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龍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朔州地處山西雁門關(guān)以北,這里自古是民族沖突與融合的重要地帶。特別是馬邑,“吾晉古名都也。縣治始于秦,地據(jù)北方形要。兩漢以來,易名、移治、分置、復舊不絕于書,未有不視為雁門藩衛(wèi)、云中唇齒”。[1](P1)在馬邑北東神頭村,北魏時就建有桑干神廟,因其供奉的主神為三位“拓跋大王”,又俗稱“三大王廟”。本文將在梳理桑干神廟歷史發(fā)展脈絡的基礎上,重點探究三大王信仰的歷史流變及其多元文化特征。
“桑干神廟”位于馬邑古城之北的洪濤山腳下,整個廟宇由正殿、配殿、東西廂房、戲臺、山門等組成,但在上世紀70年代被拆毀。該廟始建時間可上溯至北魏,“舊廟中,元魏至遼之碑,修廟者作柱下之礎,余知有四碑而不能取。金天會十三年重修,元封為王,明改今稱”。[1](P41)原大殿東壁有兩幅壁畫,一幅描繪黃帝分封拓跋部的故事,另一幅描繪拓跋部遷徙至北魏建國的歷程;西壁為三大王母子儀象圖,它是拓跋鮮卑后裔祭奠先祖,并在建構(gòu)自己的先世史,帶有鮮明的民族色彩。
至于神的來歷和神廟初期的歷史沿革,金天會十三年(1135年)刊立的《朔州馬邑縣重建桑干神廟記》碑寫到:
神之祠立于山下,有泉自古不絕,水澇不為盈溢,旱暵不為竭涸,名曰“桑干河源”。舊有石刻云:“神名拓跋,廟號桑干。”然所書不敘本末。詢之縣民,有曰:以故老相傳,神有三王,謂之兄弟三人,母□拓跋公主?;蛟唬猴嬍侨Q三王,次者能伏桑干之龍。而舊廟像尚有龍俯伏之狀存焉,又于廟西壁繪畫母子儀像。所傳數(shù)百年不絕,神之本末,大略可知。
山西河之大者,莫如桑干。朔郡之南百里,有池曰天池,其水清深無底。有人乘車池側(cè),忽遇大風飄墮,后獲車輪于桑干泉。魏孝文□以金珠穿七魚,放之池濱,后于桑干源夕得所穿之魚,又以金縷笴箭射池之巨鱗,亦于桑干□源獲所射之箭,天池廟碑具載其事。隋開皇間有碑曰:“默與桑干河潛通。”竊維河之靈跡,廣大深渺,宜乎!神祠自古以來崇建,由唐之遼,民咸祈禱焉。
保大間,兵火作,廟貌毀廢??び泄适?,春秋禱祠,桑干神居其上,州遣官僚與縣令佐同詣故基,邑之民皆咸與薦享。天會十二年秋,縣令程舜卿與邑佐趙鉉祈禱,嘆其基址荒榛,廟象未立,方勸諭鄉(xiāng)民,致力復建。時則節(jié)度使耶律金吾下車之初,知此靈跡,銳意興崇,聞者咸悅。于是,縣境百姓欣躍迪從,殫力□□。金帑足而用度不匱,材木備而棟梁完整,以至瓦石丹□無不完好。其所塑神像,亦皆依古□;□基構(gòu)布列,稍加于舊。其始基于甲寅之冬,□成于己卯之秋??贾谑?,乃大遼應歷五祀□□秋重立;觀其修崇年月,乃肇于甲寅,成于乙卯。以甲子推之,應歷之乙卯至今乙卯,一百八十□年。當時重建,既以甲寅、乙卯;今之重建,復于甲寅、乙卯。應歷乙卯閏季秋,天會乙卯閏孟春,豈□廢興有數(shù)、成壞有時?然則神之隱顯,豈有累于是耶?人之所為,特系于時數(shù)爾。廟既復立,烏可不紀其歲月。姑取其實而志于石,庶傳諸后,使人知神之靈,而當致其欽崇也。①
據(jù)此可知如下三個方面:其一,桑干神廟曾在遼應歷四年(954年)重建,次年完工并刻石為紀,保大年間(1121-1125年)毀于戰(zhàn)火,金天會十二年(1134年)再次重建,“其所塑神像,亦皆依古□;□基構(gòu)布列,稍加于舊”。其二,從文中“舊有石刻”等敘述來看,北魏至遼的舊碑尚存,但“所書不敘本末”,桑干神廟具體供奉哪幾位神靈不得而知,且三王誕生傳說始于北魏還是遼代亦無法確知。其三,它在唐代以來屬官民共同祭奠祠廟,且地方百姓祭賽活動十分熱烈,在局部區(qū)域具有了深厚民眾基礎。
