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昊征
陰山北麓的四季永遠是那么寧靜,那么明亮。
在山北的每個季節(jié),三五好友結(jié)伴同行,長城踏雪、春坤尋春、青山避暑、懷朔秋行。行走在山北的溝溝洼洼、村前梁后,尋遺址,探古跡,訪舊事,解讀塞外風土人情,梳理山北文化脈絡,那份情致是最愜意不過了。
陰山北麓,大漠南沿,自古便是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交錯融合之地。清季民初,晉陜冀農(nóng)耕人群大批涌入山北地區(qū),與當?shù)卦∶晒抛逋餐a(chǎn)、生活。既而,村落星布,商道縱橫,旗廳并存,蒙漢分治。時至今日,陰山北麓蒙漢交融的遺址遺跡遺物眾多,民俗事象色彩斑斕、形態(tài)各異,形成不同于晉陜省區(qū)的歷史文化。
山北民間文獻并不多見,從原籍帶來的云(家譜)在那個特殊年代大多付之一炬。關于村落記憶除了口述的傳承外,大概就是少之又少的殘碑石刻了。當然,還有另一種記載,那就是村廟的鐘磬銘文。
1
固陽縣玉元成村的廟鐘已經(jīng)不在原址了。我托朋友幾經(jīng)打聽,在鄰縣的一個小山村里找到這口鐵鐘。
2019年7月的一天上午,朋友陪我來到這個小山村。我們一早從市區(qū)向北行進陰山。天不是很清亮,用本地話說,是麻陰陰天。我喜歡陰山。每次穿越陰山,總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有時看山頂?shù)脑?,一動不動地停滯著,就想起山北草灘上臥著的羊,便自語叫它臥云也是好的。有一次,車行到山前,天還未亮,就想,能看到星星就好了。抬頭,山頂就真的有一顆星星在。山北鄉(xiāng)村夜空的星星清亮繁多,宛若天河,難分彼此。而陰山上空的星星,有時近在眼前,伸手可摘,有時高寒孤傲,寂寥執(zhí)著。陰山,就是一位訴說云煙過往的老人,盡管它從未開言,但總能從每一塊石、每一株松、每一簇草中尋找到歷史的蛛絲馬跡。每當那彎彎曲曲的山道連接著的小山村凸現(xiàn)眼前時,距離那些悠悠往事就更近了。
也許應了好事多磨的諺語吧,快到目的地時,天開始下雨。朋友不停地和村里人電話聯(lián)系,對方一直在說著一個明顯的標志,可我們就是找不著進村的路。于是,車子在路的兩邊不停地穿越。終于看到那個所謂的標志了,雨反而小了許多。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山村,卻有一個商號的村名。主人在大門口候著,看到車子近前,忙比劃著停車的方位。寒暄片刻,直奔主題。鐘就在農(nóng)戶家的車棚里很隨意地放著。朋友對主人說想看得仔細些,鐘被提到南房屋檐下的臺階上。我忙拿出準備好的相機,一點一點地拍著,生怕漏掉絲毫細節(jié),留下遺憾。朋友則用尺子量每一個可以叫出名字的部位:口徑40厘米,通高44厘米,鈕環(huán)高7厘米……
我是奔著廟鐘的銘文來的:“會首人等/義源成/張茂云/張世明/王禎/王祥/李清/趙九安/靳廷云/孫萬清/光緒二/十三年/七月吉/日成造/金火鐵局/公議爐/土塊溝/村/龍王廟/叩敬。”五十六個字,在我所見的山北廟鐘銘文中,這算是多的了。自然,傳遞的信息也要比其他廟鐘多一些。
雨不知何時停了。身旁開始聚集村人,先是同院鄰居,一會兒從院門外又走進幾個人。有的叼著煙,有的手捅在袖中,一個個漫不經(jīng)心,卻又話有所指。顯然將我們當作某個行當中人了。好在該記的都記下了,該拍的也都拍好了。忙與主人客套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廟鐘真正困擾我的是那個“土塊溝村”。此前,已經(jīng)通過廟鐘的微信圖片知道有這樣一個村落。但是遺物離開原地,相應地增加了一項工作,那就是如何證明它就是原地的遺物,這個原地又在哪里?讓人無語的是,廟鐘鑄造者在鑄銘文時用了俗字。他將“塊”字鑄成“圤”字。在辯識這個字的過程中,我再次體會到民間文化的力量。最初,我把它認作“林”字,很多見了圖片的人也說是“林”字。然后,便開始尋找“土林溝村”。顯然一無所獲。事情就這樣擱下了。直到有一天,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求教一位寫書法的親戚。他先是搖頭,繼而大悟,說在某個禮賬單里見到過這個字,這是幾塊錢的“塊”字的俗字。遂大喜。
