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園：清初“山水花木甲白下”的金陵名園

◎王聿誠

明清金陵私家園墅，城南為盛。其中徐達(dá)家的東花園、顧璘的息園、姚元白的市隱園、顧起元的遁園、鄧旭的萬竹園、胡恩燮的愚園較為人們所熟悉。清代聚寶門外，除了清末名園又來園（劉園）外，還曾有一個“山水花木甲白下”的清初名園——佟國器的僻園。

一、郊居塵自遠(yuǎn)，蒼翠障河干

僻園，亦稱南園。因為佟國器所有，故俗稱佟園。

佟國器,字匯白(一說“字思遠(yuǎn)，號匯白”)，遼寧襄平人，居金陵。隸漢軍正藍(lán)旗。貢生。順治二年（1645）授浙江嘉湖兵備道，遷按察使。十年再遷福建巡撫。十五年調(diào)浙江巡撫，十七年被革職。他能詩擅文，著有“茇亭詩、燕行草、楚吟諸集”。革職后他在金陵聚寶門（今中華門）外營造僻園，園名取意于杜甫《嚴(yán)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詩中的“百年地僻柴門迥”句和陶淵明的《飲酒·其五》詩中的“心遠(yuǎn)地自偏”句。園內(nèi)屋宇參差，林巒錯落。牡丹、芍藥各千百本，池蓮、岸柳高下咸宜。有長林、桂嶺、桃李園、蕊香津、玉蘭叢、牡丹臺、松磴、菜圃、竹塢等景名。

清順治六年進(jìn)士、官至翰林侍讀的安徽桐城（今樅陽）人何采寫有《僻園》詩（《詩持》卷二收錄）：

草堂傳盛事，不數(shù)瀼東西。月里秋無恨，花前路欲迷。樂游中岳近，招隱小山齊。自顧惟逋客，清香許共攜（《桂嶺》）。

瑤華宮里植，移向辟疆園。雨際云辭岫，春晴雪滿村。高人閑共對，芳意淡常存。玉樹枝枝好，由來屬謝墩（《玉蘭叢》）。

菡萏隨時種，池塘任意營。盤中纖舞動，鏡里曉妝明。色借仙人掌，歌憐相府聲。因知清凈理，香氣入殘更（《蕊香津》）。

小簾花外拂，到即倚繩床。莫遣愁為府，應(yīng)知醉是鄉(xiāng)。蘭生迎上巳，菊落就重陽。幸對公榮飲，長年剩鹔鹴（《釀墅》）。

佟國器整日優(yōu)游其間，時與文友宴集唱和。楊鐘義《雪橋詩話》有“小閣幽篁，酒客常滿”之語。清初顧景星《白茅堂集》卷十四有《匯白僻園席上步宋荔裳韻八首》，其四云：“自矜疏鑿趣，肯羨辟疆園?；ㄊ苎?，茶湯別做村。野香沿岸入，碩果幾枝存。更愛秦淮好，秋來水滿墩。”

“辟疆園”乃東晉平北將軍參軍、吳人顧辟疆家的名園，名人王徽之曾慕名前去游覽，唐代詩人陸龜蒙有“吳之辟疆園，在昔勝概敵”之贊，后遂用為詠園林勝地之典。清八大詩家之一的宋荔裳，寫有《佟匯白中丞僻園》四首、《佟中丞招飲僻園重賦》四首。

