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中國天津)
奇人輩出——書前短語
小說《俗世奇人》已經(jīng)寫了兩本,緣何又寫?因為這兩本書為吾鄉(xiāng)之奇人搭了一個臺。再有奇人冒出,自然一個個蹦上來。都想在臺上演一演自己得意的故事。這些人物個個標新立異,又執(zhí)意太強,叫我不好謝絕。只好上來一個寫一個,不覺間又是十八篇,于是有了這本《俗世奇人之三》。
天津這地方自有特別之處,尋常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者,往往就是鄉(xiāng)土異士和市井奇人。他們不崇尚精英,偏愛活在身邊的那些非凡的凡人。這些人物的身上也就融入此地百姓集體的好惡,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地域性格乃最深刻的地域文化,我對將它挖掘和呈現(xiàn)出來十分著迷。這是我續(xù)寫本書的另一個緣故。
一準會有人問我還會再寫下去嗎?寫作人都是性情中人,最靠不住的是寫作人的計劃。寫作人最好的狀態(tài)是信馬由韁。馬,自己的性情與不期而至的靈感;韁,筆也。
篇首歌
一本又一本,
一群復一群;
民間奇人涌,
我筆何以禁?
張王李趙劉,
眾生非蟻民,
定睛從中看,
人人一尊神。
大關丁
天津是北方頭號的水陸碼頭,什么好吃的都打這兒過,什么好玩的都扎到這兒來。這就把當?shù)氐拈熒贍攤儜T壞了。這些少爺個個能吃能玩,會吃會玩,講吃講玩,還各有一絕,比方北大關丁家的大少爺丁伯鈺。
丁家原本是浙江紹興的一個望族,燕王掃北來到天津,祖上在北城外南運河邊弄到一個肥差——鈔關的主事。這差事就是守在河邊一坐,南來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錢納稅。不用干活,坐地收錢,眼瞅著金山銀山往上長,銅子兒扔著花也花不完。
丁家掌管這鈔關在城北,人稱北大關;丁家這差事世襲,上輩傳下輩,只傳家人,不傳外人,故人叫他家為“大關丁”。
大關丁雖然有錢有勢,可是他家的大少爺丁伯鈺卻非比常人,絕不是酒囊飯袋。他玩有玩的絕門,吃有吃的格色。
先說玩,他不玩牌不玩鳥不玩狗不玩酒令不玩小腳女人,他瞧不上這些玩爛了的東西。他腦瓜后邊還耷拉一根辮子時,就騎著洋人的自行車,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全都傻了眼。
據(jù)說李鴻章早就聽說,海外洋人全都騎這種東西,在大街上往來如梭。后來李鴻章訪美,親眼瞧見了,大呼神奇,還把自行車稱作洋人的“木牛流馬”。美國人送他一輛,他不敢一試。他不試,誰還敢試?拿回來一直扔在庫房里。丁伯鈺聽到了,心里好奇,就找租界的朋友,花大價錢由西洋進口一輛,拿回來就騎,開始時不免摔得人仰車翻,但不出半個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悠悠地亮了相。這一亮相,滿城皆知。半年后,天津衛(wèi)城里城外,河東水西,大街小道,全見過這位高大壯實的丁大少爺,騎一輛前后兩個轱轆的洋車,宛轉(zhuǎn)自如,輕如小燕,飛馳街頭。他是頭一位騎自行車的天津人,一時成了津門一景。
這種玩法,除去丁大少,誰還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說吃。他不愛吃登瀛樓的鍋塌里脊不愛吃全聚樓的高麗銀魚不愛吃天豐園的銀沙紫蟹不愛吃德升樓的炒鯉魚須子,不愛吃廣東館寧波館京飯莊和紫竹林洋菜館所有的名菜。在天津這碼頭上,天下各種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東西五花八門。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辣的、麻的、怪味的、又臭又香的;黏的、酥的、脆的、軟的、松的、滑的、面的、焦的、外焦里嫩的、有咬勁的、愈嚼愈帶勁的……這些東西,不光吃不過來,看都看不過來??墒嵌〈笊贍斂谖秱€別,他頂愛吃一樣,這東西吃不膩吃不夠,卻并不金貴,也不稀罕,街頭巷尾到處見,就是——糖堆。
一串蘸糖的山里紅,有嘛吃頭?窮人解饞吃的,哄孩子吃的,丫頭片子吃的,城中頂尖的闊少爺干嗎偏吃這個?
人笑他“富人窮嘴”,他不在乎。坐著膠皮車穿過估衣街時,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販賣糖堆,立時叫停了車,打發(fā)車夫去買一根,坐在車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來。這模樣城北的人全都見過,別笑人家丁大少闊沒闊相,他說過,糖堆就是一兩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錢人就是想干嗎就干嗎。丁大少擁著金山銀山,偏拿著這街頭小吃當命了。誰能?
一次,一位打京城來的闊少爺來拜訪他。京津兩地雖近在咫尺,脾氣秉性,吃法活法,連說話說什么都不同;天津人好說八大家,京城的人張口就是老佛爺。天津這里有錢的王八大二輩,京城那里官大一級壓死人。今兒一提糖堆,京城闊少問丁大少:“這糖堆在我們京城叫作糖葫蘆。老佛爺也愛吃糖葫蘆,你可知道?”
丁大少搖頭。京城闊少神氣起來,笑道:“老佛爺吃的糖葫蘆是仙品,與你們這兒街頭貨色可是一天一地了?!彪S后他順口又說了一句,“現(xiàn)在京城鼓樓前九龍齋飯莊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過,據(jù)說就給老佛爺蘸過糖葫蘆?!?/p>
京城闊少見自己把津門闊少壓住了,心里高興,不再說糖堆的事,換了話題。其實他也就知道這么一點。
可是等京城闊少一走,丁大少馬上派兩個能人,帶許多銀子,跑到京城,在鼓樓跟前找到九龍齋,接著找到王老五,跟著把這退了役卻正缺錢的御膳房的廚師請到了天津。向來京城里必須托大官來辦的事,在天津衛(wèi)用銀子全能辦成辦好。
這王老五人矮,微胖,小手,小腳,小鼻子,小耳朵,其貌不揚,也不好說話,可是身上透著一點威嚴。若不是出身名門,抑或身懷絕技,身上決沒有這般神氣。待他到丁家院子當中,先支起火爐,架上鐵鍋,鋪好石板和案板,隨后把從京城帶來的兩個大包袱打開,將各種見所未見的干活的家伙,還有花花綠綠、奇香異味的食材,一樣一樣、有章有法地鋪開擺開。這陣勢,叫四周圍觀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開笑嘴,他家當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著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做好。他頭次見糖堆還能做得這么晶亮悅眼,五彩斑斕,玲瓏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燈。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張口一咬,立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老佛爺了。原來做皇上這么有口福??墒腔噬夏艹缘降模广y子不也照樣吃到嗎?從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爺?shù)奶呛J,就用車把王老五從京城拉來。有一次他還在家擺上一桌糖堆宴,把城中一些吃過見過的大人物全請來。一席過后,便將明里暗里笑話他吃糖堆的臭嘴們?nèi)铝?。要說天津衛(wèi)會吃加上會玩的,大關丁的丁大少頂了天。
漸漸,人們把他家這個有錢有勢的稱號“大關丁”給了他,稱他“大關丁”了。
天底下無論壞事好事不會總在一個人身上,這叫物極必反。庚子年間,天降大禍,朝廷內(nèi)亂,拳民舉事,中外惡斗,跟著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國聯(lián)軍血洗了天津老城。大關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聯(lián)軍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搖錢樹——鈔關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從天上掉在了地上。這世上的事很奇怪,活在天上的人掉下來好像絕了路,一直在地上的小老百姓反倒沒這感覺,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干活就干活。
聯(lián)軍屠城后不久,天就涼下來。大關丁只剩幾間沒燒毀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幾口,饑腸餓肚,睡覺沒被,沒東西可賣。人勸他借貸他不肯,他不肯背債,他明白背上債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見了閻王爺,才卸下身來。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見一個賣山里紅的老鄉(xiāng)。他吃了半輩子糖堆,見了山里紅哪能不動心。但這次不是心里一動,而是腦筋一動。他口袋只有幾個銅子兒,便買了三五十個山里紅,又去雜貨店買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從堆在墻角的葦簾中抽出幾根葦稈,剝?nèi)ジ善?,露出白稈,截斷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賣,都說好吃,頃刻賣光。他攥著錢又去買山里紅、買糖、做糖堆,這么來來去去,跑來跑去,快斷絕了的一口氣就這么一點點緩過來了。
兩個月后,大關丁居然有模有樣站在估衣街江西會館對面一條胡同口賣糖堆了。看樣子他有幾個錢了。天氣涼,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襖,頭戴無檐氈帽,腳下蹬兔皮里子的一雙氈靴。一根裹著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桿上,插滿紅通通的糖堆。估衣街上平日總有幾個賣糖堆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認大關丁的了。大關丁的糖堆果大,足實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勻,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賽別人兩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頭闊綽些,開始在糖堆上玩起花活,夾豆餡的,裹黑白芝麻的,鑲上各種干鮮雜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還沒吃過大關丁這些花樣翻新的糖堆。這就奇了,他不過一個玩玩鬧鬧的少爺,哪來的這種能耐?
