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蔡子諤,河北省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河北省老教授書畫研究院院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等13個國家級協(xié)會會員。
說起《晉察冀戲劇劇目提要》的緣起,那是因1990年夏,南京大學中文系戲劇研究中心的胡星亮博士托人給我捎來一封信,信中言及他們正在物色和邀請國家教委博士點重點規(guī)劃課題《中國現(xiàn)代戲劇總目提要》(下簡稱《總目提要》)方方面面的撰稿人,殷盼我能撰寫《總目提要》中的《晉察冀戲劇劇目提要》(下簡稱《提要》),并言之鑿鑿地說出版是絕無問題的。我便欣然允諾了。
胡星亮博士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來找我撰寫《提要》呢?這便要從河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所的人事變動和我開始從事二三十年晉察冀文藝研究工作的肇端說起,這里面卻有許多鮮為人知的趣聞和珍聞。
占祥書記撥款要見“響動”
記得那是1984年的冬天,河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研究所,新調來一位女所長王劍清同志,她曾在湖南任省文聯(lián)副主席,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在晉察冀根據(jù)地從事文藝工作,對晉察冀文藝懷有深厚情感。首次見面會上,在她簡短“施政”講話中,便鄭重地說:“根據(jù)省委宣傳部和院黨組關于省社科院要展開具有河北地方特點和地域優(yōu)勢的課題研究的指示精神,我們文學所要將晉察冀文藝作為重點課題展開研究,并且要在不太長的時間寫出有份量、有影響的《晉察冀文藝史》來,并且在解放區(qū)文學研究的學科建設上,作出文學所應有的貢獻?!眲η逋菊f話辦事帶著一股戰(zhàn)爭年代雷厲風行的勁頭。文學所很快成立了以年輕同志為主的晉察冀文藝研究小組,我也被“招募”進去,且暫膺組長一職。于是晉察冀文藝研究工作,便在劍清同志的直接領導下風風火火地開展起來。
大約是在1985年春夏之交,劍清同志倡言要開河北省文藝理論工作暨晉察冀文藝研究研討會。我專程去了北京一趟,請來了晉察冀文藝研究會的會長、原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同志和副會長朱星南同志。周巍峙同志等在省招待處下榻甫定,原省委副書記高占祥便派秘書捎口信來,說占祥同志一會兒便來看望周部長。
在坐等的時候,年逾七旬的朱星南同志精神矍鑠,頗為健談。巍峙同志談吐儒雅,但話不太多——沉吟或思考問題時,喜歡將雙唇“咕嘟”起來,且微微向外卷翹著,竟像個天真未鑿的童稚一般!后來讀到巍峙同志寫的一篇懷念戰(zhàn)友丁里的文章,其中寫道:“由于我們都還年輕,還有童趣,相互間有時也開開玩笑。丁里就常學著我父親的口語喊:‘良驥、良驥。(‘良驥是巍峙同志的原名——筆者)我也學著崔嵬的那種老大哥風度喊丁里:‘卓爾,卓爾。有時我與崔嵬、丁里一起逛馬路,為使高矮對比強烈,在這兩位高大人物面前,我有意裝矮子,走起路來還挺像,大家樂一樂。這也是緊張斗爭中的一點輕松,也表現(xiàn)了我們的樂觀主義情緒?!?938年初,巍峙同志在八路軍駐臨汾辦事處秘書處任秘書),辦事處主任彭雪楓同志還親自對我說:‘因為你是從上海來的,熟人多,要在各方面招待好。在一次新年聯(lián)歡會上,老崔就特別要求我表演了一次‘矮子走路。新中國成立后,常和老崔見面了,有時他還當眾提到我這個保留節(jié)目,大笑一番”。書中這些描述充分表明我的直覺是不錯的。這便是在1938年11月由延安返回晉察冀時,在丁玲首任主任,先后隸屬八路軍總政治部、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分局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獨當一面出任副主任的文藝領導。他同時還是《不死的老人》等多部晉察冀歌劇、由郭沫若作詞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軍歌》和眾多音樂作品的曲作者,德高望劭的“大音樂家”!
