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俊美
鋼凝在《中國作家》發(fā)表了新作《情緣劫》,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除了向他表示祝賀,更想一睹他作品的內(nèi)容為快。真的拿到刊物,發(fā)現(xiàn)這個作品,不僅充滿了新意,更飽蘊著深意。名字似乎比較平常,不過一旦開始閱讀,便不能釋卷。我是一口氣讀完《情緣劫》這個作品的,感覺它格外地有特色,不僅是內(nèi)容和形式上的,還有潛藏在文字背后的思想與哲學……雖然鋼凝送我作品的時候并沒有特別強調(diào)讓我寫點兒什么,但是寫評論和與人相處一樣,一旦覺得有話可說,便情不自禁地要說點兒什么……
冀求超凡者,則又涉及根骨之說。要評《情緣劫》這個作品,我首先必須從作家本人說起。鋼凝與我算是故友,說得更具體一點兒——他曾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的領(lǐng)導。如今他離開了我們單位,開始了自己的追夢之旅,這種行為在我這樣一個敢于沖、敢于闖的年輕人身上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癡想”,沒想到他選擇了,而且做到了。這令我不僅刮目,而且羨慕,更加仰慕。通過他的行為,我感覺到他正是那種為夢想而不斷追求的人。這種人有一種命中注定的“必然”,必然會有其價值,必然能夠達到他自己期許的生命高度。
如果說鋼凝的職業(yè)選擇開啟了他的另一番人生履歷,那么他的作品則從另一重維度展開了他的人生面向。作為電影文學劇本,《情緣劫》選擇了一個非同尋常的題材——歷史上的中日關(guān)系。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個題材十分敏感而且不好駕馭。不過,鋼凝不僅選擇了,而且從自己對歷史以及電影文學的理解,鋪陳了一個豐贍而飽滿的故事,并且他還在這個故事里,以情緣為經(jīng),以歷史的一個橫斷面——大宋文明為緯,編制了一個融歷史、文化、人物、故事、情感、藝術(shù)、人文、科技、宗教等要素為一體的大文本。這個文本本身也許不是完美無缺的,但是它的意義卻非同尋常,因為它一改人們對中日關(guān)系的簡單化理解,用平實而具體的故事、鮮活而真切的人物,講述了一個有真情、有真愛、可讀性強的特殊歷史時期的中日民間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日本姑娘千葉代子和其丈夫中國平民李長清皆為中日兩個不同國度中的普通百姓。他們陰差陽錯地走到了一起,過上了普通百姓最平常的生活。生活雖然整體上還算安穩(wěn),夫唱婦隨,兒女雙全,但是最終卻還是別離,甚至是子亡妻散……這種“樂”出于“苦”的人生法則,大概不只適用于中日的普通家庭,放置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度,它都是平凡人家生命世界的一個最真實的寫照。
當然,如果這個故事僅僅只是寫了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那么它的價值不會像我所界定的那樣。相反,那樣的故事太多太多,即使披上一層異國的情調(diào),也未免顯得過于單薄。那么,就一個普通的作者而言,他是如何豐厚自己作品的承載量的呢?鋼凝在這個故事里所傾注的,不只是一位文學青年的文學夢,更是一個被人生歷練過了的寫作高手的低調(diào)傾訴。他的傾訴里有家國情懷、更有人間大愛;有民眾訴求、更有現(xiàn)世安穩(wěn)。而這一切又都是在不動聲色的筆觸里完成,表面看波瀾不驚,實則背后是一個世界的鏡像,更是一個類似寓言式的言說。所以當我們掩卷之余,伴隨而來的沉思更值得琢磨。
第一要沉思的是關(guān)于中日關(guān)系的再表達問題。反觀近年來中日關(guān)系題材的影視劇,抗戰(zhàn)時期的再表達是主體敘事,且在這一主體敘事中有一個明顯的缺失性表現(xiàn),即常常將嚴酷慘烈的抗戰(zhàn)歷史簡化為一種講述故事的大背景,進而把歷史戲化為傳說、傳說演變成神話、神話轉(zhuǎn)化為游戲性的惡搞與無厘頭。這種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娛樂化、人物塑造的類型化、敘事手法的失真化,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陷入了“剛愎主己,于庸俗無所顧忌”的地步,而這樣的表達,是極不利于民族精神的正面形塑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種離奇搞怪與簡單化的處理模式,會導致我們在面對國與國之前重大歷史問題時容易陷入一種思維定勢,一種簡單而粗暴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選擇之中。于是這成為西方社會詬病我們的藝術(shù)載體,甚至成為我們?nèi)鄙倩镜娜说狸P(guān)懷和現(xiàn)代公民意識的典型案例。同時,它還折射著一種非理性傾向的“社會記憶結(jié)構(gòu)”在民族精神構(gòu)成上的影響。如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其著作《烏合之眾》中所分析的那樣:“真正的歷史大動蕩,并不是那些以其宏大而暴烈的場面讓我們吃驚的事情。造成文明洗心革面的惟一重要的變化,是影響到思想、觀念和信仰的變化。令人難忘的歷史事件,不過是人類思想不露痕跡的變化所造成的可見后果而已?!毙畔⒒瘯r代,大眾傳媒對民眾的影響比之勒龐所處年代的廣場政治有過之而無不及。