連大關丁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大少爺?shù)哪苣湍膬簛淼?。誰也沒想到,不過是當年御廚王老五在他家當院做糖堆時,他在一邊拿眼看到的。怎么選果、除核、做餡、熬糖、夾花、配料、削簽、穿果、蘸糖等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時候并無心偷藝,王老五對這好吃的闊少爺也全無戒心。大少爺好奇便問,王老五有問必答。能人對自己的能耐向來守口如瓶,所以王老五在京城沒有知音。到了天津衛(wèi)大少爺這兒,百無禁忌,便開了河。王老五愈說愈得意,可就把一生的訣竅全說給了大少爺。大少爺拿糖堆當命,這些話聽了自然全都記住。誰想到王老五當年每句話,今天在大關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槍。
大關丁過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吃糖堆用嘴,做糖堆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還將山里紅改用北邊薊縣的,黃棗改用漳州的,葦稈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碼頭,要什么有什么。大關丁親口吃過老佛爺?shù)奶呛J,只有知道那個味兒才能做出那個味兒來。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貨,他能知道洋人哪樣東西好。他把白糖改為荷蘭的冰花糖,不單又甜又香,還分外透亮,看上去每個紅果外邊都像罩個玻璃泡兒。這些法子,一般小販哪里知道?過年的時候,大關丁做一種特大糖堆,頂上邊的一個果兒特別大;他別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兒、青紅絲做成一個虎頭,一對葡萄當眼珠子,兇猛又喜人。他給這糖堆取名“花里虎”。虎性陽剛,過年辟邪,過年買東西不怕貴,這一下他的糖堆名揚津門。開始時花里虎限購三支,后來一支也買不上。
這一來,大關丁又站了起來。
他在鈔關長大,懂得做事要講規(guī)矩。他每天必走一條路線,起自針市街,東穿估衣街和鍋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時準到。只是刮風、下雨、三伏天不出來。北門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兒去賣,被他婉拒。他說他每天做的東西有限,只夠估衣街那邊的老主顧。他的糖堆是在估衣街上賣出名來的,心里總裝著這里的老主顧們。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見到他。他富裕起來后,衣裝也更像樣。小瓜皮帽是用俄國的材料定做的,褂子褲子干干凈凈。他面有紅暈,眸子發(fā)光。自己不再擔糖堆挑子,專門雇一個人替他擔。他大腹便便走在前邊,右手不離一根長柄的花雞毛的撣子。每到一個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邊喊一聲:“堆兒——”
天津人賣糖堆,從來不吆喝“糖堆”兩個字,只一個“堆兒——”。
他人高腹圓,嗓門粗,中氣足。一聲可以直貫胡同深處。如果是死胡同,這個“堆兒”的聲音撞到墻還會返回來。
他身上總還有點當年大關丁的派頭。
天津再沒人貶他,反而佩服這人。人要闊得起,也得窮得起。闊不糟錢,窮就掙錢。能闊也能窮,世間自稱雄。
跟會
今兒,天剛麻糊亮,木頭就把兩塊玉米餅子揣在懷里,急急忙忙趕往東城外的娘娘宮去。其實他整整一夜沒合眼,躺在炕上,等著天亮,愈等天亮得愈慢。他今年十八,爹終于答應他去看皇會。過去不敢,怕他出事?;蕰昴陻D傷擠死人。為這個,官府多次禁會。禁了又開,開了又禁。禁是怕出事,開是不開不行,沒皇會像沒過年。
天津臨海,使船的人多,分外拿這位海神娘娘當回事。娘娘可以保佑出海的人平安無事。海上黑風白浪,弄不好船就翻個兒,一船的人全喂了魚。故此,天津人吃魚,吃完上面,把魚翻過來吃下面時,決不說“翻過來”,忌諱這個“翻”字,必定要說“劃過來”。這個劃字,就是劃船的劃。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
年年三月二十三日娘娘生日,天津人必辦娘娘會,一連幾日給娘娘燒香叩頭,還要把娘娘的雕像從廟里抬出來,滿城巡游,散福萬家。城里城外上百道花會,全要上街一展才藝,各逞其能,亮出絕活,死賣力氣,以示慶賀。一時,商家歇市,萬人空巷,爭相觀賞,舉城歡慶。
所謂皇會,是因為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天津,正趕上娘娘廟出會,看得高興,賜給各道老會黃馬褂、金項圈和兩面龍旗。小百姓哪受過皇上的賞賜,一受寵就來了勁兒,從此把花會改稱為“皇會”。出會之舉也就折騰得一年比一年盛大。倘若家住天津,沒看過皇會,那就是白活了。
木頭的爹是位行醫(yī)的大夫,做人做事也如同給病人下藥,謹小慎微。在當?shù)难劾飪鹤佑肋h長不大,更何況木頭天性木訥,哪敢叫他去看皇會。今年還是別人提醒他,兒子十八了,別總拿繩拴著了,這才放行。
可是木頭一出東門,就擠進了人群,待他擠到了娘娘宮前的廣場上時,天已大亮。這時候圍在廣場周圍一圈的住房和店面,全讓了出來,給各道老會化妝打扮,等候出會。各會的用具和儀仗都整整齊齊擺在門外,這些個家伙件件都是上百年的老東西,旗幡傘蓋,各樣器物,非常好看。木頭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真開了眼。
忽然一個踩蹺的人從他前邊走來。這人踩在高高的蹺上,卻如走平地。他抬頭看,踩蹺這人是個女子,白衣青花,彩帶飄垂;頭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張俏皮的小臉兒鮮紅嬌嫩地烘托出來,清眉秀眼,櫻桃小嘴,極是俊美。忽然她好像踩到地上的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歪,似要跌倒。木頭趕緊一托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她直起身子時,扭頭朝木頭一笑。這一笑算謝了他,神氣卻仿佛帶些嬌羞。木頭沒見過世面,竟然面皮發(fā)熱低了頭,待抬起頭來,只見遠近各處都站著一些高高的踩蹺的人,但不知哪個是剛才那個踩蹺女子了。
大太陽升起,鼓號齊鳴,氣氛莊嚴,出會了。廣場上的人潮水一般往娘娘宮那邊涌去。木頭如在大浪里,自己不使勁,別人也幫他用勁??墒请x廟還遠著呢,他就被卡在人中間動彈不得。他個子不高,人瘦沒勁,只能聽到前邊人呼人叫和鼓樂之聲,從攢動的人頭上邊可以看到一些旗頭、吊燈、轎頂、塔尖、花桿從眼前走過;頂稀奇的是給許多人舉著的幾口鐵鍋,烏黑奇大,百姓紛紛往鍋里扔銅錢,這錢是功德錢;錢落鍋中,“刷刷”如雨。后來他才知道,這是娘娘起駕。各道護駕的老會要走在前頭。
每年出會的路線不同,木頭不懂,只有跟著人流,叫人推著后背,往前邊擠邊走。有一陣子,擠來擠去竟把他擠到前邊。忽然一些人,穿黃坎肩,扎黃包頭,用一根挺粗黃繩子把他攔住。一個黃衣黑臉的大漢朝他厲聲喝叫:“擠嘛!后退!”這人手里還拿著一面三角形的小黃旗朝他“刷”地一晃,旗面上繡著三個黑字:黃龍會。原來這也是一道會。專管出會時道路通暢。此時黃龍會好像有極大的權力,人人都得聽他們的。
跟著,他看到一道道見所未見的老會,又演又耍、又唱又跳、各逞其能地從眼前走過。每換一道會,換一番風景。旗幡不同,裝扮不同,演藝不同,曲調(diào)不同,除了皇會哪兒還能見到這樣的場面?出會的人強,看會的人也強,很快一些硬胳膊硬膀子的人把他擠到后邊,任嘛也看不到了。
今天出會,出了廟門,先往宮北。木頭一直被擠到華錦成燈籠鋪前,他已經(jīng)沒有勁擠到前邊去,正心急的時候,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想不想到上邊去看?那兒正好有個空地方?!?/p>
他定睛一瞧,跟他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雖然穿著夾襖,仍顯得身強骨壯。這人齜著一口白牙朝他笑。天津這里的水堿大,牙白的人不多。這人手指的地方是一堵矮墻,墻頭上邊站著四五個看會的人,靠邊正好有一小塊空地。墻雖不高,可木頭上不去。那人說,你踩著我,我送你上去。
木頭不肯,但那人豪爽,一條腿蹲下,兩手中指交插起來,手掌朝上,合成一個托兒,放在腿上,他執(zhí)意叫木頭踩在他手掌上。木頭拗不過他,剛踩上去,身體離地而起,竟如升天一般,并把他一直舉上墻頭。
叫木頭驚奇的是,宮前一條大街出會的全景,都在眼邊子下邊。待他忽然想到要謝謝這慨然相助的漢子,漢子卻不見了。
若非居高臨下,哪里能看清這般出會的陣勢。由宮南到宮北,在這窄仄而彎曲的長街上,出會的隊伍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五彩繽紛地穿過,有如一條巨大蠕動的長龍。站得高,看得全,連每一道旗幡上寫著的老會的名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劉園法鼓的飛鈸,百忍老會的陀頭和茶催子,同善大樂會吹奏的河洛大樂,西池八仙會唱的鶴齡曲和長壽歌,都叫木頭恨不得再多長一雙眼一對耳朵,可是沒看清楚就走過去了。芥園花音鼓鮮花老會過來時,八抬轎子一般大的鮮花座,裝滿了五色鮮花,木頭看著奇怪,現(xiàn)在這季節(jié)哪來的菊花杜鵑百合牡丹?這花是假花還是鮮花?只聽他身邊一個人說:“別光看,拿鼻子聞?!闭f話的聲音蒼啞厚重。
不等他吸氣,濃濃的花香撲面而來。
這時他才看到身邊是一位胖胖的老爺子,七十開外,對襟小襖,頭扣護耳帽;不是站著,而是坐在墻頭上。他這么大歲數(shù),是怎么上到墻上來的?只聽這老爺子說:“我每年就等這道會。這個節(jié)候,養(yǎng)好這些花,到這時候還叫它們都把花開開,可不是凡人能干的。你細聽,里邊還放著好多蟲兒叫喚呢?!比缓髮δ绢^說,“行了,我看完這道老會,該回去了。你能扶我下去嗎?”
木頭是老實人,沒想到自己跳下墻之后,怎么再上來。他朝老爺子點了點頭,跳下了墻,然后抱著老爺子下來,他也沒想到這胖老頭比口缸重,往他身上一壓,差點把他壓趴下,多虧他腳下一用力,老爺子落了地。老爺子謝了他,過后問他:
“看幾次會了?”
“頭回?!?/p>
老爺子笑了笑說:“我是玩會的?!比缓髥≈ひ粽f,“我告你怎么看會。咱天津會多,一二百道,誰也看不全。你要看哪道會好,就跟著它。它在里邊走,你在外邊走?!崩蠣斪油巳褐幸恢?,接著說,“咱天津看會有規(guī)矩,人再多,也不能把道全堵死,挨著墻根總留一條窄道兒。你順著走就是了。好,我該回家吃東西了,快晌午了?!?/p>
這么快就晌午了?
木頭謝過老爺子指點,沿著墻邊往前走。忽然橫向一條胡同擁出一群人,不知何人何事,這群人來勢很猛,一下把他沖進街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他摔這一跤,有點發(fā)懵。待定神一看,周圍全是連蹦帶跳的高蹺腿子。驚慌中,一個耍高蹺的貓腰伸過手,一下把他拉起來。他再一看竟然是出會前在宮前廣場上,那個險些滑倒、被他扶了一下的白衣女子。
這么巧,剛才他扶過她一下,現(xiàn)在她拉他一把。
這時白衣女子也認出他來,竟朝他嬌嗔地一努嘴,含羞掩面地跑走。木頭有點犯傻,直直地立在一圈踩著高蹺腿扭來扭去的各樣角色中間。一位圍觀的人朝他喊:“快出來吧,人家是許仙的人,沒你的事!”大家一陣哄笑。木頭這才明白過來,跑下去,扎到人群里,又鉆進巷子里,許久才出來。
等他回到街上,皇會還在一道道接著演。那道高蹺會早已經(jīng)演過去了。不知為什么,此時他心里想看的卻只有那道高蹺了。他不知這會的會名,只知道演的是《白蛇傳》。他想起剛才那胖老爺子說的“跟會”,他打定主意,今兒就跟這道會了。那道會已經(jīng)走遠,只有快步追上??墒强斓搅吮贝蠼殖隹诘牡胤剑旎齑蚣?,把路堵死。他蝸在人群里干著急,急也沒用。漸漸日頭偏西,他一早從家里出來,已經(jīng)快一天了。
木頭這才感覺到自己肚空腿軟,忙把懷里的玉米餅子掏出來吃了。有尿憋著,找個茅廁撒掉。再找個石頭臺階上坐一坐,漸漸覺得身子舒服,人精神了,剛好路開,他就來到了大胡同。這一帶路寬地闊,是演會的好地方。在重重疊疊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一處踩高蹺的,正是白娘子那道會。他跑過去,卻擠不到跟前。幸好高蹺高,起碼能看見上邊一半。遠遠見白娘子踩著鑼鼓點兒,如同云中小燕,隨風飄舞,上下翻飛,引來陣陣叫好。這女子竟有這樣好的身手!
