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美國)
做個藝術(shù)頑童(代序)
我是獨子,小時候幾乎沒挨過揍,只記得被媽媽和老師修理了三次,巧的是都跟畫畫有關(guān)。
五歲的時候,我認為天下有三大畫家,第一名是《兒童樂園》雜志里畫大白鵝的那個人,第二名是會用幾個數(shù)字“3”,組合出小白兔的爸爸,第三名當(dāng)然是愛畫花草和小房子的我了。
有一天趁媽媽午睡,我抱著一摞得意之作溜出門,過長巷,越小橋,穿田埂,上了大街,四處喊“賣畫喲!賣畫喲!”奇怪的是沒人懂藝術(shù),害我白喊,最后被老媽擰著耳朵拖回家打屁股。
另一次挨打,是小學(xué)五年級國語課,我在小紙條上畫了兩個光溜溜的男女跳舞。說實話,那很要一點本事,才能把糾纏的手腳畫得好。完成之后,我把杰作從桌子縫隙塞給后座的女生。她看一眼,半秒鐘也沒等,就站起來直直走到老師那里去。然后,我被狠狠打了兩下手心。
第三次被揍,居然是在小六美術(shù)課上。剛從師范畢業(yè)的老師,不要學(xué)生畫畫,只掛了張西畫月歷在墻上,要大家寫感想。我不高興,帶頭造反亂寫,被老師抓出去打。打就打吧!老師還說因為我的身體弱,只打一下,他那句話反而傷我心,讓我記他一輩子。
初中,我成為街頭涂鴉的先驅(qū),那時候剛出現(xiàn)防水的“奇異墨水筆”,太好用了!我四處找“畫布”,專畫在人家的大門上。因為門板油漆過,不吸水,比較不會消耗我的“墨水”。我先畫漫畫書里的“小俠龍卷風(fēng)”和“諸葛四郎”,沒見什么反應(yīng),就加上文字說明。還沒什么反應(yīng),有一天干脆先畫個裸女,再寫上三個大字:“應(yīng)召站”。才隔天,那門就被重新漆過。從此我懂了!畫畫要出奇制勝!果然高中才拜師學(xué)了三個月的畫,就拿到全臺學(xué)生美展的高中組第一名,我的美術(shù)老師說得好——因為我用筆夠大膽!人家以為我的功力深厚,所以得獎。
我的美術(shù)老師叫李寶璋,是溥心畬大師的門生,居然對我十分禮遇,只要是她的課,我都可以自己到教師休息室畫石膏像素描。除了不上美術(shù)課,我也常請公假去印刷廠編???,封面封底插圖,幾乎我一人包辦。那時候?qū)W校管得奇嚴,毛頭小伙子的文章,提到一點早戀,就會被訓(xùn)導(dǎo)主任“刪掉”。為免開天窗,我不得不蹲在印刷機旁趕工。寫詩最快!所以我漸漸成為“詩人”,而且兼寫散文,后來成為所謂作家。
大概溜課太多,我高中的功課很爛,每學(xué)期都有兩科紅字。所幸可以參加暑假補習(xí),補習(xí)結(jié)業(yè)視同補考過關(guān),所以我居然能不留級。
因為太愛畫畫,我參加高考,只填了四所大學(xué)的美術(shù)系和某校國文系。最后那個是以防萬一,假如畫畫不過關(guān),還能有國文系可進。
發(fā)榜那天,在報館工作的親戚提早告知,我進了第一志愿。但為求證,我還是跑到母校門口看榜單。師大美術(shù)系下面二十多個名字,瞄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找到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被人用原子筆戳不見了。還有同學(xué)過來損我:平常裝作不讀書,太詐了!
進入師大的第一天,我就得罪了某教授,因為我指著墻上一幅畢業(yè)展的作品說“必定拿第一”,教授說:“錯了!拿第二,因為他總溜課?!蔽掖虮Р黄剑骸傲镎n又如何?畫好就成了!”教授立刻冒火說:“你溜溜看哪!”
