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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老歐洲到新英格蘭(選章)

      2020-12-07 06:07:41陳義海
      湖?!の膶W版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布萊特瓦爾登湖梭羅

      陳義海

      在英國朗誦詩歌

      我愛寫詩,也愛朗誦詩歌。到英國后,最初先是忙于適應(yīng)環(huán)境,當然,我到英國的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學術(shù)研究,所以,我是盡量地壓制住自己的詩情,很少寫詩,更談不上朗誦。盡管有時也用詩歌來排遣鄉(xiāng)愁和孤寂,也只是用中文寫作而已。后來,隨著生活漸漸安定下來,以及語言和文化上的適應(yīng),我便開始用英文創(chuàng)作詩歌。起初,我并沒有什么“野心”;用英文創(chuàng)作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提高自己的英文寫作水平,二是用另一種語言寄托自己的失重狀態(tài)。我的第一首英文詩歌是一首150行的長詩,我寫了一個通宵,寫到最后,忘記是用什么語言在寫作;我也因此感受到用英文寫詩的快樂。我把這首詩發(fā)給我所在的那所大學的一位老師,她很吃驚,說我是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英語;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將它用電子郵件發(fā)給了她所有的同事:奇詩共欣賞。

      再后來,我跟當?shù)氐囊粋€詩人Jonathan相識,我便把自己寫的英文詩以及我中文作品的譯文給他看,他很有興趣,并邀請我參加他們每月一次的詩歌朗誦活動。于是,我開始了在英國的一系列的詩歌朗誦。

      我所留學的沃里克大學(Warwick)在西米德蘭茲郡(West Midlands),離大學最近的城市是考文垂(Coventry)。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我們都要在市中心進行詩歌朗誦。在英國的朗誦經(jīng)歷,讓我改變了以前對朗誦的認識。通常我們的朗誦大抵上分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正式的朗誦帶有文藝表演的特點,朗誦者站在舞臺上,講究舞臺效果,追求字正腔圓;非正式的朗誦一般是指詩友文朋間的朗誦,特點是比較隨便。在英國,我們朗誦的場所主要是在酒吧,朗誦特點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間。我們事先跟老板說好,晚上要去朗誦。一般說來,酒吧老板都很歡迎我們?nèi)ダ收b。有時,我們一個晚上要到幾個酒吧朗誦。在酒吧似乎比飯店還要多的英國,在酒吧朗誦是最好的選擇。夜幕降臨,英國人最愛去的地方是酒吧;在酒吧朗誦也就是選擇了人氣最旺的去處。

      在詩歌倍受冷落的今天,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英國普通民眾對詩歌的熱情、認可或?qū)捜?。不管我們朗誦什么風格的詩作,大家都能很認真地傾聽、欣賞;即使有人喝完了酒要離去,他們也會在把一首詩聽完后離開。每次朗誦完一首詩,他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詩人們的朗誦方式也讓我吃驚不小。在我們的理解中,詩歌是崇高的藝術(shù),詩歌朗誦同樣是崇高的藝術(shù),是陽春白雪。但在英國,我發(fā)現(xiàn)詩人們對詩歌的理解很不一樣。他們朗誦的詩作,自然絕大多數(shù)是出自他們自己之手。朗誦時,他們有的是將朗誦和歌唱融合在一起,把詩歌藝術(shù)的音樂美,突出地體現(xiàn)出來;有的還加上一些音響效果,這是在閱讀文本時無法領(lǐng)略到的。更主要的是,詩人們的一些作品常常密切聯(lián)系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我注意到,每次朗誦時,布萊爾的名字都會被提到。當詩句中出現(xiàn)“我要把布萊爾斃了”的時候,座中總會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我加入“朗誦團”之后,每次朗誦便多了一重東方色彩。主持人每次總要隆重推出“來自中國的教授和詩人”。我主要朗誦自己的英文詩歌。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的英文詩寫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我的英文朗誦究竟是好是壞;但我一直堅持參加每一次朗誦,因為我覺得我代表的是一個國家,代表的是一種東方語言的詩人。當?shù)氐闹袊鴮W生、學者很多,他們甚至在當?shù)匦纬闪艘粋€規(guī)模不小的中國社區(qū)(community);有了自己的社區(qū),自然不必麻煩去跟當?shù)厝私涣?。而我覺得,既然是到了國外,就應(yīng)該學會去跟當?shù)厝私涣?,“深入虎穴”地認識外國文化??傊?,我就是這樣固執(zhí)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堅持參加這類活動。有時,我感到很孤單,我相信我的同胞能理解我在異質(zhì)文化語境中的那種感受,可是環(huán)顧四周,我看不到一個中國人。有時,主持人會對我的詩作本身和朗誦,說一聲“Good stuff!”(好!)“Well done”(真棒?。┯袝r,聽眾當中會有人個別跟我交流對我的詩歌的看法,說他(她)怎么怎么喜歡我的哪一首詩;這時,一種欣慰之情便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每次朗誦時我都有一段開場白,其中往往有這么一句:Poet from China!Poem from China?。▉碜灾袊脑娙耍碜灾袊脑姼瑁。┪乙孋hina這個詞盡可能多地在我所到的地方響起。每次在我朗誦完我的英文詩歌時,我會用中文朗誦一段李白或東坡的詩,讓古老的詩句在那島上響起。我要讓那些對中國知之甚少或?qū)χ袊鴳阎姷挠袀冎溃褐袊性姼?,中國的詩歌比他們的要古老。這時,我的心中常常涌動一種民族自豪感;這時,我非常希望有我的同胞在場。然而,環(huán)顧四周,我很孤獨。