再往前的行會路線,就是由大胡同,經(jīng)鍋店街,穿估衣街,到針市街了。這一條道兩邊全是大字號的商鋪。大買賣家事先早派人去到一些有名氣的老會會所里,拜會頭,下帖子,使錢,表示出會那天,一定要截會看會。依照規(guī)矩,逢到有人截會,出會的隊伍就得停下來;人家截哪道會,哪道會就得給人家好好演一場。這便使木頭把白娘子看夠。
從圍觀者議論中,不僅知道了這道會來自葛沽,他們的高蹺歸屬“海下”一派;還懂得了這演白蛇的女子的一招一式是嘛名目,跪叉盤叉摔叉跳叉回頭叉趴地虎,招招驚險、超絕、奇盈、飄逸。尤其那身段扭起來,又強勁又嫵媚,叫他驚奇與欽佩。木頭愈看愈看不夠,這就一直跟到針市街口。
此刻天已近暮,各會的興致猶然未盡。本地的各會還要隨同娘娘的鸞駕入城、出城、回宮,外縣獻演來的各會走到這里,大都在這里散了。葛沽的高蹺自然也撤出了出會的隊伍。
木頭一直跟在這道高蹺會后邊,再往西,漸漸僻靜。不遠的地方是個小院。皇會出會時,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會,在城里沒有“會窩子”,都是在城邊租一個小院放家伙,再租幾間房住人。
木頭看他們進一個小院,坐在高凳上解下腿子。再從高凳下來,坐到矮凳上。踩了一天的蹺,解下腿子后一時都走不了路,坐在那里喝茶抽煙,歇歇腿腳緩緩勁兒。院里有幾個隨會而來的本鄉(xiāng)婦女侍候他們,把他們脫下來的汗?jié)竦囊路涝谠褐械睦K子上,大口“噗噗”地噴了酒,好去汗味兒。
木頭不敢進院,一直躲在外邊一棵老柳樹下,等候那白衣女子出來。他只想看一看這個上了妝無比艷美、嫵媚、英武、奇絕的人,落了妝怎樣俊秀非凡。
他等著院里的人一個個走出來,卻一直沒等到她出來。他有點心急。
直到院靜人空。一個守門的老人出來關大門時,木頭上去問,剛剛那個演白娘子的人呢,怎么沒見她出來。
守門人說:“最后出來的一個就是呀?!?/p>
木頭很詫異,說:“那是個瘦高結實的漢子,穿青布襖?!?/p>
守門人說:“正是?!?/p>
木頭更詫異,說:“怎么是個男的?我說的是白娘子——女的!”
守門人一聽一怔,隨后笑道:“我們高蹺會從來不準女人入會。演女的,全是男扮女裝。”
木頭還有點不甘心,問道:“他是做什么的?”
守門人說:“使船的,若不是整天站在船板上晃來晃去,哪有那么好的腿腳?!?/p>
老人說完扭頭進門,把門關上。木頭站了好一會兒,滿腦袋花花綠綠,還在發(fā)懵。
告縣官
城南葛沽菜市東住著一個半廢的人,人稱何老三,模樣丑怪到頭了。大腦袋,邦子頭,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邊一張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紀,是四十還是五十?腦袋下邊卻長一個小孩身子。小手小腳,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邊,誰也看不到他。這小身子支不住那個大腦袋,走起來便一搖三晃。說話的聲音沒法聽,老娘們腔兒。瞧瞧,老天爺怎么叫他長成這副模樣。
人說武大郎長得就這樣。可是人家武大郎有個花容月貌的潘金蓮,他四十大幾還討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餅養(yǎng)家,何老三卻只能到街上找點零碎活干,糊糊口。鎮(zhèn)上的人把零活給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憐。他早沒了爹娘,一個人活著,至于他為嘛叫“老三”,老三上邊還應該有老大老二,可是誰也沒見過。反正爹媽活著時候,爹媽養(yǎng)他;爹媽走了,沒人管他。
不過,何老三人性不錯,菜市東那一帶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間破屋里。沒活干的時候,常會拿掃帚掃掃街,照看一下街頭玩耍的孩子,或幫助鄰家把跑出門來的雞轟回家去。何老三雖丑,日子一久,人們看慣了,再加上他人好,這一帶人便會把一些剩下來的吃的,舊了的穿的,拿給他。每在這時候,人們都是把東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裝鬼嚇人。
一天,幾個鄰人晚飯過后,在街頭老柳樹下邊說閑話。何老三站在一邊聽。
人們說來說去,就說到一件叫人撓頭的事:
葛沽鎮(zhèn)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擠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人們各有性情,日久總有摩擦。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卻疙疙瘩瘩,別別扭扭。怎么辦?
有人說,這種事非偷非搶,也不是誰專橫跋扈,欺凌鄉(xiāng)里,不好告官。有人說,要是真有一種官,專門調(diào)解百姓這種事就好了??墒钱敼俚淖约旱穆闊┒紨[不平,誰管他們的事?有人半開玩笑半出主意說,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會上設一道會,立一假官,誰家有別扭事,誰家對誰家憋著氣,就找這假官告狀,由這個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這假官怎么來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計不絕。開始說的是笑話,笑話愈說愈真。依這些法子,還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間種種怨結,全都順順當當解開。但只有一件事沒辦法——誰當這個假縣官?
說到誰當官,大伙就推來推去,沒人肯干了。有的說自己不會當官,有的怕人笑話,有的不敢當官,有的怕招人罵。這么一來,反倒愈說愈沒辦法。大好的事情卡了殼。這當兒,站在一邊聽閑話的何老三忽然開口說:“我來當?!?/p>
大伙循聲望去,一瞧一怔,隨后一陣大笑:這丑東西也想當官?
可是這時前街的萬老爺子一席話,叫大家服了。他說:“本來咱這法子就是正事歪辦,歪打正著,愈不正經(jīng),愈不當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當這官最合適!”
這話不單在理,還點破了其中的奧妙。大伙就當作一件正事合計起來。一邊把剛才七嘴八舌的話順了下來,各種妙計也定了下來;一邊湊衣料,請這一帶針線活最棒的洪裁縫,給何老三量體裁衣,制做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節(jié)省材料,他一身衣服,還用不到別人半身的材料。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種戲裝,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緞黑袍,當胸是五彩補子,補子上挖鑲一個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烏紗帽,帽子兩邊用螺旋銅絲挑起的帽翅上邊,各畫一個老錢,一動一顫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滾,有人還尿了褲子。
打這天開始,菜市東這幫人就以何老三為主角,開始編排演練這道會來。天天后晌,只要人湊齊了,就把何老三叫來,折騰得興致勃勃。自打大明永樂年間,葛沽許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會,惟獨菜市東沒有,故而都說菜市東沒能人,這回菜市東要露一手,賺回面子,光照葛沽。
轉(zhuǎn)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會。這道會的會名叫作:“告縣官”。上街出會時,給安排在清平竹馬會和長樂高蹺會的中間。各道會全要邊走邊演,從頭演到尾;惟獨何老三的“告縣官”只露一面。當各會又跳又唱一路下來,到了中街的街口,前邊的清平竹馬會接著往前走,長樂高蹺會停下來,中間空出一塊空地。跟著鑼鼓一響,一個瘦巴巴、禿腦袋、身穿藍袍的會頭走上來,先叫一聲“菜市東老會‘告縣官”,跟著扯著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縣老爺來了!”
人們一聽,奇了。歷年從來沒有這么一道會,怎么叫老會,又叫“告縣官”,哪來的縣官,誰?
在擁滿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見一個奇頭怪臉、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搖頭晃腦走了出來!這矬,這怪,這丑,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裝是戲裝,是誰?跟著有人眼尖,認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聲“何老三”,立即轟天大笑。其實認出何老三并不難,他除去身上的戲裝,只在眉心抹一塊戲里丑角臉上白色的豆腐塊,完全用不著再化妝,原模原樣就足夠了!他扮的這是哪出戲哪個官?
更叫人們驚奇的是何老三這個怪家伙,居然還會演戲,是誰傳藝給他,還是戲神附體?瞧他一步三晃,頭搖,腰擺,胯扭,左一蹦右一跳。兩手端著腰圈,上下舞動,腦袋上的老錢帽翅一顛一顛,仿佛隨著鑼聲鼓點。瞧他一舉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態(tài)。這就把站了滿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下邊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們腔兒,一字一句,好似戲里的道白,說道:
“今兒,本官來到葛沽,專為百姓消解夙怨,擺平不平之事。誰心里不痛快,叫誰惹得不痛快,快快前來告訴本官,本官立馬就辦?!?/p>
這話音剛落,就有一人跑上來,給何老三跪下,說他鄰居屠夫馬大刀的兒子霸道,那天強親了他閨女一口。他去找馬大刀告狀,馬大刀非但不揍他兒子,反說:“我兒子才十二歲,你閨女九歲,親一口算嘛?!彼桓胰邱R大刀,但這事像一口氣,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傳令叫人把馬大刀帶上來,訊明屬實,便說:“孩子雖小,不管就是縱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門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押下去,關起來,罰他半天不準出屋!”
馬大刀還想爭辯,何老三扭過頭不理他。馬大刀身子有勁,四個上來押他的漢子更有勁,一起動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這么押走了,據(jù)說還真的關進鎮(zhèn)里一間小屋,關了足足半天,誰也沒見馬大刀露面,馬大刀還不鬧翻了天。何老三真的這么厲害?難道何老三這縣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誰知道,人家馬大刀關在屋里,比在外邊還舒服、還好玩、還快活。屋里有魚有蝦有肉有酒,那幾個帶他來的人,都是這道“告縣官”會里的人,進了屋就給馬大刀點煙斟茶,好話哄他,陪他打牌,讓他贏錢。只是想盡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會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樂。完事馬大刀到處說:“要關老子半個月,老子準長十斤肉?!?/p>
馬大刀高興這種假被關,那個告狀人卻高興告贏了狀。從此怨結全消,相安無事。人們看出這道會的厲害,開著玩笑,熱熱鬧鬧,真真假假,就把結在人間的疙瘩解開,官府也沒這種本事。從此,菜市東叫人高看一眼,“告縣官”名揚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會,“告縣官”都必有彩。
更出彩的是何老三。雖然告縣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狀的人不同,告狀的事不同,他全能化解了結,說話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單是一位好官,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種種不和;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愛。他丑,卻丑中見美。
可是后來,事情意外生了變化。一位外來到任天津的縣官,久聞葛沽娘娘盛會來觀看,當看到“告縣官”這道會,臉色沉下來說道:“我是縣官,告縣官是告我嗎?”
