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瑞
(中北大學出版中心,山西 太原 030051)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云意象的內(nèi)涵是十分豐富的,首先,在詩經(jīng)時代“云”經(jīng)常作為性的象征而出現(xiàn),[1]也就是《系辭》所言:“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巫山云雨”就是古人對性行為最為經(jīng)典的隱喻。其次,由于“云”經(jīng)常孤獨地飄浮在空中,給人一種漂泊無依、隨風易逝的感覺,所以詩人們經(jīng)常在詩歌里抒發(fā)貧士孤獨無依、孑然一身的苦難命運,如陶淵明詩云:“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詠貧士》)再次,若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云”意象,天上的云舒卷自在、悠閑自適,給人一種與世無爭、超塵脫俗的隱士風范,如陶淵明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返”(《歸去來兮辭》),就是古代詩歌里常出現(xiàn)的人格化的、有感情的“云”意象。最后,由于這種隱逸的“云”順應自然、無心功名利祿,又體現(xiàn)出一種美好的生活品質(zhì),這就是隱者的心態(tài),也是佛家禪者的心境,于是中國文化里有了“禪意的云”,[2](P93-109)即“云是禪家淡泊清凈的生活與閑適自由的心境的象征”。[3](P43)皎然送別詩里的云意象很多,主要有“浮云”、“閑云”、“白云”、“碧云”、“黃云”、“鄉(xiāng)云”、“秦云”等。
“浮云”意象最早來自于《楚辭·九辯》,喻指小人,如“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無光。”《古詩十九首》中也有“浮云蔽白日”的詩句,指涉小人當?shù)溃诎祫萘Φ臋M行。后來,“浮云”,意象進一步理想化,具有了遺世獨立、高蹈超邁、自由自在的人格特征和精神境界,如阮籍《詠懷詩·二十八》云:“鳴鳩嬉庭樹,焦明游浮云,焉見孤翔鳥,翩翩無匹群。”在皎然詩歌中,“浮云”意象很多,如“證心何有夢,示說夢歸頻。文字赍秦本,詩騷學楚人。蘭開衣上色,柳向手中春。別后須相見,浮云是我身?!保ā冻陝e襄陽詩僧少微》)①在這首送別詩中,“浮云”既是皎然自己的化身,寄托豐他對詩僧少微的惜別之情,也是皎然參悟佛性的最佳譬喻,以“浮云”名本心、悟本性。同為詩僧,他們的分別不必悲悲切切的,而是灑脫自在的。因為他們明白任何物質(zhì)的產(chǎn)生只是“四大和合”的結(jié)果,而人間的任何聚散也都是“緣起性空”而已?!杜c朝陽山人張朝夜集湖亭,賦得各言其志》云:“茫茫區(qū)中想,寂寂塵外緣。從此悟浮世,胡為傷暮年?!薄侗蠼?jīng)永安法空寺寄悟禪師》云:“常說人間法自空,何言出世法還同?!嶂来嗫幢M,誰悟浮生似影公?!睙o論是“浮世”還是“浮生”,只有在“悟”之后,方能不起執(zhí)著心、分別心、悲喜心,懂得放下即是得到、生死即是涅槃的道理。佛經(jīng)有“所謂一切法,即是佛法”、“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正如龍山和尚所言:“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莫把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guān)?!盵4](P1)也如志勤禪師“青山元不動,浮云任去來”(《五燈會元》卷四)的瀟灑自在。