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東
(華清池文管所文史室,陜西 臨潼 710600)
陳寅恪先生認為隋唐制度有三個源頭:北魏、北齊(系南朝宋、齊制度北輸后與河西文化的融匯成果),梁、陳,西魏、北周,前二源最重要,[1](P3-4)其中南朝制度文化北輸?shù)内厔莺苡蟹至?。唐長孺先生認為魏晉南北朝無論南北地域,總發(fā)展趨勢是向先進的南方靠攏。[2](P486、P491)牟發(fā)松先生試圖將陳、唐二說糅合,并鑄成其唐代的南朝化傾向說。[3]無論如何,南北朝隋唐時期,在宏觀的歷史發(fā)展趨勢中,南朝化傾向都是十分明顯的,因而,北魏內河航運領域的變化也可以見到這一影響。如果從南朝相關經驗技術、專業(yè)人員的北輸入手分析,可以見到清晰的地域化演變軌跡,與前輩們的宏觀論斷相符,下面就詳細展開具體研討的過程。
在論證之前,筆者首先要交待,南朝航運技術、經驗雖對北朝有重要影響,但受特殊的社會背景條件限制,北魏內河航運在其交通運輸方式中并不占主要地位,因而南朝化的影響也有限。中國古代時期,全國運河體系的興修,匯入都城漕運的繁盛,都象征著王朝傳承的正統(tǒng)性,也展示著對全國統(tǒng)治的穩(wěn)定性。如西漢定都關中,漕運經渭水而連通黃河、鴻溝、濟水與荷水。東漢定都洛陽,漕運仍通往黃河、淮河與長江各大水系。[4]東吳、東晉與南朝時,長江上浮航成隊,元興三年(404)二月,建康“是時貢使商旅,方舟萬計,……”[5](P956)北魏運輸景象則截然不同,至其末年,“鴻溝之引宋衛(wèi),史牒具存;討虜之通幽冀,古跡備在?!堉T通水運之處,……縱復五百、三百里,車運水次,校計利饒,猶為不少?!瓥|路諸州皆先通水運,今年租調,悉用舟楫。”[6](P2860)說明北魏沿用戰(zhàn)國、魏晉興修的華北、黃淮水運,但當時在華北、黃淮罕見水利工程的興修,[7]致使各地運輸不得不水陸接駁。在航運相對前代嚴重衰落的背景下,北魏興建起了發(fā)達的陸運網絡,保障由都城通過各大經濟腹地,腹里陸運的旺盛持續(xù)到北魏末不變,所謂“計京西水次汾華二州、恒農、河北、河東、正平、平陽五郡年常綿絹及貲麻皆折公物,雇車牛送京。道險人弊,費公損私?!盵6](P2858)洛陽輻射到華北平原經濟腹地的陸運也是暢通無阻的,如太和十九年(495),“時宮極初基,廟庫未構,車駕將水路幸鄴,……道悅表諫曰:‘……又欲御泛龍舟,經由石濟,其沿河挽道,久已荒蕪,舟楫之人,素不便習?!亦捖逑嗤?,陸路平直,時乘沃若,往來匪難,……’”[6](P1400)在這種陸運為主的運輸背景下,北魏要重新恢復與發(fā)展水運是較困難的。北魏雖距離漢晉并不遙遠,但歷經五胡十六國時期之破壞,航運技術人才、經驗、設施、運渠已殘剩無幾,要發(fā)展航運事業(yè),不得不向毗鄰的南朝學習現(xiàn)成經驗技術。因而,航程的開發(fā),水運設施的興筑,跨河橋梁的修建,都受到了南朝的影響。