《佟匯白中丞僻園》四首：

中丞開別業(yè)，選勝古長干。樹老柴門窄，泥香屐齒香。置亭招奕客，劚筍稅園官。坐愛江天晚，斜陽獨倚欄。

冶游喧士女，車馬竹林西。路旁蒹葭入，行因蛺蝶迷。遠(yuǎn)山清不斷，芳草綠初齊。比舍饒新醸，清樽處處攜。

畫廊標(biāo)物外，那復(fù)似人間。石色連松影，波光亂竹斑。巢云多鸛鶴，佐酒出魴鰥。況值初弦月，高歌未擬還。

憶昔山陰道，扁舟到寓園。側(cè)看崖際屋，直似畫中村。勝賞今難在，風(fēng)流此尚存。由來歌舞地，應(yīng)在謝公墩。

其一中的“選勝古長干”尚待推敲，因為佟園的位置距離“古長干”尚有一段距離。其二中的“比舍饒新醸”寫的是僻園景觀之一的“釀墅”（亦稱“釀村”）。

《佟中丞招飲僻園重賦》四首：

未遣雙童報，多因看竹來。忽聞紅藥發(fā)，正爾綠樽開?？陀械菢琴x，人有運甓才。東籬叢菊少，須及雨中載。

鶯啼殊未倦，燕壘恰初鶯。花外春風(fēng)改，林端夕照明。青藤過舊格，白纻譜新聲。聽徹吳兒曲，嚴(yán)城每曙更。

逢迎寬禮數(shù)，藉草任高眠。莫嘆金城柳，長參玉板禪。鐘聲諸寺近，塔影萬燈懸。掃徑公應(yīng)許，墻東借一椽。

歸田惟種秫，花檻俯糟床?？v飲寧論直，逃名自有鄉(xiāng)。異香夸上若，嘉會聚高陽。鎮(zhèn)日留髡醉，無勞典鹔鹴。

其三中的“逢迎”即接待?！坝癜宥U”為筍的別名。“塔”即大報恩寺塔?！皰邚健北硎厩鍜哂?。反映了主人了好客與客人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其四中的“逃名自有鄉(xiāng)”讓人聯(lián)想到唐人司空圖“酣歌自適逃名久，不必門多長者車”詩句。末句中的“典鹔鹴”即“典鹔鹴裘”，典出《西京雜記》司馬相如因貧以鹔鹴裘貰酒與文君對飲故事。

佟國器也寫有《和宋荔裳游余僻園韻》詩：

郊居塵自遠(yuǎn)，蒼翠障河干。石老連云臥，香酣促酒干。孤松堪結(jié)侶，五柳欲辭官?？顟艟?，斜陽興未闌。

由于和詩者眾，后遂有《僻園倡和集》之編。顧景星撰有《僻園倡和集序》，序文說：“此則東山宋觀察荔裳偶倡而眾和之者，公之園遂名滿天下。”因為宋琬等著名詩人詠詩的傳播，僻園遂成為聞名全國的園墅。

侄輩佟世思所撰《與梅堂集》卷三載有《僻園歌奉獻(xiàn)家中丞匯白伯父》、卷四載有《僻園呈家中匯白伯父》二首。

《僻園歌奉獻(xiàn)家中丞匯白伯父》歌中有“君不見輞川臺榭藍(lán)田月，右丞別業(yè)堪愉悅；又不見謝安昔日臥東皋，賭墅圍棋破寂寥。我家中丞應(yīng)把臂，長林豐草共游遨”之句，將僻園與唐代詩人王維位于陜西藍(lán)田的輞川別業(yè)和東晉謝安的東山墅相類比?！镀@呈家中匯白伯父》二首“僻園塵不到，野色擁柴門。曲磴繁花路，寒河老樹根。人同秋水潔，山自六朝存。躡履長干上，風(fēng)流憶謝墩?！薄皹清囊上墒穑瞄_倚碧霄。萬峰齊入座，一水遠(yuǎn)通橋。翠靄晴飛鶴，蒼煙晚度簫。我來非賭墅，千里不辭遙。”

二、先著“十詠”定“十景”

《金陵園墅志》記載，僻園“后為歷陽牧夏禹貢所有，則萬竿蒼玉、雙株文杏、錦谷芳叢、金粟幽香、高閣松風(fēng)、方塘荷雨、桐軒延月、梅屋烘晴、春郊水漲、夜塔燈輝，所稱十景?！薄捌@十景”實際出自清初金陵詩人先著的《南園十詠》。

南園是康熙年間政績卓著的和州知州夏禹貢賦閑居金陵時，“以江上之田易而有之”?？滴醵荒晗奶欤戎途訄@內(nèi)，可謂“流連于花藥禽魚間者,非一朝夕”。第二年春天有淮上之游，遂在到達(dá)廣陵時，于舟中“標(biāo)其最勝者為十目,系以長短體十闋”。詞牌景名分別是《水龍吟·萬竿蒼玉》《瑣窗寒·雙株文杏》《綺羅香·錦谷芳叢》《高陽臺·金粟幽香》《甘州·高閣松風(fēng)》《南浦·方塘荷雨》《摸魚兒·桐軒延月》《解連環(huán)·梅屋烘晴》《掃花游·春郊水漲》《月下笛·夜塔燈輝》。