高占祥副書記是與工人詩人李學鰲同來的,據(jù)說他們50年代是同一個印刷廠的工人,同一張桌子上寫作詩歌的詩友。開頭談了幾句歌詞創(chuàng)作方面的問題,然后便轉到了河北開展晉察冀文藝研究工作的問題上來,正當巍峙同志在講著“對晉察冀文藝研究資料要進行搶救性的征集工作”時,我突然湊近劍清同志,耳語道:“見縫插針,趕快要錢,要經(jīng)費!”劍清同志會意地點了點頭,瞅個空檔,便在“萬事開頭難”的由頭下提了出來。巍峙同志沉吟不語,嘴又“咕嘟”起來,并將目光轉向了占祥同志?!安徊m你們說,目前有幾十萬元的文藝發(fā)展機動經(jīng)費……” 占祥同志沖著劍清同志和我們說:“但我不能撒芝麻粒,我可以撥給你們一部分的研究啟動經(jīng)費,但你們要給我花得見‘響動?!眲η逋居窒蛭≈磐竞驼枷楦睍浐喴貐R報了我們開展工作的初步打算,以表明我們只要有經(jīng)費,是立馬便可見“響動”的。
在占祥同志的親自關照下,第一筆晉察冀文藝研究啟動經(jīng)費3萬元,由省財政廳劃撥下來了——這在1984年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們晉察冀文藝研究小組打算立即辦起一個題名為《晉察冀文藝研究》(下簡稱《晉察冀文研》)的內(nèi)部季刊,為編撰《晉察冀文藝史》(下簡稱《晉察冀文史》) 搜集資料而以廣“招徠”,并為初步取得的研究成果提供一個發(fā)表并聽取社會反響的陣地。
《晉察冀文研》的編輯工作和《晉察冀文史》的編撰工作大體是一致的,將文學和藝術分成兩大塊,我除了協(xié)助劍清同志負責全面的具體工作之外,分管戲劇、音樂和曲藝等表演藝術方面的資料搜集、整理和《晉察冀文史》上述部分的編撰,方偉同志負責美術、攝影等造型藝術部分。組內(nèi)的王維國、李松林、宋佳等同志以及河北師范大學的紀桂平、周進祥等同志分別負責文學方面的小說、詩歌、通訊報道以及文學運動和文學團體等方面的資料搜集和撰稿工作?!稌x察冀文史》的另一主編,河北師范大學的馮健男教授是之后才參加進來的。當年10月,組內(nèi)的全體同志在劍清同志的率領下,采取了一次“赴京采訪大行動”。我和方偉有分有合地采訪了丁里、崔嵬夫人何延、凌子風、汪洋、劉佳、傅鐸、王炎以及張非、晨耕、唐訶、劉薇等。方偉對于晉察冀美術、攝影方面等知名人士的采訪,我多未參加。
下面我想扼要地記敘一下采訪上述晉察冀戲劇家時的所見所聞——有的可能是“逸聞”“趣聞”亦或“珍聞”。這些真真切切的見聞,有的是直接關于晉察冀戲劇的,有的則是關于晉察冀戲劇工作者的。但我想,晉察冀戲劇在中國乃至世界戲劇史上表現(xiàn)出來的威武雄壯的戲劇奇觀,不正是晉察冀戲劇工作者的本質力量即他們的風骨、神韻和精魂的對象化存在嗎?這樣說來,我把這十余年銘刻在心中所見所聞的直觀感受,扼要地記敘下來,對于我們了解和認識晉察冀戲劇,是有價值和意義的。
驚心動魄的“田莊劇”
我們是在一個陰霾漫天的下午采訪凌子風同志的,由于我眼鏡鏡片上沾濡了一些塵埃,進門后,只見眼前偌大一片片素白的東西翻飄起來,定神一看,才知道是幾幅釘在門后和左近墻壁上的丹青作品,轉過身來,方見到正在潑墨揮毫的凌子風先生?!皻g迎,歡迎!”他身軀魁偉,聲震屋宇,戴著寬邊的玳瑁眼鏡,蓄著黑黲黲的濃密短髭,一副典型的藝術家氣派?!白?,坐!我畫完這幅畫,咱們就談?!?/p>
我們自然沒有落坐,就站在畫案前觀賞他揮灑點染。當時,我確存一點有意使凌子風導演能對我有一個較好的印象企望,以便促使采訪能達到較為滿意效果。便站在一旁不無炫鬻地閑侃了一些關于中國畫史畫論中的所謂“墨分五彩”“謝赫六法”之類的話。這番“說五道六”的閑侃,竟使他駐下筆來,有點詫異地望著我問道:“怎么,你也雅好丹青?”
“不瞞您說了,我前兩年考過浙江美院中國畫史的研究生哩?!彼泵?,考得怎么樣? 我說:“名落孫山”了。還說,我運氣不佳,趕上蔣南翔剛出任高教部長,提出了“寧缺勿濫”的指導方針。5門課的總分要達到300分——即每門均要到60分。他問你考了多少?我說4門的總分便考了312.5分。專業(yè)課中國繪畫史考了84.5分。他問,那為什么沒考上? 我說因外語須在50分以上的標準未達到,我只考了15分。他略一沉吟說道,實踐中學習也是一樣! 他接著說,我雖是搞戲劇的,但30年代我進過北京美?!褪乾F(xiàn)在中央美院的前身,他也不無炫耀地說,要說起來,我還應該說是徐悲鴻的弟子、齊白石的弟子哩! 哈哈……說著爽朗地大笑起來。
“哎呀!光顧說話,看這片墨湮的!畫壞了,畫壞了!”我就坡下驢:“那就請您把這幅畫壞了的送給我,我也會視同拱璧的。”他沒有說什么,欣然命筆地寫下了“蔡子諤同志雅屬甲子秋六十七叟凌子風畫,”寫紇并加鈐了兩枚印章,一為朱文之“凌”,一為白文之“子風”。此畫至今被我珍藏著。
這樣一來,也許凌老確將我們引為丹青知己,故興會飆舉,談鋒尤健!