北魏雖未疏浚全國河渠,但其前期曾在黃河上游利用天然航道開發(fā)過中短程航運。即在太武帝拓跋燾時,在薄骨律鎮(zhèn)(治今寧夏靈武南)與沃野鎮(zhèn)(治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南)間開發(fā)的黃河漕運。[6](P868-869)時為太平真君七年(446),薄骨律鎮(zhèn)鎮(zhèn)將刁雍上表:“奉詔高平、安定、統(tǒng)萬及臣所守四鎮(zhèn),出車五千乘,運屯谷五十萬斛付沃野鎮(zhèn),以供軍糧。臣鎮(zhèn)去沃野八百里,道多深沙,輕車來往,猶以為難?!嚺FD阻,難可全至,……今求于牽屯山河水之次,造船二百艘,……臣鎮(zhèn)內之兵,率皆習水。一運二十萬斛?!盵6](P868)先前,以黃土高原(高平鎮(zhèn),治今寧夏固原;安定鎮(zhèn),治今甘肅涇川)、寧夏平原(薄骨律鎮(zhèn))與無定河谷地(統(tǒng)萬鎮(zhèn),治今陜西靖邊白城子)產糧供給河套戍兵,用牛車運送是慣例。當時,北邊六鎮(zhèn)乃北魏北方門戶、國脈所系,軍糧的供給關系著邊地安危。常年形成的供給模式與運輸方式,一經推廣就已成定律,一般鎮(zhèn)將不敢輕易打破此慣例。身為鎮(zhèn)將的刁雍雖此時身份顯赫,但畢竟非鮮卑權貴血統(tǒng)出身,而他到任伊始,就敢于改變現(xiàn)狀,不懼同仁懷疑及上級非難,必深悉航運運作模式,并堅信其能成功施用于西北邊地。雖然刁雍有決心變陸運為水運,但支撐這場變革的經驗技術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協(xié)助其具體實施航運的專業(yè)隊伍又是一支怎樣的組織呢?
實際上,刁雍的身世來歷、航運技能均與沿海生涯環(huán)境有關。據(jù)《北史·刁雍傳》載:“刁雍,字淑和,渤海饒安人也。高祖攸,晉御史中丞。曾祖協(xié),從司馬睿渡江,居于京口,位至尚書令。父暢,司馬德宗右衛(wèi)將軍?!霸UD桓玄,以嫌故先誅刁氏。雍為暢故吏所匿,奔姚興豫州牧姚紹于洛陽,后至長安?!┏6辏εd滅,與司馬休之等歸國?!盵8](P947)渤海饒安,今河北鹽山西南,東臨渤海,乃冀魯樞紐。民國《鹽山新志》載:“居民以海為田,……境沿岸??诜踩?,……關東雜糧、巨木,連檣西來,……”[9](P28)又載“由海而西皆上古逆河之公境也??萸U河彌望皆是,……”[9](P29)這里處于以孟村縣(與鹽山縣毗鄰)為頂點的古黃河三角洲,河流改道疊成復雜的沉積格架,[10]口岸并列,河道交織。刁氏乃渤海世家,后遷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其家世長期生活于沿?;蜓亟\樞紐,家族人員的習性、技能深受地域環(huán)境的熏陶,而多少熟悉造船、航運的組織實施與配套的水文環(huán)境要求。東晉末,刁雍由江南投后秦。泰常二年(417),后秦為東晉所滅,刁雍轉投北魏,被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燾之父)任為建義將軍,守南境,“雍遂于河濟之間招集流散,得五千余人,……于是眾至二萬,……”[6](P865)未久,其軍被南朝宋所滅。泰常八年(423),明元帝巡鄴(今河北臨漳西南)伐宋,封雍鎮(zhèn)東將軍,輔叔孫建南討,并“給五萬騎,使別立義軍。建先攻東陽,雍至,召集義眾,得五千人?!艘€?!衷t令南入,……雍于是招集譙、梁、彭、沛民五千余家,置二十七營,遷鎮(zhèn)濟陰?!盵6](P866)這段史料有誤,北魏精騎向來由鮮卑貴族自領,豈能以五萬眾劃歸降人?司馬光對此已發(fā)懷疑,所以《資治通鑒》處理為:明元帝遣刁雍助叔孫建南征,“乃以雍為青州刺史,給雍騎,使行募兵以取青州。魏兵濟河向青州者凡六萬騎,刁雍募兵得五千人,……”[11](P3753)五萬或是五百之誤。由于河濟新兵被叔孫建扣留,雍再次南進,重招沿淮百姓入伍,這些兵生長水邊,習于造船業(yè)、水運業(yè),成為刁雍以后組織實施河運的人力依靠。
