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第一橋的設計者
——王炳離

呂雪萱

到泉城濟南的人，切莫忘記看一處好風景。它不是千佛山，不是大明湖。它是一座橋。沿洛口古渡下行十余里，便可見到一架鋼鐵長虹飛峙于滔滔黃河之上，橋上兩條擎空巨臂扯起無數(shù)道鋼索，如頂天立地的神祇，高舉著縷縷陽光，挺拔，莊嚴，充滿現(xiàn)代氣派。這座曾以220 米最大跨徑而雄踞亞洲第一的鋼筋混凝土預應力斜拉橋的主持設計者，就是原山東省規(guī)劃設計院技術副院長、高級工程師王炳離。

一

1921 年，王炳離出生在河南省靈寶縣。貧瘠的黃土地逼得無數(shù)靈寶人乞討他鄉(xiāng)。幸運的是王家還有幾畝薄地，父母把他送進了學校，校長和老師都是縣里有名的“赤黨”分子，他不僅學到了知識，而且較早地得到了愛國思想的熏陶。

隨著家庭生活日益貧困，王炳離十分艱難地讀完了中學，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西北農(nóng)學院(現(xiàn)西北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田水利工程系，成為他那個縣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當時，法律、政治，特別是經(jīng)濟專業(yè)最吃香，他卻偏偏選擇了水利工程，因為改造家鄉(xiāng)貧瘠的黃土，改造落后的中國農(nóng)業(yè)，是他的理想之所在。

然而，苦讀幾載之后，王炳離的理想破滅了。此時的國民黨政府，哪有心思搞農(nóng)田水利建設。1946 年，王炳離來到設在濟南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山東修防處。說是修防處，卻禁止他去黃河勘察和工作，因為走出濟南便是山東解放區(qū)。他成了多余的人，陷入深深的苦悶和憤怒之中。

幸好，黑暗很快過去了。1948 年金秋時節(jié)，王炳離被歡慶濟南解放的鑼鼓送到華東交通?？茖W校。領導希望他改行干交通。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組織信得過，干什么都一樣。

在此后的歲月里，他作為技師、工程師、高級工程師，先后設計過20 條公路，計2000 公里；設計了包括數(shù)十座大中型橋梁在內(nèi)的千余座橋涵。他的優(yōu)秀成果展示在齊魯大地上，寫進了新中國橋梁史；他的坦直、無私和超人膽識也深深印在了人們心中。

二

1951 年，煙臺公路段要在港北涯地區(qū)修建四座橋，這是解放后建設的第一批橋梁，當年英帝國租借威海市時，曾幾次在此建橋，均毀于暴雨和洪水。因此，要建成這四座顯示新中國力量的橋，就不單是技術問題了。

對一般人來說，地主家庭出身和“接管人員”的帽子很可以把人壓得謹小慎微，但是，首先大膽請戰(zhàn)的卻正是頭頂這兩頂帽子的王炳離。

“我學的是結構工程，適用面較廣，建電站，建橋，建房，其力學原理是一樣的……政治方面，我向組織保證，絕不會出任何問題。”

也許是組織上聽信了他的話，也許是借此考驗他(因為他已經(jīng)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這在接管人員中，特別是知識分子當中是極少見的)，組織上把設計和施工的組織工作交給了他。

王炳離滿懷喜悅地帶領一班人馬進駐工地。當?shù)厝罕娨娕蓙磉@么個年輕人領著建橋，不信任地連連搖頭。王炳離沒有作一句解釋，而是讓四座結結實實的鋼筋混凝土連續(xù)板橋作了極好的回答。這四座橋成為山東省首批超靜定結構橋。在以后數(shù)十年間，幾次發(fā)生特大洪水，附近的建筑物和路面毀了幾茬，可就是這幾座橋像扎了根似的。

因地制宜，求實節(jié)約，是王炳離設計思想的主要出發(fā)點。他十分清楚節(jié)約對于我們這個年輕新中國的意義，為此他甘冒風險，大膽創(chuàng)新。

1959 年，他主持測設臨清、武城兩座運河大橋，提出中墩采用高樁承臺，河堤拳墩采用架式的方案。當時，國內(nèi)還沒有人使用這種先進設計，國際上也只有蘇聯(lián)剛開始采用。王炳離率先引進，當然有點冒險，而且，在當時“左”的政治氣氛下，工程不出現(xiàn)問題還罷，一旦有些許紕漏，一連串的帽子就可能會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可王炳離沒有顧及這些，他心里根本沒想自己。兩座橋都順利建成，并為國家節(jié)約投資八萬余元。王炳離的膽子又長了一截。