      2005年7月1日,我應(yīng)邀參加一個較為重要的詩歌朗誦活動;它是考文垂一年一度的“戈黛娃文化節(jié)”的一部分。當晚詩歌朗誦的主題是,詩歌:東方與西方。我和來自克羅地亞、波蘭等國,以及加勒比海地區(qū)的詩人一起朗誦,給我的朗誦時間是10到15分鐘。這次朗誦活動得到了考文垂市政府的贊助,給我12分鐘的朗誦所付的報酬是50英鎊(約750元人民幣)。在英國,我沒有打過工,除了獲過一次詩歌獎外,這是我在英國所掙的最大的一筆錢。50英鎊是區(qū)區(qū)小數(shù),但它是我靠詩歌掙來的,我倍感珍惜。

      在英國朗誦,用英文朗誦,讓一顆心跳躍于兩種語言之間,也給我那孤獨的日日夜夜增添了些許彩色的瞬間。

      一間有收音機的客房

      ——在安徒生的家鄉(xiāng)

      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火車終于駛離奧胡斯;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火車以丹麥特有的慢速度,駛向歐登塞;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我坐火車去歐登塞看安徒生。

      這是一次旅行,更是一次朝圣。小雨真好,它是我旅途上清涼的和旋。多少年來,就一直有一個夢想:能去安徒生的家鄉(xiāng),能在他的家鄉(xiāng)住一晚,最好是有月光的夜晚。

      這一天正好是農(nóng)歷十五??墒牵疖嚨诌_歐登塞時,雨下得更大了,大得不像是抒情,更像是一種撒野。再圓的月亮,再好的月光,也只是意念中的月亮,想象中的月光。

      穿過密密的雨林,走在歐登塞的大街上,街上沒有一個人,這個城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行走;一手看著手機導(dǎo)航,一手牽著行李箱,終于找到旅館。

      入住。

      打開客房,一間小得不能再小的客房。為什么一定要這么???難道是要以此證明這是安徒生的家鄉(xiāng)?這是童話的世界?

      在小小客房的一角,一臺橘黃色的收音機把我吸引。住過各種風格的旅館,就是沒有住過一間有收音機的旅館。

      憑著三十年前的經(jīng)驗,我輕輕擰開收音機的開關(guān)旋鈕——丹麥語電臺里正播放一首歌。房間很小,歌聲立刻把房間充滿。乳白色的墻壁,乳白色的燈光,略帶傷感的音樂;仿佛這音樂就是為我寫的。

      撩開窗簾,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雨聲淅淅瀝瀝。一群喝高了的北歐大媽在那里抽煙,渾然不知一個心中懷著鄉(xiāng)愁的人,離她們那么近。而我坐在小小的床上,聽著那似乎為我寫的音樂。一只行李箱、一個雙肩包擱在地板上,這是我現(xiàn)在的所有。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還有地板上我的兩件行李,還有從收音機里傳來的音樂。

      夢里才知身是客。

      在一間有收音機的房間里,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了一個很陌生的城市,很遙遠的國度。于是,我在紙上寫下:

      在丹麥

      在菲英島

      在歐登塞小城

      在安徒生的家鄉(xiāng)

      在一間像童話一樣的小小客房

      客房里,一臺小小收音機

      把我吸引

      輕輕擰開開關(guān)

      歌聲把小小房間充滿

      陌生的音樂

      陌生的語言

      告訴我

      這里不是家鄉(xiāng)

      聽著,聽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一覺醒來,收音機還在唱,陌生的音樂,陌生的語言,喝了一半的啤酒瓶還握在手上。

      詩人布萊特·福斯特

      ——一封發(fā)往天國的電子郵件

      2015年11月22日,感恩節(jié)前夕,正當我在賓州和朋友們期待感恩節(jié)聚會的時候,收到芝加哥惠頓學院維恩教授的郵件。

      在這節(jié)日的氣氛里,這封帶來悲哀消息的郵件,令人格外心痛,讓人覺得生命原來是如此脆弱,生和死之間,似乎只是一道隨便可以跨過去、但又是永遠跨不回來的柵欄;在感恩節(jié)前夕,這封郵件將我的感恩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詩人布萊特·福斯特——身上??墒牵倚睦锟偸菬o法接受。布萊特怎么可以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呢?

      2014年4月上旬,我訪問芝加哥惠頓學院時,住在維恩教授家里。好客的維恩知道我是詩人,便在惠頓學院的餐廳里安排了一次午餐,約請了他的兩個同事跟我一起共進午餐。其中一個便是詩人布萊特·福斯特(Brett Foster)。我送給布萊特我的雙語詩集《迷失英倫》,布萊特贈給我他的新作Garbage Eater。布萊特性情開朗,為人謙和,眼睛里總是閃爍著對別人充滿贊賞的光芒。他說話聲音不大,但總是對你所說的加以肯定;跟他談話,總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好人布萊特”已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可是,這么一個生龍活虎的好人,怎么就在分別后不到20個月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呢?

      4月上旬離開惠頓學院后,我和布萊特本可以再次見面,因為我們一個星期后都參加了在密歇根州的加爾文學院舉行的“信仰與寫作節(jié)”(Festival of Faith and Writing)。從活動《手冊》上我看到布萊特有一個會議發(fā)言,主要是講詩歌的翻譯。題目是《詩歌就是在翻譯中獲得的一切》(Poetry Is What Is Found in Translation)。只可惜,當時由于活動沖突,我未能去聽他的報告,但就從他的這個題目,我可以看出他對詩歌翻譯的理解是與眾不同的,卻是我所支持的?,F(xiàn)在想起來真有點后悔:再也沒有機會聽他談詩歌翻譯了!

      回到國內(nèi)后,我一邊忙于日常工作與教學,一邊著手編我的第二本雙語詩集《五片葉子》。時常想起布萊特,想起他的開朗的笑,想起他的溫文爾雅,想起他眼睛里閃爍的親和的光芒。我把自己要出版雙語詩集的打算告訴了他,他非常支持。于是,我們從6月初便開始了頻繁的電郵往來,我分期把自己確定下來的譯文發(fā)給他,他則在WORD文檔上提出他的修訂建議。

      后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斷了一段時間。等我秋天收到他的郵件時,才知道,他患了直腸癌,在夏天經(jīng)歷了一次手術(shù),正在修養(yǎng)中。不過,從字里行間看,他很樂觀,對即將開始的化療充滿期待。而我呢,一直以為,美國人對待癌癥的態(tài)度跟中國人不一樣,認為他們只是把癌癥作為很多疾病中的一種來醫(yī)治,不會像中國人那樣有很大的心理負擔。2014年春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或許他已經(jīng)得知自己的病情,但從他的表情上一點也看不出。事實上,他在每次郵件中都表現(xiàn)出很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并在病中翻譯了不少但丁的十四行詩,他說,自己“在詩情上非?;钴S”(very active with poems)。

      2015年的夏天,我的這本雙語詩集差不多完成了。后記中,我引用了布萊特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觀點,他在回信中很是感激。我在9月20日和10月1日連續(xù)收到他的兩封郵件。從他的郵件中得知,他2015年夏天經(jīng)受了五次手術(shù),但病情并沒有好轉(zhuǎn)。不過,從他還在給我發(fā)郵件這點看,我依然幼稚地認為,這些只是治療的一個程序,憑借美國的醫(yī)療技術(shù),布萊特的病是一定能治好的。

