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嚴 炎
(復旦大學 法學院,上海 200438)
在英美法治發(fā)達國家,調解最初主要是由法律界以外的力量推動的。近幾十年來,律師廣泛進入調解領域,調解成為律師法律業(yè)務的重要領域。我國律師參與調解起步較晚,近幾年,一些律師或走進法院開展調解工作,或依托行業(yè)協(xié)會成立調解中心,或在律師事務所的內設機構開展調解業(yè)務。2017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開展律師調解試點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一次在規(guī)范層面確立了我國的律師調解制度。該制度對提升我國調解的市場化、專業(yè)化水平,推動我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律師既是一種法律職業(yè),也是一種社會角色。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律師不僅是提供法律服務的自由職業(yè)者,同時作為一種社會性法律職業(yè),也是解決社會沖突、平衡社會利益的重要職業(yè)群體。律師在法律共同體中的地位不僅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訴訟領域,更體現(xiàn)在范圍廣闊的非訴訟領域,律師廣泛地參與化解社會矛盾,參與調解、仲裁、談判、公證等活動。特別是我國社會轉型過程中集中了各類社會矛盾和沖突,在傳統(tǒng)的政治力量和政治統(tǒng)治方式對新型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的維系能力有所減弱的情況下,律師在主導政治力量與社會公眾之間的中介作用也逐步得到凸顯[1]。
律師在調解、仲裁等非訴訟活動中的角色,可以是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意見、維護其利益的代理人,也可以是調解員、仲裁員或評估人等中立的第三方。近年來,在市場化的涉外和商事調解領域,律師的調解業(yè)務已經(jīng)有了較快發(fā)展。從長遠來看,律師在我國調解領域所占份額將不斷擴大。律師廣泛參與調解,既推動了調解這一糾紛解決方式的職業(yè)化、法治化和市場化,同時也拓展了律師自身的業(yè)務范圍,提升了律師在整個社會糾紛解決體系中的地位。
從糾紛解決的角度看,調解是在第三方協(xié)助下,以當事人自主協(xié)商為主的糾紛解決活動。調解員沒有權利對爭執(zhí)的雙方當事人施加外部的強制力,也沒有權利(和義務)對爭議事項作出判斷和決定,調解員的作用與律師、法官、仲裁員不同,調解員不會像律師那樣提供法律意見,也不會像法官或仲裁員對爭議做出裁判,這是調解區(qū)別于審判和仲裁的關鍵因素。
從調解的整體進程上看,調解員在調解過程中擔任的角色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組織調解、提供程序規(guī)范;創(chuàng)造一個可信的環(huán)境、促進雙方當事人的溝通與交流;提供一定的信息與建議;確定調解的合適策略、探求爭議背后的利益所在?!兑庖姟芬惨?guī)定,“律師調解是指律師、依法成立的律師調解工作室或者律師調解中心作為中立第三方主持調解,協(xié)助糾紛各方當事人通過自愿協(xié)商達成協(xié)議、解決爭議的活動”。可見調解員的作用就在于提供一個有利于調解的環(huán)境,促進雙方的談判,利用雙方當事人對其信任和職業(yè)操守來推動整個調解過程的進展。
調解在實踐中有不同的模式(1)例如西方學者Leonard L.Riskin將調解分為輔助型調解與評估型調解。,不同的調解員也有不同的調解風格,有的調解員更注重于幫助當事人直接進行溝通;有的調解員則更注重當事人的自決性,盡量讓當事人在自己的幫助下提出方案,解決問題。但無論哪一種調解類型,調解員都不應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當事人身上,而只是引導雙方當事人自己解決爭議。