1963 年夏季，豐沛的雨水把橫貫沂蒙山區(qū)的沂河灌得滿而又滿，唯一的漫水橋被深深地淹入湍急的漩渦中。臨沂與其所屬大部分縣的道路被切斷了。

沂蒙山區(qū)的建設需要橋，人民群眾的生活需要橋，可是建橋需要錢。不要說修什么高級橋。就是建一座普通的高橋，最少也得七百萬元。

七百萬，對于剛剛度過自然災害的沂蒙山區(qū)人民來說，筒直不亞于天文數(shù)字。

“給我三百萬，我保證交給你一座能夠常年通車的中水位漫水橋!”王炳離在對沂河的水量和流速等進行綜合考察后，大膽地提出了較為實際的方案。

他的方案被采納了，結果僅用了二百四十多萬元便建成了一座中水位橋。

王炳離在這方面的業(yè)績還可以數(shù)出一長串。

審核德州土橋大橋設計時，他提出將岸墩上部構造支點后移，利用橋面自重產(chǎn)生的反向彎矩，將雙排樁改為單排，節(jié)省投資二萬余元；修建兗州、泗河橋時，他采用預應力抽筋混凝土基樁，節(jié)省鋼材百余噸；在審核設計威海船廠、威海港碼頭、濟王公路上的橋梁時，他也都打破常規(guī)，因地制宜，為國家節(jié)省投資數(shù)十萬元……

三

條條道路在王炳離腳下誕生，座座大橋把無數(shù)“天塹”變成坦途，可是黃河仍舊橫臥在省會濟南的身邊，直到70 年代中期，濟南地段的黃河上還沒有一座公路橋，來往車輛都得坐上慢悠悠的渡船過河。

洛口渡口每天排著長長的車隊和行人。交通阻塞，嚴重地影響著惠民、德州、聊城等地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

一定要在濟南建座大橋，山東省委和濟南軍區(qū)領導下定了決心。

一定要在濟南建座像樣的公路橋，省交通廳也立下了誓言。

1975 年的一天，一份起草修建黃河公路橋設計任務書的決議遞到王炳離手中。他本已精疲力竭，正準備“休養(yǎng)生息”一下，如今卻突然來了勁頭：“好哇，這下可以大干一場了?！苯K日聽不到他一句話的妻子不禁被他嚇了一跳。

他迅速定下三個設計方案：預應力混凝土T 形鋼構橋；大跨度預應力混凝土斜拉橋；鋼桁架橋。

1977 年12 月，國家有關部門批準了王炳離的建橋計劃。文件中沒有說明執(zhí)行哪個方案，只批準了投資數(shù)目，而這個錢數(shù)正好是建斜拉橋需要的數(shù)額。王炳離也力主建造大跨徑斜拉橋。可是，省交通廳發(fā)生了意見分歧，有人說建斜拉橋中國還沒先例，不如穩(wěn)穩(wěn)當當建座普通橋。施工單位也以“玩不了這樣的活”為理由，激烈反對。

“球”推到省領導的辦公桌上。領導同志把王炳離請到環(huán)境幽雅的南郊賓館，認真地聽取這位專家的可行性分析。

王炳離鎮(zhèn)定自若地拿出了他的黑提包：

采收時應從樹冠下部和外圍開始，而后采內(nèi)膛和樹冠上部的果實，即“先下后上，先外后內(nèi)”，否則會碰掉或碰傷果實，降低果實等級和品質(zhì)。果實從籃到筐、從筐到果堆，翻、倒、揀、運時都要逐個拾、拿，禁止傾倒。

斜拉橋是世界上近二十年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新穎橋型。英語名稱為Cable——stayedbridges，意即繩索支撐著的橋。它利用由塔柱上伸出的高強拉索，代替中間橋在斜面上張拉主梁。這樣可以降低主梁截面彎矩，減輕自重，顯著增大跨越能力。而且，由于拉索方向是斜的，拉力產(chǎn)生水平分力，使主梁增強抗拉裂性能，節(jié)約高強鋼材用量。還由于斜拉橋是一種高次超靜定結構，可進行內(nèi)力調(diào)整。同時它結構構造衰減性能好，能以簡單的手段獲得抗風、抗震的穩(wěn)定性。它的外型輕巧美觀，施工養(yǎng)護簡便，在經(jīng)濟和技術上都有著顯著的優(yōu)越性。目前，全世界采用這種先進的橋型，已建成數(shù)百座斜拉橋……

平時不善言辭的王炳離，這天卻一反常態(tài)。他口若懸河，專業(yè)名詞和形象的解釋，理論和例證，漢語和英語，十分流暢地從口中流出，還不時展示手中繪制的透視圖。

“就干斜拉橋!”省委領導被王炳離充滿信心的神態(tài)和熟練，清晰有力的論證打動了，終于拍了板。

省交通廳為了建好這座大橋，立即成立了山東省交通規(guī)劃設計院，王炳離受命任技術副院長，主持大橋的設計工作。

他帶領設計室的工程技術人員，查閱了大量的國內(nèi)外資料，并對十余座斜拉橋的結構體系、斷面形式、索塔形式、斜拉索的材料，布置方式、纜索保護以及施工方法進行了綜合考察，又對擬定的18 套方案反復運算和修改補充，終于確定了濟南黃河公路大橋的方案。