我當(dāng)然溜!大一就溜,還去對英文老師說我太忙了,不想上。老師一瞪眼:“那你就別來!”我說:“可是你點名,我會因為曠課被退學(xué)?!崩蠋熡忠坏裳郏骸拔也稽c你?!?/p>
學(xué)期結(jié)束,我拿了四十九分,死當(dāng)!大四才去夜間部補修。
但我溜課溜得很成功,別人沒空我有空,所以大一就主編《文苑》雜志,大二當(dāng)選社長,還演舞臺劇,在臺上追到現(xiàn)在的老婆,大三搞革命,跑去公證結(jié)婚。
我自認畫得不賴,大一就很神,只是學(xué)長們笑說,保證我大四之前贏不了他們。果然我大一系展得佳作,大二得第三,大三得第二,大四才拿第一。所幸那張畫被日本收藏家高價買去,據(jù)說很羨煞了些人。
師大畢業(yè),我回母校成功高中教了一年美術(shù),妙的是,我的辦公桌不跟別的老師在一起,而是設(shè)在訓(xùn)導(dǎo)主任的旁邊,有人說我是地下主任,專出怪點子,甚至請領(lǐng)公費和場地,訓(xùn)練了一批學(xué)生畫油畫,那些巨幅作品大概至今還存在母校。
一年之后,我進入中視新聞部,有人說我是不務(wù)正業(yè)地成為新聞人。其實我的畫筆從沒停過,辦了兩次個展,還教了不少私人學(xué)生,直到一九七八年才由歷史博物館推薦去美國丹維爾美術(shù)館做駐館藝術(shù)家。
到美國的第三天,我就在弗吉尼亞理工學(xué)院演講,在臺灣場場爆滿的我,那天居然只有十幾位聽眾。也幸虧如此,因為我的英文奇爛,若非配合放幻燈,真不知如何應(yīng)付??衫厦里@然不在乎英文程度,才隔一年,我在紐約圣約翰大學(xué)演講,當(dāng)場就被聘為專任駐校藝術(shù)家,非但有個超大的畫室,還任我到各地云游,都算上班。學(xué)校說得好:“你是藝術(shù)家,怎能拴在家里?”所以我利用那十年時間一次又一次回臺,跟黃君璧和林玉山兩位大師做研究,為他們寫了兩本畫論。
每天跟在大師身邊能學(xué)到不少,既學(xué)到規(guī)矩,也學(xué)到打破規(guī)矩。我發(fā)現(xiàn)他們最大的特點是能“大膽地下筆,小心地收拾”。簡單一點說,就是什么都不必在乎,劈里啪啦往下畫就是了,而且“不干不凈,畫了沒病”!
說得簡單,做來不易,我又摸索了二十年,才找到一點亂涂的膽子。到后來更領(lǐng)悟到李可染說的“以最大的力量打進去,再以最大的力量打出來”。那打出來的力量,得自打進去的“修為”。
所以我也很小心地寫生,甚至在畫花鳥的時候把花解剖,把死鳥的羽毛拔下來看,我的柜子里還放了不少死鳥的爪子,為的是了解它們的關(guān)節(jié)。我老婆說幸虧我不單獨畫模特兒,否則一定出“命案”。
因為既在大學(xué)教課又要出版文學(xué)作品,雖然畫筆從未稍懈,我卻有二十多年抽不出時間辦畫展。二〇〇一年香港蘇富比舉行中國書畫拍賣,有一張我的新作《春江花月夜》。預(yù)展會場一位年輕人認出我,笑問:“沒想到您也畫畫耶!”
我一愣,說我的畫筆從沒停過?。?/p>
年輕人露出佩服的表情:“您能寫能畫,真是天才!”
“我哪兒是天才?”我指著自己的作品說:“瞧!我這畫里有燒香的、宴飲的、偷情的、歌舞的、聚賭的、游河的,還有貓打架、狗尿尿,我的畫里都藏了東西,我只是個愛說故事的藝術(shù)頑童!”