鎮(zhèn)里的官員忙說:“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狀,求大人為民做主?!?/p>
這一解釋等于說這新來的縣官無知??h大人更不高興,歪個詞兒說:
“一縣之長能這么丑怪嗎?補子上還畫個王八!”
說完抬起屁股,出門上轎,起駕回城。
就這么幾句話,從此葛沽的娘娘會上,再見不到這道“告縣官”。連何老三的影兒也瞧不見了。
大褲襠
一個住在大水溝的小子,姓侯,沒大名,外號猴子。猴子還真像猴子,尖臉鼓眼,癟嘴嘬腮,人瘦人精,又鬼又靈,平日游手好閑,最喜歡做的事是叫人出丑。那一陣子,他跟三岔河口集市上幾個變戲法的人較上了勁,想盡損法,使盡邪招,叫幾個由外地來沒能耐、混吃混喝、連蒙帶唬的,泄了底,穿了幫,砸了鍋,卷包走人。
可是,自來三岔河口那塊地界嘛人都有,江湖賣藝,有真有假;假的瞞天過海,真的藏龍臥虎。于是在變戲法的藝人中間,有三位叫他費了勁,怎么也破不了人家的陣法。人說他是變戲法的克星,可在這三位面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說不好誰能把誰克死了。
這三位中,第一位是快手劉。他只玩一樣——小碗扣球。兩個白瓷小碗,五個透明的玻璃球。只要他把這幾個玻璃球扣在小碗下邊,便誰也弄不清這兩個小碗各扣著幾個球。誰猜也猜不對,怎么猜都猜錯;人家快手劉說是幾個就幾個。明明白白球兒們在這個小碗下邊,快手劉那張肥嘟嘟的胖臉一甩,就全跑到另一個小碗底下了。
三岔河口的變戲法全都“撂地”。撂地不易,他在空地中間變,四周站一圈人,前后左右全是眼睛,一個小閃失,叫人逮個正著。手再快,不如眼快。只有快手劉的手比眼快。
但再快也沒有猴子的腦子快。
一天,快手劉正變戲法,猴子打人群中走出來,一直到場子中心,雙腿一盤坐在地上。他叫快手劉把那兩個小碗,放在他身子左右一丈遠的地方。再叫快手劉在他左邊的小碗下邊扣三個球,右邊小碗下邊扣兩個球??焓謩⑷账囊馑甲隽恕M晔?,他對快手劉說:
“你有沒有能耐把這左右兩邊碗下的球,換一個兒;左邊變成兩個,右邊變成三個?”
說完他嘻嘻笑,等著看快手劉沒轍,認栽,當眾現(xiàn)丑。
周圍眾人心想,猴子這一招挺絕,他坐在那里,擋在兩個小碗中央,任你呼風喚雨,小球也沒法過去。
誰料快手劉笑道:“你把球兒都放在你兜里了,叫我咋變?”
這話叫眾人懵了,也叫猴子懵了。他用手一掏兜,往外一拿,五個球竟然都在衣兜里。他納悶了,自己一直與快手劉相隔三尺遠,球兒怎么會跑到自己的兜里?這又是在成心地奚落自己!
眾人笑了起來。猴子丟盡臉面,趕緊起身跑了,從此再沒有在快手劉這邊露面。
第二位是仙繩李。這位玩的更簡單,只一根紅色的細繩子,三尺長短,但在仙繩李的手上,好像在神仙手上。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千變?nèi)f化,出神入化。他把這繩往上一拋,竟然沒再落下來,跑哪兒去了?他說是給“七仙女拿走了”;可是他在場子里走來走去,口中不斷數(shù)落七仙女拿他的東西,忽然低頭看到地上有一個繩頭,他貓下腰用手捏住繩頭,一下拉了出來,竟然就是他的紅繩;他說這是“七仙女叫土行孫給我送回來了”。
這本事不佩服不行,全是大太陽下邊,眾人親眼所見。
一天,猴子拿一把亮閃閃的剪子走上去,伸手將仙繩李手里的繩子抓過來,使剪子剪成碎段,然后塞進自己嘴里,再一口口吞進肚里,這回看你仙繩李怎么辦?仙繩李站在旁邊,嘛也沒說,突然用手指伸進猴子左邊的耳朵眼里一摳,再往外一抻,居然一點點把那根紅繩完完整整抻了出來,叫猴子當場栽了,從這天起,他也沒再敢到仙繩李這邊來。
至于第三位,名字可不大好聽——大褲襠。
大褲襠沒名沒姓,就這一個綽號。他長臉平頭大個子,夏天一條單袍,冬天一條棉袍,上邊齊脖,下邊蹭地,兩個袖口壓在手腕上。他說話山東腔,一聽就是外來謀生的。人住在北大關,無親無友,家里家外一個人。人說他無親,是因為靠變戲法賺那點錢,只夠喂自己的腦袋,沒法養(yǎng)家;無友是因為戲法就靠一點訣竅,不能叫旁人知道。他出門去變戲法,嘛也不帶,只一件長袍大褂,可是別小看這袍子,里邊要嘛有嘛。餓了憑空變出一套煎餅果子,或一大碗澆鹵的撈面,渴了變一壺熱茶。下雨還能變出一把油紙傘,撐起來回家。
袍子下邊怎么能變出來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擱在哪兒,褲襠里邊嗎?大褲襠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一天,大褲襠變著戲法,忽聽那邊有人叫喊賣魚賣魚,應聲說了一句:“魚是好東西,咱們也來一條,還得是活的!”說著彎身一撩棉袍,居然雙手捧出一個又大又圓又亮的玻璃缸,盛滿清水,里邊一條大紅金魚游來游去!這一下,驚了三岔河口。打這天起,他一撂地,總是里三層外三層圍一圈人;每天收攤之前,必得從袍子下邊變出這缸清水大活魚,人們才肯散。
這一來,叫猴子盯上了。猴子想了七天七夜,終于想出一個奇招,也是壞招。他抓一只獨眼野貓,在家里餓三天,直餓得眼睛發(fā)藍,然后抱到三岔河口。見大褲襠正變戲法,悄悄溜到大褲襠身后,趁他不留意,掀開他的大棉袍,把那只獨眼餓貓塞進去。跟著就見大褲襠的棉袍翻騰起來,像七八只兔子在里邊亂跳亂撞。不知怎么回事,猴子暗暗心喜,心想這野貓餓急了,還不大餐活魚?
可這時只聽大褲襠對著自己的褲襠下邊說道:“我是想給諸位看客燒盆炭火暖暖身子,你來鬧嘛?”說著,一提棉袍,下邊竟然鉆出一只貓,渾身冒著濃煙,嗷嗷地叫,狂奔而去。
大褲襠哈哈一笑,緊接著彎腰從棉袍下邊捧出一樣東西,但這次不是清水活魚,而是躥著火苗的大炭盆!大褲襠說:“天太冷,大家給我面子,站在這兒挨凍受涼,快快過來烤烤火?!?/p>
炭盆燒得旺,火苗一尺長。這東西怎么能在袍子里邊?大褲襠笑呵呵,回過頭找猴子,想給他送上一句損話,猴子早溜號了。
這一手,引得老城里的一位秀才吟出一首詩來:
火盆魚缸善掩藏,
能拘五鬼話荒唐,
偷桃摘豆真靈妙,
第一功夫在褲襠。
大褲襠原是他的外號,從此成了響當當?shù)乃嚸?/p>
可是,這一次猴子認栽不認頭,人家快手劉和仙繩李,東西簡單能耐大。你不就一個大袍子大褲襠嗎?誰不知道變戲法變出來的東西都在自己身上?他恨不得當眾把大褲襠的袍子拽下來,揭開老底,叫他一頭扎進白河。他想了許久,忽有妙法,就是爬上房,揭開瓦,一眼把他的老底看穿,叫天下大白,于是他趁大褲襠還在三岔河口變戲法時,就跑到北大關,悄悄爬到大褲襠的房子上,在屋頂正中,揭開瓦片,扒開一個洞口。等到天擦黑時,大褲襠一如往日,穿著袍子回到家,先坐下來歇著,可是一歇歇了半天。猴子在屋頂已經(jīng)趴了兩個時辰,屋瓦不平,他肉少骨多,硌得難受,正想放棄,忽見大褲襠站起身子,動手解衣寬衣。
猴子大喜,以為馬上就要看破玄機,誰料大褲襠把袍子上下扣子解開,落帆一般脫下來,竟然清清爽爽,里邊是簡簡單單的粗布衣褲,別的任嘛沒有。猴子以為自己花了眼,花了眼才應該看見大褲襠渾身掛滿了東西呢!
