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引語:抒情和浪漫主義寫作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先鋒詩人眼里浪漫主義詩歌就是虛假空洞偽抒情,應(yīng)棄之如敝屣。在實用主義大行其道的當(dāng)下,凌空高蹈的浪漫主義確實不合時宜。但浪漫主義作為經(jīng)典的寫作方法和審美品格,自有它存在和運轉(zhuǎn)的定律和規(guī)則,它不受待見或令人生厭不是它本身有了病毒,患了絕癥,而是駕馭它、使用它的人偏離了它的真核。如何讓抒情和浪漫主義的詩歌邁過這個坎,筆者認(rèn)為,一是浪漫主義自身要做出調(diào)整;二是仍然要堅定不移地堅持浪漫主義真情寫作的真髓,把寫作對準(zhǔn)并深入心靈,不論是鏡像還是幻象,讓詩的每一句都是心靈悸動激蕩的投影,從而給浪漫主義提供豐饒的養(yǎng)分,讓其更有活力和生命力。基于此,本文不為浪漫主義辯護(hù),重點談?wù)勑撵`、心性、心理對建設(shè)和復(fù)蘇浪漫主義寫作的必要性與重要性。
其實浪漫主義在影視劇中最明顯,也最重要。很多劇的結(jié)尾都與觀者的期待一樣,比如:丑小鴨變天鵝,并獲得美滿愛情;窮小子被白富美愛上,歷盡艱辛最后抱得美人歸,并逆襲上位成了高富帥。外國大片就更懸了,一個退役特種兵,憑一己之力,打退叛軍,救出被劫持的總統(tǒng),拯救了國家,贏得了美人青睞。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讓浪漫主義高高掛起,并激動人心。為什么會這樣呢?就是導(dǎo)演在迎合和滿足觀眾對幸福憧憬期待并孜孜以求的本能心理,用藝術(shù)作品緩解他們緊張疲憊和焦躁的身心,讓現(xiàn)實中缺失的情感和愿望在虛擬的劇情中得以平衡和實現(xiàn)。浪漫主義不是按現(xiàn)實的邏輯,而是按人的心愿邏輯來完成,其目的就是平復(fù)和安置人的心靈,從而讓漂泊之心找到歸宿,獲得安適、自由和舒暢。這浪漫主義詩歌的終極目標(biāo)適用于所有的文學(xué)體裁。其實寫詩本身就是浪漫,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而且所有的文體中只有詩歌是寫詩人自己,且專寫自己心情。從這個角度來說,所有的詩歌都是抒情,是心學(xué)和心的藝術(shù)。哪怕中間有敘事,那不過是方法和策略,最終還是為了心情得以釋放或著陸。心情沉郁,詩就下沉凝聚結(jié)實,多傾向于具體可感;興奮了,詩就奔瀉飛揚,虛擬想象多起來,更浪漫。有時也不盡然,尤其是激憤的時候,情緒會像巖漿一樣翻滾,詩的速度更猛烈,想象更奇特,意象成滾滾云團(tuán),不僅讓人動心,還驚心甚至掀翻人心?,F(xiàn)在,抒情受到非議不是浪漫主義的問題,而是寫詩的人出了問題,偏心違心了。
因此,要激活抒情和浪漫主義,詩需要入心見心,前提又必須真心。真心是救治跑偏的浪漫主義的良藥,只要真心寫詩,每句話都是心靈上撕下的血和肉,那詩一定會感染人心。當(dāng)然有的人心里裝著天空和大地,有的只有窗臺的盆景和盤中餐,顯形于詩格局就不一樣。但對詩本身來說,只要有真心又見心,就是好詩,就是最好的浪漫主義。所以,詩人不必為抒情羞愧和羞澀,要大膽地抒,使勁地抒。比如連最敘事的沈浩波也有抒情的時候,而且很淋漓,你看他的《離島情詩之傷別離》:“為你。