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友人送我一個細長的瓶子。它的設計非常簡潔,沒有常見的鼓肚、細腰、高腳、束口等扭扭捏捏的俗套。線條的干凈,讓你覺得是窗前的月光,空明如水;或是草原深處的歌聲,直飄入你的心底。這讓我第一次對線條產生了興趣。
初中學幾何時我就知道,空間中先有一個點,點一動,就生成了一條線。點動生線,線動生面。當線靜臥于紙面時含而不露,如槍戟之威,或少女之嫻;而一旦橫空出世,就如羽鏑之鳴,星過夜空。所以中國畫的白描,不要顏色,也不要西畫的透視、光影,只需一根線,就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喜怒哀樂,山水的磅礴雄渾。
那線的起落、走勢、輕重、彎曲等,靈動地捕捉各種美感。葉落霜天,花開早春,大河狂舞,烈馬嘶鳴……從天邊群山的輪廓,到眼前的一片樹葉、一片花瓣,都是線條的杰作。
線條既然有這樣的魔力,便為所有藝術之不可或缺。最典型的是書法藝術,洗盡鉛華,只剩了白紙上一絲黑線的游走。那飛揚狂舞的草書,漏痕、飛白、懸針、垂露等,恨不能將人間所有的線條式樣收來,飛墨于紙?;蛉缜缈张Z,或如燈下細語,幾千年來書不完、變無窮、說不夠、賞不盡。
至于音樂,那是不同聲音的線條在不同時間段上的游走,輕輕地按摩著我們的神經,形成聽覺上的駐留。所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其實那梁上繞著的是樂譜的彩色線條。
線條之美不止于藝術,也體現(xiàn)于文學中。曹植的《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簡直是一幅美人線描圖。張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寫雪后西湖的風景:“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雖是文字,作者卻如畫家一般純熟地運用了點和線的表現(xiàn)手法。
線條之美還在于其主觀精神,可囊括一個時代,代表一個地域,成為一個國家或一段歷史的符號。秦篆、漢隸、魏碑、唐楷,還有春秋的金文、商代的甲骨,這每一種字體的線條,就是貼在那個朝代門楣上的標簽。
我曾到霍去病墓前觀賞那著名的《馬踏匈奴》石刻,線條拙樸、雄渾、蒼涼,雖時隔兩千年,仍傳遞著漢代的輝煌開放與國家的強盛。難怪林徽因參與設計國徽時強調要用漢唐線條,也只有這般蒼勁雄健的線條,才能表現(xiàn)出新中國的如日初升!
(選自《人民日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