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來順
(上海大學文學院 上海 200444;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 北京 100034)
內(nèi)容提要:為響應21世紀以來博物館領域所出現(xiàn)的深刻變革,特別是在2015年UNESCO通過關于博物館的建議書的推動下,ICOM于2016年7月啟動了第九次博物館定義修訂,此舉引起業(yè)界內(nèi)外的極大關注。歷經(jīng)三年的全球范圍的激烈討論之后,由ICOM執(zhí)委會從269個定義建議案中遴選出的新定義草案未能按原計劃在2019年9月ICOM京都大會上完成修訂所必要的法律程序。梳理和分析發(fā)現(xiàn),人們對新定義草案中的幾個重要方面提出了質(zhì)疑:對主流博物館認知的關鍵性改變能否被普遍接受,能否與UNESCO《2015博物館建議書》的指導性意見完全銜接,是否與《ICOM章程》存在潛在沖突,會否使博物館在一些國家面臨法律和管理上的困惑,等等。此次定義的修訂是ICOM歷史上最民主的進程之一,也折射出博物館傳統(tǒng)派與革新派之間的學術(shù)碰撞。但無論從何種立場出發(fā),一個富有理性和專業(yè)智慧的博物館定義,必須在博物館的機構(gòu)目標(為什么利益服務)和特定的行為對象之間達成有效的平衡,它既不是一個基于理想的使命宣言,也不是一系列業(yè)務行為的簡單羅列。目前ICOM已重新調(diào)整了定義修訂工作的路線圖,努力在2022年ICOM布拉格大會上最終形成具有最廣泛代表性的新的博物館定義。
如果說過去三年中有什么熱點話題真正攪動了整個世界的博物館,那無疑是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ICOM)于2016年在第24屆米蘭大會上啟動的有關博物館定義的第九次修訂。博物館及其相關領域中不同的學科、專業(yè)、倫理、地緣乃至國家法律、政治立場的代表們持續(xù)發(fā)聲,一些世界著名的藝術(shù)媒體也以罕見的熱情介入到這場辯論之中。各種觀點的激烈碰撞在2019年7月中旬至8月底愈加集中,并在9月1—7日的ICOM第25屆京都大會期間達到了頂點:在這屆有120個國家和地區(qū)的4590名代表參加、231場各類會議、1476名演講者[1]的博物館“奧林匹克”上,幾乎所有的話題都離不開對博物館新定義的討論,最終70.41%的有投票權(quán)的代表選擇了推遲原訂于9月7日的新定義建議的表決議程。這種情形在ICOM成立以來的73年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有人憂慮ICOM會不會因此被“撕裂”?;厮萆鲜鲞M程,當然不是為了呈現(xiàn)此次國際大辯論的“烈度”本身,而在于借此觀察和梳理定義(或重新界定)博物館的社會和專業(yè)背景,進而管窺博物館進入21世紀第30年之后的演進趨勢之一斑。
ICOM自1946年成立以來,先后于1946、1951、1961、1974、1989、1995、2001和2007年對博物館定義進行過八次修訂并通過《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章程》(ICOM Statutes,簡稱“《ICOM章程》”)制度化。目前使用的博物館定義雖完成于2007年的ICOM維也納大會,但其基本框架依然是在1974年ICOM哥本哈根大會上建立起來的。換言之,雖然博物館定義在1946—2007年的五十多年間不斷被調(diào)整,但總體上都屬于小修小補。