俗字是相對于正字而言的,正字符合書寫和拼寫規(guī)范。俗字是一種通俗字體,它有一定的語境基礎,并在民間廣泛流通。比如,過去地契中常常會碰到某段地的“段”字,寫契時常用“假”字的右邊(去“亻”字旁)。這是“段”的俗寫,是典型的俗字。再如廟前功德碑上的捐款數(shù)額,常有捐銀幾兩幾錢字樣,那個“錢”字也常常是用中醫(yī)大夫中藥處方里面劑量單位“錢”的俗寫。書歸正傳?!巴翂K溝”很快就找到了,就在固陽縣銀號鎮(zhèn)的東北。這是一個蒙古語地名,叫土蓋溝,方言轉(zhuǎn)音后就成了土塊溝了。據(jù)達林太老師主編的《蒙古語地名的漢語譯音》一書介紹,土蓋溝就是車子溝的意思??晌疫€是不知道“車子溝”是什么意思,好在它并不影響我對這個村子的興趣。按圖索驥,當?shù)卮迕窀嬖V我,銘文中的張茂云、張世明是土塊溝的老戶,張家最早來到這里墾地放牧,始成村落。在溝的西端就是玉元成村。銘文中的王禎、王祥同樣是玉元成村的老戶。玉元成村是商號村名,銘文中也有一個商號,叫義源成,排在捐資鑄鐘“會首人等”的第一位。我想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兒了,玉元成就是義源成,就像土蓋溝就是土塊溝一樣。如此說來,這個廟鐘還有一個修正村名、正本清源的實證意義吧。
廟鐘鑄造的時間并不久遠,光緒二十三年,即公元1897年。五年后的1902年,清政府任命貽谷為督辦蒙旗墾務大臣,派他赴綏遠督辦西蒙墾務,拉開了綏遠地區(qū)官方放墾的大幕。這一政令的出臺有其深刻的歷史背景。1901年,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簽訂《辛丑條約》。條約議定的巨額戰(zhàn)爭賠款壓得清政府喘不過氣來,而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更是雪上加霜。一些地方大員遂建議清政府放墾內(nèi)蒙古土地,征收押荒銀和地租,增加財政收入,以解燃眉之急。清王朝采納了這一建議,決定解除蒙地墾禁,實施官墾。而在此之前,蒙地是禁止開墾的。盡管也有墾務,卻是走西口的流民私自開墾,當然,也有蒙古王公私自招墾,都是犯王法的。于是,為了處理墾務、管理墾民,山北有了武川廳,有了五原廳。而原來的茂明安旗、烏拉特三公旗和四子王旗則只管蒙民事務。自此,山北旗廳并存,蒙漢分治。
土塊溝村龍王廟鐘銘文說明在清政府官墾之前,這里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這個村落的形成時間顯然要早于修建龍王廟的1897年。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在每一個歷史大事件發(fā)生的同時,平凡的民眾同樣在創(chuàng)造屬于他們自己的歷史事件。龍王廟的修建對于一個小山村來說,無疑是大事件。當然,捐資建廟的“會首人等”并不知道,五年后甚至于多年后,那個貽谷和后來的民國政府會讓他們再花一茬錢來證明耕種多年的土地屬于他們自己。
2
2019年6月某日,獨自開車來到固陽縣協(xié)和元村。一位老同事告訴我,這個村子里有座廟,廟里有口鐘。到了村里才知道,是兩座廟。
村子北坡梁上有一小廟,是在早先龍王廟的原址上建的。廟門前空地上立放鐵鐘一口。仔細端詳,鐘上有銘文:“龍王廟/道光二十/三年吉立/張立明敬。”
村南有一條東西向村道,跨過村道,是一個孤立的小土墩,上面也有一座小廟,如佛龕一般,卻是新建的。在廟里置放鐵磬一元,銘文數(shù)行:“民國十一年/白龍王廟/赫二/協(xié)和源?!?/p>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與民國十一年(公元1922年),二者相距約八十年。與村中七十多歲的郝姓老人聊天得知,清朝時包頭鎮(zhèn)協(xié)和義巷開字號的張銀匠來后山買地耕種,漸成村落。后來,因忙于商號生意,無暇稼穡,就將土地分賣于周邊農(nóng)人。于是,留下了村名協(xié)和元。從鐘的鑄造時間看,距今約一百八十年,這大概是山北地區(qū)有文獻記載較早的村落之一了。
巧的很,在清道光二十六年(公元1846年)《奔壩開辟道途碑記》中也有一個協(xié)和園商號。
郝姓是協(xié)和元村的老戶,他們最早由山西保德遷到薩拉齊縣鄂格遜村(今屬包頭市東河區(qū)管轄),又由鄂格遜遷到固陽縣文圪氣一帶的八分子村,輾轉(zhuǎn)遷至協(xié)和元村至今已經(jīng)五代人了。想來,赫二就是郝家的一員吧。我曾經(jīng)問過研究老包頭的本土學者馮源先生,老包頭是否有協(xié)和義巷或協(xié)和園巷。馮先生說沒有聽說過,但在財神廟一帶曾有園子巷。會不會是協(xié)和園巷的簡稱呢?難以取證,只能存疑了。