“媽呀,這別是皇上住的地方吧?!?/p>
粒兒不怕,找干爹有嘛可怕?她走過去對兵弁說,她要見她干爹。她說的事聽起來,好似有鼻子有眼兒,又似沒頭沒腦。人家聽不明白,可她拿出來的折扇卻是實實在在。守門的官兵收了折扇,問清她在京城的住處,叫她回去聽信。
爺倆在小客棧等到第三天晌午,還是沒信兒,出門吃飯回來,客棧老板卻迎上來問他們在京城惹了嘛事。再一說,原來剛剛來了四個官差尋他們,嘛事沒說,可樣子挺兇。
爺倆從沒惹過官,一聽不好,渾身發(fā)涼。本來去年那個認干閨女的事就來得蹊蹺,別出什么禍事。爺倆一合計,趕緊退房回津。
京城離天津二百多里,爺倆不敢搭車,不走大道走小路,走了三天多才回到家。到家聽鄰居說,頭一天縣衙門也來人找他們,還說不論誰見到他們,都要趕緊告官。劉八覺得好像官府在通緝他們。鄰居問他們犯了嘛事,他們說不明白,不單劉磕巴嚇得說不出話來,粒兒也說不明白。反正沾了官,禍無邊。眼下情形嚇人,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劉八說,一個人好躲,兩個人難藏。粒兒姑姑家有個表姐出家在西城外一個小尼姑庵里,四邊是水,很是清靜,便把粒兒送到那里躲一躲,自己藏身到蘆臺鎮(zhèn)一個遠親家中。
事情并沒這樣就消停下來。據(jù)說一天忽然來一幫官家的人,打鼓敲鑼,來到西城外小尼姑庵,在門前豎起梯子給小廟掛匾,木匾青底金字:皇姑庵。字寫得端莊穩(wěn)重。嘛叫皇姑,皇上的姐妹吧。這幫人還抬來一個轎子,一位官差嚷著說當今皇上要接粒兒進京。
誰也不知這是嘛事。
廟門“吱呀”一開,打里邊走出一個剃度過的姑子,四十多歲,穿一件素色袈裟,并非粒兒。她說小廟里只她一人。那個叫粒兒的姑娘在這里借宿幾天,便被她爹接走。去了哪里,只有天知地知。
從此這小尼姑庵倒有了“皇姑庵”一名,皇上掛了匾,誰也不能摘。但為嘛叫皇姑,漸漸更沒人能說清楚。
崔家炮
要說煙花火炮,上栗、萍鄉(xiāng)、瀏陽、醴陵造的都好。天津衛(wèi)是南來北往的碼頭,這些地方的花炮全都見過,但是天津人不玩外地的花炮,只玩自己造的。天津造的煙花,叫你看花眼;天津人造的炮仗,賽過洋人的炸彈。造炮是兇烈的事,不能在人多聚眾的老城內(nèi),只能在荒郊野外的村子里。其中造炮最好的村子,人人都知道是靜??h沿莊鎮(zhèn)的崔家莊。
崔家莊全姓崔,是個老村子,可是人很少,一半人造炮時炸死了。活下來的人全是虎性豹膽,拿死當玩,個個草莽英雄;這因為炮仗厲害,造炮的人就得比炮仗還厲害,才壓得住。
崔家莊造炮,頭一號是崔黑頭。他家老祖宗,就知道把荒地里地皮上結成的白花花的火硝摳下來,加些硫磺木炭就是火藥。他家造的炮仗能開山炸石。人稱崔家炮。
崔黑頭有三個兒子,老二十六歲那年,躺在當院一堆麻雷子上睡晌午覺,突然這堆麻雷子無緣無故地炸了,把老二炸散了,沒留下整尸首。
崔黑頭剩下這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三。老大三十,一直光棍,沒人肯嫁到他家來,怕炸死。他家連地上的黃土里都混著火藥面子,空氣里飄著硝,誰能不怕?他這黑頭黑臉,就是給火藥炸出來的。他家老三小,只有十三歲,身上有殘。小時候,崔黑子修屋頂,一不小心斧頭掉了下來,砸到地上石頭,迸出火花,引爆了墻根的半袋硫磺,炸去了半間屋子,還炸掉老三右邊的耳朵,傷了一條腿;給老三留下兩樣殘,一是一邊耳聾,一是一走一瘸一拐。
造炮的人只兩件事:一是造炮,一是賣炮。賣炮更要緊。這因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炮好在哪兒,自己賣才能賣好。崔黑子年歲大了,造炮的事他盯著,賣炮的事全歸了兩個兒子。每到臘月,小兒子崔老三到村口的集市上去賣,大兒子崔老大到天津娘娘宮的福神街去賣。
要知道崔家炮多厲害,人多厲害,還得看他們哥倆怎么賣炮。論模樣,這哥倆兒不像一個娘生的。老大像條虎,老三像只貓,可是賣起炮來就難說誰更厲害。
靜海這邊一進臘月,三天一集。趕集這天,崔家莊的人都把造好的鞭炮從家里搬出來,裝滿一車,上面蓋一床辟邪的大紅棉被。把車趕到莊子外邊的青龍河邊,停在高高的岸上,一排老柳樹的下邊。青龍河通著子牙河,一到秋后水就干了,凍得硬邦邦的河床便是炮市。各家的人拿著自家的鞭炮,從河堤跑下來,到河床上大放特放,相互比試,彼此較勁;買炮的人站在河堤上,去看去選去買。各地的鞭炮販子也擠在人群里,好像看大戲。
靜海造炮名氣最大的是沿莊鎮(zhèn),造炮的村子至少二三十個,每年一到這時候,全趕著大車到青龍河這邊來比炮賣炮。真要比起炮來,誰服誰?那些小子們,把單個的大炮別在腰帶上,手執(zhí)一根桿子,上頭拴一掛長長的大紅雷子鞭,一丈長短,點著藥信子,從河堤奔下來;一邊叫喊,一邊揮桿,把拴在桿子上的長鞭揮舞得像火輪,雷子炸,硝煙冒,紙屑飛;跑到河床中央時,仍不停地揮桿舞鞭,吼叫震天,一個比一個英武。他們這么揮桿舞炮,不單是耍威,更是要顯示自家編鞭用的麻精子多結實。鞭炮編得牢,才能不斷火。
每在這時候,只要崔家老三一出場,人全靜下來。等著他亮絕活,還不覺都把耳朵眼里的棉花塞緊一點,崔家炮震得耳朵疼。來青龍河炮市的人,連拉車的牲口,耳朵眼里全得塞著大團的棉花。
崔家老三不像英雄好漢,不足五尺,又瘦又小,身上套一條長棉袍,松松軟軟,像只貓,而且是病貓;灰灰小臉,眼小無神,頭上扣頂氈帽,兩耳戴著耳套。耳套皮里,呲出長毛。他出場與別人不同,不喊不叫,只是慢慢騰騰走到河床中央,放一掛鞭或幾個炮,完事就走,跟著他家運來的幾車鞭炮,頃刻被爭搶一空。而只要老三把炮放完,別人家的鞭炮就像老牛放屁了。
去年,老三從河堤上走下來時,手提一掛鞭,奇小無比,看上去像一串豆芽菜。這么小的鞭能有多大的勁兒?可一點著,如同洋槍的炸子兒,聲音剛勁清烈,往耳朵里鉆。這才是真正的“鋼鞭”!
可就在這時,一個結結實實的胖小子,穿一件藏青短襖,光著腦袋,站在他對面,手握一根又長又粗的榆木桿子,挑著一串雷子鞭。沒人見過那么大的雷子鞭,像一串黃瓜。胖小子二話沒說,點著藥引子,這一掛鞭響完,濃煙散去,老三不見了。有人說老三回村了,有人說老三給炸飛了。
事后,這胖小子的事就傳說得愈來愈多,愈來愈神。人說這小子是河北大城那邊的人,姓蔡,人稱蔡胖兒。世家造炮,運銷關外,連老毛子過年都放他家的炮,其實人家老毛子過年根本不放炮。還有人說,他家軍隊里有人,火藥都是做炮彈用的,他家的炮裝上鐵皮就是炮彈,愈說愈神,快把崔家炮說沒了。
今年青龍河的炮市,沒見崔家老三。蔡家胖小子卻神氣十足地來了,當場放一掛鞭,更大更響,正威風時,只見崔老三從河堤上慢慢騰騰走下來,神氣悠閑,好賽散步遛彎兒。他左邊耳朵聾,不怕響,所以左手提一掛鞭。這鞭特別,一掛只有二尺多,總共才十一頭,頭兒不算大,好似胡蘿卜。嘿嘿,一串胡蘿卜!人家崔老三有備而來,這串胡蘿卜肯定非比尋常。
崔老三剛剛下了河堤,一上河床,就把手里的這掛鞭點著,第一聲好比炸彈,聲如巨雷,驚動了河堤上拉車的牲口,有的牲口拉著車沖下河堤。崔老三人小,手中的鞭離地面近,隨著劇烈的爆炸激起一陣黃土。這鞭響得慢,他每走一步,炸一頭鞭,發(fā)一聲巨響,揚一陣黃土;他像從地雷陣里一步步走來。他走了十一步,一直走到蔡家胖小子身前,最后一響炸在蔡胖子跟前,把蔡家胖小子嚇得一蹦。大家定神再看,老三身后十一個坑,每個坑里都能蹲一個人。人們都看傻看呆。
忽然蔡胖子兩手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他耳朵聽不見了。
以后青龍河這邊再沒見過蔡胖子。崔老三這掛鞭出了名,叫“十一響”。天津水師營乃至大沽炮臺過年時,都買這掛鞭。
天津老城這邊的炮市在城外宮前大街。
每到過年,城里人家用的香燭、絨花、衣帽、擺飾、神像、供品、年糕、瓜果、盆花、水仙、糕點、零食、美酒、年畫、燈籠、對聯(lián)、耍貨、大小福字等等擺滿了這條街所有店鋪的店里店外。惟有鞭炮,單放在宮北楊家大院旁邊一條橫街——福神街上。這緣故,一是天津衛(wèi)買賣人多,買賣人特別在乎辟邪求吉用的鞭炮,用量極大,必須專辟市場;二是炮市怕火,易生意外,單放在一處為宜。
福神街太窄,炮市就極特別,只能一邊靠墻擺炮攤,一邊走人。說是炮攤,其實就是炮堆。下邊是整捆的大炮、兩響、煙花盒子等等,碼起來,像一座座小山;炮山上邊是大大小小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煙花炮仗。江西和湖南的鞭炮販子也來搶生意,看上去這炮市就像花炮業(yè)的一個擂臺。炮仗多用大紅,一條街全是大紅色。可是街口一塊最惹眼、最搶先、最寬綽的地界,打乾隆年間就叫崔黑子家占了。依照宮前大街的規(guī)矩,一入臘月,老崔家就在這街口的墻上貼一塊紅紙,寫上“年年在此”四個字,還落了“沿兒莊崔”的款兒,誰也不敢再占這塊地界。
崔家只賣兩樣,一鞭一炮,炮是兩響,鞭是雷子鞭。他家炮攤兩邊各立一根胳膊粗的竹竿,竹竿上端拴一掛大雷子鞭,兩丈多長,把竹竿壓成弓,下邊一半垂在地上,中間掛一個大紅木條,墨筆寫著“足數(shù)萬頭”。天津人都知道鞭炮是靜海崔家的最好。筒兒圓,火藥足,引子挺,聲音渾厚清亮,從沒有一個“啞巴”和臭子兒。
當年崔黑子在這兒擺攤賣炮時,炮市不準放炮。哪怕一個火星子落進炮市,就是山崩地裂,起火死人。道光那年一位闊老爺在炮市里來了興致,非要當場放一個“黃煙帶炮”,老爺有錢,財大氣粗,結果引著了炮攤,十多個水會死命來救,還是燒毀了半條街;官司打下來,叫這闊老爺賠得傾家蕩產(chǎn),成了窮光蛋。從那時起,沒人再敢在福神街上放炮。可是炮不放怎么知道炮好壞?