過去的這五十多年,無論是博物館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外部社會環(huán)境,還是博物館專業(yè)化以及博物館學科的發(fā)展,其深刻變化都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的20年里,博物館相關領域的一系列熱點難點問題是業(yè)界無法回避并引發(fā)反思和討論的。除了博物館認識論的逐步演化,除了諸多基本屬于領域內(nèi)的問題如博物館多學科性的日益凸顯,博物館類型的不斷豐富,博物館所有權(quán)、合作伙伴和治理模式的非傳統(tǒng)形態(tài)等問題之外,其他諸如博物館如何反映文化民主,如何實現(xiàn)真正意義的公眾參與,如何受到全球化和地緣政治甚至移民、去殖民化的影響等社會議題也逐一呈現(xiàn)在博物館機構(gòu)和博物館從業(yè)者面前。而與此形成反差的是,現(xiàn)行博物館定義所呈現(xiàn)的學術(shù)意義上的博物館概念,又往往與公眾對博物館的期待遵循著不同的邏輯,有些方面甚至根本沒有涉及。所以,以更加積極的態(tài)度回應社會和博物館自身的變革,進而推動博物館進一步彰顯其社會價值,是包括ICOM的46 000多會員在內(nèi)的整個博物館業(yè)界的基本共識;而重新修訂博物館定義則被普遍認為是博物館實現(xiàn)上述愿望和戰(zhàn)略選擇的一部分,并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作為一個政府間國際組織,在2015年通過了一個針對博物館的指導性文件,對ICOM作為一個非政府國際博物館組織集中力量來研究博物館未來的前景與潛力,并嘗試再次修訂博物館定義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這個文件是2015年11月17日UNESCO第38屆大會通過的《關于保護和加強博物館與收藏及其多樣性和社會作用的建議書》(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Museums and Collections,Their Diversity and Their Role in Society,簡稱“UNESCO《2015博物館建議書》”)。這是迄今為止UNESCO在博物館領域最新、最全面,也是對國際和各國制定博物館相關政策最具影響力的文件。UNESCO出臺該建議書的初衷是為了推動和指導各國直面和回應當今世界博物館所面臨的以下四個方面的機遇與挑戰(zhàn)[2]。
第一,處于全球化與多樣化交織中的博物館。全球化背景下,博物館藏品、專業(yè)人員、觀眾以及不同觀念的流動加快。這些快速流動對博物館產(chǎn)生了正負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方面,今天的博物館越來越便于公眾使用;另一方面,今天的博物館越來越趨于同質(zhì)化。那么,博物館在全球化中發(fā)揮作用的同時,又如何實現(xiàn)多樣化和特色化發(fā)展?
第二,處于和經(jīng)濟、人民生活品質(zhì)相聯(lián)系地位中的博物館。今天的博物館,有理由成為社會經(jīng)濟元素并產(chǎn)生收入,可以在參與旅游經(jīng)濟中幫助其所在地提升生活質(zhì)量。但當博物館將創(chuàng)收作為優(yōu)先選項時,有沒有削弱其主要職能的危險?
第三,處于公眾對其社會角色新期待中的博物館。博物館日益發(fā)揮著關鍵的社會作用,并且成為社會融合及社會和諧的因素。博物館如何協(xié)助社區(qū)應對社會的深刻變化?作為至關重要的公共空間的博物館,如何在構(gòu)建社會紐帶、促進社會和諧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又如何成為公眾討論歷史、社會、文化和科學熱點問題的場所?
第四,處于信息通訊技術(shù)日新月異中的博物館。信息通信技術(shù)的興起所帶來的變化為博物館保存、研究、創(chuàng)造和傳播遺產(chǎn)及相關知識提供了機會,這些技術(shù)如何支持博物館分享和傳播知識?博物館如何為了提升其主要功能而采用這些技術(shù)?