為一個你,兩個你,無數(shù)時刻的你,這個你,那個你,無數(shù)面影的你,具體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懷中貓身的你,舌頭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獨的夢中夢不見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龍眼樹下沒有的你//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會變成一個堅強的男人/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一旦沒有你/我就會脆弱得像一只壁虎/拖著傷心的尾巴/爬行在黑夜的角落”。情感像子彈在飛,猛而快,像把內(nèi)心所有的洪水都迫不及待地驅(qū)趕出來,并推上懸崖,再摔下來。粉碎的是讀者的心,聳起的是浪漫主義的絢爛和壯麗。雖寫的是幻影,但讀者感受到的是如被針扎一樣的真。走心貼心了,浪漫主義的詩歌就不虛妄,抒情的方式就不過時。
心真了,詩就有感染力,讀者會被傳染,情感被煥發(fā),心里像有火苗在撲騰。所以,浪漫主義的詩更容易飛起來,帶著讀者的心,連同心底的呼喚。比如,張作梗的《問候》:“向早上的露珠問好/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腳丫問好/我知道沙漏緩慢/但年華易逝。正如這露珠/——這草葉上的夢。//向中午從不午休的火車問好/——那么多車站,那么多站臺,那么多人/那么多的遠(yuǎn)方/可是火車從不迷路/從不越軌/啊,祖國——/‘沒有我不愿坐的火車!//向夜晚點著燈的窗戶問好/——無論城市的,還是鄉(xiāng)村的/唔,我有多久沒看見家的方向了?/一扇亮燈的窗戶,就是/一粒紅紙包裹的糖果/奔向它是甜蜜的/被它瞅著趕路也是溫馨的?!?/p>
詩里的事都是虛的,沒有一件發(fā)生過,但只要認(rèn)真讀,我相信心一定會被撥動,甚至眼眶有點潮濕。這是典型的抒情和浪漫主義,因為詩人深情問候的正是我們大家的心愿,是所有善良并渴望幸福的人心底最真摯的聲音,甚至是人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人可以什么都沒有,但一定不能失去希望,有希望人生就有奔頭。而浪漫主義的本質(zhì)就是也最擅長寫希望,而且寫得這么唯美,這么絲絲入扣,詩非但不空洞,反而有物有力,令人陶醉中心靈得以凈化。詩因而有了清晰的音姿和神情,成為照耀并引導(dǎo)我們踽踽前行的一盞燈。
想象顯見了心靈,就證明并復(fù)活了抒情和浪漫主義。同時,浪漫主義在啟蒙和開發(fā)人的心靈上確實是強項,它不像敘事那樣以銳利的鋒刃直逼人心中的黑暗,而是以其感染力和沖擊力撬動并俘虜人心,并蕩滌掉血管里的霧霾,讓梗阻在心的愛流暢起來。從審美類型上說,浪漫主義屬于春天,是山坡上的青草,生發(fā)著、蓬勃著、清潔著、欣喜著,讓人心從當(dāng)下雖然深入人性,但心胸偏狹、情感陰冷瑣碎的作品里躍出來,去接近詩歌原有的那些品質(zhì),譬如光明、仁愛、慈惠、優(yōu)美以及創(chuàng)造。更重要的是,真正浪漫主義的詩歌都是人心在浪尖時的產(chǎn)物,而激情喚醒人的創(chuàng)造力,能刮帶和催逼出大吃一驚的金句和出人意料的修辭和高技,讓詩有了天籟之音和神賜之美。從這個角度來說,詩歌屬于心理學(xué),相對于物的世界,它換不來也解決不了實際的需求,比如職務(wù)和金錢。但詩尤其是浪漫主義能解決心的問題,詩人用它梳理雜亂起伏的心情,起到興奮劑和鎮(zhèn)靜劑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能給飄蕩的心找到落地的平臺,找到安棲的家。這正是我們寫詩的目的。所以,浪漫主義是貼心、撬心、放心、安心的最好工具和渠道,同時心靈和心性是詩歌的核電站,點中了它的涌泉穴,就等于給抒情和浪漫主義充上電,詩像火箭一樣騰空而起。