如寫僻園竹林美景的《水龍吟·萬竿蒼玉》：“渭濱千畝蒼涼，此間日有凌云勢。錦繃才褪，抽梢一夜，滿園龍子。密葉交加，風(fēng)吟不到，月穿無地。向深林坐聽，瑯玕奏響，入耳處、皆生翠。嘆想子猷高致，真不愧、此君知己。行天赤日，炎蒸頓失，幽襟如洗。參尋玉版，多年公案，不妨拈起。趁逍遙靜日，揮毫重與，撰淇園記?！?/p>

如詠僻園桂花的《高陽臺·金粟幽香》：“雁欲來時，楓將變侯，小山辭賦殷勤。細(xì)蕊烝開，層巒一片浮金。郊扉豈便容高枕，料繁花，幽樹耽人。更添情，共喙?fàn)庯w，上下鳴禽。薌林居士當(dāng)年植，為者彌芬烈，寄慨雄心。杯底清光，月中殿影沉沉。西風(fēng)漸續(xù)黃花興，到黃花，秋更堪吟。急登臨，日啟南園，共醉東鄰。”“金粟”系桂花的別名?！八G林居士”即南宋詞人向子諲，寫有多篇詠桂名詞。

最后一闕《月下笛·夜塔燈輝》則是借景，寫的是“佳麗長干，望中蕭寺，插天金碧”的大報恩寺琉璃塔晚上“忽明燈，萬戶光生，蜃樓海市渾未識”的夜景。

三、雍正時改為“養(yǎng)濟(jì)院”

先著另寫有《僻園左右桃花》詩：“桃花灼灼笑東風(fēng)，一帶籬門菜圃通。昔日幽篁深巷滿，多年文杏畫樓空，春波有意猶浮蕊，夜雨無情任洗紅。樹已成林園廢盡，來看初不識鄰翁。”僻園在先著在世時就已經(jīng)荒廢了，讓他頗為感傷。

僻園在清代江寧地方志書中通常稱“佟園”，遺址雍正時改為養(yǎng)濟(jì)院。《〔嘉慶〕江寧府志》記載，明代洪武年間建養(yǎng)濟(jì)院于城北通江橋柳林中，萬歷年間改建于三山門（今水西門）門外水次倉側(cè)?？滴醵四晁ㄓ龐胩靡参挥谌介T外。雍正十二年，“奉旨改建二堂于聚寶門外之佟園”。兩江總督趙宏恩倡捐銀九千六百余兩，置田撥洲，又歸并舊育嬰堂田房租作為衣食費用。乾隆二年又增建殘廢、老婦二堂，四堂分門別類收養(yǎng)。乾隆五十九年四月，“因堂內(nèi)殘廢所人數(shù)眾多，住屋僅三十余間，不敷居住”，江寧知府呂燕昭遂增建號房并住房二十間。養(yǎng)濟(jì)院后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丁餐巍成辖瓋煽h志》稱養(yǎng)濟(jì)院為普育堂，同治四年改建于城內(nèi)剪子巷。

關(guān)于辟園的位置，文獻(xiàn)記載較為模糊?！丁餐巍成辖瓋煽h志》是以馴象門作為佟園位置坐標(biāo)的?！丁餐巍忱m(xù)纂江寧府志》卷八《名跡》在以西街來賓橋為起點介紹古跡時說：“大路則西經(jīng)舊廢疾老人諸堂低水次倉、馴象門、賽工橋?！笨梢娰@位于來賓橋西、馴象門東。金鰲道光年間所著《金陵待征錄》在介紹“韓襄宇園”時說“襄宇子敬修又辟寒山園，臨城壕，與佟園對宇”。城壕即外秦淮河。聯(lián)系“野香沿岸入，碩果幾枝存。更愛秦淮好，秋來水滿墩”“蒼翠障河干”“一水遠(yuǎn)通橋”等詠佟園的詩句，可知佟園北臨外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