凌子風同志在談到他和同志們一起創(chuàng)演“田莊劇”時,首先談到了產(chǎn)生“田莊劇”的那種艱苦、動蕩、殘酷的環(huán)境。以下以凌子風同志為第一人稱講述:
有一次,我到村里取給養(yǎng),這次的給養(yǎng)是幾十塊大洋。當我接上頭,取“貨”后正要走,村長說:“別走了,吃了晚飯再走”。那天不知他們從哪里弄來了一點黃米面,做炸糕吃,黃焦焦的炸糕,真香??! 這樣的東西,我多少年都沒有嘗過了。我們正吃著,有人來報信兒,說敵人來了。我急忙拾掇東西要走,可簾子一掀,敵人進屋了。村長馬上迎上去,把日本鬼子和他們的諜報員安頓在外屋吃炸糕,我在里屋焦急地等著,也吃炸糕。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要是村口炮崗吊橋一起吊就壞事了。這時只見村長走上前去,對日本鬼子說道:“有煤,黑亮黑亮的煤,要不要?”就這樣把日本鬼子和他們的諜報員打發(fā)走了之后,我才急忙背了洋錢,過了吊橋,奔山上去了。到山上要走幾十里夜路,才能到達部隊駐地,就在那天夜里,我碰到狼群了。那些狼的眼睛就像一點點綠熒熒的鬼火,時聚時散,時前時后地跟著你,不時還發(fā)出“嗷嗷”的嗥叫。我一邊同狼群斗,一邊奔跑,一直到大天亮才回到部隊駐地。
那時的我穿著一件羊皮襖,手里拿著一桿長煙袋,嘴上蓄著小胡子,頻繁地往來于部隊和敵占區(qū)之間。當時,我們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殘酷、動蕩的環(huán)境下生活、戰(zhàn)斗和演出的。怎樣才能適應當時這種戰(zhàn)爭環(huán)境呢?我和同志們一起,經(jīng)過藝術實踐,創(chuàng)造了“田莊劇”。
所謂“田莊劇”,就是以農(nóng)村實地的田園莊戶為舞臺演出的戲劇。這種“田莊劇”能適應當時急速變化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敵來我走,敵走我演;沒有什么拖累人的服裝道具,遇見情況,可以拔腿就走。此外,這種“田莊劇”的演出,同一般舞臺上的戲劇相比,還具有更大的真實性和感染力。
當時有一個劇叫《石頭》,是方冰同志的劇作,由我導演的。
演出《石頭》這劇時,我和同志們選擇了一個典型的北方農(nóng)家小院。坐北朝南三間青磚臥底的向陽房外,東西兩廂掩映在一株古槐茂密的枝葉里,槐樹旁還有一架木梯,是上房晾曬糧食常用的。人們聽說要在這院里演戲,吃罷晚飯,早早就挾著蒲團拎著凳子,來到院里,坐著等看戲了。
正當人們在嘮嗑時,傳來一陣橐橐的皮靴聲,兩個日本鬼子忽然從門外闖進來了,“哇啦哇啦”地亂叫,后面緊跟著的翻譯尖著嗓門讓大家不要動。在場的人們一下子都懵了,走又不敢走,呆又不敢呆,只好硬著頭皮如坐針氈一般地挨時光。
闖進來的日本鬼子,見到一個青眉俊眼的女人,便一邊嚷叫“花姑娘,大大的好!”一邊向她撲去,那俊俏女人便喪魂失魄地向屋里奔去,鬼子進屋后,只聽得屋里傳來“石頭、石頭”的慘烈呼喚和鬼子淫蕩放肆的獰笑聲……
這時,聽見“咚”地一聲,從院外騰騰地走進一個瘦骨棱棱的精壯漢子來,他聽見呼喊,操起門旮旯里一把雪亮的斧子,跑進屋去,跟著屋里便傳出來怒罵聲、哭泣聲和器物撞擊的聲音,不一會,見鬼子們抱頭躥了出來,無處躲藏時,便登梯子上房了,那精壯漢子又舉著斧子怒罵著追到房上去,鬼子從房上順梯子“出溜”下來,連滾帶爬地躥到屋里去,那漢子便從梯子上“噌”地蹦下來,奔進屋……
后來精壯漢子用斧子砍死了日本鬼子,在偽村長的幫助下,掩埋了鬼子的尸首,進山投奔八路軍去了。
這個精壯漢子便是劇中人“石頭”,那個被日本兵糟踐的俊俏女人便是石頭的妻子。上面敘述的,就是“田莊劇”《石頭》演出經(jīng)過的實況。由于這個劇中的日本人是由反戰(zhàn)同盟的日本人扮演的,所以格外逼真。一直到戲演完,有些老百姓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在演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