UNESCO《2015博物館建議書》還進一步提出了博物館發(fā)展的以下原則和方向:要促進文化廣泛傳播以及為爭取正義、自由與和平對人類之教育,人類理性與道德上之團結(jié);鼓勵各國人民和社會從文化多樣性中得到惠益;通過遺產(chǎn)資源,為文化間對話、社會和諧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發(fā)揮重要作用;為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娛樂產(chǎn)業(yè)等提供機會,為提高公眾的物質(zhì)和精神福祉發(fā)揮作用。
特別需要提及的是,ICOM不僅全程參與了UNESCO《2015博物館建議書》的起草,而且圍繞著該建議書的起草和落實引導了涉及博物館新趨勢、新可能的一系列國際性討論。UNESCO和ICOM,一個是對各國博物館政策制定發(fā)揮指導作用的聯(lián)合國機構(gòu),一個是指導全世界博物館專業(yè)化發(fā)展的非政府組織,圍繞著博物館的今天與未來走到了一起。如此背景之下,ICOM對博物館定義的再次修訂便應運啟動了。
啟動博物館定義修訂的決定是2016年7月在ICOM第24屆米蘭大會上作出的。為此,ICOM執(zhí)委會于當年12月組建了“博物館定義、前景與潛力常務委員會”(ICOM Standing Committee for the Museum Definition,Prospects and Potentials,MDPP),由來自丹麥、肯尼亞、澳大利亞、哥斯達黎加、英國、意大利、新加坡、法國、美國和土耳其的10名國際知名專家學者組成,丹麥人杰特·桑達爾(Jette Sandahl)擔任主席。
按照ICOM執(zhí)委會的授權(quán),MDPP制訂了定義修訂的技術(shù)路線圖,從四個基本問題的信息收集和反饋入手,經(jīng)過分析整理后向執(zhí)委會提交專門報告:一是目前和未來十年,國際社會有哪些最明顯的趨勢和最嚴峻的挑戰(zhàn)?二是目前和未來十年,世界博物館面臨哪些最明顯的趨勢和最嚴峻的挑戰(zhàn)?三是未來十年中今天的博物館應如何改變或調(diào)試基本原則、價值體系和工作方法,以應對挑戰(zhàn)和豐富博物館的作用?四是未來十年中博物館能為社會所作的最密切相關和最重要的貢獻是什么?在具體操作層面,MDPP的工作也包括了四個主要步驟:第一步,對現(xiàn)行的ICOM博物館定義作基本的回溯;第二步,從外部審視這一定義是否存在缺陷或不足,并找到一個更為動態(tài)的定義表達方式,力求反映新趨勢為博物館帶來了新條件、新使命和新可能;第三步,對博物館領域進行更長遠的考察以及建議如何應對變化;第四步,根據(jù)各方意見形成新定義草案,提交執(zhí)委會研究決定[3]。
客觀而言,MDPP的工作得到了ICOM成員的積極回應。統(tǒng)計顯示,截至2019年5月的新定義提案接收的最后期限,MDPP收到了來自69個國家25種不同語言的269個定義提案。同年6月,MDPP在對所有提案進行編輯整理后向ICOM執(zhí)委會提交了5個備選提案。7月初ICOM執(zhí)委會經(jīng)過反復討論選擇了1個提案作為新定義草案,并通過各種渠道正式向社會征求意見[4]。建議稿一經(jīng)發(fā)布便引發(fā)了國際范圍的大討論,其間24個ICOM國家或國際委員會以討論時間過于局促為由,建議推遲9月初在京都大會上對新定義草案的表決。2019年9月7日ICOM執(zhí)委會依據(jù)相關法律規(guī)定和《ICOM章程》的要求,將是否就新定義草案推遲表決列入特別全體大會(Extraordinary General Assembly)議程,為隨后召開的正式全體大會(Ordinary General Assembly)做最后的法律程序準備。特別全體大會經(jīng)歷了近五個小時的激烈辯論(原計劃45分鐘),結(jié)果以70.41%同意推遲、27.99%不同意推遲、0.36%棄權(quán)和1.25%不投票的表決結(jié)果,決定推遲在正式全體大會上就新定義草案的表決。中國代表團對草案投了棄權(quán)票。ICOM最終未能按預定計劃完成博物館定義修訂的法律程序,成為ICOM歷史上第一次未按計劃在全體大會上實現(xiàn)章程修改的案例。
在分析這場國際博物館大辯論的關鍵問題之前,對目前博物館定義與新定義草案的相關內(nèi)容加以梳理,特別是對提取出草案所做的重要修改予以關注,顯然是必要的。
2007年8月ICOM第21屆維也納大會通過的《ICOM章程》對現(xiàn)行博物館定義做了這樣的表述:
博物館是一個不以營利為目的的、為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服務的、向公眾開放的常設性機構(gòu)。它為了教育、研究和欣賞之目的而獲取、保存、研究、傳播和展示人類及環(huán)境的物質(zhì)的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5]
近一二十年來,上述定義中“為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服務”始終是一個極易引發(fā)討論的表述。一方面,這個表述是目前認識博物館和制定博物館相關政策的核心;另一方面,這個表述也容易將社會和社會發(fā)展簡單假設為同質(zhì)與和諧。客觀現(xiàn)實是,博物館賴以生存和運行的社會經(jīng)常處于變化、沖突和爭議狀態(tài),所以需要找到動態(tài)的表達方式,反映新的趨勢為博物館帶來了哪些新條件、新使命和新可能。2019年7月ICOM執(zhí)委會發(fā)布的擬提交表決的新定義草案是:
博物館是用來進行關于過去和未來的思辨對話的空間,具有民主性、包容性與多元性。博物館承認并解決當前的沖突和挑戰(zhàn),為社會保管藝術(shù)品和標本,為子孫后代保護多樣的記憶,保障所有人享有平等的權(quán)利和平等獲取遺產(chǎn)的權(quán)利。博物館并非為了盈利。它們具有可參與性和透明度,與各種社區(qū)展開積極合作,通過共同收藏、保管、研究、闡釋和展示,增進人們對世界的理解,旨在為人類尊嚴和社會正義、全球平等和地球福祉做出貢獻。[6]
閱讀后不難發(fā)現(xiàn),新定義草案對目前的定義做了至少五個重要改變。
一是嘗試虛化主流博物館作為一種“常設性機構(gòu)”。新定義草案沒有重申現(xiàn)有定義中至關重要的關于博物館是一種常設性機構(gòu)的表述,而是用“空間”(spaces)取代了“常設性機構(gòu)”(permanent institution),力圖以此作為對當今遺產(chǎn)機構(gòu)類型和形態(tài)多樣化的一種回應,這對現(xiàn)在許多國家法定的博物館注冊登記和運行管理體系形成挑戰(zhàn)。
二是嘗試解構(gòu)主流博物館的傳統(tǒng)價值坐標。新定義草案中博物館“是用來進行關于過去和未來的思辨對話的空間,具有民主性、包容性與多元性”的表述,與現(xiàn)行定義中的博物館價值坐標顯然不同。主流的理解是,博物館為“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服務是建立在博物館可以確定什么是更好的社會和社會發(fā)展并將其呈現(xiàn)給公眾;而新草案則為了強化博物館的社會相關性而強調(diào)博物館的“思辨對話”功能。
三是嘗試調(diào)整現(xiàn)有博物館與社區(qū)的文化關系。新定義草案通過“具有可參與性和透明度,與各種社區(qū)展開積極合作”的表述,讓現(xiàn)行博物館定義中隱晦的文化多樣性問題變得直截了當,把社區(qū)居民對文化的理解和表達置于其自身的文化背景之中,促使博物館在社區(qū)參與中考慮不同的觀點,而不再籠統(tǒng)地用“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一筆帶過。同時,這樣的表述也暗示了對過去五十多年間博物館領域“去西方殖民化”的不滿,認為在所謂“普世性博物館”的標簽下,對藏品來源地的文化解讀問題并未解決。
四是嘗試改造現(xiàn)有博物館的兩大核心業(yè)務功能。新定義草案提到,博物館“通過共同收藏、保管、研究、闡釋和展示,增進人們對世界的理解?!?019年8月,美國的哲學研究網(wǎng)站American Perceptionalism發(fā)表的一篇題為《ICOM博物館新定義的思考》(Reflections on the New ICOM Definition of Museum)的文章,從宏觀角度觀察了新定義中出現(xiàn)的重要變化。文章認為,將“獲取”(acquire)改為“收藏”(collect),通過明確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弱化博物館“獲得屬于自己的”藏品,強化博物館對藏品的匯聚、重組、連接和比較的功能;將“傳播”(communicate)改為“闡釋”(interpret),使博物館從基于預設的正確答案“傳達事物的知識或信息”[7],轉(zhuǎn)向側(cè)重于對觀眾在博物館中體驗到事物的“解讀或解碼”。在這種邏輯引導下,新定義草案中“教育”(educate)被“漏掉”了。
五是嘗試抬升現(xiàn)有博物館對重大社會議題的介入。新定義草案提到,博物館“旨在為人類尊嚴和社會正義、全球平等和地球福祉做出貢獻”。這種表述把博物館“為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服務”置于一系列特定的價值體系中。與已經(jīng)使用了近五十年(如果從1974年算起的話)的定義中的“為了教育、研究和享受之目的”相比,新定義草案所指的博物館社會作用領域要寬闊許多。
MDPP專家團隊在吸收了各方面的觀點之后向ICOM執(zhí)委會所提供的長篇報告,展示了其在兩個方面所做的巨大努力和寶貴貢獻:一是梳理和發(fā)現(xiàn)當今社會的新趨勢以及未來博物館的發(fā)展條件、使命和可能;二是發(fā)現(xiàn)一系列圍繞博物館和博物館定義本身的專門問題。這些工作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前引《ICOM博物館新定義的思考》一文還指出,新定義核心的變化是“要求博物館將機構(gòu)權(quán)力轉(zhuǎn)給社區(qū),它要求博物館將其目標從傳播專業(yè)知識轉(zhuǎn)向促進對話和聯(lián)系”[8],表達了對新定義草案相關內(nèi)容的欣賞和支持立場。但與此同時,人們應當清醒地意識到,此次博物館定義修訂是在十分復雜的博物館發(fā)展背景下進行的,而且不再是對一個使用了五十多年的定義做簡單修補,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挑戰(zhàn)性、創(chuàng)新性甚至革命性。所以,新定義草案發(fā)布后在國際博物館領域引起眾多討論和巨大爭議是符合邏輯的。那么爭論的主要焦點在哪里呢?