河運實施的具體時機與邊鎮(zhèn)設立有關。明元帝南征時,柔然乘機寇邊,為北魏所憂。太武帝繼位后,神二年(429),大破柔然,于邊地置軍鎮(zhèn)。太平真君五年(444),刁雍以本將軍為薄骨律鎮(zhèn)將,[6](P867)率淮兵北上,充為鎮(zhèn)兵,因而“鎮(zhèn)內之兵,率皆習水”。[6](P868)七年(446),他調查今寧夏平原、河套平原上黃河水文特征、運輸條件,知其水流平緩而適宜航運后,上報朝廷,在牽屯山(今寧夏固原西北六盤山脈北段山區(qū)[12)]造船,組織實施薄骨律鎮(zhèn)與沃野鎮(zhèn)間的漕運。從河運開發(fā)的組織者、實施隊伍的地域來源,可知北魏黃河上游航運的開發(fā)系其南朝化一例。
(一)中原邸閣的興修 北魏陸運發(fā)達,運輸網絡覆蓋全國,而它要發(fā)展漕運,即使中短程的,也必須發(fā)動版圖內的兩淮人戶移民充役,依靠他們的專業(yè)技能與經驗,才能組織船只的生產,安排船隊的航行。非僅西北地域如斯,就是內地也同樣,如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四月,于彭城(今江蘇徐州)曲赦徐、豫二州(徐州治今江蘇徐州;豫州治今安徽壽縣)運漕之士復租賦三年,[6](P177)說明供給淮東前線的水運例由淮河流域本地居民充役,因為他們熟悉當?shù)厮?、水運的緣故。徐、豫所以有專門的運輸組織,與邸閣大規(guī)模設立于彼地域有關,史載“自徐揚內附之后,仍世經略江淮,于是轉運中州,以實邊鎮(zhèn),百姓疲于道路?!兴居终堄谒\之次,隨便置倉,乃于小平、石門、白馬津、漳涯、黑水、濟州、陳郡、大梁凡八所,各立邸閣,每軍國有須,應機漕引?!盵6](P2858)邸閣是儲存糧食等物資的巨倉。[13]泰常八年(422)到神三年(430),經明元帝、太武帝兩代征伐,奪取宋黃河以南司、兗、豫大部(在今河南、山東境)。宋泰始二年即北魏天安元年(466),宋將薛安都等內附,北魏又獲淮北、淮西地,[11](P4124-4125)“徐揚內附”指此事(徐州治彭城,今江蘇徐州;揚州原宋豫州,北魏改名揚州,治今安徽壽縣),設邸閣即在此年以后。八處津渡散布于黃河、漳水、濟水、鴻溝與泗水等河渠樞紐處,其中黃河之上多為津渡,其余邸閣也系水陸接駁聯(lián)運的所在,陸運成分占了很大比重。盡管如此,置八邸閣仍是北魏全國范圍內唯一實施的大規(guī)模運輸方案,成功的協(xié)調河、漳、濟、潁、蔡與泗等河渠運輸、津渡為一體,輔以陸運,供給了兩淮前線。
邸閣的設立雖源自東漢末、三國,但普遍的設置卻在西晉末到南朝前期,分布于淮河流域的泗沂沭水系沿岸水陸樞紐位置。而同時期的北魏本是缺乏此類倉庫設施的。民國《臨沂縣志》載:“邸閣:蘭陵西南十二里村名,故宋鹽河南岸,儲粟之所也?!瓥|泇故道西岸,又有曬米城。”[14](P104)蘭陵(今山東蘭陵)本屬東晉、南朝宋邊地,于沂水支流鹽河岸邊置倉儲糧以備戰(zhàn),查今地圖,蘭陵縣西南仍有蘭陵鎮(zhèn)、底閣鎮(zhèn)沿省道依次由北往南分布,說明當?shù)毓沤窬銥榻煌ㄒ?。又如《水經注·泗水》載:“泗水又逕宿預城之西,又逕其城南,……晉元皇之為安東也,督運軍儲,而為邸閣也?!盵15](P341)晉元帝即司馬睿,東晉開國皇帝。西晉晚期,晉懷帝在位,司馬睿被任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鎮(zhèn)下邳(今江蘇邳州)。