歷史敘事一旦失去對歷史的真實還原,便形成歷史認知體系的偏離,進而導致民族身份與責任感的缺失,對那些不明就里的年輕人來說,要么激發(fā)起極端的民族仇恨情緒,要么形成盲目的自我身份膨脹。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影響,有關(guān)中日關(guān)系的敘事便顯得尤為需要審慎和嚴肅對待,需要與像《普通法西斯》《辛德勒的名單》《拯救大兵瑞恩》《鋼琴師》《生死朗讀》之類的國際反法西斯題材創(chuàng)作進行對標對表研究,進而構(gòu)筑起一種并不簡單局限于說教與控訴、恩怨與仇恨的有思想硬度的、厚重的人文反思。有人說真正好的文藝創(chuàng)作是需要“回歸常識”的。所以,瑞恩是祖國的瑞恩,更是母親的瑞恩。在筆者看來,“回歸常識”的最大意義是——從普通人出發(fā),立定超越時空的價值與意義。從這種層面上的意義來看,電影文學劇本《情緣劫》實現(xiàn)了自己的超越。它一改中日關(guān)系敘事作品的模式化思維,而將筆墨主要集中于去展示大宋時期中日兩國民眾的互通往來與情感依托,所以有一種超越塵埃、解脫人事的宏闊。在這個故事里,有歷史,更有人物;有故事,還有相通的人類共性——價值、情義、公正與幸福等。
第二要沉思的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再現(xiàn)性問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精神實踐活動。無論是再現(xiàn)性的還是表現(xiàn)性的創(chuàng)作方法,都滲透著作家對描述對象的情感與價值判斷,最終又呈現(xiàn)出“有意味的形式”。鋼凝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樣,有一個大大的“敢”字流溢其間。這個“敢”具體又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個是內(nèi)容的“敢”,敢于去觸碰敏感題材,敢于去開拓同類題材中的新領(lǐng)域。所以,我們看到同是在描述中日關(guān)系問題,這里沒有你死我活的戰(zhàn)火,也沒有你丑我美的界限劃分,有的是對真、善、美的共同追求和對假、惡、丑的集體討伐。優(yōu)秀作品能在人物命運的背后窺見整個社會的全貌。透過一個短短的3.5萬字(包括場景描述)的故事,我們看到了平凡人的背后是一種別樣的難以訴說,一種需要像“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這樣的流動著的哲學支撐起來的大千世界與萬家燈火。比照當下,我們一樣需要用一種哲學去觀照現(xiàn)實生活,去探究諸多個體的一生與他的祖國之間又有著怎樣的密不可分和內(nèi)在必然性;同樣,一個國家又是諸多個體組成的國家,個體的價值實現(xiàn)是構(gòu)成一個國家強大安穩(wěn)的根基??傊?,這“大”與“小”、“整體”與“個體”的關(guān)系是需要我們?nèi)ゼ毤毞治龊湍托淖聊サ摹?/p>
另一個是形式的“敢”,敢于去探尋新的表達方式,敢于在藝術(shù)滋養(yǎng)下去探索屬于這個作品特有的語言風格。因此我們能夠很清晰地捕捉到《情緣劫》中的跌宕。跌宕的故事情節(jié)、跌宕的人物命運以及跌宕的情感脈絡。當然,形式創(chuàng)新需要服務于內(nèi)容的表達,需要歷史的支撐、藝術(shù)的把控,更需要作者的膽量與氣魄,需要作者將其生命中最華彩、最凝練、最值得共享的部分貫注到作品的字里行間之中。
讀完這個作品,讀者會有很多驚奇的發(fā)現(xiàn),比如關(guān)于詩詞的、禪宗的以及人設(shè)的,有時候不禁想問作者幾個為什么——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故事,為什么展現(xiàn)這些人,為什么用這種方式……當然,這些為什么也許是沒有答案的,但是在問什么的時候,它其實預設(shè)了一種特有的與眾不同,一種全新的題材闡釋方式和藝術(shù)表達方法。如是,則《情緣劫》的意義也便自然而然地飽蘊其中了。
當然,《情緣劫》并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杰作,它在哲理綻放和思想力度上還顯得有些單薄,但是這并不影響它已經(jīng)具備成為優(yōu)秀作品的潛質(zhì),上述幾個特點的簡單描述,已經(jīng)十分鮮明地彰顯了作家的藝術(shù)定位和創(chuàng)作底色。從禪宗的角度去觀照人生,戲言可以近莊,反言能夠顯正。人類文明發(fā)展至今,是各個國家相互之間對話與溝通、傳播與融合、沖突與影響而形成的智慧結(jié)晶。在這上下傳承、縱橫交織的過程中,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歷史時期的文明和智慧的多樣性貢獻,促成了今日文明的輝煌燦爛。以跨文化的視角去洞悉《情緣劫》,我們會深深地感覺到它高妙地完成了自己的獨特價值,即實現(xiàn)了作者及其作品的“三個改寫”:改寫了讀者對作者的表面認知、改寫了中日關(guān)系題材的敘事套路、改寫了藝術(shù)作品的處理方式,進而升騰為一種值得探究和品讀的新的影視文學創(chuàng)作。如果說歷史對于整個人類而言,一如記憶對于每個人的意義一樣重要且不可或缺,那么當我們要走得越遠時,支撐我們之所以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會顯得越發(fā)地重要。魯迅先生曾言:“誠以人事連綿,深有本柢,如流水之必自原泉,卉木之茁于根茇。”而這深邃的民族“本柢”,需要文明的后人——一代又一代的“我們”用全部身心去呵護,更需要“我們”用理性而客觀的視野去正視和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