角色這個概念來源于戲劇,即指戲劇、影視劇中演員扮演的劇中人物,也用來比喻生活中某種類型的人物[2]。這一概念被廣泛用于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如同戲劇演員擁有其擔當角色的劇本,而社會角色則告訴我們,我們該如何去實施行為。在糾紛解決中,如同法官與調解員是不同的社會角色,作為調解員的律師與擔任代理人的律師也是不同的社會角色,要遵循不同的行為規(guī)范,人們對這兩種角色的擔當者也會有不同的要求和期待。因此角色分離是律師調解制度發(fā)展中必須解決的問題。
律師調解制度是由律師主持進行的調解,律師的這一特殊身份,使得作為調解員的律師常常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角色混同于從事代理服務的代理人。心理學研究表明,當我們扮演一個新的社會角色時,起初我們可能覺得很虛假,但很快我們就會適應[3]。同時,社會角色對個體行為有著強烈的影響。當我們被賦予某一新的角色之后,我們的行為往往也會改變以符合這一角色。
律師調解員自身應清楚這一角色的變化,繼而應告知當事人調解員的角色。律師調解員首先應當讓當事人明白,擔任調解人的律師不代表任何一方當事人。例如,美國《JAMS調解員職業(yè)道德準則》第一部分規(guī)定,“調解員應向所有當事人告知調解員的角色和調解程序的本質,并讓所有當事人理解調解條款。調解員應確保所有當事人了解并同意調解的程序、調解員的角色以及調解員與當事人的關系”。告知的目的在于讓當事人明確,調解員既不是法官或仲裁員,也不是當事人的代理人或法律顧問。調解員作為獨立的第三方,并不介入爭議之中,而這種獨立性和中立性是調解員開展調解工作的基礎。認識到這一點并告知當事人,也使律師比較容易回歸調解員的角色。
律師所具有的法律專業(yè)知識和訴訟經(jīng)驗當然會使律師不同于其他調解員,甚至優(yōu)于其他調解員,但無論如何,律師的角色依然是調解員,至多可以說是特殊的調解員。作為調解員,律師應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擔當?shù)慕巧杂X遵守調解員的行為規(guī)范。律師調解員同樣要受調解員職業(yè)道德準則的約束,例如,律師調解員不得就自己參與調解事項或與該糾紛有關的其他事項,接受當事人的委托擔任訴訟代理人。與調解員在同一律師事務所的同事也不宜接受委托,在同一爭議或相關糾紛中擔任訴訟代理人;若調解不成,在其后的仲裁、訴訟程序中,該案的律師調解員不得擔任任何一方當事人的代理人。告知當事人的過程也是律師調解員身份自我認同與強化的過程。
我們應當注意到調解員與律師這兩種角色內在的緊張和沖突問題。例如,律師調解員在調解中究竟是提供法律信息還是法律意見的?如果不解決這些沖突,既會造成律師難以正確地把握自己的身份,也會引起當事人的困惑和不滿。因此,一些律師調解制度比較發(fā)達的國家在調解的實踐規(guī)則、調解員的職業(yè)道德準則中對此做了規(guī)定。這些規(guī)則對于我們認識律師與調解員兩種角色之間的分離還是很有啟發(fā)意義。應當意識到,與非律師不同,扮演“調解員”這一角色的律師可能因作為中立的第三方與作為為當事人提供代理服務的律師在任務上的差異而面臨特有的問題。
就調解員應該具有和展示的基本技能而言,普遍認為律師非常適合調解工作,甚至認為律師是天然的調解人和斡旋者,尤其是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律師所具備的專業(yè)能力對調解十分重要。隨著我國民眾法律意識的提高,當事人也更希望在法律框架內、規(guī)則指引下開展調解,具有法律專業(yè)素養(yǎng)和實踐優(yōu)勢的律師調解員更有助于調解的達成。同時,律師調解如果能夠得到廣泛的運用,往往可能帶來法律專業(yè)知識向社會生活中牽涉人身關系和財產(chǎn)關系的各個領域持續(xù)“注入”或者“滲透”的效果,在法律知識的普及、法治意識的增強等方面發(fā)揮更為顯著的積極功能[4]。
但律師的傳統(tǒng)學習方式和接受的職業(yè)訓練,特別是訴訟中強調對抗性以及注重基于權利的狹隘的主張與抗辯卻可能會對調解員的角色產(chǎn)生不利影響。
其一,擔任調解員的律師并不必然具備創(chuàng)造性解決糾紛的能力。過多的實質性法律專業(yè)知識使律師調解員偏向標準解決方案并影響到他們將注意力轉移到當事人潛在的利益和需求上。此外,律師調解員作為傳統(tǒng)的立場交易者,傾向于將爭議視為“零和游戲”,并不承認“擴大共同利益”的可能性[5]。因此,創(chuàng)造性解決糾紛的潛力,這一調解中重要的潛在利益可能隨之喪失。