首先,新定義草案是否與UNESCO《2015建議書》真正實現(xiàn)有效銜接?ICOM與UNESCO共同努力達成了《2015博物館建議書》這一全新的國際指導文件,闡述了博物館在所有國家社會中的關鍵作用,而ICOM作為UENSCO值得信賴的非政府組織合作伙伴也因此進一步鞏固了國際影響力,這次博物館定義修訂的重要驅(qū)動力之一即源于該建議書。但是,新定義草案的表述似乎并未與建議書完全吻合。例如UNESCO《2015博物館建議書》提到:“博物館是至關重要的公共空間,應當面對全社會,因而也可以在形成社會紐帶和促進社會和諧、構(gòu)建公民意識、思考集體身份認同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博物館應當成為對包括弱勢群體在內(nèi)的所有人開放并致力于讓所有人進行實際參與和文化參與的場所。博物館可以成為反思和討論歷史、社會、文化和科學等問題的場所。博物館還應當促進對人權(quán)和性別平等的尊重?!保?]然而,新定義草案中的相關內(nèi)容被異化為對博物館延續(xù)傳統(tǒng)權(quán)力方式進行批評和抗議的影射并進行歷史糾錯。UNESCO將不可避免地觀察到ICOM這個新定義形成過程中的意見分歧,當它在引用這個新定義作為重要公約和標準制定的關鍵參考時將會格外謹慎,這對ICOM致力于世界博物館和諧合作的努力來說,無疑是一個遺憾。
第二,新定義草案是否與《ICOM章程》存在潛在沖突?修訂博物館定義是為了使該定義成為《IOCM章程》的一部分,發(fā)揮其作為治理工具的作用。作為行為指南的章程,在其最有效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幾乎不存在作出不同解釋的余地,而應該是用于指導實踐的精確平臺。從這個意義上講,盡管有人會以為,添加到一個定義中的屬性越多,其包容性就越大;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結(jié)果恰好相反,添加到博物館定義的屬性越多,定義中所包含博物館的內(nèi)容就越少。新定義草案中的一些表述之所以引來質(zhì)疑,很大程度上與這些表述可以作多重解讀有關。ICOM作為以會員為主體的國際專業(yè)組織,新定義提出的標準能否同時成為ICOM會員的標準存在著一定的非確定性和非準確性。例如,如果不是作為“思辨對話的空間”,那么就不能被認定為博物館,也不能成為ICOM成員了?新定義需要在“聽起來不錯”與“合法”之間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平衡,而不應該是聲明式的。
第三,新定義草案能否在各類博物館運行中指導管理實踐?如果說《ICOM章程》是關于如何管理博物館的組織,那么《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職業(yè)道德準 則 》(ICOM Code of Ethics for Museums,簡 稱“《ICOM職業(yè)道德準則》”)則是關于如何管理博物館,兩者共同描述了“理想做法”的“最低標準”[10]。在《ICOM職業(yè)道德準則》中,人們幾乎找不到任何與“思辨對話”或“解決當前的沖突和挑戰(zhàn)”相關的表述,那么如何將這樣的要求與博物館的業(yè)務標準聯(lián)系在一起也就成了問題。在《ICOM職業(yè)道德準則》中的確有博物館與公眾的關系的內(nèi)容,如“展覽詮釋”章節(jié)寫道,“博物館應確保在展覽和展品中提供的信息有充分依據(jù)、準確,并適當考慮代表群體或信仰”[11],但沒有提及博物館應該開展以問題為導向的公眾溝通。唯一符合新博物館定義草案要求的陳述,是在“使用當代社區(qū)的藏品”中:“此類收藏應該用于促進人類通過倡導多社會、多文化和多語言表達,促進福祉、社會發(fā)展、包容和尊重?!保?2]此外,如果有關社區(qū)聲稱社會、文化和語言多樣性不符合其基本價值觀,博物館該怎么辦?是不是應該始終得到尊重?最后,大眾媒體道德的復雜性是驚人的,那么博物館在實踐中會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可見,在對待思辨對話、解決沖突方面,博物館不應該無原則地開放價值表達,新定義草案中的表述確實存在過于泛化的傾向。