除了釋放和宣泄,另一種浪漫主義是向內(nèi)凝視。當(dāng)詩人專注并沉醉于心靈,詩歌就會隨之而沉潛和純凈,寧靜而唯美。此時詩歌與社會和別人無關(guān),更像是個人的修身養(yǎng)性。詩人努力甩掉世俗的塵埃,努力從功與利的羈絆中超拔出來,作品一塵不染,心靈也沒有雜質(zhì)。我們稱之為靜心、修心直至禪心,這樣的詩歌正是敘事者們反對的,說這些詩沒有人間煙火,不接地氣。而這正是浪漫主義擺脫茍且的方式,讓詩從庸常的生活中躍出來,成為一種仰望。而且詩歌不只需要地氣,更需要天氣、靈氣、仙氣甚至神氣。而詩人似乎天生是有禪緣的人,他們通過寫詩去蕪、提純、淬煉,讓心靈徹底地凈和靜。
所以這就不是簡單的寫作,而是把寫作看成一種修行,這讓寫作行為變得很純粹,讓詩人在寫作的那一刻也變成了詩,甚至禪化和羽化。比如近于隱居的詩人何三坡的幾首短詩:《落葉》:“秋天了 我的院子里堆滿落葉/它們顏色金黃/風(fēng)也吹不動它們”;《月光》:“你提著裙子從后山上下來/樹葉在晚風(fēng)中浮起/月光在木門上涌動”;《天鵝》:“它們在山間/散步 打盹 清理翅膀/躲過了世上的塵埃”。何三坡心如閑云野鶴,大部分時間在燕山腳下喝酒、讀書、寫作。散淡自由,真而純。他寫詩就是從心靈里挑出草芥,從血液里擠出雜質(zhì)。外去繁雜,內(nèi)除欲望,其主旨還是超拔和提升。他把自然當(dāng)神,并把自己融入其中,讓自然一點點啄凈自己。所以他的詩歌絕塵而靜美,還有一種禪修與覺悟。這種浪漫主義是詩的意境與人的行為共同完成的,他們互相照耀,彼此深化和成就,這就是詩道肉身。這種純抒情和向內(nèi)觀照式的浪漫主義確實屏蔽了人世間的嘈雜和歡鬧,但它以其圣潔與超然澡雪人的精神,詩有了清肺除霾的作用,讓人深深地呼吸、透氣,那是一種擺脫了沉重的肉身和凡塵后的輕松安詳、純凈清澈的美。而且這樣的浪漫主義有實效性,不僅哺育了人的精神,也詩化了人的行為。因為能寫出這樣境界的詩人,一定不是那種咋咋呼呼、利欲熏心的詩人,或者說他們正用詩來修煉自己并超度紅塵,于是浪漫主義就成了具體可見的紳士、雅士、隱士了。這是不是與那些到處朝拜和面壁修行的信徒教徒有點殊路同歸?
當(dāng)然詩人與那些祈福和想羽化成仙的人不同,詩人不是和尚,也不想成為殉道者,詩人修行的是一種精神追求,或者僅僅是為了寫詩的一種浪漫行為,讓心靈透明、心性自由,然后經(jīng)過靜觀和凝視,讓自己進(jìn)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狀態(tài),這時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識,思維便活躍起來,心飛升起來,詩也像泉水汩汩地往外冒,一切來得自然自動,隨時隨意,詩人只需用筆和紙承接即可:“田里剛剛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樹林。有一些野花/是為這個時候開的/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有時喚它隱士或小姐/隱士孤獨/小姐活潑/他們有時喚我,有時/喚春風(fēng)(紅土《有一些時間是安靜的》)”。