      可是,我也真是太天真了?,F(xiàn)在再去看他10月1日的那封郵件(最后一次郵件),才知道他的境況已經(jīng)很糟糕了。原話是這樣的:I do hope I have better news to report to you sometime soon. For now, though, I am grateful for each day, and take each day is it comes to me, some better, some worse.(我真的很希望很快有更好的消息報告你??墒?,現(xiàn)在我對每一天都充滿感激,日子每日來過,時而好,時而壞。)

      沒想到,這是布萊特的最后一次來信!我本希望下次去北美時從芝加哥入境,去看他,去把我的新詩集送給他。我甚至希望在感恩節(jié)后在芝加哥經(jīng)停時到惠頓去看望他,可是,他卻在感恩節(jié)前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寫著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忽然像個傻子似的再到惠頓學院的網(wǎng)站上去找布萊特的名字——他的電子郵件地址居然還在!見到它,就像見到他本人似的。

      于是,我又像個傻子似的給他發(fā)去這最后一封郵件。

      他會收到我的郵件嗎?天國用電子郵件嗎?

      當你強烈地感覺到語言存在時

      ——在地中海邊的一個小村里

      每天生活、工作在自己的城市,似乎并不覺得語言的存在,就像我們生活在空氣里,并不覺得空氣的存在那樣。生活在母語環(huán)境中,就像魚游在水里,鳥棲息在枝頭上,踏實而不覺知??墒?,當我們強烈地意識到語言存在時,麻煩就來了。

      不過,如果我們每天都生活得如魚得水,都像枝頭的鳥兒那樣無憂無慮,我們的幸福離長繭子也不遠了。人,有時需要把他從熟悉的土壤里拔出來一陣子;生活,有時需要把它的節(jié)奏適當打亂一下。還是回到語言吧,我們有時需要讓自己體驗一下張口結(jié)舌的感覺,甚至目不識丁的感覺。在語言的張力里,享受某種陌生,讓自己變成一個在別的語言符號中的一個不同的符號,在別人的生活中做一個陌生人。所以,我們要遠行就是邂逅未知,遠行就是體驗變化,因為遠行可以讓我們的幸福與煩惱多少有點彈性,而不至于在時時生活在幸福中而不知道幸福,而不至于天天生活在煩惱中而只知道煩惱。

      從哥本哈根到奧胡斯,從奧胡斯到歐登塞,從歐登塞到巴塞羅那,似乎并沒有遇到太大的語言問題。丹麥和西班牙的公共標識的國際化,似乎都不如中國。比如,“出口”處在中國的建筑物里都是和exit同時出現(xiàn)的,可是,在哥本哈根的地鐵里,就是看不到英文的exit,所以,從地鐵出來時,我得十分小心地找Udgang(丹麥語“出口”),在西班牙同樣要十分留心地找Salida(西班牙語“出口”),在說加泰羅尼亞語的巴塞羅那,則要十分留意Sortida。不過,只要懂英語,看其他西方語言多少能猜出幾分,一般不會影響行動。更何況,在丹麥,只要你懂英語,簡直跟在英國、美國旅行一樣:幾乎每一個丹麥人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正當我以為只要懂英語就能暢行天下的時候,我的旅行在法國南部的小鎮(zhèn)Tautavel被語言狠狠地卡了一下。

      在佩皮尼昂市剛下火車時,我興奮得不行,因為這是第一次雙腳踩在法國的泥土上(雖然不是巴黎也不是里昂),第一次看到現(xiàn)實中的法語;對于一個20多年前愛法語愛到走火入魔程度的人來說,能在法國見到真實的法語,其興奮的程度可想而知。當年,一遍又一遍地背、默的單詞gare(火車站),而現(xiàn)在我能讀懂那建筑物上寫著的Gare de Perpignan(佩皮尼昂火車站)時,頗有文盲看懂了自己的名字的那種興奮感。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法國人彼此不斷地說著bon jour(你好)。