第四,新定義草案會否在一些國家給博物館帶來法律和管理上的困惑?新定義草案最招致批評的表述,是將現(xiàn)有定義中的“常設性機構(gòu)”虛化成為復數(shù)的“空間”,這會對不少國家的博物館的法律地位、政府義務、專業(yè)化保障產(chǎn)生重大而深刻的影響。在這些國家,博物館登記注冊的若干要求是基于ICOM博物館定義的,有的國家還根據(jù)ICOM博物館定義制定了“博物館建立標準”,當討論或申請國家對博物館的補貼時通常會引用這些標準。這些國家的博物館有理由擔心,新定義草案中“常設性機構(gòu)”標準的虛化,將導致它們資金狀況的惡化和急需的長期工作人員或設施(包括永久安全設施)的損失。同時,這種虛化也使新的博物館設立申請出現(xiàn)嚴重問題,因為先前的許多建館申請曾因為“臨時”、非“常設”、缺乏固定的資金和責任而遭到了拒絕。
誠然,2016年以來的博物館定義修改所引起的業(yè)界內(nèi)外的極大關注是前所未有的。人們紛紛對這次國際性辯論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英國博物館協(xié)會(British Museums Association)旗下的《博物館雜志》(Museum Journal)于2019年8月22日發(fā)表文章,聲稱ICOM的博物館新定義草案暴露了全球博物館的意識形態(tài)缺陷[13]。ICOM法國國家委員會主席朱麗葉·拉烏爾·杜瓦爾(Juliette Raoul-Duval)抨擊新定義草案是“意識形態(tài)”宣言。MDPP內(nèi)部出現(xiàn)裂痕還表現(xiàn)為MDPP的成員之一弗朗索瓦·梅雷斯(Fran?ois Mairesse)于2019年7月辭去了委員會的職務。2019年8月19日,國際藝術(shù)圈頗具影響力的《藝術(shù)報》(The Art Newspaper)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博物館到底是什么?ICOM掀起新定義的風暴》的文章,聲稱ICOM將徹底放棄已經(jīng)使用了近五十年的博物館定義,而關于新定義的爭執(zhí)將可能“嚴重削弱”ICOM[14]。與此截然相反,亦有不少人對新定義草案表達了堅定的支持和贊賞。就在英國博協(xié)《博物館雜志》發(fā)表上述那篇文章的同時,我們看到了這樣的評論:現(xiàn)行ICOM定義早就需要徹底修訂,因為它對博物館的公共目的和所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而新定義草案則在努力解決這種錯位[15]。
筆者不認同以上兩種截然不同但又都過于情緒化的觀點,筆者認為,越是面對復雜的問題,越需要足夠的客觀與理性。2019年7月ICOM主辦的《國際博物館》(Museum International)出版了《博物館定義:博物館的支柱》專刊,集中發(fā)表了18篇有關博物館未來和博物館定義的高質(zhì)量文章[16],旨在以更為理性和專業(yè)的態(tài)度支持當前的國際性大討論,并希望最終形成一個新的、具有廣泛代表性的博物館定義。特別應該提到的是中國博物館研究者在博物館新定義討論過程所展現(xiàn)出來的溫和與理性,這種態(tài)度在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于2019年3月29日在江蘇常州舉辦的“‘新時代博物館定義研究’學術(shù)研討會”得以體現(xiàn),盡管我們不能斷言該次會議的學術(shù)結(jié)論盡善盡美。中國學者們給出的新定義的提案內(nèi)容是:“博物館是致力于保護文化多樣性、促進文化互動和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為學習和欣賞的目的,收集、保存、研究、傳播、展出人類和自然發(fā)展物證,并努力對其價值與意義實現(xiàn)公共化的開放性非營利常設機構(gòu)?!边@是中國博物館對國際博物館熱點問題討論所做的貢獻。
博物館屬性與功能的界定需要從兩個維度入手:一是博物館相關的內(nèi)容(通常指博物館一系列具體行為及其對象),二是博物館相關的“目標”(通常指博物館是為了什么利益)。從國際范圍看,不同之處在于:有的偏重于以內(nèi)容為主進行界定,有的則是內(nèi)容和目標兼而有之。許多西方國家的博物館定義更多偏重于概括博物館的主要功能而較少提及目標,特別不會專門強調(diào)那些在它們看來屬于博物館與學校、醫(yī)院、教堂等機構(gòu)相同或相似的總體目標,即使提及,也更多使用諸如“為了公眾利益”或“為向公眾傳播、提供欣賞”之類的中性的表述,例如1845年英國的《鼓勵自治城市建設博物館的法案》(AN ACT for Encourag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Museums in Large Towns,簡稱“《英國博物館法案》”)、1962年美國博物館協(xié)會(American Association of Museums,AAM)的博物館定義均采取了這樣的描述。在界定博物館的屬性和功能時,另一個核心問題是博物館內(nèi)容中的行為對象,該界定對于博物館機構(gòu)和博物館從業(yè)者來說至關重要,因為特定的行為對象是博物館之所以成為博物館而非其他機構(gòu)的決定性標準。