詩雖依然靈慧,但有了人氣和趣味,離我們的心近了。這就是浪漫主義的一個特質(zhì),它高于人,又低于佛,脫離了俗世的泥濘和喧囂,又不像佛界乃至宗教那樣偏執(zhí)和絕情,有禪心的浪漫主義是有人味、情味、趣味的超拔于世俗之上的一束光,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有清潔心的荷花,脫俗而不高冷,質(zhì)樸而不褻玩。譬如鄒靜之這首《一個故事》:“給女兒讀著那只靈犬的故事/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邊吹過/她安靜地被那只狗帶走/像將行的旅人,迷戀遠(yuǎn)方//她開始飛翔,在我的聲音之上/和那只懷鄉(xiāng)的狗一起/讀過的文字被風(fēng)送遠(yuǎn)/這使我在讀書時感到孤獨//這是真的,它帶給女兒眼淚/她聽著那只努力走回親人的狗/而不能自持,她流淚時看著我/在她流淚時我們相互看著”。
詩的每一句都掏心且剜心,女兒為走丟的狗終于回家而流淚,父親因女兒流淚而流淚。然后詩意開始上升,并向遠(yuǎn)處彌漫,心隨之抖掉灰塵,越來越凈和軟。這就是最好的浪漫主義,純凈、寧靜、唯美、優(yōu)雅,最重要的是愛心和暖心。這種詩意仿佛就在我們的頭頂,可伸出手又差那么一點點。這就是浪漫主義與我們的距離。所以詩人修心禪心不是為了進(jìn)入高寒的絕境,而僅僅是要與世俗拉開距離,躍出被名利弄得油污的生活,讓疲憊的心得到休憩,恢復(fù)原有的寧靜、干凈、安適和自由。這就是心靈原始的本質(zhì),也就是初心和本心。從這個角度來說,浪漫主義并非是要把心帶遠(yuǎn),而是讓漂泊變異的心回到心的本源上來。本源即童心,它淌出的詩歌就是童話,童話是天真和天籟,天然的真和完全原裝的一點沒有污染和文化過的真音。就像顧城寫過的《初夏》:“我脫去草帽/脫去習(xí)慣的外鞘/變成一個/綠色的知了/是的,我要叫了”。
詩沒寫知了的叫聲,但它喚醒了我們的經(jīng)驗,仿佛真的聽到了知了那油綠油綠的清脆之音。在通感和幻聽中,我們也好像跟詩人一樣,脫去了豢養(yǎng)的人的外形,還原成野生的知了,完全織進(jìn)了大自然,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一身份的轉(zhuǎn)換,不僅切中了浪漫主義的精神,也展現(xiàn)了浪漫主義手藝的神妙。從繚亂到純凈,從喧囂到安靜,從社會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猶如將木料還原給森林,將金子還原成深山,這正是我們寫詩的過程和目的,也是我們靜修和禪心要抵達(dá)的境地,更體現(xiàn)了心即詩、心外無詩的浪漫主義詩學(xué)的特質(zhì)和優(yōu)勢。
所以,詩人修心禪化的目的就是找到一種狀態(tài),讓自己的心靈保持嬰兒瞳仁般的新鮮清亮,隨時發(fā)現(xiàn)并透視出萬物的絲毫,以及靈魂里的風(fēng)波草漾,隨時準(zhǔn)備把浪漫主義的嫩芽頂出來。關(guān)于這個問題,第三節(jié)從原理上詳談。
這節(jié)談技術(shù)拯救浪漫,當(dāng)然心性是技術(shù)的催生劑,心靈有飛行力,技術(shù)是飛行術(shù)。
先看張作梗這首《提燈的人》:“近處,看見他提著燈在走//稍遠(yuǎn)一點/看到燈提著他在走//再遠(yuǎn),只看見燈/獨自在夜色中走了……”
