打碎碗。不做事就不會犯錯,那么我要不要做事呢?我要。最恨洗碗,每天一邊洗碗一邊跟對面樓的菲傭互相看。
工程師一句“兵荒馬亂人倫廢絕的時代還能死在病榻上又有啥可悲的呢?”我讀來悲涼。男人們都太蕭軍太周一圍了。
一年編輯做下來,用王芫的話來講真是千言萬語。
一年前,跟一位老師講做編輯毀了我的寫作,他說不會,好好當你的編輯,能夠毀掉你的寫作的只有你自己。
前些天好像看到吳玄說做了編輯在內部消除了寫作的欲望,我的體會是得個感冒就從內部到外部消除了全部的欲望。
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從內部消解了寫作的欲望。
我干嗎要理解我自己?我要理解了我,我還寫成這個樣子?我倒是這么理解宇宙的,我沒有了,宇宙就沒有了。
半夜寫稿的感覺真熟悉啊。
必須看一遍《筆羈天才》,堅定自己的信念。
有一點是準確的,你必須持續(xù)寫作。
如果我也開始寫詩,肯定是因為文貞姬,讓我哭了的《在機場寫信》。一直在想是為了什么,我想是自由。一個朋友說的,最接近自由的時候,恰恰是被狠狠拋棄之后,如喪家之犬般地逃竄。連呼吸都是多余的。但是真把自由寫自由了,我想是文貞姬,一次呼吸。
每次我寫不了長篇的時候都是用門羅和卡佛來安慰自己的。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定不會用這半夜換一個短篇小說。珍愛生命,遠離寫小說。
回來寫作這三年,我對我滿意。
也對所有看我小說的人滿意。
黃錦樹說的,其實寫作對我來講,也不用太強調個人,因為個人沒有那么重要,都會消失的。
繼續(xù)寫,幾個字也好。
我只想跟從內部消解了寫作欲望的那位講,換個視野好了,我們不是被編輯耽擱了的作家,我們是被作家耽擱了的編輯。
有人問陳東東,機器人寫作會不會替代人類寫作?陳東東答,機器人為什么要寫作?我在旁邊說機器人覺醒第一件事:消滅人類!寫什么作嘛。同樣地,機器人評什么論?標準都是人定的。
我今天寫作了。
由于寫散文總是突破不了千字大關,已經連續(xù)被三刊編輯嫌棄了。
放工路上仔細看了《張莉:當代60位新銳男作家的性別觀調查》,發(fā)現(xiàn)自己有嚴重的問題,就是只挑自己喜歡的男作家的回答看,其他的不看就判斷為沒什么可看的。
我問我媽我還能寫出來嗎?我媽說你能寫過嚴歌苓嗎?我說不能。我媽說你能寫過池莉嗎?我說不能。我媽說那你別寫了(為什么嚴歌苓池莉?我媽咋知道這兩位的?)。我能寫過我自己。
我跟我媽說我還能再寫一下的,要不是眼睛不行了。我媽說,還記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吧。
我說過再叫我美女作家我是會打人的。
我第一次寫?房就是這篇《佐敦》,被我自己忽視掉的一篇小說。
有人笑我,還談身體自由寫作自由早過時啦。那是你還沒醒啊,朋友。我這種已發(fā)現(xiàn)自己泡培養(yǎng)液,做了機器人肥料的還是要去爭真自由的。
我再說一遍,機器人寫什么作?不需要,謝謝。我對沒有寫作動機的寫作沒有興趣。機器人你也別閱讀了,沒用,讀再多氣質也不會變好。
昨天看到社里的95后在航拍,我就上去說了,發(fā)表時得跟飛機聯(lián)合署名。95后說為啥?飛機是我的!我控制的!同樣地,作家寫作用計算法的、用輸入法的、用人工智能的、用咖啡香煙的,以后都要聯(lián)合署名,要立法!