元明清時期是三大王信仰進一步拓展階段,桑干神廟在元代獲得敕封。據(jù)民國《馬邑縣志》中的《元封三大王廟碑記銘》記述:“大德三年,封桑干河神顯應茂濟王廟?!盵1](P103)另據(jù)明焦昇所撰《新三龍王廟記》載:
馬邑龍池之滸有三龍神祠,能興云致雨,彌風雹水旱之災,演地毛以資民用,人共神之久矣?;h志,以為拓跋公主飲池水生三男,次者能伏桑干之龍,舊廟尚有龍俯伏之狀及其母子儀像繪于壁間,神之大略可想也。漢史云:“大會處為龍城,在上谷郡?!北边|應歷四年新厥廟,今斷碑猶載,神名拓跋,廟號桑干,然未有王號也。保大三年,金吞遼,兵燹廟廢。天會十三年,縣令程舜卿勸民重修,亦曰桑干神云爾,猶未有王號也。其曰廣濟王,曰溥濟王,曰洪濟王,北元之制也。元大德三年,詔加封“廣濟王”為“協(xié)應廣濟王”,“溥濟王”為“孚應溥濟王”,獨洪濟所加不傳,蓋闕典也。故有龍震帝闕討祭之說相傳抵今,不然三王之號、加封之詔,夫豈無故而頒哉?所以,廟貌衣冠盡肖王者,龍之有王自元始也。迨我皇明制作之初,雖革岳瀆淫封,各稱本號,而此則相沿如昔,似亦無害于義者。故事,縣令春秋祀以少牢。旱則禱,災則祈,每每應驗如馨,其有功于斯民甚大。正德間,巡撫謝公以為淫祠而革官祭。邇來風旱冰雹時作。民多困徙,耆老李翥、致仕官郝澄、省祭官李天佑輩倡眾招貲,更新廟貌而共享賽之,亦《周禮·荒政》索鬼神之一端也。[1](P68)
由上可知,元代加封三王,除冠以“三大王”之名外,還締造了“龍震帝闕討祭之說”。據(jù)《元史》載:“其封號,至元二十八年春二月,……加封江瀆為廣源順濟王,河瀆靈源弘濟王,淮瀆長源溥濟王,濟瀆清源善濟王,東海廣德靈會王,南海廣利靈孚王,西海廣潤靈通王,北海廣澤靈佑王。”[3](P1900)顯而易見,大德三年(1299年)加封桑干神廟三王名號,是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朝廷敕封岳鎮(zhèn)海瀆之后,地方官民無疑是其背后的推動者。而“能興云致雨,彌風雹水旱之災”,說明除祈雨之外,還將大王作為“雹神”來祭祀,這些無疑屬多重背景下的地方文化再造。
在明代,山西北部作為拱衛(wèi)京師的軍事重地,土地得到開發(fā)與經(jīng)營,地方行政得到組織與建設,“三大王”得到馬邑一帶百姓們的廣泛崇祀。當?shù)刂苯右浴叭埻酢焙糁?,言“王為龍之宗”,三大王信仰已完全從最初的對歷史人物功業(yè)的追念,轉(zhuǎn)變?yōu)樽非箪`驗和降雨彌災。清代以來,百姓更是將三大王傳說和信仰進一步世俗化和地方化,在當?shù)乜陬^傳說中,拓跋公主是道武帝的女兒,還為拓跋公主找到了當?shù)啬锛?,大王廟也是道武帝下令附近72 村修建的,因此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三、十八日,神頭一帶72 個村莊來此祭拜、領(lǐng)牲、請神,天旱時祈雨。據(jù)《馬邑縣志》卷二“拓跋三大王廟”條 云:“有司歲以二月十八、六月十三日致祭,鄉(xiāng)民亦有獻牲醴者,祭告者所為祈免于雹災云?!盵1](P41)
早在北魏初期,桑干水就得到拓跋鮮卑得重視。據(jù)《魏書·禮志一》載:“(泰常三年)又立五岳四瀆廟于桑干水之陰,……其余山川及海若諸神在州郡者,合三百二十四所,每歲十月,遣祀官詣諸州鎮(zhèn)遍祀。有水旱災厲,則牧守各隨其界內(nèi)祈謁,其祭者用牲。”[4](P2737)另據(jù)《魏書》記載,道武帝拓跋珪于天興三年(400年)三年夏四月“西幸馬邑,觀灅源”,[4](P36)明元帝拓跋嗣也于泰常八年(423年)“八月,幸馬邑觀于灅源”。[4](P63)從“神明拓跋,廟號桑干”稱謂、歷史沿革及鮮卑貴族的重視程度來看,此時馬邑建廟祭祀桑干河神十分可能,它把對山川水澤的祭祀與祖先崇拜融合一體。