皎然《送維諒上人歸洞庭》云:“從來湖上勝人間,遠愛浮云獨自還。孤月空天見心地,寥寥一水鏡中山?!薄洞鸷幨俊吩疲骸拔魃蕉U隱比來聞,長道唯應我與君。書上無名心忘卻,人間聚散似浮云。”徐文明先生指出:“作為一個僧人,皎然總是不滿于做一個普通的詩人,還是以明心悟道為最終目標。”[5](P59)皎然在此以“浮云”喻“浮生”,以“浮云”度“浮世”,了悟世事無常、萬法無我、涅磐寂靜的道理,故人間聚散如同“浮云”般悠然自適,是“身與浮云處處閑”(靈一《贈靈澈禪師》),是“浮游一世間,泛若不系舟”(東晉僧史宗《詠懷詩》)。
閑云是悠然高遠、自由、超妙、淡泊的。它舒卷自在,往來無心,任運自然,無羈無系——在禪心觀照里,云幾乎是世上自在灑脫的極致,它是絕對的無心,又是絕對的無羈。[6](P159)皎然《送柳察諫議叔》云:“東城南陌強經(jīng)過,怨別無心亦放歌。明日院公應問我,閑云長在石門多?!薄侗笏脱邮恳萍野布吩疲骸芭f游經(jīng)喪亂,道在復何人。寒草心易折,閑云性常真。交情別后見,詩句比來新。向我桃州住,惜君東嶺春?!别ㄈ凰蛣e詩中的“閑云”意象是很有禪意的,字里行間無不體現(xiàn)著詩人禪悟后的灑脫與歡喜。葛兆光先生曾說:“至于閑云,至少自靈一以來即喻指僧人全無執(zhí)著、全無依住、全無愛取,隨緣逐流的平凡而自由的生命?!盵2](P93-109)可見,皎然“閑云”意象的重點在于“閑”的生命、“閑”的神韻,這從皎然的非送別詩也可得到其禪悟后身閑意遠的境界。如《秋日送擇高上人往江西謁曹王》云:“超然獨游趣,無限別山情。予病不同賞,云閑應共行。”《示靈澈上人》云:“身閑始覺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外物寂中誰似我,松聲草色共忘機?!薄额}湖上草堂》云:“山居不買剡中山,湖上千峰處處閑。茅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關(guān)?!?/p>
中唐是佛教禪宗特別興盛的時期。生活在這樣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皎然詩歌中“白云”意象也具有了濃郁的禪學意味,蘊含著恬淡自適、淡泊任運的盎然禪意?!秳e洞庭維諒上人》云:“白云關(guān)我不關(guān)他,此物留君情最多。情著春風生橘樹,歸心不怕洞庭波?!薄端驼渖先诉€天竺,兼寄廣通上人、秦山人》云:“江寺名天竺,多居躡遠蹤。春帆依柳浦,輕履上蓮峰。禪子兼三隱,空書共一封。因君達山信,應向白云逢。”《奉陪顏使君修〈韻?!诞叄瑬|溪泛舟餞諸文士》云:“獨望西山去,將身寄白云。”皎然在此借“白云”意象來表達自己禪悟后空靈無礙的禪心,也表達對方外友人四海為家、任興云游的高潔自適、氣定神閑的風范的敬仰,同時也形成了自己空靈淡遠、玲瓏澹泊的詩歌境界。《送王山人游廬山》云:“峰頂應閑散,人間足別離。白云將世事,吾見爾心知?!别ㄈ谎壑械摹鞍自啤保仁亲匀淮嬖诘脑?,也是禪意的云,更是禪悟后的皎然本人。其實在唐代,“白云”隱喻禪境的詩句有很多,如“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保ㄍ蹙S《送別》)“孤猿叫落中巖月,野客吟殘半夜燈。此境此時誰得意,白云深處坐禪僧。”(永明延壽禪師《五燈會元》)此外,皎然詩歌中,與“白云”具有同樣禪喻的還有“碧云”意象,如《新秋送盧判官》云:“由來空山客,不怨離弦聲。唯有暮蟬起,相思碧云生?!?/p>