不瘋魔,不成活
“不瘋魔,不成活!”
這是京劇界常說的一句話,意思是如果不瘋狂著魔,就很難有成就。
我不敢說自己有成就,但是對文學(xué)和繪畫卻十分“瘋魔”。
我太太顯然同意,因為她常笑我有病,每當(dāng)我晚上怨當(dāng)天不是沒寫文章,就是沒作畫,她都糾正:“怎不說不是寫了文章就是畫了畫呢?”
對這兩樣我確實瘋魔,但是因為時間有限,常常只能做一樣,我曾經(jīng)想放棄其中之一,卻發(fā)現(xiàn)失去任何一項,就不是完整的我了。
寫文章的時候我會想著畫面,甚至用拍電影的方式想,要有動作、有聲音、有色彩,甚至在平淡中有刺激,美好中有悲憫。
為了畫“龍山寺”,我會一次次前往寫生攝影,采訪當(dāng)?shù)氐睦先耍踔涟颜障鄼C伸到廢墟圍墻上拍照。而且因為那附近早年有印刷街,所以除了畫龍山寺,我還寫了篇《印情》,懷念帶我參觀印刷廠的父親。
父親在我九歲時就去世了,卻留給我許多難忘的畫面,這本集子里的《盒癡》《父親的粥》和許多圖畫都有父親的影子。至于“北京四合院”、《櫻花祭》則是對母親的思念。雖然都有些淡淡的感傷,但如同我寫勵志文章,感傷最終帶來的,是對人生的領(lǐng)悟與豁達。
我常想自己能化解許多心靈的傷痛,都由于文字的傾訴和繪畫的抒發(fā),因為我用童心創(chuàng)作,尤其畫畫,我會在樹里偷偷加只小貓頭鷹、藏幾只小熊,還有貓打架、狗撒尿,小童便溺、男女偷情。裱畫師父曾為此遲不交件,為的是他跟我打賭,非找出我藏在畫里的小東西不可。
我這么做還有個原因,是我認為文學(xué)需要時間閱讀,繪畫也要時間閱讀,“畫”不僅是空間藝術(shù),也是時間藝術(shù)。古人說畫要“可以觀、可以游、可以居”。張大千因此有個畫室取名“可以居”,居住當(dāng)然要時間,如果您真能居住在畫里,甚至還能看到畫面上見不到的東西。
想想,如果畫上有個人盯著山谷下面看,山谷被前景遮了,但是你把自己變成畫中那個人站在崖邊,不就可以想象山谷中的景象了嗎?
我作畫總是先想故事、釀情懷,所以很多畫里的人物會相互呼應(yīng),譬如巷子這頭小孩探頭,往巷子另一頭看,原來也有小孩,在躲貓貓。太太伸手警告偷窺鄰家兒女約會的丈夫別出聲,因為自己女兒正在屋里讀書。還有些作品,畫面上只見杯子打了、酒壺碎了、書畫攤著沒人收,主角呢?我不畫,請大家自己想!
連花鳥作品都一樣,我會畫小鳥們爭食、蜜蜂采蜜,鴿子調(diào)情、黃雀叫春,而且如同京劇的“無聲不歌,無動不舞”。我必須感謝一對一教過我的林懷民、劉鳳學(xué)與許?;萑淮髱煟译m不是個用功的好學(xué)生,倒挺能移植,把音樂舞蹈帶進了畫中。
所以看這本集子,請盡量發(fā)揮您的想象,許多文章“奇兵突出”,許多繪畫“別有洞天”,畫中有文章,文中有畫面,還可能是出人意表的東西!
此書出版,正值我在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舉行個展,如果您光臨指教,很可能有新發(fā)現(xiàn)。因為我的一些怪招,只有靠近原作才看得到,譬如《金山寺月夜》里的小狗、《明朝有意抱琴來》里藏著的小熊,對了!還有龍山寺附近巷子里的阻街女郎、偷窺的壞小孩和提著棍子追出來的保鏢!
