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浩
今夜的流水如此清澈,波光中漾動的應(yīng)該是唐時的明月,或者是宋朝的星辰。
瓜州古渡,這個詩詞里停泊熟悉面孔的地方,楊柳依舊輕輕拂動,那起伏的衣衫和水袖,沒有掩住夢中的容顏和吟唱。帆在記憶中,舟也在記憶中。江面上林立的是誰的詩行呀,正被一管洞簫七根絲弦撫摸著、被一縷微風(fēng)三點細雨慢慢沾濕。
今夜的我只是留下一個背影,還有一聲嘆息。我仰望的面孔,模糊給一萬年的天空和浮云。瓜州古渡像一顆古老的心臟在平靜地跳動,它像一句蒙塵的言語,被我再一次無聲地讀出亮光,與江水、與明月相互映照。
是的,槳櫓的聲響終究是要遠去的,就算告別的目光和文弱的手,還在岸邊高高舉著。早晨的清風(fēng)、黃昏的傷感,都被濕漉漉的青石板記錄下來了,也被一管洞簫、七根絲弦,反反復(fù)復(fù)地吹動和彈撥……
真的,作為揚州太守的歐陽修先生,只在揚州待了一年,就是從一個春天到另一個春天。這短暫的一年,他在州府里處理公務(wù),在平山堂度過他的閑逸時光。
平山堂是歐陽先生在揚州的得意之作,他自己十分喜歡,也讓每一個舞文弄墨的揚州人,一起喜歡上了蜀岡上這一座精美的建筑。他們喝酒、唱和,在夏日里最炎熱的時刻、呼朋引伴,少長咸集了那么多的杯盞筆墨、那么多的歡笑和絲竹管弦。甚至一千朵的蓮花、一萬縷月光,也被那些泉水般搖顫的歌女捧起來,一瓣一瓣,讓那些吟詩作賦的文弱書生輕輕摘下、直至最后一瓣,然后是豪飲 、然后是高吟。
而太守歐陽修,這一個文人中的文人,他在微笑,他所有的不悅和煩惱一一散去,仿佛遍地的花瓣余香飄溢——他只是微微地醉、只是微微地醉!
我完全可以理解,跟文朋詩友在一起,是這位貶出京城的太守最放松最快樂的時刻。況且還有明月、遠山和一千朵蓮花,還有比風(fēng)聲和弦歌更動聽的吟誦。如果那一年我慕名趕往揚州,以小輩詩人的名義申請入列,不知歐陽前輩會不會讓我立在堂前,或者賜我一盅佳釀?當(dāng)然如果能夠選擇,我更愿意是一朵小小的蓮花,在他們的手中慢慢傳遞……
揚州的青花瓷是唐朝的火焰日復(fù)一日煉成的。
當(dāng)窯火漸漸熄滅,她們會選擇一個白天還是夜晚驚艷人間?她們的光澤,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文字來細細地描繪?她們的花朵 ,應(yīng)該依憑什么樣的注視,來收集和珍藏淡淡的香?
這些青花瓷,用冰涼的身子說出了火焰的言辭。這些青花瓷,她易碎的姿勢卻永恒了美的全部氣息。揚州的青花瓷,還有多少故事在人們的視線之外顧自飄零。
一小瓣花朵,唐青花,就輕易打翻了我全部的春天。如果我可以成為一縷青色的火焰,我必將最迅疾地奔赴天寶年間,在一口深窯中,持久地燃燒輕柔地偎依……
“揚州慢”,為什么到了揚州要慢下來呢?所有的時光,所有的腳步,所有的話語,所有的歌吟。
風(fēng)的動在慢下來,柳的青在慢下來,西湖的瘦在慢下來,就連明月的亮,也在慢下來。在揚州,芍藥的紅慢下來,瓊花的艷慢下來,深巷的石板、閣樓的木柵、后院的芭蕉,都在慢下來。
二十四橋,真的需要慢慢地走過。二十四輪明月,怎么可以只是匆匆地瞥上一眼呀! 必須在竹林深處,或者水邊,坐下來。必須聽清楚珠簾后衣袂的飄拂,看明白那宛轉(zhuǎn)的簫聲,怎樣飛過重檐、又怎樣從湖面輕盈地走過。
在揚州,我聽到一雙繡花鞋走過十間暖閣、十里春風(fēng)、十座長亭;在揚州,我看見一把黯舊的桃木梳,正在梳過一頭青絲、梳過一生的相思。就連一聲問候,也要曲曲地繞過那么多的水榭、蓮池和長廊,繞過唐風(fēng)、宋雨和明柳,才會到達你的耳畔。
為什么在揚州一切都會慢下來呢?——現(xiàn)在,你叫我去問誰呢?
這個寒冷的冬天,我震驚于史公祠的梅花又一次提前說話。
從一朵花開始,從一棵樹開始。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進入集體發(fā)言,眾多的聲音、熟悉的聲音,訴說著紛繁的內(nèi)容:一座城市的記憶漸漸清晰。
整整一座城市的記憶哪!那些重、那些冷、那些刀槍的吶喊。梅花的香氣中,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血腥。那么多的生命已經(jīng)消逝,只有一種聲音留下來,只有一個背影一直沒有倒下。
作為一個漫游者,我在一棵梅樹下,接住了一滴花的淚、一滴花的感嘆。這個冬天,終于開始溫暖起來。
是的,史公祠的梅花,又一次提前說話,她們的迫切、她們竭盡全力的姿勢,讓所有的凝望和心跳,高過歷史的天空。這揚州的天空,那暗灰的云層中,一種亮光仿佛一行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