      可是,我的法語畢竟有20多年沒有上過“油”,早已生銹了。我是下午1:30左右到Tautavel村的。一早在巴塞羅那吃的4片面包夾火腿早已煙消云散,一進村子便急著找餐館??墒?,中午時分村子里空空蕩蕩的,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guān)門了;后來才知道,村子里開店的人,除了周末要休息外,周三還要給自己放假一天。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院子門口寫著叫LEtape的小館子,走進餐館的小院子回頭一看,是一行自己認識的字:Merci de votre visiter(歡迎您的光臨)。再看院子里,正坐著3個人,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白頭發(fā)的老人和一個扎著紅頭巾的女人;另一張桌子坐著一個形象怪異的男人,狠狠地抽著煙,面前的煙灰缸是一只貝殼。老板娘看到我戴著墨鏡、拖著行李箱、戴一頂牛仔帽,更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我——這場景,恐怕只有在一些電影里才看到:一個背包客忽然闖進一個陌生的、別人的空間,在場的人本來歡聲笑語,但現(xiàn)在忽然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這個背包客身上: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來我們這個小地方干什么?——這感覺太好了!這種忽然“降落”到地球上的某個角落的感覺太好了!而石頭壘成的院墻的月季花在中午時分的地中海陽光的照耀下,紅得近乎透明。這讓我略帶緊張的情緒安靜了下來:這是在法國,不是在19世紀的美國西部,不會有人拿著左輪手槍對著我。

      還是吃飯要緊。從院子里走進小館子,老板娘把餐單拿給我,可我?guī)缀跞疾徽J識。費了很大的勁,總算點了一盤子“東西”:一塊牛肉餅上加一只煎得很嫩的、蛋黃明晃晃的雞蛋;一堆生菜的旁邊撒了一大把炸薯條,外加一大杯黑咖啡。喝了一口,覺得太苦,便端著咖啡到柜臺前找老板娘,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了那個法語詞lait(牛奶),又想了半天才想起了sucre(糖)。切了一小塊牛肉餅送到嘴里,覺得很淡,便想去跟老板娘要鹽,可是,始終想不起來“鹽”在法語里怎么說。

      就在這時,一對母女進了院子,在我窗外的那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她們向老板娘比劃了半天,查了半天詞典才點了兩杯飲料;看來她們跟我一樣,是在陌生語言里掙扎的“外國人”??此齻兪掷镉小队⒎ㄔ~典》我便走出去向她們求救:“勞駕,請幫我查一下salt(鹽)在法語里怎么說。”得知“鹽”是sel后,終于向老板娘要到了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調(diào)料。

      我這才明白,語言是什么:語言就是可以使你吃不上飯;語言就是讓你成為一個陌生人;語言就是把你變得連嬰兒都不如。

      在這個六月的陽光明媚地灑遍法國南方的葡萄園的下午,我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語言真的存在,無論是在夢里,還是在夢外。

      到處都是瓦爾登

      如果說,河是流動的詩歌,湖則是詩意的水。美麗的湖,期待詩人去發(fā)現(xiàn);而詩人,總能找到這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叢林間的水的隱士。當然,也存在這樣的巧合,美麗的湖邊似乎總是誕生偉大的詩人——位于英格蘭西北部坎布里亞的湖區(qū)滋養(yǎng)了華茲華斯,而馬薩諸塞州康科德的瓦爾登湖則成就了梭羅。

      走在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qū),我忽然覺得:梭羅就是這個地區(qū)的“土特產(chǎn)”。盤根錯節(jié)的叢林,清澈深邃的大河,晶瑩秀麗的湖泊,這些都是詩情的溫床。出生在馬薩諸塞州的詩人,如果不抒寫自然,就像生長在海邊的人不吃魚而想吃牦牛肉,所以,梭羅注定是一個“自然之子”。我不知道19世紀中期的康科德鎮(zhèn)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今天的康科德依然被叢林包圍,瓦爾登湖仿佛是林葉上的一滴露。

      是梭羅找到了瓦爾登湖,還是瓦爾登湖使梭羅有了一個精神的家園?這似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對梭羅生活環(huán)境不了解的人很可能認為,是瓦爾登湖成就了梭羅;如果沒有瓦爾登湖,也就沒有我們今天所讀到的梭羅。以前我也曾依稀這么認為,但到了新英格蘭地區(qū)后,我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我甚至覺得,如果沒有一個叫梭羅的人寫瓦爾登湖,一定會有另一個詩人來贊美它;如果梭羅不在瓦爾登湖邊自建一個小木屋住下,并寫下被很多熱愛自然的人當成“圣經(jīng)”的《瓦爾登湖》,或許,他會在另一片湖水邊住下,并以另一個湖的名字寫出一本類似的書。從這個意義上說,梭羅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同樣,瓦爾登湖是必然的,也是偶然的。