山北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開發(fā)并不是自古相延至今的,而是與牧業(yè)經(jīng)濟交錯發(fā)展。西漢時,政府在陰山北假中設置北假田官,管理軍事屯田,以供軍需。公元11年,王莽任命趙并為田禾將軍,發(fā)戍卒屯田北假,以助軍糧。北魏時,道武帝拓跋珪命拓跋儀屯田陰山。元代,陰山南北為汪古部領地。今天,在陰山北麓一帶發(fā)現(xiàn)多處元代聚落遺址,僅固陽地區(qū)就有該類遺址二十二處,部分遺址還有元代石碾槽等實物遺存??梢姡幧睫r(nóng)業(yè)開發(fā)歷史悠久。但北方游牧民族在陰山地區(qū)生存發(fā)展的歷史同樣證明,牧業(yè)是陰山居民的主要生產(chǎn)方式,且陰山北麓尤為突出。這種生產(chǎn)方式一直延續(xù)至清代。清末民初,陰山一帶墾務漸盛,中原漢民族遠遷塞北,漸成當?shù)鼐用裰黧w。
這些窮苦人最初也只是為了一口飯而背井離鄉(xiāng)走西口的。他們謹之又慎地來到這一方土地謀生,時不時地告誡自己,你是客人啊。直到某個月圓之夜,獨上山岡,醉臥敖包,與妻兒夢聚,才知道,這無際的牧場、寬闊的天地是允許雁行的孤人寄托那一縷鄉(xiāng)愁的。漸漸地,有了家,在這方水土扎站住了。猛然想起保佑自己和家人的神神們還沒有住所呢。山北少雨,十年九旱,年年春旱,龍王爺便成了村落主神。這也是山北所建村廟大多為龍王廟的原因。山北的每座村廟都是那樣的矮小。我見過最小的黑龍王廟,不算根基,高不過一米,廟中僅放牌位。這就足夠了,廟小,心中的神大啊,足可撐起一個家庭、一個村落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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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成于眾人之手,自然少不了鐫刻功德,留名千古。奇怪的是,山北廟宇有石碑的少,生鐵鑄鐘和磬居多。磬是一種民族樂器,后來被佛教寺廟引用為法器,鑄磬銘文記事倒是少見。在山北地區(qū),類似于協(xié)和元的磬,在羊渠子村廟也有。羊渠子村廟鐵磬銘文是:“羊渠子/村獻在/龍王廟/位前設/立敬磬/一元/龍神之/恩今將/年月開/列于后/大清光/緒二十/五年瓜/月十五/日廣義/號叩敬?!惫饩w二十五年即公元1899年,瓜月,指農(nóng)歷七月。因七月瓜果飄香,就有了這滿是詩意的代稱。
羊渠子村位于銀號鎮(zhèn)。這個村子現(xiàn)在只有兩三戶人家,都還不是老住戶,說是個村子還真是有些名不符實??蛇@個村子在老固陽人看來卻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民國年間,固陽只是個三等縣,建縣晚,加之連年匪患,經(jīng)濟也不甚景氣,自然,在綏遠地界有名望的人不多。不多歸不多,總還是有的。張國林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張國林,字茂才,1909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固陽縣懷朔鎮(zhèn)土龍灣村。曾在綏遠省立第一中學就讀。他于1932年考入北平大學法學院法律系。后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學研究院??谷諔?zhàn)爭期間任綏遠民眾抗日自衛(wèi)軍第八路軍副指揮。建國后曾任綏遠省人民政府委員、綏遠省人民政府工商廳副廳長、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年青時的張國林是一個進步青年,早年曾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與同鄉(xiāng)學友一起組建固陽旅平綏同學會,共同創(chuàng)辦期刊《固陽》?!豆剃枴纷匀螢槿h民眾的喉舌,所載文章多論及縣內(nèi)政務,文筆尖銳,于縣政不光彩處多有揭露,曾連續(xù)揭發(fā)三任縣長貪污事實,使其先后被撤職,聲震綏遠。1935年10月,張國林父親病故,他在《綏遠西北日報》刊登訃告,并于次年元月將父母合葬于羊渠子村張家祖墳。張父生于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商號廣義號為羊渠子村龍王廟鑄磬時,他已經(jīng)是十三歲的少年了。那時的他還在羊渠子村嗎?