其二,律師擔任調解員存在過度評估的傾向。當調解員自身是法律專家的時候,調解程序與法律聯(lián)系得最為緊密。律師的傳統(tǒng)角色往往會滲透到他們的調解實踐中,律師調解員往往難以擺脫專業(yè)束縛,并習慣進行評估性的行為。在律師調解制度較為發(fā)達的國家,有證據(jù)表明,越多的律師參與調解,調解越具有評估性傾向。律師調解員似乎很難放棄對爭議的控制,并且很難相信各方具有能夠達成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的能力。而評估型調解員通常也需要具備爭議領域相關的專業(yè)知識,例如,由于評估型調解與法院之間的密切關系以及與“和解”會議的相似度,美國大部分評估型調解員均為律師[6]。
事實上,我國的各種調解主要是評估型的。帶有強烈判斷性色彩的調解在我國的調解實踐中大量存在,調解員過度評估與強制調解的問題也比較突出。對調解員提出解決方案的做法,我國立法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那些高度評估性調解評估的內容不僅包括當事人的法律立場,也包括當事人行為的道德與政治上的正確性以及社會需要。
反對評估的主要原因在于調解員的評估干預削弱了當事人的自我決策,有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和自決這一調解的最高目標,也有損調解員的中立性;排除了爭議者自身的價值以及對糾紛解決過程的控制等。作為調解員應當?shù)种七^度評估的沖動。調解員與法官、仲裁員等其他類型的“評估者”相比,調解員最重要的工作是 “促進當事人之間的交流與理解,關注當事人的利益,并尋求創(chuàng)造性的解決方案,以鼓勵當事人達成自己的協(xié)議”[7]。
律師進行調解具有自身的優(yōu)勢,但并不僅僅因為調解人有一張律師執(zhí)照就意味著他在調解的場景中能夠自動切換為稱職的調解員。換言之,從律師到調解員并非角色名稱的簡單改變,角色分離以及勝任新角色的基礎在于認知模式和糾紛解決理念的轉變、方法技能上的學習以及評估技巧的把握。但我們在制度設計上隱含了律師天然具備調解能力或者調解是一種幾乎沒有專業(yè)門檻的法律服務的預設,這些預設是需要經(jīng)過慎重檢視的,對于調解技能的模糊性認識也是需要澄清的。
其一,從關注“行為”到關注“人”。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和自我決定是調解的核心價值,也是調解與訴訟的重大區(qū)別。調解員的核心使命在于賦權給當事人,在于堅持當事人自我選擇的價值。增進理解、達成可持續(xù)的解決方案和其他目標,都有賴于當事人的真正自決。當事人之所以選擇調解,自我決定的經(jīng)歷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
大多數(shù)律師是根據(jù)標準的訴訟思維方式來對待爭議的,這一思維方式基于兩個假設,即爭端雙方是對手,爭端應根據(jù)適用于事實的法律來解決。因為律師依賴于這一思維方式,他們更傾向于以一種評估的方式來行事,傾向于把人與事件歸為具有法律意義的類別,從規(guī)則所確立的權利與義務的角度思考,以及關注行為多于關注人。因為審判關注的是“行為”,而調解關注的是“人”本身。律師進行調解,應意識到自身訴訟思維方式的局限性,意識到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向是關注雙方當事人的基本需求和利益,而不是他們明確的立場。律師要跳出訴訟的框架,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以問題解決者而不是角斗士的身份進入新的時代[8]。
其二,從表面訴求轉移到潛在利益。在傳統(tǒng)的對抗性訴訟中,案件結局通常是法院勝負裁判的兩個極端。但在調解中,調解員要意識到訴訟結果的極端化、格式化和貨幣化往往隱藏了各方的潛在需求、利益或目標。如同社會心理學家喬治·霍曼斯的重要觀察:人們往往具有互補的利益,個人并不總是以同樣的方式看待事物。正因為人們有許多不同的需求和偏好,這實際上增加了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無論是解決案件還是安排交易。