直到崔黑子歲數(shù)大了,崔老大接過他爹的事,他在福神街口上一站,偏要放炮不可。他敢,他也能。他當眾給人演了一手放兩響的絕活——
兩響一個紙筒,上下兩截,一截一響。藥引子在下邊一截。一般人放兩響,先捏著上半截,點著藥引子后,下半截先炸,這是一響。上半截借力飛上去,在很高的空中炸開,又一響。放兩響必得用手拿著放,要點膽兒。可是,沒人敢在福神街上放,下半截飛出手后,萬一飛偏,落進了炮攤,不全毀了?
崔老大的絕招是把兩響全攥在手里放。
他先用左手握住上半截,點著藥引子,叫下半截在左手上炸掉;再把炸開了花的下半截倒給右手,緊緊握住,露出上半截。兩響里邊上下兩截有藥引子連著。倒手之間,藥引子正好燒到上半截,這上半截就在右手上炸開。這樣一來,左右兩手,一手一響,全都響在手上。決不會飛到任何地方。
誰見過這樣放兩響?崔老大憑這一招,叫城里人看到了貨真價實的崔家炮,也服了崔家炮。
可是人有能耐,就有人忌恨;有人叫好,就有人使壞。崔老大向來把用來演示給人看的兩響,放在身后的小桌上,沒想到叫人悄悄用針錐扎透了膛,上下兩截變成一截,兩響變成一響。崔老大哪會知道,待他隨手從身后小桌上拿起一個兩響,手里握緊上半截,用香頭一點藥引子,上下立時一塊炸了。崔家炮兇,兩響一塊炸更兇,這一下手掌炸爛,大拇指飛上屋頂。
不久,福神街卻傳出一句話:
“這沿兒莊的兩響不能買,兩響里邊火藥連著,弄不好要人命!”
脊梁要是這么給壓斷,就不叫脊梁。
轉(zhuǎn)年冬天,福神街街口的墻上,竟然又貼出沿兒莊老崔家“年年在此”的帖子。臘月十五那天,崔老大依然笑呵呵擺上了炮攤,兩邊支起那兩根挑著“足數(shù)萬頭”雷子鞭的大竹竿。崔老大嘴巴鼓鼓,印堂發(fā)亮,紅光滿面,倒像是胖了。只是左手少了拇指,演放兩響的事怎么干?他居然換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招式!
只見他原先左右兩手干的事,現(xiàn)在換成一只手。左手沒了大拇指,用它點火。右手還是先握住兩響的下半截,點著炸了之后,松手向上一顛,炮兒翻了個兒,手一抓,正好握住炸開的這頭,再叫另一頭在同一只手上炸開。
他變了一招。變得更險、更奇、更絕,卻同樣穩(wěn)穩(wěn)當當,萬無一失,這就叫人更服了崔家炮。
可是他怎樣的熊心豹膽,冒多大險,才換上了這一招?
白四爺說小說
上海人好看言情小說,天津人好看武俠小說,所以寫武林雄奇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掛頭牌的是三位:還珠樓主、鄭證因和宮白羽。還有一人,活著的時候名氣更大;但此人隔路,別人都是寫小說,他說小說。
他大名白云飛,家里販鹽,賺過銀錢,現(xiàn)在還沒花光。他在家排行老四,人稱白四爺。白四爺長得怪,屬于異類。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圓,屁股低,腦袋大如斗;但腦子比腦袋還怪,不單過目不忘,而且出奇的好使,思路快得離譜。他書看得不多,寫得反比看得多。最初也是用筆寫,可是筆桿跟不上腦子,就放下筆,改用嘴說。
那時天津衛(wèi)時興辦刊辦報,五花八門的報刊往外冒。報刊為了吸引人,就請名家在報刊上連載武俠小說,刊物每期一段,報紙每天一段。小說名家成了熱餑餑,天天給報刊編輯逼著趴在桌上從早寫到晚,第二天再接著干。惟有白云飛活得舒服,不寫只說,只用嘴巴不費力,要說他活得舒服,還不止如此呢——
白四爺好泡澡。他說,一天不泡,渾身是土,兩天不泡,渾身長毛。他在勸業(yè)場隔壁的大澡堂子華清池有個單間——甲排四號。他要的這個四號是為了跟自己“四爺”正對上數(shù),圖個吉利,也好記。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熱水池子里泡透泡足,然后光著身子,腰上裹一條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號的門簾,進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單間都是左右兩張小床,中間一個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張床上,另一張床給來找他的人當椅子坐。他躺下來后,小伙計便過來,先搓泥,后修腳,一通忙。待收拾完了,人像脫了一層廢皮,好似金蟬脫殼,輕快光鮮;從頭到腳全都滑溜溜,屁股像個大白搪瓷盆。
跟著,伙計端上來幾個小碟,各擺一樣小吃;醬油瓜子、話梅、琥珀花生、大豐巷趙家皮糖和切成片兒水靈靈的青蘿卜,還有一壺又釅又燙的茉莉花茶。這些吃喝,有熱有涼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軟;這種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這時候,門簾一撩進來一人,穿長袍、戴眼鏡、手里提個小兜,一看就知道是報館的編輯。他往白四爺對面的小床上一坐,一邊拿筆拿紙,一邊對他說:“白四爺,明兒咱可沒稿子登了,您今兒得給我們說上一段,兩段更好?!闭f完對著白四爺瞇瞇笑。
“你是哪個報?”
“《庸報》啊。我天天來,您怎么不記得?”
“天天七八個報館雜志找我,沒前沒后叫我說哪段我就說哪段,哪能都記得?我沒把你們的故事說混了,就算不錯?!?/p>
“四爺,您是嘛腦子,同時說七八部小說。不僅天津沒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爺聽了高興,來了神兒,便說:
“我在貴報連載是哪一部?哎,你把前邊一段念給我聽聽,我就接上了?!?/p>
這戴眼鏡的編輯笑道:“四爺,您在我們報上連載的是《武當爭雄記》。我給您帶來今天的報了,剛印出來,這就給您念,您聽著,這段是——”他從袋子里掏出一張報紙,捧在手中念道,“謝虎悄悄叫廖含英從懷里掏出帕子,浸了水,繞頭纏住鼻孔。吹滅了桌上的燈,和衣躺下裝睡,刀就擱在身邊。不一會兒,給大月亮照得雪亮的窗紙上就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跟著窗上的人影忽然變大,原來這人摸到窗前,伸出舌頭一舔窗紙,悄無聲息地把窗紙?zhí)蛄藗€洞,一根細竹管子便伸了進來。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邊那頭,里邊這頭就冒出一縷清煙,徐徐上升,在月光里發(fā)著藍光,清晰異常,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藥——‘雞鳴五更返魂香!”戴眼鏡的編輯念到這里停住,說道,“您上一段就停在這里。”
“好,咱說來就來了!我說,你記——”白四爺像抽一口大煙,來了精神,原先半躺著,現(xiàn)在坐了起來,光著膀子,一身白肉,兩眼閃閃發(fā)亮。他一張嘴就把前邊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進屋內(nèi),半天沒見動靜。他湊上耳朵聽,屋里只有鼾聲,這便抽出腰刀輕輕撬開窗戶,飛身落入屋中?!彼臓斦f到這兒,眼睛四處溜溜地看了兩眼,似乎在找下邊的詞兒。他一望到現(xiàn)在房內(nèi)的兩張床,再往上一看,馬上把故事接下來說:“這人手下極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兩刀,分別砍在左右兩張床上,發(fā)出‘啪啪清脆的兩聲,他忽覺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床上沒人。人呢? 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兩條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來謝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這賊人反應過來,他倆已飛落下來,同時四只手如鷹縛兔,把這賊人死死擒住,三下兩下用繩子捆了,點燈一瞧,不禁大吃一驚,同聲驚呼:‘怎么是你?”
四爺停住了。這戴眼鏡編輯說:“我還沒聽夠呢,四爺,您接著往下說呀!”
“行了,夠五百字了??圩右擦粝聛砹?,不是說好每天五百字嗎?”白四爺笑著說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你看,人家《369畫報》的老秦已經(jīng)站在這兒等半天了?!?/p>
《庸報》戴眼鏡的編輯這才發(fā)現(xiàn)《369畫報》的編輯老秦已經(jīng)站在門口。他們都常來,不時打頭碰面,彼此認得,互不干擾,趕忙撤走。老秦進來坐在床上,白四爺喝了幾口濃茶,未等老秦開口,便笑道:“我在你們那里連載的是《花面?zhèn)b》吧。我記得上次好像說到,花面?zhèn)b正在山間野店要了一大盤子紅燒豹肉,對嗎?”
老秦說:“四爺好記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亂,您是奇人!您上次最后一句是‘她用筷子從盤子里夾起一塊大塊的豹肉,剛要放嘴里,忽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亮點,銀星一般,帶著一股寒風,朝她的面門疾馳飛來。想躲是躲不過了……”
此時白四爺一邊聽一邊已在尋思,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捏著一片碧綠的蘿卜往自己嘴里送。他眼盯著這兩根手指中的蘿卜片,嘴里已將今天一段的開頭說了出來:“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聲,只見兩根筷子中間不是那塊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銀光耀眼、兩面開口的飛刀!”
“好!”老秦大叫,“今兒這開頭太漂亮了!神來之筆!四爺說來就來,滿腦袋奇思妙想?。 ?/p>
老秦是報業(yè)老江湖,懂得怎么給寫東西的人煽風點火,撩動興致。他這一捧,白四爺上了勁,立時神采飛揚,大江決堤般說了下來,不知不覺之間,老秦身邊并排又坐了一高一矮兩位,也都是來要稿的編輯。這些編輯全都是長衫大褂,只是有的不戴眼鏡,有的戴眼鏡,有的戴茶鏡;有的用鉛筆,有的時髦使鋼筆,有的老派用毛筆墨盒,毛筆頭套著銅筆帽。雖然這些編輯都是寫手,可是要想筆錄白四爺口授的小說,談何容易?最難的是,白四爺說小說,聲情并茂,出口成章,往往叫聽者入了迷,停下了筆。
真叫人不明白,他這些小說哪兒來的?沒見過他像旁人那樣苦思冥想,咬著筆桿,愁眉苦臉,也從不把自己關在書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著瓜子,指天畫地一通亂侃,不動筆桿,就把活兒全干出來。而且是幾個不同故事的長篇同時干。他口才好,記下來便是文章,完全用不著編輯加工潤色。編輯們你來我往或我來你往,你前我后或我前你后,你要哪段他說哪段。他腦袋里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電車,紅黃藍綠白花紫七個牌七條線,各走各的,絕不撞車,也沒人上錯車。
他如瓢的大腦袋里,這些人物、故事、出彩的地方,都是臨時冒出來的嗎?鬼才知道!一個給他修腳的師傅說,他那本《天成鏢局》里尤老爺?shù)拇罄掀藕退膫€姨太太就是他的左腳的五個腳指頭。一天他給白四爺修腳,白四爺忽然指著小腳趾感慨地說:“你看我這小姨太太多可憐,又瘦又小,天天給擠到犄角旮旯,不敢出聲?!庇终f:“我得給她點功夫!”這話說了沒幾天,他這幾個腳指頭就變成《天成鏢局》中尤家的幾個女人。這個小腳趾變成的五太太武功奇絕,后來獨霸鏢局。
還有一個事兒。澡堂子一進門有個大屏風,正面畫一條吐水的赤龍。屏風用來擋風。屏風背面是一塊大水銀鏡子,專門給客人出門時整裝用的。白四爺每天洗過澡,說完小說,穿好衣服出來時,都要面對著這大鏡子整一整衣領。這鏡框一邊有個釘子,系一根長繩,掛一個油烘烘的梳子,白四爺每天出門照鏡子時,都會抓起這梳子理兩下頭發(fā)??墒沁@梳子不知怎么變成他《鷹潭三杰》中湖上飛手中一件奇絕的利刃——銅梳。人們說他書里一切都從澡堂子里泡出來的??墒悄谴嗡崩霞?guī)孜贿h親來天津,向他家借錢,鬧得不快,第二天也進了小說。真事入了小說,自然不是原樣,有的成龍化鳳,有的變狗變豬。全在他腦袋里化腐朽為神奇。一句笑話會引出一樁命案,男盜女娼反成了小說中絕配的俠侶。誰也不明白白四爺?shù)哪X袋里藏著什么天機。
行內(nèi)的事行內(nèi)明白,不過作家圈里誰也不肯認頭這是白四爺天生的本事,只罵他“述而不作”,自己不會寫,借人家的筆桿子弄錢出名。說這話的人還是位名家。于是有人為他憤憤不平罵那名家,你躺在澡堂子里說幾段看看。人家白四爺不單腦袋瓜闊,還出口成章,記下來就是文章,不用編輯改一個字兒。你拿嘴說的話到了紙上,還不亂了套?