當(dāng)然,如果您的眼力超好,在書上的插圖里也找得到小熊。
信不信小熊還不止一只?
咱也打個賭吧!
不負我心,不負我生
有位讀者寫信給我,劈頭就問:“您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不負我心,不負我生,又講‘世間本無法,法在我心,這表示您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了?!?/p>
我當(dāng)時一怔,覺得不無道理。但我并非剛愎自負,大不了是相信自己認知的事。而且這兩句話不一定是我發(fā)明的,所以我又上網(wǎng)查“不負我心,不負我生”。網(wǎng)上一下子跳出幾百萬條,居然沒見什么古人的名字,只見到引述我在不同地方提到這兩句話,搞不好,“不負我心,不負我生”真是我造的。
問題是,我從什么時候,產(chǎn)生這“想法”呢?大概得從小時候說起了:
初中一年級,學(xué)校發(fā)給每人一個小冊子,封面上印著“日行一善日記”,大概因為那時候提倡日行一善,所以規(guī)定每個孩子要記下善行。導(dǎo)師說得好:“你可以一天行三善,但是分開三天寫,絕不能空白一天,只要有一天沒行善,就扣分,而且是扣操行分數(shù)?!?/p>
“日行一善日記”每星期繳一次,到了那一天,只見大家抓耳搔腮,絞盡腦汁地編“善行”,記得我旁邊桌子的同學(xué),天天寫“幫爺爺擦屁股”,不知是真是假。
我當(dāng)時最常寫的是“熄滅遺火”,意思是有沒滅的火種,可能造成火災(zāi),我把它熄滅。為了不撒謊、不編織假的善行,我好幾次差點被車撞,因為當(dāng)我過馬路的時候,看見未熄的煙蒂,會立刻停住步子,甚至猛地往回跑,過去把煙踩熄。
今天回想起來,我是從小就有“強迫癥”,因為不但看到煙蒂,管它滅了沒有,我有非踩不可的沖動,而且好幾次在路上看到香蕉皮,當(dāng)時沒管,卻愈走愈不心安,最后不得不回頭把香蕉皮撿起來。甚至上大學(xué)都一樣,有一回在地下道臺階上看到個空瓶子,沒理睬,都走到街對面了,不心安,又跑回去把空瓶子扔進垃圾桶。
我為什么不安?是良心不安!因為我會想,如果一個孕婦不小心踩到香蕉皮或瓶子,摔傷了,流產(chǎn)了,怎么辦?我還想得更遠:說不定那孕婦懷的孩子將來能成為偉人,改變?nèi)祟惖臍v史,這一摔,對世界的影響可大了,而我如果不及時把香蕉皮和瓶子撿起來,這罪過也大了!
后來,在談命理的書里,居然看到類似的說法。譬如講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好命,可能不是他自己修來的,而是他的祖先積德,那“德”又不一定是修橋補路,而可能是在街上移開一塊石頭,在溪邊放生一只王八。套句現(xiàn)在的流行語“蝴蝶效應(yīng)”,就因為那么個小動作,竟然產(chǎn)生連鎖反應(yīng),改變世界。如果變得好,當(dāng)然是積了大德,所以即使沒報在當(dāng)時,也會報在子孫。
我這“不負我心,不負我生”的想法,到中年更嚴重。我太太一直到今天都怨,我有一陣子到了睡覺前就犯毛病,不是說自己寫了文章沒畫畫,就怨畫了畫沒寫文章,再不然怨書讀少了。聽她這么說,我的答案很簡單:“怎不說我向圣人看齊呢?這不是曾子的‘一日三省吾身嗎?還有黃山谷說‘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言語乏味……”可見跟我有同樣毛病的人不少,他們不靠外力逼,而靠自省,往往能有成就。
三毛顯然也犯這毛病,她有篇文章好像就叫《不負我心》,說她晚上心不安,正不知怎么形容那種心境,看到我文章中的“不負我心,不負我生”,覺得“真是一言中的”??刹皇菃??她有一回打電話給我,說只為寫兩千字的東西,已經(jīng)五天沒出門了。我問她:“誰在催稿?”她說:“沒人催,是自己在催?!?/p>
“自己在催”比什么都重要,想想,一個孩子,大人不催不學(xué)習(xí),跟自己催自己學(xué)習(xí),哪個管用?自己催,凡事希望“不負我心是忠于自己,忠于良心。就算過度了,成為工作狂、偏執(zhí)狂,甚至有“強迫性行為(OCD)”,也比凡事被動來得好哇!