宿預城在今江蘇宿遷鄭樓鎮(zhèn)古城山南麓,現(xiàn)今周圍仍是河湖沼泊眾多,泗水邸閣設于此,有交通地利之便。時八王之亂剛剛平息,卷入戰(zhàn)亂的匈奴劉淵、羯族石勒勢力這時已入中原,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國家破裂在即。在這種形勢下,司馬睿于其根據(jù)地內設置邸閣,即為防戰(zhàn)亂及割據(jù)作準備。邸閣雖由來已久,但北魏得兩淮后始置,明顯因淮東前線本來就有西晉、南朝宋的糧倉,便于保障糧食需求。北魏軍隊即親歷此等地域,與敵對之南朝作戰(zhàn)中,知曉邸閣儲糧備戰(zhàn)之效益,所以著力模仿,于中原、華北到兩淮前線間的水陸樞紐,大規(guī)模的設置邸閣,此舉系南朝化又一例。
(二)洛陽浮航的搭建 北魏洛陽布局系涼州、平城、江南文化因子的集大成之作,[1](P71)其中江南因子就有水運交通設施北輸之一例。原來,在南北朝對峙中,江淮地帶的運輸偏重于水運,長江、淮河、珠江流域都有水路抵達建康。[16]建康城的淮水(今秦淮河)上架有朱雀航等二十四座浮航,城東青溪架有七橋,城西運瀆架有五橋,溝通了城內外水陸交通網絡。[17]大市、小市、草市、苑市與專業(yè)集市等多沿秦淮河岸分布,[18]跨河的橋梁溝通了兩岸的城區(qū),延伸了建康城發(fā)展的空間軸,促進了城市的繁榮與居民生活的便利,這自然為同時期的北魏所羨慕與模仿。史載北魏太和十九年(495),成淹在洛陽跨洛水架起浮航,“于時宮殿初構,運材日有萬計,伊、洛流澌,苦于厲涉。淹遂啟求敕都水造浮航。帝賞納之……”[8](P1700)成淹祖籍上谷居庸(今北京延慶區(qū)),祖父時遷北海青州(今山東青州)。[6](P1751)青州本屬南朝宋,北魏獻文帝拓跋弘皇興二年至三年(468-469),奪取青、冀(治歷城,今山東濟南)二州,改冀州為齊州,掠二地居民北歸平城(今山西大同)。成氏屬青州降人即“平齊戶”。成氏本來世代居于海隅,受地域環(huán)境熏陶,或多或少的熟悉造船架橋技術經驗與組織施工之法。成淹在此家世中成長,耳濡目染中,就奉南朝水陸交通模式為楷模了,因而奉命造浮航時,自然模仿建康城中軸線上的朱雀航,修造了洛陽城中軸線上的洛河永橋,以南朝上國名都大航修造技術移植于中原,促進壯麗的洛陽布局更加輝煌,此為北魏內河航運南朝化又一例。
北魏交通運輸網以陸運為主,內河航運斷斷續(xù)續(xù),因而只能在局部河段、個別地點的倉儲設施、橋梁設施上有所興建,而且這些工程的相關主持人物、具體實施專業(yè)組織均系原南朝地域居民。晉、南朝以來,南方水系上航運發(fā)達,又在有軍事意義的水陸樞紐處置有邸閣,在都城城區(qū)則廣架橋梁以延伸城市空間,這些運輸、存儲與基建活動或設施先進而普及。世代生長于江淮或沿海地域的居民們熟悉水運技術,掌握著一些水上交通設施的制造、施工經驗。他們因緣成為北朝子民后,帶來南朝先進的航運技術、經驗,推動了北魏內河航運事業(yè)、水運存儲、交通設施的發(fā)展。雖然航運南朝化的影響并不普及于北魏版圖內,但畢竟在一定時間內、局部場合中,改變了歷史發(fā)展的軌跡,對北魏社會變化帶來或多或少的積極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北魏內河航運的發(fā)展方向是南朝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