白四爺名噪一時,紅了三十年。所有連載的書都由有正書局印行,發(fā)行量津門第一,北邊賣到黑龍江,南邊遠到香港。直到1947年華清池熱水池屋頂給常年蒸氣熏糟了,掉一塊砸在白四爺脖子上,砸壞頸椎,天天犯暈,便停了各報刊上的連載,一年之后便去了湖北老家養(yǎng)傷養(yǎng)老。
于是,原先又一種說法重新冒了出來:他一離開澡堂子小說就沒了,白四爺?shù)男≌f全是光屁股說出來的??墒遣还荛e話怎么說,只要打開他的小說一看,還得服人家。
膩 歪
鍋店街上靠近瑞蚨祥不遠的地方住著一個男的,光頭,光棍,四十多歲,名叫膩歪。膩歪當然不是大名,是外號。這外號“膩歪”兩字真絕,不僅把這人的性情叫了出來,連模樣也叫出來了。一個人,無緣無故整天皺著眉頭,滿臉不高興,無論嘛事也招不起他的興致。多好吃、多好看、多好玩、多稀罕的事,他都不多看一眼。反過來多兇、多壞、多慘的事,他也不瞅一下。好賽他心里只有自己那個解不開、撂不下、擺不平的事,是嘛事?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的事,人人想知道。瞧瞧他——
整天眉心總像個餛飩那樣揪著,臉盤總像塊瓦片那樣板著,眼珠子像死魚眼,哪兒也不看,這眼神兒可是學都學不來的。
他到底為嘛膩歪真費猜。就像一根繩子上的死結,誰都想解,沒人能解開。
有人說是因為他死了爹媽,光棍一個,悶得慌。有人說是娶不上媳婦,愁得慌。其實都不是。他爹是打江西來的大瓷器商,專賣上品青花瓷,把景德鎮(zhèn)成色最好的青花瓷,用車用船弄到天津,再往紫竹林租界里送,還在鍋店街上開了一個挺闊氣的瓷器店。他家靠瓷器發(fā)家發(fā)財,一家子人只穿綾羅綢緞,從不穿布衣裳,雖然爹媽一去,家里沒主心骨了,瓷器買賣沒人做了,店鋪也關了門,但現(xiàn)在他還住著一套帶前后院的瓦房呢,只要他招親,誰家有閨女不笑著臉往他家送?他為嘛膩歪?有人說他打小就膩膩歪歪,沒高興過,膩歪這外號打小就有。如果天生膩歪,這就沒治了。
天津衛(wèi)人比人厲害,沒有沒治的事。
要是沒碰上陳六,說不定他這一輩子就這么膩膩歪歪,一直膩歪到死??墒撬錾狭岁惲?,陳六就給他改了。陳六這人夠明白,也夠狠夠絕。
陳六原本不是鍋店街人,他在西頭賣糖炒栗子,栗子炒得又甜又香又鼓又亮又好剝皮又好吃,可是西頭的人窮,口袋里只有銅子,鍋店街這邊的人闊,口袋里全是銀子。人跟著錢跑,他就跑到這邊擺攤賺錢。誰想到鍋店街寸土寸金,劃地稱王的混混兒多,能在這邊插腿立足的全不是一般人。比方陳六,打他在鍋店街上露面那天,就沒人跟他找過茬,他看上去并不橫,為嘛沒人敢招惹他?這里邊的緣故都在后邊的故事里。
一天有幾個土棍兒跟他說閑話,說到了膩歪。人們說膩歪,總繞不出這個題目:他膩歪個嘛?
誰料陳六說了一句:“哪天把他那個狗窩燒了,他就不膩歪了?!?/p>
那幾個土棍兒笑道:“那不就更膩歪了,說不定一頭扎進南運河?!?/p>
笑話說完就過去,可是一個月后,鍋店街忽然著火,冒黑煙,大火苗子躥上天。緊跟著遠近水會敲著大鑼,唿喇喇全趕來。人們瞪眼一瞧,竟是膩歪家。只見膩歪光著膀子,穿一條睡褲,從家跑出來,渾身黑煙子,像從煙筒眼兒里鉆出來的野貓,連蹦帶跳,連喊帶叫,膩歪很少說話,他是嘛嗓音,誰也沒聽過。這回聽到了,有人說像謙祥益扯布的聲音,有人說像夜貓子叫。
這場火是“絕后火”,把他家燒得精光,只剩下一個空殼。屋子里的東西全成了灰兒,只有后院堆著一些瓷缸瓷罐,混在一堆燒焦的廢墟里。瓷器不怕火燒,拿火燒成的東西都不怕再燒。
據(jù)說大火剛起來時,一些小混混趁火打劫,鉆進屋里火里,一邊喊救火,一邊偷東西,珍稀細軟準都叫混混兒們掏去了。膩歪從頭到尾一直像只黑猴子在他家門口又躥又跳又喊又叫??墒寝D(zhuǎn)天,沒一點動靜,燒焦的房子冒著縷縷藍煙兒,卻不見膩歪的影子。他在世上孤單一人,無親無故,能去哪兒?有人說,這一場大火叫膩歪活到頭了,準扎河了。
有人把這話說給賣糖炒栗子的陳六。陳六卻說:“又不是三九天,河里沒蓋蓋兒,誰想跳誰跳。他要是想活就死不了,說不定這場火救了他呢?!?/p>
陳六的話沒頭沒腦,沒人當事,只有一個小混混兒聽出點東西。究竟這場火來得蹊蹺,前幾天說閑話時,陳六剛提過把膩歪的“狗窩”燒了,就真燒了。燒這把火能是誰呢?為嘛燒他家?想趁火打劫?
半年后,有人說看見膩歪在租界那邊的碼頭上扛活。這話沒人信,他平常連買倆西瓜都雇人抱回家,肩膀子哪放得上東西?
自從這個謊信過去,再沒膩歪的消息。
四年后,瑞蚨祥斜對面那個藥店叫洋藥頂?shù)酶刹幌氯チ耍P門歇業(yè),鋪面掛牌轉(zhuǎn)租。沒幾天,一個干凈利索的中年人把這店面接了。這次開的是瓷器店,專門營銷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這店一開張就像模像樣,青花瓷青花瓶青花罐青花缸青花碟子青花碗,從里邊貨架一直排到當街。一對一人高、畫滿刀馬人兒的青花大瓶,像門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大門兩邊。這鋪子只三個人,一個掌柜兩伙計。掌柜的姓楊,名光正。人說是江西人,口音卻帶點天津的腔調(diào)。他一身短打,更像個伙計的領頭。人勤手勤,和伙計一起里里外外,很快就把買賣干得熱乎起來,連紫竹林的洋人也跑來買貨。這叫人們想起當年膩歪他爹那個瓷器店。
有個腦筋轉(zhuǎn)得快的人忽然說:“膩歪他爹姓楊,他也姓楊,他爹不是江西人嗎?這人是不是前幾年一把大火燒跑了的膩歪?”
他叫楊光正,可是這里的人們只知道膩歪那個外號,誰也不知膩歪的大名。
再說猜歸猜,看模樣卻半點看不出來他是膩歪。瞧他眉清目朗,哪有膩歪眉頭上揪著的那個大疙瘩?再看他這張臉多活泛,整天掛著笑,膩歪那臉——總像別人欠他五吊八吊錢。
怎么看,他都不是膩歪;可怎么想,他都和膩歪連著一點什么。
于是小混混們想出一些壞招,打算探個究竟。陳六知道了,就把炒糖栗子的爐子搬到楊家瓷器店的對面。還放出話來:“誰敢欺侮人家老實人,叫我看看?!?/p>
這一來便相安無事了。
一天,一個小混混與陳六扯閑話時說道:
“我不管這人到底是不是膩歪。只想知道有的人為嘛好好的總膩歪呢?”