因此,發(fā)現(xiàn)當事人潛在的需求和利益,調解員就有可能提出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問題的方法。調解員需要在每個案件中盡可能考慮爭端雙方法律以及法律之外的不同類型的需求,以最大限度地增加可能被追求的利益的數(shù)量,從而盡可能避免對單個相互沖突的需求進行劃分。在訴訟中,如果法官和訴訟當事人限定或縮小審判問題的范圍,可能會有所幫助,但縮小問題對和解程序則是不利的。問題越多,達成和解協(xié)議越有可能,看到諸多問題以及當事人的需求和偏好對于解決糾紛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因此,律師作為調解員一個重要的思維方式轉變就是從關注表面訴求轉移到關注潛在利益,由此才可能從定量轉移到增量,將各方共同利益逐步擴大。
溝通是調解中基礎而重要的一環(huán),合適的溝通方式能促進調解的順利展開。調解員應當具備傾聽、詢問、總結、重塑以及理解身體語言等這些基本的溝通交流技能。
其一,培養(yǎng)積極傾聽的能力。調解員通過積極傾聽來澄清事實,了解當事人的感受和需求。一個良好的積極傾聽者要注意到有聲的和無聲的交流內容。積極傾聽不只是簡單地重復當事人所說的話,相反,傾聽者的回應反映了當事人所述內容的本質,以及自己的看法。
律師一般很少關注當事人的感受,習慣于把自己看作理性的事實搜集者和決策者。這種忽略當事人感受的態(tài)度無助于調解員與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同理心黏合著調解員與當事人,調解員需要運用同理心來發(fā)展與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建立與當事人之間的信任。為了具備同理心,調解員需要傾聽、理解甚至接受當事人的感受,并要傳達出這種感同身受。同時,是問題引起了感受,感受反過來又會形成新的問題。如果調解員忽略當事人的感受,他既不能與當事人充分地溝通也很難幫助他找到理想的解決方法。
積極的傾聽又包含一系列不同的交流技能,例如細心的身體語言、及時澄清問題、適當?shù)臅和?、詢問開放性問題、口頭跟隨與同理心。調解員的身體語言應當是細心而充滿共情的,同時又必須傳達出公正。一個好的調解員的身體語言應當是保持直接而放松的眼神接觸、靈敏的面部表情和開放的身體動作。解決糾紛并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調解員可以暫時停下來,給當事人一些時間來緩解壓力,來理解溝通中那些重要的信息。有時沉默也是一種交流,也可以傳遞出一些重要的信息。
其二,建立積極的溝通框架??蚣苄且环N典型的人們所創(chuàng)建的“情境定義”,即個人利用社會所提供的基本認知結構來改變意義狀態(tài)的過程。在每一個結構內部都有一系列反映恰當?shù)乃枷?、感情和行為的腳本,這些腳本又可以一一展現(xiàn)在框架中[9]。心理學家卡尼曼認為:決策的思維框架大部分是由問題形式?jīng)Q定的,其余部分則是由社會規(guī)范、習慣以及決策者的性格特征決定的。因此,問題的形式、信息描述的方式會影響人們的選擇與判斷,由于問題表述和呈現(xiàn)方式的不同,人們的選擇也會出現(xiàn)差異。在調解的背景下,調解員應當恰當設計調解中的溝通框架,鼓勵各方通過建設性的、積極的框架來看待他們的沖突和調解過程。例如將沖突性框架中的“糾紛”轉換為調解框架中的“狀況”,將沖突性框架中的“訴訟請求”轉換為調解框架中的“目前的希望”等。
其三,學習重塑問題。就像調解員在議程設定的框架內進行溝通一樣,他們也有能力重塑溝通的內容以及與他人交流的方式。顧名思義,重塑就是在別人的信息或部分信息上放置不同的參考框架。重塑建立在前面所述的積極傾聽的基礎上,以這種方式向前再邁進一步。例如,在當事人表達的信息之上放置一個足夠接近但又能夠改變破壞性溝通模式的新的框架,借此調解員希望向一種更富建設性的方向推進協(xié)商。
重塑是調解程序管理中的一項重要的溝通技術,重塑的方法有很多種。重塑可以提取信息的任何一方面,并改變它的參考框架。例如:
當事人甲陳述:乙是那個離開這里的人,不是我。她在數(shù)千公里之外,所做貢獻極少,卻仍然拿著和以前參與較多時一樣份額的利潤。這是不公平的。
調解員陳述:那么你是想討論你們每個人對合伙事務貢獻的性質以及未來如何分配利潤?