這首詩在今春火了,被人拿來紀(jì)念新冠疫情中犧牲的被喻為“吹哨人”的李文亮醫(yī)生,它除了內(nèi)容虐心,技術(shù)上也非常完美和驚魂,因為超出了大家包括寫詩人的意識和預(yù)判,是我們常說的意外之得。而且作者只用了五句話、三個場景(近、中、遠(yuǎn))、兩個“他”、一盞燈,像電影空鏡頭,隨著空景一點點拉遠(yuǎn),詩越來越靜穆和哀寂,唯有倔強的燈像孤星頑強地綻放著。全篇都是隱喻,也隱去了主人公和詩人的情緒,審美上屬于無我之境。但詩人寫的不是眼見之實,而是虛擬的一個不存在的時空,但這個時空又如此真切準(zhǔn)確地概括和喻出“吹哨人”永不瞑目和無法撲滅的精神、生命價值和意義。這就是主觀意圖與客觀真理恰好與本然巧遇到一起,而且完全是直覺,沒有一點冥思苦想。就像流落在異國街頭,與一個人無意間擦了一下肩,一側(cè)目,原來是失散多年的少年玩伴。這就是意外和天成。為何這樣?一是詩人得益于長期的浪漫主義寫作的訓(xùn)練,而浪漫主義寫作方式像靈猴一樣機(jī)敏,在不同甚至是不搭杠的事物間跳動躍遷,這讓詩人的思維也非?;钴S,并習(xí)慣了從事物的本體中跳出來,用想象把詩人對所寫事物的感受意象化。二是找什么樣的意象來詩意化這種感覺,包括浪漫主義能跳多高多遠(yuǎn),都取決于詩人心靈被感動和刺激的程度,包括選擇的意象和方向都取決于心靈運動的速度和方式,以及心靈里儲存的記憶經(jīng)驗和習(xí)慣。就像這首詩之所以能從這件沉重的事件中飛躍出來,完全是心靈被刺激后,想象力開始擴(kuò)張,并從有警醒意義的哨子聯(lián)想到具有相同意義的燈,自然吹哨人就成了提燈的人。所以心靈和心性是浪漫主義飛翔的推手和舵手,更是想象力和爆發(fā)力的導(dǎo)火索。
所以浪漫主義的詩歌理論都強調(diào)詩人要保持心靈的純潔度和靈敏度,簡言之,就是明心和靈心。兩者是互為因果,心性單純干凈,沒有雜念,想象力就飛得高和遠(yuǎn);同時因為心明眼亮,詩人的感覺就敏感靈犀,一點點的風(fēng)吹草動,靈感就立馬爆發(fā),浪漫就能在浪尖甚至刀刃上舞蹈。古人把心看成鏡子,一是不能讓名利蒙塵,二是要用高尚的情操將鏡面磨亮,以保證心的敏銳和創(chuàng)造力?,F(xiàn)在多元的時代,大家不必那么極端,保持專注度和注意力即可。如果再著迷成癡,那自然就沒了外界的干擾,奇思妙想會自動冒出來。像林雪有句著名的比喻:蘋果上的豹,蘋果小巧、溫和、美麗,而豹子兇猛殘暴,蘋果上有個豹子顯然不是真實的,這兩個不合理的意象被強制地捆綁到了一起,就有了沖突和沖擊力,不論是比喻男女情愛還是其他,都堪稱絕喻;還有一個不知作者的名句:“天藍(lán)得脆了!”一個“脆”字,讓視覺的藍(lán)變成聽覺甚至身體里的知覺,驚碎人心,把藍(lán)說到骨子里了。再比如吉葡樂的《春天來了》:“花兒把自己開在樹上了/鳥兒把歌聲掛在喉嚨里了//那個年輕的墳/也把小草長在身上了”。最后一句思維隨小草一躍,詩眼泉涌,跨越了前世今生,詩有靈氣了。
一個比喻句救活一首詩,所以說技術(shù)可救浪漫主義,當(dāng)然它的背后必須有心靈來推動,翻滾的心性是驅(qū)動力、發(fā)動機(jī),助它自覺沖出語言的羈絆,讓陳詞唱出新曲,讓古老的漢語生發(fā)出新枝,讓我們感到詩歌無窮的魅力和深不可測的潛能。同時因詩人心情的濡染,詩或率真或戲謔或凜冽或纏綿,既有性情,又有肝膽,還能嗅其氣息見其音容。讀那些開智的詩歌我想到一個詞:喚醒。因為這樣的詩歌對我們慣常的思維是一個撞擊,猶如一個重器,擊中了我們大腦中蒙蔽處,讓我們一愣神,思維沉睡的區(qū)域開始蘇醒并激活。這樣的詩歌是對我們智性和智力的開掘,也是提升。這是我們平時渾然不覺甚至完全以為不存在的部分,這樣的詩歌是一種洗腦,并力圖把我們深陷在日常習(xí)慣泥沼中的思維拔出來,清洗并改道。