我很喜歡英文DIGNITY,可惜中文沒有完全對應(yīng)的字,翻譯成“莊嚴”,太表面了!翻譯成“自尊”,又太自我了!翻譯成“被別人尊重、肯定”,又太被動了!DIGNITY既是對外自信的表現(xiàn),更是對內(nèi)的自我肯定與期許。它不應(yīng)該因為別人肯定才自我肯定,更不能為了得到別人肯定而刻意表現(xiàn)。
記得有一回,我跟太太去花店買連翹花,當(dāng)時高速公路兩邊都在盛開連翹,太太笑說:“路邊伸手拔一棵不就成了,足足省下三十塊美金?!蔽业幕卮鹗牵骸拔业腄IGNITY,遠超過這三十塊錢?!?/p>
也記得以前有位開畫廊的朋友,聊天的時候說當(dāng)人問他往哪個方向去的時候,他如果往西,卻不愿透露,他會講“我沒往北去,也沒往南去”。
別看他淡淡的這么一句話,卻深深留在我心,而且在文章里再三提到。尤其是他說為什么只要撒個小謊就成了,他卻堅持不做。是因為他人格的價值遠遠超過那句謊言。
前兩天看電視上有關(guān)梅蘭芳的報導(dǎo),說日本侵華的時候,梅蘭芳想盡辦法推辭演出。又說二次大戰(zhàn)之后,梅蘭芳去日本找他的一個老朋友,從東京找到大阪,終于有了消息,可惜是個壞消息:那朋友已經(jīng)死去多年。
梅蘭芳依然去那人家中,鞠了躬,并在桌上留下一副景泰藍的袖扣,是二戰(zhàn)前答應(yīng)那日本友人的。
我關(guān)了電視,想梅蘭芳的演出,想《梅蘭芳》的電影,覺得都不如剛才看到的那副袖扣。我也想起掛劍的吳季札、《詩經(jīng)》里說的“不愧于屋漏”(意思是在最沒人見到的地方,也不做虧心事)和《論語》里的“久要不忘平生之言”。
不負我心,不負我生。世間本無法,法在我心!
紛紛開且落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許多人讀王維這首《辛夷塢》都會不解,為什么明明講的是“辛夷”,寫的卻是“芙蓉”?而且這詩有什么意思?不過寫花開花落,簡直平淡無奇!