      不得不承認,瓦爾登湖是世界上最美的湖之一。但是我說瓦爾登湖“也是偶然的”,是指就算梭羅沒有“遇見”瓦爾登湖,熱愛自然、熱愛漫游的他,也會在新英格蘭的大地上邂逅一個同樣迷人的湖。因為,在新英格蘭地區(qū),與瓦爾登湖一樣美的湖其實還有很多;所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新英格蘭,到處都是瓦爾登。

      從地質(zhì)學講,瓦爾登湖屬于冰穴湖(kettle hole),這類湖是冰川運動造成的。簡單地說,在冰川時期,一塊巨大的冰塊在地質(zhì)運動的強大推力下,嵌入到土地里面。冰融化后,留下一處不規(guī)則的深坑,而融化下來的冰水便成為湖水?!氨ê钡挠⑽脑~很是形象,kettle hole。Kettle是“壺”的意思,hole是“洞”的意思;所謂“冰穴湖”,就是由于冰川運動而形成的壺狀的湖。瓦爾登湖就是在10000到12000年之間,由于冰川運動而產(chǎn)生的冰穴湖。

      冰穴湖在北半球分布較廣,而北美地區(qū)包括新英格蘭更是常見。從新罕布什爾州到維蒙特州,到馬薩諸塞州,到康涅狄克州,一路上我見到了很多這樣的冰穴湖。新罕布什爾境內(nèi)有湖費爾布里克湖(Philbrick)、普納馬湖(Ponemah)等;馬薩諸塞境內(nèi)有新湖(Fresh Pond)、牙買加湖(Jamaica Pond)、間諜湖(Spy Pond)、瓦爾登湖(Walden Pond)。其實,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到的不僅是瓦爾登,還有另外幾個湖,比如弗林特湖(Flint Pond)、鵝湖(Goose Pond)、白湖(White Pond)。

      從體量來看,瓦爾登湖在所有的湖中算是中等的,大約兩千多畝的樣子。在漢語中,“湖”的概念過于“包容”,水面寬廣如太湖的,稱為湖;庭院中一畝地那么大的水塘,有時我們也稱之為湖。而“瓦爾登湖”,在英語中只是一個“池塘”(Walden Pond);可是,特別講究裝飾和優(yōu)雅的漢語,是不會直接把它翻譯成“瓦爾登池塘”的,那樣未免太沒詩意,于是,英語中的很多ponds都被我們翻譯成了“湖”。

      湖是鑲嵌在地上的水晶,大地上有了湖,就像人有了靈性。在從新罕布什爾到馬薩諸塞的路上,給我開車的Zachary知道我對湖情有獨鐘,一看到湖他就停車,讓我有機會欣賞風光各異的湖。雖然我驚訝于瓦爾登湖的純凈之美,但客觀上講,那些散布在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大大小小的冰穴湖,其實各有各的美。特別是在新州基恩市的郊外,好幾處湖都令我流連忘返。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在基恩市所住的東山農(nóng)場客棧邊上的那個湖就是瓦爾登湖,我真的愿意相信,我真的不會失望,因為它也確實非常美。跟瓦爾登湖相比,東山農(nóng)場客棧邊的那個湖(它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由于水面較小一點,似乎更寧靜,更安詳,周圍的環(huán)境也更“野”一些。它比瓦爾登更別具特色的是,它用平和的胸懷,擁抱著莫諾山的倒影。我永遠不會忘記Zachary開著車繞湖尋找拍攝水中莫諾山倒影的那個黃昏。

      從一處冰穴湖到另一處冰穴湖,讓我對新英格蘭有了更多的了解。這些湖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特別是它們的原生態(tài)得到了保留。Zachary給我講了當?shù)卣囊粋€規(guī)定:你可以在湖邊釣魚,但不能把這個湖的魚或者水草,弄到另一個湖中去。這是一種生態(tài)平衡意識。或許因為這樣的保護意識,我們今天還有機會看到與19世紀、18世紀一樣生態(tài)的湖。