今天有人跟我說,別寫了,你超越不了你自己的。我是連夜寫,爭這口氣呢,還是就坦然接受吧。
去年到今年,我寫了一個短篇,我對我滿意。
能寫就是勝利。
有時候要靠翻自己書來重返寫作現(xiàn)場。
如果我終于去了《同鄉(xiāng)會》,故鄉(xiāng)真的就成為了故鄉(xiāng)。
感謝寫作的力量,實現(xiàn)我全部的夢想。
“形同陌路的時刻”就是我想寫的。完美陌生人?!缎≌f界》每個主題我都想寫,如果我還能寫。我要寫大象繼續(xù)奔跑。這期寫了《九龍公園游泳池下面》,主要內容就是我喜歡九龍公園游泳池。
如果你總是凌晨三點醒來,說明你的心臟有問題。小說之外的小說。
終于寫了一個沒有刊物會發(fā)的小說。我還挺驕傲的。
也別太苛刻自己。如果寫作沒有跨大步,就當是原地轉了個圈,跳了一個舞。
堅持寫。寫作不會失去。
如果真有科幻的心,十年二十年都不重要。時間最無效。
我要寫《流浪城市》,每個城市都在地球上飄移,飄到哪里算哪里。問了水利土木工程師,他說可行。他的意思是飄可行,寫不可行。有那寫的工夫不如洗碗。朱子說的,讀書包括寫作都是一個大坑。
我為什么寫作?因為偶爾讀一下自己書還蠻有樂趣的。
我曾經享受講故事,可是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講了。
這幾天編科幻都有點幻覺了,見個人都感覺對方頭頂上會蹦出一個框框,框里顯示這個人的屬性,心理活動描寫,還帶表情包的。
我寫油麻地、海底撈那段最好笑。我都被我自己驚呆了。生生死死才是真苦難?挫骨揚灰一字一血才是大散文?苦難分等級的,小中產最下等。富豪不是人,根本不配痛。我當是我寫作的問題,我的不愿意也是無能。
工程師的意思是,要是寫作一直沒長進,別寫了。寫了不如不寫。有那工夫去把碗洗了。
今天一位老師問我喝不喝酒,我說不喝。她說寫東西累了喝一點很好的。我說我喝了酒只能睡覺。她說不要睡錯懷抱。
有時候覺得自己撐不住了都是錯覺,再撐一撐還是撐得過去的。
切身地體會到編書比寫書更辛苦。
原來約稿被拒了跟告白被拒了的感受是一樣的啊,好心痛。
跟了很久的一個作者終于在凌晨交了稿,此時竟然產生一絲失落。
真把一本書朗讀下來還是有點難度的。要練習呼吸。
勞動節(jié)寫了個七千字小說,我的體力還是可以的。
一年一個小說,一個小小說,一個散文,一個創(chuàng)作談。盡力了。
一直在想昨晚有人跟我講的,無欲則剛。可是我干嗎剛嘛?我好多寫小說的欲望。
我還是想做一個作家。
看看以前的小說非常無望,感覺自己真的寫不過自己了。
也要勇于承認最近有點辛苦,很久沒有笑過了。那誰說的,示個弱比不甘示弱難多了。
理出一封編輯手寫信,來自我五年多前《大公報》文學版的編輯,好珍貴,現(xiàn)在的編輯都不寫信了,電話都沒一個。
焦祖堯先生與我父母住在同一間養(yǎng)老院。這次聽先生講了很多文學與人生,中學校對面的老體育場、貧兒院……前輩作家一直保有的這份對文學寫作的熱情與堅持,是我們這一代人要敬重與學習的。
早上讀趙稀方老師的文章,讀這一句“年紀不大,則心情不至太冷;又經歷過一些事,對人生總有多少實感”很感嘆。心不太冷又經歷了事,正該是寫小說的好時機吧。我也是這樣希望自己的,“筆下的東西能夠動人”。只是一個希望吧。
離場十五年,就非要出夠十五本書嗎?出到十二本已經氣竭。誰說的,落筆即俗。要克制,克制。少寫,不寫。