我早年也有同感,但是自從到紐約,家中種了辛夷,常作辛夷寫生,加上年齡漸長,傷逝的情懷漸深,愈來愈能體會其中的禪意。
王維形容辛夷是“木末芙蓉花”,因為辛夷跟梅李桃杏不同,她不開在枝葉間,而是綻放在枝子的末端?;ㄩ_時葉子還沒生,只見黑灰的枝頭舉著一個個毛茸茸的花苞。也因為萼片上生有細小的絨毛,看來活像毛筆,所以辛夷又有個名字叫“木筆”。
我??粗切┟兹椎男|西想:“你們可真聰明,為了搶在早春寒冷的天氣綻放,又怕受不了冰雪風(fēng)寒,居然穿了毛皮夾克。可不是嗎!那毛茸茸的苞片厚厚硬硬的,落在地上干了,風(fēng)一吹還能嘩啦嘩啦作響,穿在花瓣的外面,一定很能抵抗嚴寒。
脫下皮夾克,露出的花苞沒兩天就會不斷變大,也可以說把她原本緊緊包在一起的花瓣一點一點放松,一片一片開展,很像“水芙蓉”荷花,綻放出“內(nèi)白、外紫”的花瓣。
正因此,王維把辛夷形容成芙蓉。至于“發(fā)紅萼”的“發(fā)”也用得巧,他不用“生”,不用“露”,而用“發(fā)”,好比李清照說“江梅些子破”,那“發(fā)”跟“破”都有突然展現(xiàn)的感覺。
辛夷的綻放比梅花還來得驚人,因為她由黑褐色的“木筆”到盛放,大小能差幾十倍,而且花朵既開,就像荷花一樣朝四周盡力伸展,接著漸漸下垂,告別枝頭。
雖然在美國已經(jīng)三十多年,每次見到原本灰灰的林木間,突然出現(xiàn)一大片密不透風(fēng)的紅紫花海,都心驚。只是隔天再看,樹下已有落花,再過幾天,連原先地面的草坪都見不到了,全鋪滿白紫相間的花瓣。怪不得王維要感嘆“澗戶寂無人”。多可惜?。〉攘艘徽?,終于花開滿樹,卻沒人能夠?qū)崟r欣賞。
春花常有個特色,就是開得快也凋得快,而且不等花萎,就落花猶似墜樓人。我常暗想,大概因為她們急著結(jié)果吧!既然已經(jīng)花開、已經(jīng)受孕,便洗盡鉛華、舍棄錦裝,任春光無限,再不動心。
“紛紛開且落。”王維寫得多輕又多重??!興衰榮辱、世事更替、人海浮沉。
花開了!花落了!化作春泥,肥了土、潤了根、長了芽,凋了葉,來年早春,又是一番花開、一番花落。
芙蓉醉酒
從北京飛臺北,車子將進首都機場了,突然看見路邊樹叢里搖曳著幾朵粉紅色的大花,不是薔薇也非玫瑰,葉片寬寬的、花柄長長的,倒有點像芙蓉,難道因為地球暖化,在北京也能種植南國的花卉了?
算算時間,農(nóng)歷九月初,正是芙蓉開花的時候。
“到了重陽,就可以去寫生芙蓉?!边@是大學(xué)時代,林玉山老師在課堂上說的。不知道為什么,從那以后,每次聽到重陽,就讓我想起芙蓉,還曾經(jīng)在畢業(yè)之后,找林老師一起去寫生。
也幸虧有林老師指引,知道臺北師專(也就是現(xiàn)今的臺北教育大學(xué))的芙蓉最多。只要進校門向左轉(zhuǎn),就有整排的芙蓉。而且地方大、陽光好,每棵都長得足有九尺高,枝繁葉茂、無拘無束地向四面開展。這種花特別入畫,因為既有高高挺立的,也有欹斜委婉的。
自從林老師多年前仙逝,我就再也沒畫過芙蓉,而今既然正好回來,又碰上芙蓉開花的時節(jié),我決定好好作一番寫生。所以隔天,就趕去臺北師專。也許因為是假日,門口警衛(wèi)沒有攔阻,校園里很冷清,我正高興可以安靜地寫生,進門左轉(zhuǎn)卻大吃一驚,芙蓉呢?全不見了!只剩下空空曠曠的草坪。
所幸我的母校臺師大距離不遠,記得學(xué)生時代,在第一棟紅樓“課外指導(dǎo)組”的窗外,見過一株瘦瘦高高的芙蓉,我又驅(qū)車前往。
花也不見了,連校門口的孔子像、噴泉和七里香的樹墻都沒了。我還是不死心,想起曾在民生東路一個天主堂外,見過幾株芙蓉。再趕去,教堂還在,芙蓉也在,只是由一整排變成一小棵,沒半個花苞。
路邊沒有,花市總有吧!第二天,我又到花市,一攤一攤問,每個人都搖頭,除了朱槿,只看到一株矮矮小小像芙蓉掌狀葉的花,原來是野生的單瓣芙蓉。
我失望了,除了失望,還有傷心和不解,不解為什么在我童年記憶里,處處可見的芙蓉,一下子沒了。是因為那花插枝就能活,太平凡?還是因為芙蓉的莖太弱、葉片又大,禁不起風(fēng)雨?抑或由于芙蓉的每朵花都只能開一天,太不耐,所以不被人們喜愛?問題是,芙蓉不是“拒霜花”嗎?在秋天百花凋零的時候,她卻能綻放;當(dāng)菊花只能盤踞地面,芙蓉卻能高掛枝頭。歷代多少畫家,唐伯虎、張大千、黃君璧,都有芙蓉傳世。四川成都更因滿城芙蓉花而有“蓉城”的美名,為什么在臺北,我竟然找不到一朵芙蓉?