比如我稱之為靈異詩學(xué)的龔學(xué)敏的寫作——“在長青春科爾寺,說出的話,/須用銀鞘?!保ā对诶硖灵L青春科爾寺的廣場上》)用銀鞘來呼應(yīng)和保護(hù)“話”的純潔干凈?“經(jīng)筒里萌發(fā)耳朵”(《理塘縣城仁康古街……》);“耳朵”不僅讓經(jīng)筒活人化,也猶如突施一箭,驚人耳目;也是這首詩中:“在仁康古街,一棵楊樹正對的哲學(xué),/被仙鶴的銀針,一次次縫牢在地上?!毕仁菍嵟c虛,然后是比喻的交叉相加,其中還有以動寫靜,讓讀者的思維也跟著拐了幾道彎;“一只仙鶴,把影子長成水草,/披在藏歌的身上?!保ā独硖翢o量河國家濕地公園》)是喻中有喻,而且喻體集體在閃爍迷離;再看《黃忠路》中的兩句:“汽車的苦肉計在街上離間月光,/女人販賣投降的豆腐?!薄笆龅墓卉?,給漢升戴孝,/在地圖上哭完油”。是想象之想象,喻體與喻體之間有了溝壑,讓常人的想象力夠不到。而且層層遞進(jìn)的比喻又構(gòu)成了一個大比喻,是聯(lián)喻。詩人成了巫師,魔棒一揮,一切重新排序。這就不只是比喻,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
詩人寫這些詩的那一刻,思維一定偏離了軌道,走神或者神游去了。用法國美學(xué)家雅克·馬利坦的理論來闡釋這種創(chuàng)作原理,叫創(chuàng)造性直覺。我理解成直接給出喻體,直接用意象喻出他抽象出的真相和真理。詩魔幻了,意圖在意象間跳躍,隱去的主體與客體之間不僅隔著峻嶺和險灘,甚至頗像前世與今生。用中國藝術(shù)美學(xué)來概括就是生和險。生就是創(chuàng)新,有著強烈刺激和刷新讀者感覺和神經(jīng)的陌生感,險是指陌生的程度,讓人感覺險峻且思維遠(yuǎn)涉。兩者就是古今中外詩人一直夢寐以求的獨創(chuàng)性,是無中生有。浪漫主義在顛覆現(xiàn)有語言秩序,建立新的語言系統(tǒng)的技術(shù)主義中被激活,又因這一切都被心性靈化過,更生機(jī)勃勃。
格心就是對心靈心性以及人的生命和情智探究、感悟、推敲并升華它。古人格物致知,我們格心致詩。現(xiàn)代量子力學(xué)對人的意識的研究表明,精神世界的復(fù)雜、精微,深邃而靈玄,是與宏觀宇宙對應(yīng)的,且凝聚著巨大的不亞于核能的力量。而且人的情緒有上百種,人的意念、狂想,想象力和爆發(fā)力、預(yù)感和感應(yīng)、情感的擴(kuò)張與坍縮都與此有關(guān)。這些都是詩人的獨門絕技,所以詩人勘探心靈就是為自己找到創(chuàng)作的礦藏,以及豐沛的創(chuàng)造力。另外,據(jù)科學(xué)實驗,人的心靈跟宇宙一樣,都是一個振動的磁場,人的想法即意念就是磁場振動的方式,人的能量級取決人意念的頻率。頻率越大,能量越大,且心性越慈善、友愛、光明,反之則是壓抑、悲痛,甚至貪婪和憎恨。所以,浪漫主義詩人就要隔掉灰暗的情緒,讓善美像蠟燭在心里壯大,具體就是把愛的體驗深化并呈現(xiàn)出來。
在新解密的愛因斯坦給女兒的信里,他寫道:“有一種無窮無盡的能量源,迄今為止科學(xué)都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一種生命力,包含并統(tǒng)領(lǐng)所有其他的一切。而且在任何宇宙的運行現(xiàn)象之后,甚至還沒有被我們定義。這種生命力叫‘愛?!边@不是憑空臆測,而是他科學(xué)推算的結(jié)論,不只是對人,更是指出了宇宙的必由之路:“如果我們想要自己的物種得以存活,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意義,如果我們想拯救這個世界和每一個居住在世界上的生靈,愛是唯一的答案?!