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漢榮
由棉而線,由線而布,由布而衣,一生的路,都守著純潔的情操和柔軟的心意。
在《辭?!返纳钐幱兴姆济蜕?,還有附圖,說明它的結(jié)構(gòu)、部件名稱及功能。我從它的身邊剛一轉(zhuǎn)身,它已被潮水卷走,只在文化的深海里,占據(jù)著一個小小的、化石的位置。
然而在深遠(yuǎn)的天空下,古中國世世代代的生活,都有紡車搖動、旋轉(zhuǎn)的身影。它嗡嗡的聲音,混合著蠶的聲音、雞叫的聲音、檐滴的聲音、家燕筑巢的聲音、狗吠的聲音,有時混合著遠(yuǎn)處兵戈的聲音、殺伐的聲音,而當(dāng)新桃換了舊符,江山易主,受驚的人們回過神來,忽然聽見,有一種聲音仍那樣平和、緩慢、均勻。它偶爾被打斷,但不會終止,天上的雷電、地上的暴君,都很短暫,只有一種聲音如河流般綿延著涌動,聽聽,這是紡車的聲音,在無數(shù)個角落響起:嗡嗡嗡,嗡嗡嗡……
歷史縱有千萬頁厚,無窮厚,你隨意打開一頁,都會發(fā)現(xiàn),它的根部,都由素樸的線連綴、裝訂。即使再冰冷的段落,它的后面都有一根溫暖的線索在纏繞、勸說。即使再暴戾的王朝,它的側(cè)面都坐著一架忠厚的紡車,等著為它綰結(jié)。
在那些耕讀的日子,稻香摻和著書香的日子,農(nóng)人的布衣飄舉成田園的經(jīng)典,而書生的青衫,正是一首詩的警句。就這樣,母親們的手,世世代代搖著紡車,節(jié)奏溫柔,動作穩(wěn)重,使大起大落的歷史,不至于暈眩和昏迷,而保持了正常的呼吸和勻稱的心跳。
你見過紡車嗎?你見過紡織的母親嗎?
是那樣簡單的造型,但又遵循著天道運行的深奧原理。轉(zhuǎn)上去,用力,到了高點,又轉(zhuǎn)下來,回到起點;然后,又用力,再轉(zhuǎn)上去。如此周而復(fù)始,如晝盡夜來,日沉月升,宇宙不息;如祖先去遠(yuǎn),兒孫降臨,姓氏綿延。就這樣,講授著天地人生的大學(xué)問。
想想,在八百年前,一千五百年前的更古遠(yuǎn)的深夜,天地睡了,王朝睡了,微明的燭光里,那彎腰搖動紡車的母親,在靜止的時光里,她一次次畫著最生動的弧線,沿著她的手臂,一條長長的線,在無限延伸,將人間燈火和天上銀河連接起來,將此時此刻和萬古千秋連接起來;她的手臂覆蓋了裸身的時間,于是,連傳說里的天神都有了合身的衣裳。
我記得小時候,母親紡線的神態(tài)。
她專注的眼神,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她看著左手的棉芯被紡車一點點抽成白色的細(xì)線,稍不留意,線索拉斷,又得從頭再來。她看著棉一寸寸變成線,她目送著棉花不斷地離開自己,變成線,變成布,變成衣服,變成生活的顏色和款式。于今想來,歷史的經(jīng)經(jīng)緯緯,都是母親的目光織就。
她莊重的姿勢,同樣沒有語言能夠形容。她右手搖動紡車,左手抽出絲線,氣定神凝,面容安和。她面對的是棉和紡車,是生活本身,因此這莊重是對生活本身的尊敬,是對這勞作過程的尊敬。
我母親不是大家閨秀,并沒有受過詩書禮樂的熏陶,但我的母親日常生活里有著自然而然的風(fēng)度和禮儀,這是為什么?我只能說與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民間風(fēng)情有關(guān),也與紡車有關(guān),與有節(jié)奏、有經(jīng)緯的勞動有關(guān)。這種勞動不教唆人的貪心和輕狂,而讓人變得知守常,懂規(guī)矩,有敬畏。如這紡車,有行有止,有動有靜;如那棉花,由棉而線,由線而布,由布而衣,一生的路,都守著純潔的情操和柔軟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