沒想到,事隔一個禮拜,有一天去民生小區(qū)理發(fā),走出美容院,突然眼前一亮,在小區(qū)公園的邊上,閃出一抹熟悉的顏色,不正是我眾里尋他千百度的芙蓉嗎?
那芙蓉是種在花盆里的,花盆又放在花壇的水泥墻邊,高上加高,使我不得不仰著頭畫。
逆著天光看去,翠綠的葉片上,每根葉脈都很鮮明,她們由同一點發(fā)出,加上長長的葉柄,令人想到荷花。花朵也一樣,荷花有明顯的花脈,芙蓉也有;荷花的花脈是粉中帶綠,芙蓉也相似。連荷花的莖上有毛,芙蓉也差不多。怪不得人們說荷花是“水芙蓉”,“她”是“木芙蓉”。
風(fēng)不斷吹,寬大的葉片在風(fēng)中搖擺翻轉(zhuǎn),前一秒才是正面,下一秒已經(jīng)成為背面,使我不得不抓住每個瞬間的記憶,抬頭看一下,再低頭畫剛才的印象。不斷仰頭低頭,有點暈,畫著畫著,竟然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
小時候,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芙蓉,因為樹下是土坡,我常在那兒“開山造河”,先挖出一條從坡頂往下延伸的小溝,再提一大桶水,從“山頭”倒下去,看那沛然而下的“山泉”,在“河谷”里奔騰。正因為我“以小觀大”,所以每次抬頭,看上面芙蓉茂密的葉片,都覺得那是棵濃蔭的大樹。
秋天,芙蓉花開,就更有意思了。她會隨時改變顏色,早上白白帶黃的花瓣,下午逐漸染紅。我放學(xué)回家,在花下沒玩多久,可能再抬頭,原先粉紅色的花朵已經(jīng)變?yōu)樯罴t。接著,層層飽滿的大花,就逐漸關(guān)閉蜷縮,好像睡著了!
睡著的花苞,隔天八成落到地面。憐她早凋,我常將殘花撥開來,把花瓣一片片拉直,希望回復(fù)盛開的樣子。但她們很固執(zhí),才拉開,又立刻縮回去。
芙蓉的花蕊也是蜷曲的,蕊柱跟花瓣絞在一起,可能正因此,芙蓉花瓣不像一般花朵,層層向外開展,而是朝著不同的方向轉(zhuǎn)動,像是由好幾朵花組成,比牡丹還有變化。
芙蓉花蜜很甜,除了蜜蜂喜歡,螞蟻也愛,連殘花里都常藏著依依不舍的螞蟻,這又給我制造了另一種頑皮的趣味:先把芙蓉像是五角星星的花托摘下來,再擺上幾只螞蟻,放到我的山泉里“疾流泛舟”。
沉浸在童年的回憶,也沉浸在芙蓉的幽香。我過去曾跟許多人為芙蓉的香味爭辯。一般人不覺得芙蓉香,是因為沒在花下長時間停駐。芙蓉的香味很幽,似有似無,帶一點點冷香,連葉子都有類似的味道?;蛟S也因為“冷”,據(jù)說搗碎了還能外敷,有化瘀去腫的功效。
我也曾因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把一張國畫芙蓉標(biāo)示為牡丹,跟他們作了一年論戰(zhàn)。雖然我贏了,新聞還上了報,但我后來常想,為什么到美國幾十年,見了許多植物園和無數(shù)錦葵科的花,卻沒看到一朵我童年家里的芙蓉,怪不得美國的植物學(xué)家會把她誤為牡丹,不過我喜歡芙蓉的英文名字Cotton Rose Hibiscus,意思是花苞像棉花,花朵像玫瑰的扶桑花。