這是一種鼓勵面向未來的重塑。調解員可以選擇從立場到利益、從過去到未來、從負面到正面等方法來進行重塑,具體取決于調解員在程序中的進展方向,以及他想如何塑造雙方的談判。
其四,合理進行調解中的詢問。律師調解員進行詢問與以前作為代理人向當事人詢問事實的目的、范圍和方式都是不同的。就詢問的目的而言,律師詢問委托人的目的在于了解需要進行法律評價的事實;而調解員詢問的主要目的則是了解當事人爭議背后的利益訴求。就詢問的范圍來看,律師詢問委托人的范圍主要集中在與案件訴求有關的事實;調解員不是法官,他們不需要在調查清楚事實的基礎上做出裁決。因此調解關注的焦點不是調查事實。在與各方當事人進行私下會談時,調解員可以就范圍更廣的問題進行詢問,以便更好地了解糾紛的內情。這應當只是以澄清問題、揭示當事人心中隱藏的意圖或者推進程序為目的,而不應當僅僅為獲取更多的事實信息而詢問??墒呛芏嗾{解員習慣于采取封閉地詢問事實問題,特別是對大多數(shù)律師身份的調解員來說,這是他們非常熟悉而且感到穩(wěn)妥的處理方法。對于很多非律師身份的調解員來說,詢問事實問題同樣讓他們感到安全,因為對于任何理性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因而我們常會看到以下這種類型的交流:
調解員:你是什么時候來這家餐廳就餐的?
當事人甲:大約中午12點的時候。
調解員:以前發(fā)生過飲料里發(fā)現(xiàn)蟲子這種事情嗎?
當事人甲:沒有
調解員:當時你馬上向店主投訴了嗎?
當事人甲:是的。
調解員:當時他們怎么回應的?
當事人甲:他們只是給我換了一杯新的飲料。
以上這一系列封閉性的詢問對于發(fā)現(xiàn)爭議中真實或潛在問題的幫助非常有限,對于促進當事人達成和解也并無助益。一個有經(jīng)驗的調解員應當詢問以下形式的開放性問題,才會更有效:
你能告訴我這件事對你造成了什么影響嗎?你如何看待對方的立場?我從你一開始的陳述中感受到你的一些怒氣,你能否解釋一下這件事情里什么讓你最為氣憤?
就詢問的時間來看,調解員進行詢問的時間選擇會影響到調解的走向,這是由當事人曲折的心理變化決定的。例如,有的律師調解員習慣于在調解開始時直接詢問當事人的底線,但這一做法可能有很大風險,原因在于當事人此時對自己的底線判斷未必準確;同時,當事人一旦公開自己的底線,要想改變這一立場的話就變得非常困難,因此,他們會傾向于較長時間地固守這一立場,這反而會嚴重限制調解員促使當事人從根深蒂固的立場中轉移出來。
因此,訓練有素的調解員在調解的早期應當抑制直接向當事人詢問底線的沖動,而是以一種間接的方式來逐步探尋當事人的底線[10]。通過感知當事人的世界觀以及他們對待和解、對待金錢賠償?shù)目偟膽B(tài)度與方法,逐步提煉出最佳方案。而要明白其中這些微妙的策略選擇,需要調解員具備一定的心理學知識,洞察當事人內心的奧秘。
其一,調解中一定程度的評估是必要的?!霸u估”在人類行為的任何方面都存在,也在調解者的策略中存在。同時適度的評估反而有助于實現(xiàn)當事人自決的目標。事實上,如果沒有足夠的法律信息,有意義的自決是不可能的。評估可用于支持調解員的輔助調解活動,方法是協(xié)助爭議雙方評估其合法的討價還價的籌碼。此外,分享法律知識往往可以幫助各方擴大共同利益,提高綜合解決問題的能力。
其二,律師調解員具有突出的評估傾向。根據(jù)調解員的調解方法及自身定位,有西方學者將調解分為輔助型調解和評估型調解(2)關于這兩種調解方式的優(yōu)劣素有爭議,對此問題本文并不展開討論。。相比之下,律師往往習慣于根據(jù)訴訟思維方式來運作,而這一思維方式削弱了他們作為純粹的輔助型調解者的能力。因此,律師調解員進行評估型調解的比率會遠遠高于非律師調解員,甚至有學者認為只要律師充當調解員,調解就極不可能成為純粹的輔助型調解程序[11]。
其三,我們需要警惕和防止過度的評估。在我國,調解員過度評估與強制調解的問題比較突出,特別是我們傳統(tǒng)的法院調解制度。這其中既有制度設計的原因,也有調解理念與技術方法上的問題。對于我國處于初始階段的律師調解制度而言,強調防止過度評估問題具有不同于西方的特別意義。律師調解制度的優(yōu)勢在于調解員完全是市場化的自由職業(yè)者,律師調解并不攜帶法院調解的一些先天制度障礙,克服過度評估的傾向,主要應從調解理念和技術方法上入手。