觀察2016年以來有關博物館定義的國際討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MDPP的意愿是良好的,工作路線也是合理的,也產(chǎn)生了許多有價值的成果,但問題出現(xiàn)在草案文本的最后編輯合成階段,也就是2019年5月、6月之間。委員會由于過于迫切地需要提交一個復合性的定義草案,所以把宏觀的博物館的“使命”與用于規(guī)范和操作博物館的“標準”混合在一個定義文本中,也就是說,博物館定義要表述的“博物館將是”“博物館將要”與博物館機構(gòu)愿景描述的“博物館應該是”“博物館可以是”之間是既相互關聯(lián)又有所區(qū)別的關系,草案沒有能夠厘清。這就好比是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筐里,稍有質(zhì)疑,便很容易整體垮塌。如果新定義草案是以一個“宣言”的形式出現(xiàn),也許更容易被接受,畢竟博物館的使命宣言和用于指導博物館管理的定義不可相互替代。從技術(shù)層面看,由于MDPP成員中沒有真正的法律、政策和職業(yè)倫理方面的專家,這也讓草案的相關內(nèi)容缺少了必要的專業(yè)和專家的支撐、把關。
盡管我們不宜夸大博物館定義修訂進程中的地域和政治因素,但博物館領域現(xiàn)實存在的“歐洲中心論”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了影響,甚至有“陰謀論”者推測,新定義草案的爭議是有針對性地策劃的,是在歐洲博物館的訴求未被MDPP采納和其“領地被侵犯”的形勢下進行的反擊。從另一方面講,MDPP主席杰特·桑達爾曾任瑞典世界文化博物館(Museum of World Culture)首任館長和丹麥婦女博物館(Women’s Museum of Denmark)館長、丹麥哥本哈根博物館(Museum of Copenhagen)館長,也擔任過丹麥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Denmark)分管展覽和公眾項目的館長,并有著在新西蘭蒂帕帕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New Zealand Te Papa Tongarewa)工作的經(jīng)歷。與傳統(tǒng)(主流)的藝術(shù)史、歷史學、人類學以及文化管理學科背景的博物館人士不同,桑達爾對博物館的認知更多源于其在公眾服務、社區(qū)介入方面的職業(yè)生涯,這也或多或少地在新定義草案的最后合成階段留下烙印??梢哉f,在這次國際大討論中,我們感受到了博物館傳統(tǒng)派與博物館革新派之間的學術(shù)碰撞。
2016—2019年的三年中令人鼓舞的基本事實是:博物館定義的重新修訂是21世紀社會需求的反映,是全世界博物館人的普遍意愿;修訂工作的過程是開放、民主、包容和自下而上的。2019年9月的京都大會是一個階段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階段的開始。正如ICOM主席蘇?!ぐ⒖怂饕粒⊿uay Aksory)在9月7日大會閉幕時所說:“這是ICOM歷史上最民主的進程之一。討論仍在繼續(xù),MDPP將繼續(xù)它的工作,會與ICOM所有的國家和國際專門委員互動。這只是重新定義(博物館)進程中的又一個開始。”ICOM執(zhí)委會已于2019年12月對2016—2019年的博物館定義修訂工作進行了全面評估,并擴大了MDPP中的地區(qū)和學科代表面,制訂了新的技術(shù)路線圖,以確保ICOM所有會員充分而平等地參與其中,預計2021年6月將形成一個新定義草案,接著利用一年的時間精心打磨,然后提交2022年ICOM第26屆布拉格大會表決。
有了良好的意愿、開放的思想、足夠的包容、民主的決策,我們可以預期一個富有21世紀時代特征的博物館新定義的誕生!
