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我總是夢見在路上。事實上現實生活中也時常出門旅行,只是似乎還嫌不夠,還渴望在夢里走得更遠,更遠。經常夢見一個人走夜路,或者和人約好同去某地,卻在車站錯過,上車后一節(jié)節(jié)綠皮車廂尋過去,窗戶敞著,大風把白色紗簾吹得老高,也就索性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望向窗外更不可知的地界。還有一些夢里,我獨自坐開往郊區(qū)的大巴去看望某個朋友(不知為何夢中朋友都住在郊外),下車后如同來到另一座城,會迷好一陣子路,但心里快樂異常。也夢見過開車駛入森林,或者沿著越南美奈無比漫長的海岸線,一直開到山頂。因為是在如深河一般的夜色里,當然山下什么都看不見。也有旅伴,卻鮮少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在昏暗中回望旅伴的側臉,在那黑白深灰的夢境中,如沉默憂傷的石像,見證我不知該駛往何處去的茫然。
有時候也夢見吃東西。五六歲時有一次冬天睡午覺,夢見媽媽給自己削一個梨子,汁水四濺,一看就很甜。懷著巨大的期待等她削完,眼看就要到嘴,突然被叫醒要去上學。醒后哭了許久許久,因為永遠、永遠都無法知道那個梨子到底有多甜了。媽媽說:梨離同音,這說明我們不會分離。這說法多少安慰了年幼的我,然而到現在還是沒有忘記這個夢,因為那是第一次知道夢與現實的涇渭分明,而一個人又可以如此輕易地從美夢中被驚醒。
又過了一些年,上高中了。有一次夢到媽媽不見了,到處都找不著,心里無來由地一陣大慟,知道她多半遇到了危險,在夢里一直痛哭到醒來,立刻光腳下床去拍父母臥室的門。來開門的正好是媽媽。我一下子撲到她懷里放聲大哭,又抽泣了半小時才重新睡著。反復尋思因果,大概是那段時間班上一個男生的母親患癌去世,他的座位空了幾天,問知緣由震驚之余,同情心迅速決堤,暗自發(fā)誓等這男生重新回校后一定要對他格外友善——我們原本幾乎沒說過話。結果過了幾天男生回來上課,除胳膊上戴了黑紗,其余一切如常,甚至和前后同學若無其事地說笑。周末忍不住和來接我的媽媽說了這事,說著說著就角色代入,說如果是媽媽你……還沒說完就覺得委實難以想象,眼淚奪眶而出,根本控制不住。當時公交車上人極多,媽媽不無窘迫地把我從人最多的上車口推到車窗邊去。我就背對著人群一直默默流淚,一直到下車。之后不久就做了那個可怕的夢。
那年我十五歲,開始知道夢可以折射某種真實的恐懼。在夢里死過一次的人,也許就不會自殺了;在夢里永訣的人,醒后會否更珍惜彼此,我卻不知道。因為媽媽只是一徑摟著我說:傻瓜,夢死得生。夢死得生——這大概是中國人最原始的關于噩夢的麻醉劑了。
還有一個傷心的夢是關于貓。這時已畢業(yè)開始工作了。單位院子里有一只叫小黃的流浪貓,我每天都和幾個愛貓的同事一起,給它喂食,陪它嬉耍,尤其是我,把它的相伴視為上班后最愉快的時光,數次動念要帶回家……只是家里已經有兩只貓了。后來小黃生了一窩貓仔,初長成后在單位后樓亂竄,惹惱了其他本來就厭貓的人,我和貓友只得設法尋好人家托養(yǎng)。不料費了許多功夫送走最后一只小貓,與我們相伴兩年的小黃竟也在哀叫兩日后不辭而別。因為內疚和牽掛的緣故,又或者只是單純地難以忘記,時隔半年我又夢見了它。
小黃,我昨晚又夢見你了。
我夢見你死了,我大哭起來。你神奇地又在我的悲傷里活過來,變成了最初見你的模樣。出生一個月不到的小黃貓,身上有老虎樣的斑紋,小兔般的粉紅小鼻,溫順如童的黑眼睛。我把你抱在懷里,你掙開,我作勢欲走,再回頭,你還和以前一樣不停地跟著我,像陣風一樣興高采烈地沖來。我過了街,站在對面,也能看見你小小的身子在人群和車流空隙跑著,雀躍地,快活地??墒悄菞l街好長,天好黑。你向我奔跑,卻永遠跑不到跟前。
小黃,天長地久,我一直在街道這邊等你。你跑不過來。
除了2010年日記里記載的這個夢,關于小黃當然也有高興一點的回憶??墒撬坪跬ǔ?鞓犯菀妆贿z忘。其實即便是悲哀的夢,也有忘記的良方:心如刀絞地醒來,怔忡半日復又睡去,起身洗臉刷牙,就差不多忘了大半。在深深淺淺的夢之國度里,我們到底走過多少山長水短的幽明,見到如何若即若離的人,說過怎樣真真假假的一些話。有時候也因為實在太像現實,也就不愿意記住。
我夢過故宮空曠處極蒼白而遼遠的太陽,我夢過一些幽暗宜于私語的房間,我夢過坐在冬天的草地上大笑,我也夢過綿延通往無盡的鐵軌,胡同深處停放的舊自行車,暌違多年的兒時玩伴,越來越窄的林間小徑,沙漠中心涌出的泉水,以及一直站在那里等我的鹿……我沒有夢過得獎,沒有夢過禮物,夢境幾乎沒有顏色,也少有連貫的聲音。在一類時常重復的夢里,我心懷忐忑地等待考試,而且永遠都是政治……從小學起,我就會夢見出門后才發(fā)現衣不蔽體,只能窘迫萬分地藏在上學的路邊,看眾人談笑風生地過去。無論夢多少次仍舊無法可想,最終只能一身大汗倉皇地醒來。
我還總是夢見一片大水,夢見我們在水上劃船,而四顧都是大霧茫茫。這是我夢中出現過的最后一種交通工具,卻也是最難忘記的,因為那霧隨時可能吞噬你我。而槳握不好,也會隨時掉入水中。
這就是關于夢我可以說的一切。你知道的,魯迅先生說:做夢,是自由的,說夢,便不自由。
我好像也已說了太多。
余小洋摘自中信出版社《三四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