在皎然的送別詩中,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云”與“鶴”等一起“作用”的多重意象,這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而是由皎然本人儒、釋、道三教兼學、三教圓融的思想決定的。無論是“云”還是“鶴”等意象,其本身就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就拿“鶴”來說,既象征著有德的君子,如王逸《楚辭章句》云:“玄鶴,俊鳥也。君有德則來,無德則去,若鸞鳳矣。”又象征著道家的“羽化登仙”,如《淮南子》云:“鶴壽千歲,以極其游”,《搜神記》卷十四云:“昔有夫婦,隱此山數(shù)百年,化為雙鶴,不絕往來。”在皎然送別方內(nèi)出仕朋友的詩中,云與鶴就象征著有德的長者。人在云鶴的陪伴下具有不同尋常的高情遠志,如《奉陪顏使君真卿登峴山,送張侍御嚴歸臺》云:“黃鶴望天衢,白云歸帝闕。客心南浦柳,離思西樓月。”《送柳淡扶侍赴洪州》云:“時高獨鶴來云外,每羨閑花在眼前。”周群認為:“與佛門嚴分方內(nèi)方外不同,佛門清規(guī)并不能束縛詩人們的想象,詩僧們往往出入于三教,詩歌中既有仙幻之象,也有儒家倫常?!ㄈ还P端,佛道之界已完全泯滅,乃至身披袈裟而‘天外思輕舉’?!盵7](P230-232)周先生的論斷是中肯的。在皎然送別方外道友的詩中,云與鶴意象則充滿了仙風道骨和遺世情懷,人與云鶴渾然交融、合為一體。如《答道素上人別》云:“黃鶴有逸翮,翹首白云傾?!薄端痛髮毶先藲w楚山》云:“獨鶴翩翻飛不定,歸云蕭散會無因?!?/p>
“云”與“鶴”意象的對舉,并非表明皎然執(zhí)意要去求仙訪道,“欲問采靈藥,如何學無生。愛鶴頗似君,且非求仙情”(《寄路溫州》),而是詩人在禪宗與仙道之間找到了一種隱逸的生活方式,即“禪隱”。這在他的詩歌中屢有體現(xiàn),《送廣通上人游江西》云:“自古多禪隱,吾常愛此行?!薄斗畛暧谥胸┦咕S臥病見示一首》云:“還因訪禪隱,知有雪山人。”《答胡處士》云:“西山禪隱比來聞,長道唯應我與君?!边@種隱逸的方式在唐代,尤其在中晚唐社會是很受歡迎的。如嚴維《送薛居士和州讀書》云:“孤云獨鶴共悠悠,萬卷經(jīng)書一葉舟?!眲㈤L卿《送方外上人》云:“孤云將野鶴,豈向人間住。”方干《送鏡空上人游江南》云:“去住如云鶴,飄然不可留?!别ㄈ凰蛣e詩中體現(xiàn)“禪隱”的還有“云泉”意象,如《送王居士游越》云:“野性配云泉,詩情屬風景。愛作爛熳游,閑尋東路永。何山最好望,須上蕭然嶺。”《送稟上人游越》云:“云泉誰不賞,獨見爾情高。投石輕龍窟,臨流笑鷺濤。折荷為片席,灑水凈方袍。剡路逢禪侶,多應問我曹?!边@里的“云泉”意象體現(xiàn)了皎然特有的“云水禪心”和“林泉高致”。周裕鍇先生指出:唐代詩僧一般都是素以儒業(yè)的士大夫出身,詩人習氣未除。空門之道雖給了他們靜心息慮的解脫法門,他們作詩時仍不忘儒家雅、頌、風、騷的標準,故詩僧尚顏有“儒者禪”的說法,即“詩為儒者禪,此格的惟仙”?!蹲x齊己上人集》也體現(xiàn)了唐代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3](P43)如皎然的這首送別詩就體現(xiàn)了其三教合一的思想:“身為郢令客,心許楚山云。文墨應經(jīng)世,林泉漫誘君。欲隨樵子去,惜與道流分??现x申公輩,治詩事漢文?!保ā锻鞲滤蜕蛐悴胚€石門山讀書》)
總之,在皎然的詩歌中,無論是“浮云”、“閑云”、“白云”意象,還是“云鶴”、“云泉”意象,都是詩人的自我期許、自我欣賞,都是意象所隱喻的高潔自適的隱者形象和“禪隱”的生活方式,都散發(fā)出詩人恬淡自適的詩情和行云流水般的禪意,誠如皎然的《溪云》詩所云:“舒卷意何窮,縈流復帶空。有物不累形,無跡去隨風。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p>
注釋:
①本文所引皎然詩歌均引自皎然《杼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不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