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映古道（組詩）

◆胡興尚

流水

沿著晨跑的河道

流水迂回向下

挾裹著落花和老人

對岸日光中

黃金的絲縷，拆解著

白發(fā)叢中的刀斧手

他就職的牛菜館門前

拆分完成的牛肉和肋骨

滲出了青草味和憨厚勁

牛眼如鐘，洞見

淚水和血污里

溫溫吞吞的慢脾性

起于刀鋒的又一天

落花和流水

擁有雙倍的慈悲心

歸于藍

屠夫獨坐山崖

老了，百無一用

暮色從江面升上來

奪命之心矮了下去

末日之光垂到水面上

大過他一生飲下的血光

天空中有畜群在列隊歸巢

藍色的草地收納飄散的白骨之灰

殺戮有盡，而生生之道

抹掉橫劈斜斬的血痕

手中的刀斧撞響山崖

藍色的火光打開了鐵石

山崖的沉默里，鎖著

死去的海，人世的沉渣

云端

沿著炊煙的山坡

把人間的淚水搬到高處

大地上的悲痛，是否

就會放過低垂的秋風

在云端，有小小的玻璃工廠

我們在制造一場暴雨

通過閃電的高速公路

讓敵對者不計前嫌

以淚洗面，重歸于好

回不去了，浪跡人世的使臣

請告訴抱病垂危的人們

遠方或高處，寄存著

浮世的悲涼，還有

他們未焐熱，便撒手的溫暖

囚徒

茅草一層一層長起來

一圈一圈長開去

以我為圓心

它們一直蔓延到天邊

刺穿牛羊的胃和夕陽

靠近我的地方

是凋殘和枯敗

蝴蝶褪下的冬衣

時間斷落的十指

腐爛的烏云和石頭

喊魂般遠去的馬蹄聲

如此種種，以荒蕪

以死寂，堆至我的胸腹

我終于做了光陰的囚徒

做了刀子的幫兇

屠盡人間一切生機

一個手無寸鐵

心懷暴戾的叛徒

一心向往天空

卻不得不固守大地之心

與黃土共生同在

只要對著大地的耳朵

喊一聲，他便放棄對抗

現(xiàn)出泥坯的身形

山川

我們坐守山頭

談論桃花和秋水

大地的骨頭硬如堅冰

朝陽褪下霧的大氅

遠道而來的燕子

口含新泥和三月

翻越萬古如斯的山川

流水打開泥巴和石頭

我心里的懸崖軟了下來

適合白日縱歌午夜寄夢

放眼只有山川一如昨日

覆掉山川的苦蒿

偷走了我心中的悲苦

我的骨頭和命

柔韌如發(fā)絲纏繞

山川芳草連天

墳冢耀如星辰

我泥塑的肉身

躺下，螞蟻的城堡

秋風取走了

命里的刺和刀子

我愿成為你的山川

埋你的枯骨和月光

小站

沒有公路，沒有鐵軌

沒有待折的柳枝

沒有把盞言歡恨別

甚至，沒有一個旅人

沒有短亭殘陽映古道

沒有瘦馬西風吟嘯

只有一個背影，半山腰

崖畔，古樹下，溪澗底

只有一個背包，一雙

破爛不堪的草鞋

一縷花白的飄飄長發(fā)

只有空谷鳴澗空山回響

只有夕陽落落芳草萋萋

只有一枚樹葉遮住的天空

只有一雙腳蓋住的大地

只有黃沙滾滾如幕

只有雄關(guān)漫道如鐵

只有風聲，草屋，夜寒涼

只有濁酒，斷劍，破衫

我們僅需要一個

背靠絕路的臺坡

或者，灑滿鮮花的迷途

只需要一塊攔腰折斷

圖文漫漶的殘碑，停下來

整理破敗不堪的人生

那里，是最后的埋骨地

黑暗中的十條影子

十條影子，十條夜的傷口

月光抹不掉淡黑的血色

十個盜賊，偷走了人間煙火

只留下十條影子，在空空的大街

收容我們遺棄的殘破時光

留下鞭痕，留下切膚之痛

十條影子，午夜的十種

崩塌方式，從一朵濃云開始

從小混混廝殺的刀光開始

從斑馬線上的剎車聲開始

從紅燈區(qū)闌珊的呻吟開始

十條影子，十種索命的暗語

十條影子，它們更像

十指留在血泊中無解的密碼

更像雙手遮斷天空之后

躲在悲劇里的嘆息聲

沿著十條影子，很快就能找到

屠殺青春的刀斧手，兇器

十條影子的河流，只有告密者

無法順利通過，在中流

他揚起的帆影，死于波濤

十條影子，我們輕易放棄的

十條生路，只有天眼洞開的人

通靈者，躲得過十條影子的焚燒

馬群在大海中奔跑

蔚藍色的大草原，被低垂的天空

籠罩著，起于岸，止于天之涯

太陽的碎屑，點綴水做的草叢

銀閃閃一大片，浪花是最漂亮的小野花

沒有風，萬物隱匿于草野之中

平靜的海面，安寧的大草原

駿馬賦形于波濤，在海平線之下

藏起焰火色的鬃毛，曬太陽

叩問草棵，撒開四蹄

它們變幻著起飛的姿勢

浪花的草叢，掩蓋著

風暴下默默潛行的馬群

水做的四蹄，水做的肉身

從最柔軟的內(nèi)部，彌散開淹沒

最殘暴的占領(lǐng)，馬群開始飛奔

浪花里的馬群，把蔚藍色的大海

吹到茅草的腰部，整個天空

被揚起的草屑刺穿，天蒼蒼

野茫茫，馬群推進，牛羊出欄

草原上回蕩著空洞的海螺調(diào)

馬群在大海中奔跑，向著傾斜的海平線

黑色的波濤，黑色的小小馬達

突突地揚起鞭影，狠狠地鞭策著滾滾馬群

這些黑色的平原之舟，奮蹄狂奔

從最底部，掀起大海的暗傷和頑疾

黑鳥

它們總是在傍晚之后準時抵達

無以計數(shù)，盤旋，俯沖

翅膀積壓著翅膀，除了瞳仁里的光亮

它們周身烏黑，像失去陽光的末日

它們遮斷了天空，讓慵懶的午夜

提前降臨，蒼茫的大地

無端陷入絕望里的孤獨

它們翅膀里的烏云，決堤的海潮般

瞬間占據(jù)了我生命里全部的天空

黑色的，不見五指的

混沌未開的，這些黑色的大鳥

打開身體里馬達的永動機

這些不知疲倦的涂抹大師

把黑夜推延到世界的盡頭

它們不是烏鴉，卻擁有

比烏鴉還要惡毒的詛咒

它們撕下身體的碎片

午夜何其漫漫，太陽何其遙遙

更多的時候，它們在我的意念里

自由地穿梭，黑色的大鳥

在夢里扎下鋒利的黑色鋼釘

借著它們，能輕松找到一生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