桑干神廟祭祀的“三大王”究竟為何人,在之前碑記中均無記述,民國年間馬邑人霍殿驁在《拓跋三大王辯》中,首次明確了祭祀對象并做了辨析,據(jù)此文載:
馬邑三大王廟,有遼金元明四代碑。遼碑云:“神明拓跋,廟號桑干?!彪m不敘其始末,而大義已明。金碑云:“詢之故老,有三王謂之兄弟三人,母即拓跋公主?!庇衷疲骸盎蛟还黠嬍侨?,次者能伏桑干之龍?!庇衷唬骸耙撕?!自古以來,祠廟重修者由唐之遼,凡有水旱,民咸禱焉。”元明碑直云:“公主飲池水而生三神,能興云致雨。”遼封為神,愈失愈遠,自金天會,神被其誣者百余年,是烏可以不辯?魏自中葉以后更姓元,不稱拓跋。神名拓跋,必魏之有功之始祖;尊而為神即三王,非公主也。果公主生三王,則三王非魏子孫矣。以異姓而王,必先有功于魏,何以北魏史冊無異姓封王?是拓跋氏三王非公主子三王,明矣。北魏當東晉時,文中子稱為文教之邦,文教之邦斷無母子同姓之理。是魏已封王,不自元始封王。曰公主飲池水而生神,猶簡狄生契、姜嫄生棄之美談,無足怪也。……案《通鑒》:“鮮卑索頭部世居北荒,自可汗毛統(tǒng)國三十六,十三世可汗鄰生詰汾,詰汾與天女遇而生力微。”公主生神之附會,必始于此。晉惠帝元康元年,索頭部名祿官者分其部為三,與兄之子猗、猗盧分統(tǒng)之。懷帝封猗盧為代公,與以陘北之地,馬邑在其中;愍帝進封猗盧爵為王,此封王之始。合三部面為三,曰三王。猗盧、猗兄弟二人合祿官叔侄三為圣武,人誤以為兄弟三人也。至拓跋珪改國號魏,即皇帝位,都平城,謚詰汾帝,謚祿官為桓帝,謚猗為昭帝,謚猗盧為穆帝。三王肇基,必郊祀以配天。馬邑為發(fā)祥之地,又平城近畿,宜必立廟,廟必在桑干者。猗盧嘗筑城于桑干之陽,常爽又設館于溫水之右,生平所理,神所戀也。金曰伏桑干之龍,元曰為桑干河神,蓋有功于生前者,必顯靈于身后。曰“由唐之遼,民咸祈禱”,是必能捍大災、御大患,順雨調(diào)風,謂為桑干之龍也可,謂為桑干河神也可,是唐以為神,神不至遼封,而元明人以為遼封者。東魏傳高齊,西魏傳宇文、周二氏,皆有篡弒得國。勝國典型翦除凈盡,其人其事不在人口傳耳熟間者。由后周以迄遼,四百余年矣。遼與魏同出鮮卑,平城亦遼之西京,人地相親,見元魏功業(yè)之不可泯也,于是勒石于廟中,而紀之曰“神名拓跋,廟號桑干”,使前王姓氏常在人間,是修廟非封神也。元封大王,其功也,知神為拓跋氏,不知神為祿官,為猗,為猗盧,先謚帝號矣。使知神已封帝,必于帝之上更加徽號焉,何必加封廣濟、普濟、洪濟之號哉?元碑又云:洪濟未封之先,有龍震帝闕討封之說。極寫神之靈應,而不覺其之荒唐矣。明初山西巡撫張某以為淫祀,革官祭,旱疫三年,詔復其舊。前清因之。至于民國末,替三大王之說附會,失實已久,故余為之辨。[1](P103)
筆者認為,假若母誕三王的傳說符合歷史事實,桑干神廟所祀神祇極有可能是桓帝猗與祁氏所生的三個兒子,理由如下:
其一,我們從文獻記述可以看出,在桑干神廟發(fā)展早期,民眾對“拓跋公主”極為尊崇,她必定在拓跋鮮卑的發(fā)展中占有一席之地。在北魏正式建國之前的諸位后妃中,只有桓帝之后祁氏產(chǎn)有三子。在見于記載的道武帝之前的后妃中,她也是能力最強人之一。據(jù)《魏書》載:“桓帝皇后祁氏,生三子,長曰普根,次惠帝,次煬帝。平文崩,后攝國事,時人謂之女國?!盵4](P322)祁氏在艱險環(huán)境中竭力撫育三子,在她的運籌下三子均取得了代王的繼承權(quán)。317年拓跋猗盧死后,經(jīng)過斗爭普根成為代王,但普根及其子皆短祚而亡,郁律繼位。321年,祁后次子賀傉在母親的謀劃下繼代王位,由祁后攝政?!叭笸酢痹谒分蓠R邑一帶讀作“三大(dài)王”,“大”應是“代”訛。