(本文寫作過程中借鑒和參考了以下人士在與筆者郵件交流中所表達的觀點,他們是:Per B.Rekdal,Bernice Murphy,Jette Sandahl,F(xiàn)ran?ois Mairesse,Alberto Garlandini,Emma Nardi,Léontine Meijer-Van Mensch。謹表謝意?。?/p>
[1]Final Report on 2019 ICOM 25th General Conference(Kyoto,Japan),ICOM 2019 Organizing Committee to the Executive Board of ICOM,11 December 2019.
[2]III.Issues for Museums in Society,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Museums and Collections,Their Diversity and Their Role in Society.Paris,17 November 2015.
[3]Minutes of ICOM Executive Board Meeting 134th Session Paris,10-11 December,2016.
[4]Minutes of ICOM Executive Board Meeting 139th Session Paris,21-22 July,2019.
[5]“A museum is a non-profit,permanent institution in the service of society and its development,open to the public,which acquires,conserves,researches,communicates and exhibits the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f humanity and its environment for the purposes of education,study and enjoyment.”《ICOM章程》,2007年8月24日在奧地利維也納ICOM第21屆大會暨第22次全體大會上通過(The ICOM Statutes,adopted by the 22nd General Assembly in Vienna,Austria,on 24 August,2007)。
[6]2019年7月21—22日ICOM執(zhí)委會第139次會議決定提交表決的新定義建議案:“Museums are democratising,inclusive and polyphonic spaces for critical dialogue about the pasts and the futures.Acknowledging and addressing the conflicts and challenges of the present,they hold artefacts and specimens in trust for society,safeguard diverse memories for future generations and guarantee equal rights and equal access to heritage for all people.Museums are not for profit.They are participatory and transparent,and work in active partnership with and for diverse communities to collect,preserve,research,interpret,exhibit,and enhance understandings of the world,aiming to contribute to human dignity and social justice,global equality and planetary wellbeing.”
[7]441 Isabel.What’s a Museum?American Perceptionalism.[EB/OL][2019-08-13]https://itsallhowyourememberit.wordpress.com/2019/08/13/whats-a-museum/
[8]同[7]。
[9]同[2]。
[10]ICOM Code of Ethics for Museums,revised by the 21st General Assembly in Seoul(Republic of Korea)on 8 October,2004.
[11]4.2 Interpretation of Exhibitions,ICOM Code of Ethics for Museums,revised by the 21st General Assembly in Seoul(Republic of Korea)on 8 October,2004.
[12]6.7 Use of Collections from Contemporary Communities,ICOM Code of Ethics for Museums,revised by the 21st General Assembly in Seoul(Republic of Korea)on 8 October,2004.
[13]Geraldine Kendall Adam.Rift Emerges over ICOM’s Proposed Museum Definition.Museum Journal,British Museums Association,22 August 2019.
[14]Vincent Noce.What exactly is a museum?ICOM comes to blows over new definition.The Art Newspaper,19th August 2019.
[15]同[13]。
[16]The Museum Definition:The Backbone of Museums.Museum International,2019,71:281-282;https://www.tandfouline.com/toc/rmil20/71/1-2?nav=toc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