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清晨下雨,我乘出租車回家。司機(jī)一個左拐彎,一排白色的夾竹桃花投入眼中。趕快掏出手機(jī)想拍下那一樹白花,結(jié)果車速太快,轉(zhuǎn)瞬即逝。央求司機(jī)調(diào)頭再走一遍這條路,并開慢些。雨中白花,有些落在地上,更多的在樹上隨風(fēng)擺動。有年輕的男孩女孩在夾竹桃樹下躲雨,各吃一個飯團(tuán)。
那場面令人想起佛教故事里,有個叫北俱蘆洲之地,青山綠水,俊男靚女,無需勞作就有吃有喝,而且人人不老,到死都是年輕樣貌。兩情相悅的男女走到樹下,如果沒有血緣關(guān)系(因為人永遠(yuǎn)年輕分辨不出爺爺與孫女),樹木就低垂枝葉,包覆住兩人,幾天后嬰孩落地。
白色的花,讓人感到潔凈以及淡淡的哀傷。我一直喜愛白色花朵,很少買繽紛濃艷的。白色花朵伏在翠綠枝葉上,是清冷的芬芳,有綠水孤云的淡泊、悠長、靜謐。像坐在山谷溪流旁邊。
前幾年寫過瓊花和無盡夏,今年沒有買過無盡夏,倒是買了很多白色的郁金香、百合、蝴蝶蘭還有芍藥。芍藥有一種白色品種最為奇特,是近兩年培育出來的“落日珊瑚”,初開時是淡淡珊瑚色,日益減淡成白色,最后掉落。
四月末的時候去上海見幾個朋友,吃完早午餐后我被湖南路上一家小花店開著的大朵蝴蝶蘭吸引住了。我很少買這種三枝并開的蝴蝶蘭,但這一盆盛大的氣勢,讓我折服。從上海坐高鐵抱著它回蘇州,在路上,它是最惹眼的。因為是白花,看到的人總是一怔。
我把白色的蝴蝶蘭放在書桌上,在一只叫做水母的臺燈旁。有時特意不關(guān)燈就去睡覺,因為燈光映照著那一盆蘭花,特別安詳,深夜看到會有一種“海棠花未眠”的意味。
白花最適合的季節(jié)是夏季,養(yǎng)在古舊樸素的陶罐里,仿佛讓室溫也能降低幾度。如若在秋冬,則顯得更蕭索,那種寒冷襲人的季節(jié)需要熱烈,需要姹紫嫣紅。這也就注定白花有一種寡淡,像日本美學(xué)里倡導(dǎo)的侘寂、陰翳。
白色的花,跟大多數(shù)花朵一樣,花期都不長,芍藥尤其短,蝴蝶蘭還算持久(據(jù)說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诙赀€會開花)。令人難以面對的,是收拾殘花敗蕊。我在書桌前工作,時常聽到案頭陶罐里那一大把芍藥花瓣跌落在木桌上的聲響。安靜的書房,它的跌落聲顯得格外宏大。就是這樣,花朵的凋謝期開始了。我不禁抬頭看它們,想起日本人觀念里認(rèn)為,插花的意義不僅僅是目光所及觸達(dá)到美,而是在日復(fù)一日目光的摩挲中,看到花的盛開與敗落,想到人這一生短暫的時光。同樣的花期,同樣有過開與敗,且當(dāng)珍惜。
今天下午去菜市場,常去買花的那家花店老板送了我一枝白色波浪卷邊桔梗。這種桔梗比普通的品種更俏皮,像小時候囡囡們穿的紗裙,裙擺向外擴(kuò)散著荷葉邊,好多層紗重疊起來,讓薄薄的花朵有了重量。拿回家插在玻璃瓶中,只插一枝,于是騰出了很多空白,反而像幅水墨畫里的云。不禁想起元代徐再思的散曲《喜春來·皇亭晚泊》中的句子:水深水淺東西澗,云去云來遠(yuǎn)近山。
白色的花朵,就是白色的云,云去云來,就是它們淡泊又天真的一生。這是我喜歡的飄逸、靜默與守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