因此,后人將祁氏同時供奉,能彰顯出她的勛勞,上述情況也符合了前述碑記中“母誕三子”、“神有三王,謂之兄弟三人”的傳說。另外,元時稱三王曰溥濟王、洪濟王、廣濟王,或許是有意識指稱拓跋普根、賀傉、紇那三人,將溥、洪、廣分別對應普、賀、紇,譬如在鮮卑語與漢語對譯中,通常會出現(xiàn)同音異譯或取首音節(jié)諧音的現(xiàn)象?!澳刚Q三王”屬感生神話,多出現(xiàn)在拓跋鮮卑發(fā)展前期,如《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載:“桓帝時,鮮卑檀石槐者,其父投鹿侯,初從匈奴軍三年,其妻在家生子。投鹿侯歸,怪欲殺之。妻言當晝行聞雷震,仰天視而雹入其口,因吞之,遂妊生,十月而產(chǎn)?!盵5](P2989)至于祁氏與三子不為流傳的原因,或許在于北魏開國者拓跋珪是文帝沙漠汗與蘭妃氏的子孫,而非封氏之子桓、穆二帝的后裔。加之,拓跋猗盧去世后,兄弟爭斗,長期處于內(nèi)亂,其后前秦擊潰代國,人口流散,祁氏與三子在建國后的傳播中出現(xiàn)變化在所難免。
其二,從版域或?qū)嶋H的影響來看,“三大王廟”祭祀祁后及其三子存在很大可能性與合理性。307年拓跋猗盧開始統(tǒng)攝三部,勢力向大同盆地擴展,于灅水之陽筑新平城;310年劉琨把馬邑、陰館、樓煩、繁畤、崞等五縣百姓遷到陘南,猗盧則徙十萬家居此;315年晉朝下詔封猗盧為代王。至此,中部代郡、雁門郡成為桓穆兩部活動的主要區(qū)域,主導著拓跋部的整體南下擴張,同時也開啟了農(nóng)耕定居生活。煬帝紇那三年(327年)“石勒遣石虎率騎五千來寇邊部,帝御之于句注陘北,不利,遷于大寧。”[4](P10)這是祁氏子退出代北的記載,亦確證當時雁門以北在統(tǒng)治區(qū)域。因此,馬邑一帶曾作為桓帝和祁后三子的統(tǒng)治版圖,在此建廟祭祀亦屬情理。北魏立國之后,桑干河流經(jīng)區(qū)域進入快速發(fā)展時期,此時據(jù)代王遷出代北已超半個世紀,時間因素和無文字紀錄,能合理地去解釋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轉(zhuǎn)變。
此外,在拓跋代國時期的宗教信仰中,充滿對自然和祖先崇祀。據(jù)《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載:“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大人有健名者?!盵6](P833)祀大人健名者即是對祖先的崇拜,不排除祭祀拓跋代國神元以下五帝或七帝之外其它先祖的可能。對代王的祭祀,在北魏時也已經(jīng)存在。在《魏書·地形志上》中,有肆州永安郡驢夷縣,“二漢屬太原,曰虒慮,晉罷,太和十年復改。永安中屬。有思陽城、驢夷城、倉城、代王神祠”。[4](P2474)田余慶先生認為:驢夷即今五臺縣,代王有漢文帝和拓跋猗盧兩種可能,但他更傾向于后者。[7](P258)假設代王神祠供奉拓跋猗盧,于禮制和傳統(tǒng)而言,則不必再于馬邑縣建廟祭祀。桑干神廟用來祭祀桓帝與祁氏的三子,也就不排除可能。
總之,對先代帝王的祭祀,是國家祭祀體系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靈丘縣城以南有古水(今稱唐河),覺山寺位于其側(cè),它是魏孝文帝專為報答母恩而敕建的一座皇家寺院,初建于北魏太和年間。據(jù)遼重熙七年(1038年)《重修覺山寺碑記》載,北魏太和七年二月,孝文帝巡行至靈丘,“值太后升遐日,哭于山陵,絕膳三日不輟聲,思答母恩。乃于靈丘邑之東南,溪行逶迤二十里,有山曰覺山,巖壑幽勝,辟寺一區(qū),賜額曰覺山寺。招集方外禪衲五百余眾,棲息于內(nèi),衣糧畢具?!盵8](P116)桑干神廟與覺山寺以及后文提及的律呂祠同屬北魏時期修建,均為祭祀先祖的祠廟。