對于我國的律師調解員來說,首先應了解到當今世界調解方式的多樣性,不能把視野僅僅局限在評估型調解之內。其次,律師擔任調解員應當抑制天然具有的評估沖動,不能認為當事人完全沒有解決自己糾紛的能力,無論何種類型的案件,評估才是唯一的出路。同時,調解員不應為追求更高的結案率或因外在壓力而損害當事人的自決權。在評估之前,調解員應當解釋調解評估的性質和局限性及其對訴訟過程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以便當事人能夠作出知情的選擇,確定他們是否希望調解員評估。適當?shù)姆稍u估在調解中是有益的,主要是因為它促進了知情同意和當事人自決。而自決是調解的最基本原則,無知狀態(tài)下的自決并不是真正的自決[12]。
如果調解員決定評估,他必須盡量確保調解參與者根據(jù)信息做出充分完整的決定,以避免對當事人的權利和責任產(chǎn)生實質性誤導。進行案件評估的調解員有義務向當事人提供有關法律及在其案件中適用情況的充分信息,以使他們在知情的情況下作出合理的決定。向各方提供的信息應當足夠完整,不會對他們的權利和責任產(chǎn)生實質性誤導,最重要的是應該公平、客觀和真誠地提供信息。在有的案件中,調解員如實向當事人提供的信息無疑會擴大雙方之間的距離,并降低和解解決的可能性。在此情況下,調解員是否應披露這一信息?應當向哪一方披露?這些會直接影響調解的氣氛和糾紛解決的前景??梢哉f,調解員向當事人提供有關法律及信息的限度是一個如何在中立與自決之間保持平衡的復雜問題。一方面,調解員在調解中應當保持中立性和公正性。即調解員不應傾向于爭議的任何一方,也不應對爭議任何一方有偏見,或者與爭議的一方有任何利害關系。但公正這一標準不可能被簡單化地統(tǒng)一為單一的行為標準,而必須在具體語境和依據(jù)個案情況來具體分析、處理和對待。另一方面,調解員進行調解應立足于當事人自決原則。調解員也需要在校正雙方力量不對等與中立原則之間保持平衡,需要在當事人要求調解員給出解決方案的要求和中立與自決之間保持平衡[13]。
因此,調解員對于評估的技巧應有所考慮。調解程序中,大多數(shù)調解員應當?shù)鹊叫枰獣r再采用評估技巧。例如,當雙方調解觸礁、出現(xiàn)表面僵局時,即可能是動用評估技巧來協(xié)助當事方的時機。調解員可以通過提問來引發(fā)當事人的思考,引導當事人自己衡量和解協(xié)議外的優(yōu)劣選擇,衡量自己在訴訟中獲勝的可能性,也可以借助風險分析這些有用的工具,使雙方能夠量化規(guī)避風險的價值[14],從而減輕調解員直接評估的壓力和風險。
律師與調解員具有各自不同的職業(yè)屬性和規(guī)范體系,律師調解員自身應明確這一角色的變化,自覺遵守調解員的行為規(guī)范,以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和中立性,這是律師開展調解工作的基礎。未來我們應通過規(guī)范進一步明確律師作為調解員與其他法律業(yè)務的利益沖突問題以及與律師事務所職業(yè)管理規(guī)范的協(xié)調問題。
律師作為職業(yè)法律服務工作者,具有法律專業(yè)知識和實踐優(yōu)勢,但要完成從當事人的委托代理人到中立第三方調解員的角色轉變,還需要改變原有職業(yè)慣性中固化的糾紛解決理念,需要具備調解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目前我國律師調解員資格準入尚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和程序,取得調解員資格的門檻普遍較低。而律師調解解決糾紛的內在品質直接決定了這一制度的生命力和未來市場化的前景,因此,如何通過多種舉措逐步提高律師調解員的專業(yè)水準也是律師調解制度發(fā)展中亟待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