睋?jù)此,愛顯然也能拯救詩歌,拯救浪漫主義。所以,作為詩人,尤其浪漫主義詩人一定要學(xué)習(xí)愛、培養(yǎng)愛,用愛澆灌心靈,慈悲寬容柔潤,不僅愛親人還要愛別人、愛萬物。這樣的詩頻率加快,愛的電波由單個粒子變成洶涌的波流,一直到讀詩的人被電暈或轟倒。比如我最近讀了詩人傅天琳從開始寫作一直到現(xiàn)在的作品,其核心就是一個字:愛。愛讓詩像棉花,讓鐵石心腸的人讀了心也能變軟和暖。愛也讓她把生活活成詩,接觸到她的人和物都被她的慈惠以及愛心和童心感化、詩化,這是一個內(nèi)心時刻疊加著愛的量子的大姐和母親。寫詩對于她,就等于把愛的波函數(shù)顯形,就是愛漲潮了,溢出來??此@首《讓我們回到三歲吧》:“讓我們回到三歲吧/回到三歲的小牙齒去/那是大地的第一茬新米/語言潔白,粒粒清香//……一只布熊有了三歲的崇拜/就能獨自走過百畝大森林/昨夜被大雪壓斷的樹枝/有了三歲的愿望就能重回樹上//用三歲的笑聲去融化冰墻/用三歲的眼淚去提煉純度最高的水晶//我們這些銹跡斑斑的大人/真該把全身的水都擰出來/放到三歲去過濾一次”。
多么透明,詩像露珠也像琥珀,柔化了粗糙的心。這是典型的抒情,是包裹著糖果的浪漫主義,踩著柔軟的綠茵,人心甘情愿陷進(jìn)去。這就是“格心”最基本的步驟和體驗,雖然有人覺得這樣的詩軟,但在深化心靈和人性的建設(shè)以及詩歌文本的感染力上,一點不輸于甚至強于那些敘事的作品。
格心的另一個體驗就是通靈體驗,通靈就是詩的神秘性帶來的靈異之感,還有就是詩人天生的靈覺和邪乎,因為詩人的心靈磁場比常人更敏感,意念頻率更快,能帶來預(yù)感、第六感,甚至通過幻覺能對另一個維度世界瞬間呈現(xiàn),就像前面說到的龔學(xué)敏,仿佛開了天眼,他能看見四維的時空,那里的萬物跟我們的倫理和秩序完全不一樣:鋼鐵能喝酒,可以疾走;烏鴉會吸煙;酒能生出白發(fā),時不時赤身,露出小蠻腰;船只是詩詞的韻腳;月光是實物,是磚和石頭,能砌堤壩;青椒有腿,馱著杜甫還鄉(xiāng)。如此一來,南極可以和赤道聯(lián)姻,蝙蝠與石頭上的青苔有了血親。不論是幻境和夢境,冥冥中他感覺真的看到了,盡管是飄忽和倏忽間。這就是通靈。還有一種通靈是詩人能聽懂大自然的囈語,從它們的流動和婆娑中領(lǐng)會到樹木河流以及花草魚蟲的秘語,比如川美就從雪花的飄落中聽出了人的呼喚和心意,于是“我攔住打窗前經(jīng)過的一朵雪/輕叩玻璃喊它:妹妹,妹妹……/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喚雪花為妹妹,又捂上眼睛,讓雪花來找,就是希望像童話那樣,在閉上眼睛的瞬間,讓雪花變成真的晶瑩純美的妹妹!情趣使詩歌盎然,浪漫讓詩飄舞,但這意境產(chǎn)生的機(jī)緣依然歸自于詩人神秘的超驗之感,讓詩人與自然心有靈犀,只一點點,就有感應(yīng)、有默契,并把它破譯出來。
第三種格心就是形而上體驗,就是讓詩進(jìn)入到大哲學(xué)以及神性的光芒之中。大家不是說抒情和浪漫主義太虛嘛,那就徹底甩掉有形之物,體驗和感悟“無”的境界和大道。像一個詩人說的,當(dāng)你閉上眼睛,現(xiàn)實的門關(guān)上了,心里的門卻打開了,心也越來越寬敞,一切都井然有序,這就是老子說的道。無不是沒有,而是一個絕對存在,是萬物之源,是有之母;而且一旦進(jìn)入無,就順應(yīng)了宇宙之秩序?;艚鹪凇稌r間簡史》中也說時間的箭頭指向是漸漸從混亂的熵高向有秩序的熵低移動,最大值時就是時間終結(jié),宇宙中的一切都“一化”,即熱寂。