歷史人類學界將村莊及廟宇的田野考察形象地描述為“進村找廟,廟里尋碑,碑外訪人”,可謂形象至極。其實,在陰山北麓用“廟里尋鐘”似乎更恰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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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鐘見著了,卻眼睜睜看著它行走在離家的路上;有些鐘卻徹底迷失了,只能聽聽傳說和故事了。
大德恒村龍王廟鐘是我見到的最小的鐵鐘。那時的它,就在固陽縣城一家收破爛的院子里靜靜地佇立,那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鐵鐘高二十八公分,下部殘缺。鐘身銘文簡潔:“王珍貴/趙文元/趙如亮/屈玉/國寶/王榮/劉祥/大德恒/滿村/咸豐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叩敬/龍王廟?!毕特S八年(公元1858年),今固陽縣銀號鎮(zhèn)大德恒村的八位村民為村廟敬獻了一口鐵鐘。村子不大,滿村也就是他們幾戶人家吧,寂寥如斯,仍不忘農(nóng)人本分。這口袖珍廟鐘見證了塞北農(nóng)家一片赤誠之心。而今,廟鐘卻已背井離鄉(xiāng),與破銅爛鐵共處一隅,無光無聲,無怨無語。八戶人家的后人還記得那份先人的寄托嗎?想必他們也早已遷徙他處,另起廟宇了吧。
大地渠村龍王廟鐘沒有見著,只是聽村里的朋友講起過。他說大地渠村與武川縣大腮汗村相鄰。文革期間某日,大腮汗村的牲畜成群踐踏本村青苗,被村民全部扣押。大腮汗村民前去索要,被拒絕了。于是,他們背了幾麻袋莜麥去彌補對方損失,再次遭拒。無奈之下,他們將自家村廟的鐵鐘搭上,又找了中間人,好話說了千千萬,這才換回本村牲畜。廟鐘自此懸于大地渠村廟前,鐘銘文有大腮汗村字樣。進入新世紀,當?shù)卮笈d開礦之風。有河北人在大地渠村開選礦,工人全是外地的。時間不長,廟鐘不見了。村民們都說是被礦上的工人偷去了。
大地渠的龍王廟也是有故事的。朋友講,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地渠村久旱無雨。聽說下濕壕大邦朗村龍王廟有求必應,幾個年青人就相約去借人家的龍神來祈雨。這在當時也是一種習俗吧。到了大邦朗一看,龍王神是泥塑的,有半人高。幾個人一商量,趁夜將龍神背走,請至大地渠村廟供奉起了。沒幾天,雨還真下了。按理說,應該將龍神送回大邦朗去??墒?,下完雨都快一個月了,村里沒有一個人提送神的事兒。那邊大邦朗村就亂成一鍋粥了。往年也有類似的事兒發(fā)生,可人家都按規(guī)矩送回來了。這一次可有點時間長了。關鍵是大邦朗村也缺雨啊。村民開始四處打聽。巧的很,當時去請神的人中有一個青年,在大邦郎村有親戚,被人家看到了。于是,大邦朗村人尋蹤而來,龍王爺被接回去了。
行走在山北的村落田野,咀嚼著塞外的朔風雨露,你可以不思考,但不能不傾聽。因為,用不了多久,關于更多廟鐘的事兒,只有在故事中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