如前所述,三大王廟應當屬國家宗廟祭祀范疇,其初具有濃厚的宗祠特點、神話特征和民族色彩,同時盡顯了北魏前期的社會發(fā)展與文化形態(tài),以及后來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特征。
第一,三大王傳說反映了拓跋代國時期,在農(nóng)牧交錯、進退背景下的發(fā)展態(tài)勢。
大同盆地河流眾多,土質(zhì)相對肥沃,適宜農(nóng)耕和放牧。朔州馬邑一帶作為桑干河源流經(jīng)區(qū)域,同樣農(nóng)牧適宜,昭成帝什翼犍繼立之初就曾欲定都灅源川,鮮卑貴族更是多次游賞馬邑桑干河。因此,這里是拓跋先祖?zhèn)兿蛲氖サ睾秃髞淼木劬訁^(qū),時至今日,朔州神頭一帶元姓者仍很多。平城時代,雁北人口急劇增值,按李憑先生推算,僅“道武帝時期遷入雁北的人口當為156 萬,概略地說,約為150 萬”。[9](P353)道武帝主動地調(diào)整農(nóng)牧關(guān)系,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開始了農(nóng)業(yè)化和封建化的進程,而臨近水源之地必是人口集中之所,也必定是聚居于此的拓跋各部族的祭祀之所。大同市渾源縣城西北神溪村有泉水形成的湖,旁建律呂祠,創(chuàng)建于北魏。據(jù)順治《渾源州志》記載:“律呂神祠,在城西北七里神溪中石上。建自元魏,唐末、元至元間、明成化間俱重修,有志異,載叢紀內(nèi)?!盵9](P169)論者多認為律呂神祠與音樂有關(guān),但殷憲先生認為“律呂殆郁律之訛。李憑先生則以為,抑或《魏書》之平文帝郁律,本來就名律呂,郁律反而是異譯或誤記”。[10](P13)如果此說成立,律呂祠則是一座祭祀神元帝拓跋力微之孫、思帝拓跋弗之子,即平文帝拓跋郁律的祠廟,它凸顯了北魏早期鮮卑族對自然水系的重視。如果說,拓跋鮮卑發(fā)展壯大時期拓跋力微與檀石槐的誕生神話,屬于鮮卑部族游牧時期對天神的崇拜,桑干神廟則和律呂祠一樣,不僅盡顯了他們在平城時代對河流水系和農(nóng)牧業(yè)的關(guān)注,而且新舊過渡色彩十分明顯。
第二,三大王信仰彰顯了歷史變動下的民族融合與文化融合。
北魏建國初期,在祭祀禮儀和文化上都追宗秦漢,受到儒家禮制化的影響。秦時以水德屬北方,尚黑。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索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11](P237)漢尚赤,漢高祖有赤帝子殺白帝子的傳說,并自擬為北帝,立黑帝祠。據(jù)《漢書·郊祀志》載:“漢興,高祖初起,殺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而殺者赤帝子。’及高祖禱豐枌榆社,徇沛,為沛公,則祀蚩尤,釁鼓旗。遂以十月至霸上,立為漢王。因以十月為年首,色上赤。二年,東擊項籍而還入關(guān),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咦嬖唬骸崧勌煊形宓?,而四,何也?’莫知其說。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肆⒑诘垤簦槐碑?。”[12](P1210)拓跋部族在祭祀、禮樂、車服、建筑等方面尚黑、尚水,并以黑龍壓勝以求穩(wěn)定。