就是無。理解這些東西有點難,我給“無”重新定義一下,僅局限本篇文字。(一)無,是指從物質(zhì)的拘限進(jìn)入到精神的自由,類似莊子說的于天地獨往來,從而實現(xiàn)“我為役物,不為物役”的狀態(tài);(二)無,就是靜與凈,心靈的清澈與澄明,是事物的本質(zhì),詩的絕對之真和純;(三)無就是與自然無縫對接,心、詩、自然三者融為一體,無我,我又無處不在。舉個詩為例:“把一只鳥拋進(jìn)羽毛/它的肉身飛得可真高//一張紙上的鳥,有相同的姿態(tài)/只是那背景不夠藍(lán)//它讓我在靜寂中想到真實的高飛/那幾乎是一種快捷的消失//這話要再說一遍也可以是這樣/——你如果沒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沒有飛高”(鄒靜之《精神性與一些人的議論》)。
羽毛本來從鳥的身體長出的,現(xiàn)在卻把鳥拋進(jìn)羽毛,逆襲出靈奇,這是想象力的登峰造極,主次地位一變,實變虛,有形化無形,蛻去的是具象性,切入的是哲學(xué)性。我理解它的寓意和宗旨就是肯定輕的力量和意義,只有輕,只有擺脫了肉體,精神之鳥才能高飛,才能進(jìn)入“靜寂”與“消失”,這是無的衍生詞。無在這里就是一種必須要抵達(dá)的高和無限,也是心和詩的最終理想國。再看大解《萬物皆有因果,不能僭越命運》的最后一段:“萬物皆有因果,不能僭越命運。/鑒于此/我完全可以在夜空中,/找到一個永世不回的人,/但是我不找了,/我只是統(tǒng)計一下星星的數(shù)量,草草了事,//上帝的歸上帝,人的事情歸于人。”
詩有悖于大解擅長的比喻之高技,變成了推理和直說。意旨是完全放下吧,各自有各自的命和法,別越界,別強求,隔掉欲望,順其自然。這是一種大徹大悟,了然人生,是一種實在可行的“無”。這些深邃的抽象的“道”與“理”,讓浪漫主義有了實實在在的依靠和追問生命、探尋生命之謎的厚度和尖銳感。這就是深刻的思和廣博的道。不要小看思想的力量,正如20世紀(jì)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以賽亞·柏林所說:“一百多年以前,德國詩人海涅就曾經(jīng)警告法國人,不要低估觀念的力量:一位教授在他寧靜的書房里孕育出來的哲學(xué)觀念,可能毀滅一個文明?!?/p>
當(dāng)然與心靈相關(guān)的還有永恒體驗、懺悔體驗、孤獨體驗、崇高體驗等,限于篇幅,說了以上三個,舉一反三,可見一斑??傊褪歉袢ルs念,讓心詩合一。
結(jié)語:以上舉例的這些詩,還有其他征候,比如現(xiàn)代主義、象征主義等等,但其核心和起點,以及心理類型都屬浪漫主義。詩歌與實用主義無關(guān),甚至以實用主義為敵。詩尤其浪漫主義,無非是讓心靈得到解放,一瞬間帶著人的心飛起來,享受莊子那種“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遙與壯美。正如雨果:“人生下來不是為了抱著鎖鏈,而是為了解開雙翼;不要再有爬行的人類。我要幼蟲化成蝴蝶,我要蚯蚓變成活的花朵,而且飛舞起來?!崩寺髁x與心靈是永遠(yuǎn)糾纏的一對量子。不論距離多遠(yuǎn),它們都互相感應(yīng)、互相影響、互相深化和互相升華。抒情和浪漫主義只要以心靈為本為源,永遠(yuǎn)以心靈為軌道,就有救有福有勁有力,且氣血充足,精神飽滿,是有效寫作的生產(chǎ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