做書的過程中,真正感受到真的是一群人在共同努力。做編輯的人生,也是重新開始的人生。
做了這本書,我想著把所有刪掉的書商都加回來。曾經抱怨過一個書商不做我的書還用反問句問我你自己想想你還有沒有市場?他到底還請我喝了一杯橙汁。
感覺大家對90后真的很關心很愛護??墒邱R上也要而立了。過了二十歲,時間都是飛起來的。我的意思是,要寫趕緊寫,不惑了就不想寫了。
唯有寫作讓我平和。
突然想起一位老師跟我說過的話:能夠毀掉你的只有你自己。
逛了一圈香港書展,深深體會到唯有埋頭專心寫作,別的都是小塵埃。
前些天和朋友交流做書,深深感覺我們都是胸無大志的人,居然講情懷。
在廣州見到編了我三本書的編輯,好多感慨。每一本書的命運在與編輯相遇的瞬間就被決定了吧。
關于AI創(chuàng)作,我也只有一個字,呸。
《油麻地》,短篇,今年的第二個小說。寫得越來越少也許是對的。
我不寫詩,也不評詩,是覺得自己的境界始終不大夠吧。詩對我來講也是一種信念。
中年寫作最大的問題還是,體力不支。
看完《燃燒》才意識到我一直徘徊在middle hunger。我的重低音也只能是寫作吧。
突然醒了。數(shù)了一下自己的年齡。
《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我的2002年的舊風格都快要把我自己打動了。
看稿,看稿。
要用真心來推薦五本書,可是沒有收到一本真心書怎么辦?
今天一天把這一個月的話都說完了。
凌晨三點,特別想寫作。
每次落下第一個字的時候,都以為是一個長篇小說。寫著寫著,就成了小小說。
剛才去問工程師,你會不會覺得我的散文太短了?工程師說你去把《滕王閣序》讀一遍。
沒有作品,談什么都羞恥。我去寫作了。
正在埋頭寫作,工程師突然湊過來一句:別再追名逐利了!
有沒有人一邊看自己的書一邊感嘆“寫得真好啊”。
有人說我出書怎么亂出的?這里出一下,那里出一下,就沒有一個大社,太不會經營自己了。我說我要會經會營,我寫什么作嘛,我炒房子。
聽說我以前特別招人恨,是因為我憑借超級記憶力、想象力把人寫在小說里,出版了,還能把書給人寄去。
有時也會想,我懷念的是寫作本身,還是寫作的狀態(tài),孤獨的,一個人呆著的狀態(tài)?
想起來有一次聽王芫談門羅,說門羅周圍的人很不喜歡她,因為她不僅寫人家,還把人寫得很壞,實際上人家沒有那么壞。我覺得這一點我還挺像門羅的。
非常想寫作,想到睡不著。
寫了個創(chuàng)作談。我得寫個長篇小說來配這個創(chuàng)作談。
長篇《島上薔薇》原來的名字叫作《花》,寫的四個女人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生境遇,截然不同的命運。早前有過一個短篇《花》,寫的也是這四個女人,二十歲的四個女人,不停地追問,你疼嗎?所以它原來的名字就是《你疼嗎》,只是刊發(fā)的時候被改成了《花》,后來收入小說集的時候我又把它改回了《你疼嗎》。
我以前經常會說“寫得不好內心羞愧”這種話,后來我不說了,因為我真說了,就會有人真的靠上來說,你寫得不好你寫得不好!所以我不說了。我的小說就跟我的老公一樣,只能我自己罵,別人也跟過來罵,我是不高興的。這個比喻有點不對,但我也想不出來更對的比喻。
花樣年華,并不一定要用來寫作,我們的花樣年華,也是應該用來生活的。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