汽車轟鳴，攪拌機聲隆隆。大橋一點點伸展，王炳離的身體卻在一天天衰弱下去。他便血，愈來愈厲害。大橋即將竣工的時候，他住進了醫(yī)院，確診為直腸癌，做了手術。

但是術后不久，他又不得不出現(xiàn)在工地上。大橋出事了。

這天，王炳離正躺在病床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突然有人闖進來說：“王院長，范廳長請您去一趟，有要緊的事商量?！?/p>

范廳長正同施工隊的一名領導面對面坐著，從未見過的嚴肅。

“向王院長講講橋的問題吧。”

“我們認為，大橋發(fā)生位移，致使合不了龍……是設計造成的。因為設計的就是一頭重一頭輕?！?/p>

什么?位移!怎么會發(fā)生位移呢?盡管王炳離已料到大橋出事，但聽說橋面發(fā)生位移，還是微微一驚。如果按原設計施工，是不應該出現(xiàn)這種問題的呀!

“如果橋面不超出原設計重量一百噸，如果橋墩的質(zhì)量合格，橋面就決不會位移。”豐富的知識和經(jīng)驗幫助王炳離迅速作出了這種斷定。

施工隊的領導一聽，臉刷地紅了，不得不承認，橋面的確比設計重了一百余噸，致使北邊主橋墩上部臨時支座被壓碎，巨大的橋面因失去應有的阻力而移動，與南部橋面錯牙7 厘米。對王炳離的“權威”一直存有輕視的施工隊領導，在他的精確判斷面前折服了。但是，他又提出到北京和上海請專家，指揮校正橋面。王炳離沒有顧及此話的弦外之音，他充滿自信地說：“橋是我主持設計的，情況我們最清楚，校正橋要我們自己干，誰也不用請，再說，建這樣大跨徑的斜拉橋在中國還是第一次，除我們外誰也處理不了這個問題。即使到北京、上海甚至國外請人，他們也要先聽我們的?！?/p>

一個由設計和施工單位組成的小組組成了，為了穩(wěn)妥起見，王炳離建議該小組制定出詳細的校正橋面的方案。

但是他仍放心不下，在校正橋面的那天，他不顧病痛，趴在吉普車的座位上來到大橋施工工地，讓人攙扶著指揮拉橋。

喧鬧的大橋工地頓時變得寧靜了。桀驁不馴的黃河也被這位“臨近死亡線”的人感動得停止了咆哮。

隨著一條手臂的有力一劈，巨型卷揚機發(fā)出了震人心腑的轟鳴……還有3 厘米、2 厘米、1 厘米……當錯位的橋面即將“親吻”的時候，王炳離悄悄地爬上了吉普車。

1982 年7 月14 日當新建濟南黃河大橋用鮮花鑼鼓歡慶勝利通車的時候，當姚依林、王震、谷牧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相繼在這座“亞洲第一橋”上，對大橋的建設者大加贊揚的時候，當美、英、法、德等國的專家對中國人發(fā)出一連串的贊嘆的時候，王炳離，這位大橋的主持設計、審核者，卻沒能同人們在一起品嘗這勝利的美酒。他正躺在床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

濟南黃河公路大橋1982 被國家授予“70 年代優(yōu)秀設計獎”，接著又獲得“國家優(yōu)質(zhì)工程銀獎”和“1986 年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面對榮譽王炳離謙遜地說：

“榮譽只能說明過去。成績是集體的共同努力。我們每個人的成績早就刻在了大橋的橋墩上，大橋的永久堅固才是對我們的最高獎賞?！?/p>

多么坦誠的話語，多么寬廣的胸懷。

四

1986 年，王炳離離休，但他仍有學不完的東西。沒離休前，他的讀書筆記就有三十幾本，每本都是又大又厚，可他離休后仍在讀，仍在寫。

“我要把我的經(jīng)驗留下來，把我的思考和問題留下來，這對后來的人或許有用。”他這樣說著，拒絕了別人的高薪聘請，把僅有的一點余熱全部傾注于一篇篇論文當中。

在《大跨橋梁的構思及初步設計》中，他提出了大跨徑橋梁選型構思可行的途徑。

《混凝土沉井基礎多腳設計施工新法》簡化了施工工藝，節(jié)約了用料，為10 米深以內(nèi)沉井的設計及施工提供了一個新的路子。

《鉆孔灌注樁深基的設計和施工》(英文)向英國介紹了我國鉆孔灌注樁的設計及施工技術。

《濟南黃河公路大橋力學分析原理的探討》扼要闡述了該橋的設計、構思計算方法，系統(tǒng)地敘述了該橋的靜力、動力分析原理方法，對內(nèi)力計算步驟和應用公式的推導，作了較為細致的闡述。此文對我國斜拉橋的發(fā)展有著重要意義。

……

一篇篇論文將知識之橋續(xù)接起來。撫摸著自己的這些成果，王炳離發(fā)出一次次欣慰的笑聲。他品味著生活的甘美，他感到了建造橋梁的快樂。這份快樂，一直伴隨著他，直到2007 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