陳六明白這小混混套他的話,他笑道:
“那你這就不明白了,人的膩歪都是不愁日子不愁錢——閑出來的。窮了犯愁,富了才會膩歪?!?/p>
十三不靠
文人圈子,有個人既在圈內(nèi)又在圈外,這人叫汪無奇。人長得周正,不流俗,平時喜歡穿一件天青色的長衫,凈襪皂鞋,帶點文人氣,可不是文人。
說他在文人圈內(nèi),只是說文人們都知道有一個造筆的人,造的筆講究好使,還能寫寫畫畫,居然都挺好;說他在圈外,是很少有文人見過他,更很少有人見過他的書畫。說白了,他只是有些飄飄忽忽的小名聲在文人圈內(nèi)偶爾傳一傳而已。
他爹原在安徽徽州造筆。徽州筆好,那時,天津的筆莊筆店都從南邊進貨,他卻看好天津這個四通八達的碼頭,舉家搬到天津,就地造筆,開店賣筆,店名起得好,叫作一枝春。地點在針市街,臨街四五間屋,后邊一個小院,前店后廠,吃飽干活,日子過得不錯。汪無奇自小跟著爹學手藝,長大隨著爹干活。他天生好書畫,人有悟性,無師自通。但他不在文人圈里,是好是壞,誰也不知;說好說壞,他也不在意。他有個性,自己隨爹造筆賣筆,活得開心,并不求在書畫上出人頭地。他父親過世之后,照舊這樣干活養(yǎng)家,書畫自娛。他挺喜歡這么活著,輕松又自我。
汪無奇造的筆是徽州筆,羊毫、狼毫、兼毫三種。自己寫字作畫用的卻是自制的雞毫筆。雞毛是從家里養(yǎng)的公雞屁股上拔下來的。他畫畫走石濤八大一路,寫字偏愛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隸書。人不受拘束,畫也隨心所欲。
可是他沒想到,外邊雖然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字和畫,卻不少人說他的字和畫好,漸漸竟還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說。偶然聽到了,一笑而已,只當人家拿他打趣。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人念叨他干嗎?自己不過一個造筆的,畫好畫壞跟誰也沒關系,他也不想跟誰有關系。寫寫畫畫,只是為了自己一樂,只要自己高興就得了。
一天,鍋店街上的于三找他。于三迷字畫,喜歡用一枝春的筆。這人在書畫圈里到處亂串,三教九流全認得。今兒他一來就嚷著說,城里一位書畫圈里的大名人盛登云要見見他。還說:
“人家的畫不賣銀子,只賣金子。想得到他的畫今年繳了錢還不行,后年才能取到畫??扇思尹c名要見你,叫我領你去。”
汪無奇很好奇,他說:
“我賣筆,又不賣畫,見他干嗎?”
“不是你要見人家,是人家要見你,才叫我來找你,見見面總是好事,說不定人家是看上了你家的筆呢。”
汪無奇沒見過大名人,怕見大名人。一聽說人家可能看上一枝春的筆,便隨著于三去了。他走進盛登云的大門就懵了,這房子、門樓、客廳、排場、擺飾,還有盛登云那股子牛勁,叫他發(fā)怵,只想走掉。他發(fā)現(xiàn)盛登云眼珠是白的,這人怎么沒黑眼珠,好像城隍廟鬼會的白無常。后來盛登云瞥他一眼,才見這人有黑眼珠,不過眼睛一直朝上,不屑看他而已。既然瞧不上他,為嘛還要請他來?
而且,盛登云沒有請他坐,自己卻坐在那里,旁若無人,一個勁兒夸贊自己。他還沒見過人這么夸贊自己的。盛登云說秦祖永《桐陰論畫》中把畫分做“逸、神、妙、能”四品,他說自己早在十年前就把“逸”字踩在腳底下了。于三好奇,問他:
“那么您是哪一品呢?”
“自然是極品了!”盛登云說完,仰面大笑,直露出了嗓子眼兒。
汪無奇不再聽他說,而是側目去看他掛在墻上的他的畫。不看則已,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樣的屁畫也算名家?”于是他不想在這里受罪,告辭出來。
走出盛家,汪無奇問于三:“這位姓盛的在咱天津排第幾位?”
“自然是頭一號,至少也是頭一流。我能拉你去見二三流嗎?你說你還想見誰,我都能帶你去見。馬家桐?張和庵?趙芷僊?見誰都行,我都認得。但你見他們時,可不能提這位盛先生,他們之間誰也瞧不起誰,互相罵?!庇谌f。
“行了行了,我誰也甭見了,還是關上門自己玩吧。我不費這勁?!蓖魺o奇說。
汪無奇以為關上門,就與世隔絕了。其實不然,他賣筆,就離不開寫字畫畫的人。再說,他還有幾個愛好書畫的熟人,雖然都沒什么名氣,畫也沒人要,卻使勁往這里邊扎。這幾個人都佩服他,說他有才,恨不得他出名,于是到處夸他。這樣,書畫圈里就把他愈說愈神。人們只是嘴上說,并沒有看到過他的畫??床坏揭埠?,沒法挑刺,要說只能說好。
如是這樣,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一天,一個老爺坐著轎子上門來找他。這人穿戴講究,氣概不凡,身后跟著兩個青衣仆從,進門就要看字看畫。汪無奇見這人身帶官氣,他更怵當官的,不敢靠前也不想靠前,便說自己是造筆的,沒念過書,哪里會畫畫。說話時,腦筋一轉(zhuǎn),又說:“我想您可能找錯人了。聽說城里邊有一個與我同名的人,能寫善畫,來買過筆。聽說他也叫汪無奇,是汪無奇還是王無奇,我就不清楚了。人家是名人,不會與我多說話?!?/p>
這位老爺聽了,沉著臉轉(zhuǎn)身走了。
這事叫于三知道了,埋怨他說:“你干嗎不拿出畫來給他看?天津能寫能畫的人多了,憑嘛找上你家,就是耳聞你大名了。天津八大家,有一家瞧上你,你就不白活這一輩子了?!?/p>
誰想汪無奇聽了,笑了笑,并不當事。
事后,市面上就有流言出來,尤其在文人圈子里傳得厲害。這傳言聽起來嚇人,說那天去拜訪汪無奇的是知縣大人劉孟揚。劉孟揚是有學問和好書畫的人,字寫得好,可是汪無奇沒拿畫給他看,叫知縣大人碰了一鼻子灰!
傳這段話的人,嘛心思都有。有的是說他是一位奇人,性情狷介古怪,連知縣大人跑來微服私訪也不買賬;有的說他不過一個小手藝人,沒見過世面,狗屁不懂,硬把津門父母官得罪了,禍到臨頭了;有的則猜不透汪無奇到底是傻、是癡、是愚,還是真怪,有錢不賺,有官不靠,摸不透他到底哪一號人?
這事過后,文人圈子開始真的把他當回事了。
有一個小文人叫孟解元,喜歡徽筆,常來一枝春。半年后的一個晚上,領著一位中年人來串門。汪無奇不喜歡和生人交往,因與孟解元熟識,不好謝絕,讓進屋來。這位來客是位中年人,說話京腔,文雅和善,不叫人討厭。孟解元說,這位來客是京城人,會畫畫,尤精潑墨山水。這人今天在孟解元家畫了一下午,孟解元忽想應該請他到這兒來,給汪無奇畫一幅,他想叫汪無奇見識一下京城的畫藝。孟解元說:
“反正他是京城人,天津這邊只認得我,再沒熟人。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這句話叫汪無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領他們?nèi)サ胶笤旱臅S,鋪紙研墨。京都來客一挽袖子,抓一支羊毫大筆,連水帶墨揮上去,很快就濃濃淡淡,山重水復,滿紙云煙。畫得雖不算好,卻勾起汪無奇的畫興。畫畫的人來了畫興,刀槍攔不住。
他待來客畫完,把畫撤去,為自己鋪上一張白宣。他用自造的雞毫筆來畫,雞毛特別,有細有粗,有軟有硬,毛上有油,水墨一抹,異趣橫生,處處都有意外,時時閃出靈光。京城來客驚呼:
“好一片墨荷,當世的石濤八大!我頭一次見用雞毛扎筆作畫,勝過鳳羽?。 ?/p>
從沒人見過汪無奇作畫,孟解元也是頭一次看,又驚奇又興奮,連連叫好,像是看戲;汪無奇被鼓動得畫興只增不減,渾身發(fā)熱,腦袋冒汗。他脫掉長衫,一身單褲單褂,信手又畫了一幅風竹。京城來客就勢說:“用這雞毫寫字如何?怕不如畫畫好使吧?!蓖魺o奇聽了,二話沒說,又鋪一張紙,換一支兩尺多長的粗桿雞毫大筆蘸了濃墨,寫了八個大字:“風生水起,逸興真情?!?/p>
京城來客說:
“這幾個字——尤其這個‘真字,放在今天這兒再好沒有了!”
汪無奇聽了高興之極,以為遇到知己。誰知這時京城來客忽從懷中摸出一包死重的東西,遞給汪無奇。汪無奇不知是嘛意思,京城來客解釋說:
“這是三根金條,我買下您這兩幅畫一幅字了。您給我蓋上印章吧?!?/p>
汪無奇更覺奇怪,心想你沒問我賣不賣,怎么就叫我蓋圖章?他說:
“我是賣筆的,從來不賣字畫。再說,你干嗎給我這么多錢?”
京城來客說:“你的字畫明天會更值錢!老實跟您說,我是在京城琉璃廠開畫店的,久聞大名,特意來拜訪。今兒看到您作畫,比聽的厲害。我來幫您賣畫吧!您要信得過我,咱們六四分成,您六我四。但是有言在先,咱們成交之后,您的畫和字只能叫我賣,一幅不能再給旁人,送人字畫也得叫我點頭才行。我知道您不和天津這里的人交往,我們和這里的人也沒來往。等您的畫價在京城賣起來,我保您在天津稱王!”京城來客說到這里,滿臉堆笑,再沒有剛才那種文雅的勁了。
孟解元在一旁說:“等您功成名就,我給您研墨!”
誰料汪無奇聽了,立時變了一個人。他非但沒接過金條,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一臉怒氣。他扭身把自己剛剛畫的畫、寫的字抓起來,“刷刷”撕成碎片;又將京城來客那幅潑墨山水塞給孟解元,不再說話,送客出門。那兩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仍然一臉驚愕與不解。
從此,汪無奇再不與任何人交往。于三來過兩趟,都叫他倔走。孟解元不敢再露一面,但人人不明白,天津衛(wèi)是個賺錢的地方,為嘛有錢不賺?賣筆不也是為了賺錢,可那是賺小錢。這不是推走財神爺,扭身去討飯嗎?
孟解元把他經(jīng)過的這怪事到處去說,無人能解。有人罵汪無奇傻蛋,有人罵他天生窮命,到頭窮死。
汪無奇的街坊卻說,他一如往常,忙時造筆賣筆,閑時耍耍筆墨。個人的快樂,只有自己明白。一次,汪無奇的老婆在鄰家打牌,他去找老婆。人問他會不會打牌。他說:“小時候會打,但只打一種牌——十三不靠。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還有東西南北中發(fā)白,哪張也不靠著哪張,我只會這一種,也只喜歡這一種,別的都不會?!彼€說,“這種牌難打,不靠旁人,全要自摸,這才好玩!”說到這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得,回家便用雞毫筆寫了“十三不靠”的橫幅,掛在書齋迎面墻上,成了他的齋號。
曾有人問他的不靠是哪十三個?他指指橫幅左邊,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寫的邊款:
吾所不靠乃權貴名人大戶混混家產(chǎn)親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騙人送字送畫賣字賣畫以及拼命是也。
對于他,最要緊還是最后三樣。不靠送字送畫,是不拿自己之所愛換取好處;不靠賣文賣畫,是不敗壞自己的雅興;不靠拼命,就是勞逸有度,知足長樂。
這人活到民國十一年才死掉,死前七天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將至,把書齋中所有字畫還有他用了一輩子的雞毫筆一把火燒掉。
(選自《收獲》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