據(jù)《資治通鑒》卷一五五《梁紀第十》載:“(中大通四年)戊子,孝武帝即位于東郭之外,用代都舊制,以黑氈蒙七人,歡居其一,帝于氈上西向拜天畢,入御太極殿?!盵13](P4824)所謂“代都舊制”,是拓跋鮮卑在祭天或登基時的慣例?!赌淆R書·魏虜傳》載:“其車服,有大小輦,皆五層,下施四輪,三二百人牽之;四施縆索,備傾倒。軺車建龍旂,尚黑”;[14](P985)而“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并設削泥采,畫金剛力士。胡俗尚水,又規(guī)劃黑龍相盤繞,以為壓勝?!盵14](P986)在三大王廟中,拓跋普濟全身黑冠黑臉黑袍,手中執(zhí)劍,殺氣騰騰,顯然也具有壓勝之意,其它兩位大王分別紅臉紅袍、白臉白袍,塑像之后的墻壁彩繪龍,這些帶有拓跋鮮卑原始宗教的遺痕,同時具有多民族文化雜糅的特征。此外,建祖廟以祭祀或禱雨,在北魏平城時代即存在。《魏書·禮志一》載:“明年,立太祖廟于白登山?!骒牖侍焐系郏陨缴衽?,旱則禱之,多有效?!盵3](P2736)這不僅體現(xiàn)了帝王與天地諸神的關(guān)系,也帶有了后世官方與民間祠祀的特點。因此,在前述《朔州馬邑縣重建桑干神廟記》中,談到遼金時期三大王的傳說與龍結(jié)合,實則是“事出有因”。
三大王信仰在唐代以來,受到國家祭祀儒家化影響的同時,得到了地方各階層的重視。在傳統(tǒng)社會中,地方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離不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農(nóng)業(yè)相關(guān)的神靈得到社會各階層的重視。從隋代開始,圣賢廟或帝王廟也通常是國家祈雨的處所。據(jù)《隋書·禮儀志》載:“京師孟夏后旱,則祈雨,……又七日,乃祈社稷及古來百辟卿士有益于人者;又七日,乃祈宗廟及古帝王有神祠者?!盵15](P128)唐代對圣賢祠或帝王廟的祈雨功能甚至更加重視,地方政府官員往往要親自參加祈雨儀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龍作為帝王的“圖騰”,亦是最大的雨神,龍王在宋代還獲得了統(tǒng)治階層極力推崇。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徽宗大觀二年十月,詔天下五龍廟皆封王爵。青龍神封廣仁王,赤龍神封嘉澤王,黃龍神封孚應王,白龍神封義濟王,黑龍神封靈澤王?!盵16](P465)元時對桑干神廟三位大王的敕封,應受到宋代官方祭典的影響。明清時期,三大王作為雨神在朔州馬邑一帶,有了更為廣泛的民眾基礎。
總之,上述研究表明,桑干神廟最初是一座紀念北魏先祖的祠廟,拓跋公主飲泉水誕三王的傳說屬于口述史系統(tǒng)中的祖先傳說,還具有感生故事的特征和母權(quán)崇拜的特點,但因其民族性、地域性特征鮮明,傳播范圍十分有限。在數(shù)百年的傳承中,融合了多民族文化,其信仰在取得正統(tǒng)祭祀地位的同時,歷經(jīng)了從開疆守土到降雨彌災的轉(zhuǎn)變,明清地方化之后帶有了鮮明的功利色彩。
注釋:
①全遼金文[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此碑現(xiàn)存朔州市崇福寺?!恶R邑縣志》亦記此文,但有多處訛漏差誤。雷云貴:《金朔州馬邑縣桑乾神廟碑考》(收于《遼金史論集》第六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一文附錄此碑,并進行了稽考,極具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