      這些美麗的湖,就像是鑲嵌在新英格蘭大地上碧藍的眼睛,世世代代凝望著天上的行云,讓所有的熱愛自然的人駐足,在湖水中窺見人性的倒影;這些美麗的湖,也像叢林中光潔的臉,永不長出皺紋的臉,寧靜又安詳。于是,便有一個叫梭羅的詩人遇見了它們當中的一個;于是,瓦爾登湖讓千千萬萬沒有見過它的人記住了它的名字;于是,我要說,瓦爾登湖是幸運的,因為從馬薩諸塞到新罕布什爾,還有許多它的堂兄堂姐、堂弟堂妹,唯有瓦爾登湖得到了神圣的名分。

      如果那天梭羅散步時選擇了另一個方向,如果那年梭羅選擇了另一處湖邊住下,或許文學史上就不會出現(xiàn)名為《瓦爾登湖》的書。

      跨越重洋的玫瑰

      詩情不需要翻譯,但詩歌需要。“巴比塔”之后,詩歌——這人類最美好的玫瑰,翻譯能煥發(fā)她更美的姿容。

      詩歌翻譯,讓翻譯家們傷透了腦筋,但讀者還是不滿意,被翻譯的詩人同樣不滿意。于是,翻譯家成了兩邊都不討好的人。正是由于這樣的緣故,一般認為,那些跨越重洋的玫瑰,在她們漂洋過海之前是玫瑰,到了我們這里大概就成了月季。為了讓這些“玫瑰”始終是“玫瑰”,近幾年詩歌界不斷組織中外詩歌互譯活動,試圖讓翻譯詩更加接近作者原意。

      2018年的秋天,在美國雙語詩人徐貞敏(Jami Proctor Xu)女士的努力下,在《揚子江詩刊》同仁的組織下,“跨越重洋的玫瑰:中外詩歌互譯沙龍”在昆山郊外張浦鎮(zhèn)詩意地舉行。

      所謂互譯,就是中外詩人、譯者面對面,將外文詩歌翻譯成中文,將中文詩歌翻譯成外文。這是令人鼓舞的活動,作為詩人兼譯者,我的心自然向往之。

      受邀的外國詩人有印度詩人高比(N. Gopi)、美國詩人舍溫(Sherwin Bitsui)、丹麥詩人辛迪(Cindy Lynn Brown)、德國詩人羅恩(Ron Winkler)、南非詩人恩塔比桑(Nthabiseng JahRose Jafta)。中國詩人方面有小海、老鐵、葉麗雋、夏杰、李南。徐貞敏跟我有點相似,她是美國人,但漢語很好,而我呢,也算是雙語詩人,我們的任務(wù)則是“自己翻譯自己”,同時做中外詩人的“協(xié)調(diào)人”。

      中外詩人終于在秋日的黃昏相遇,開啟了兩天的詩意旅程;雖然說著各自的語言,但詩情是永遠不需要翻譯的國際語言,至于酒,那更不需要翻譯。

      第二天下午是翻譯沙龍主題活動。到了現(xiàn)場我樂了:連在一起的五個會議室已經(jīng)布置整齊:每個會議室的門口放置著包括兩位互譯詩人的照片和簡介的展板;進了會議室,則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插兩面國旗,像要進行跨國談判似的。而我除了“自己翻譯自己”,還要翻譯印度詩人高比的詩。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們重點挑選一首詩作為翻譯、研討的重點。由于作者就坐在自己的對面,譯者可以逐行逐句地與詩人討論,最終形成譯文。高比的詩,除了當中有些印度教的一些神祇我覺得陌生外,語言上難度不大,所以進展比較順利;中途我們還可以串門到別的房間看其他各組熱鬧的討論。約三個小時后,各組的翻譯活動終告結(jié)束。當然,我始終認為,有一個人坐在我面前,是很難把一首詩翻譯好的;真正的好詩,不管是創(chuàng)作還是翻譯,必須是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誕生。

      我還甚至認為,通過互譯最終能譯出什么樣的作品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詩人之間有了更多地彼此的了解,增添了友誼。第二天下午,作為中外互譯活動的尾聲,一場未經(jīng)彩排的露天朗誦會在錦溪鎮(zhèn)外的神驥感知農(nóng)場進行。那天下午,晚秋的陽光艷麗得像陽春三月,中外詩人的即興朗誦把雙方的熱情點燃。大洋此岸的玫瑰,大洋彼岸的玫瑰,在風中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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