花壇外緊鄰著街道,有小學(xué)生成群嬉鬧地跑過,有年輕媽媽推著娃娃車走過,有中年婦人邊走邊說八卦,有房地產(chǎn)掮客,站在街角指指點點。
我的背后是個涼亭,外面爬滿藤蘿。亭里有幾組石桌椅,兩個老人在聊天,大概先談?wù)?,一個激動,一個平和,不斷勸說“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之類的話。突然有人加入,就話鋒一轉(zhuǎn),好像說到個總在那里聊天的老朋友,前兩天還邀大家喝茶,昨天突然去了。然后安靜了一陣。聽到腳步零零落落地,漸遠。
不久,又過來個老頭,站在涼亭邊上甩手,不斷甩,不斷哼。還有個老太太,弓著腰,繞著亭子走,一圈又一圈。又聽見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拉著嗓子問其中一位老人:“按時吃藥了嗎?吃飯了嗎?東西新不新鮮?吃不完的東西要記得放冰箱,剩菜要看看壞了沒有。”
突然傳來嘶嘶的聲音,接著看見一條水柱,從花壇的一頭往我這邊移動,噴水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士?!耙灰易岄_?”我問他。“不用不用,這邊不用噴?!彼筋^看一眼我的寫生冊,說,“木芙蓉!荷花是水芙蓉?!蔽倚Υ穑骸罢鎯?nèi)行。”他便打開了話匣子,說那里的花都由他照顧。他是義工,就住對面。又說過些時,記得來賞茶花,一位居民,新捐幾十盆,指定由他照顧,其中有好多名貴的品種。離開時,還回頭對我強調(diào)了一句:“這里不是公園,是花園!”
原先以為會下雨,只能隨便勾幾筆,沒想到入晚反而有了些陽光。我從不同角度寫生了四張,因為一條腿搭在花壇上支撐寫生本,兩個鐘頭下來,有點顫抖;左手拿著本子,也酸?;ㄒ严蛲?,變作深紅。如我童年時見到的,開始蜷縮,翻開前面的寫生,果然最后一張的花形已經(jīng)比第一張小了許多。
我收好工具,轉(zhuǎn)身。看見剛才噴水的那人和另一位男士,在露天的大理石桌上不知整理什么花苗,花圃里一個婦人正蹲在樹下種小草花。
斜對面還有個長廊,外面掛著一條公園得獎的紅色布條。廊里有一排輪椅,每個椅子上坐著一位老人;旁邊一群菲傭,正高高低低地用她們的語言交談。
黃昏攤在西天,斜斜的夕陽射進長廊,輪椅上的老人都靜靜地在陽光中坐著,呆呆地看著前方。兒童游樂場上孩子們尖叫追逐,孕婦挺著大肚子緩緩走過。
回頭望,芙蓉醉了,紅紅的像幾個熟透的小桃子,在晚風(fēng)里顫抖。
父親的粥
大概因為回臺體力透支,返美前突然上吐下瀉。所幸兒子住得近,清晨五點把我送去急診。化驗結(jié)果,是感染了通常只有小孩會怕的“輪狀病毒”。
大門鑰匙交給了兒子,口袋里的錢交給了小姨子,健??ń唤o了掛號處,自己交給了醫(yī)院。我很能逆來順受,心想這是老天爺逼我好好休息。加上前一夜折騰,于是猛睡,睡到隔天下午兩點。中間除了護士進來量血壓測體溫,醫(yī)生進來摸摸肚子,倒也沒人打擾,連餐點都沒有。醫(yī)生說得好,病毒嘛!沒辦法,除非高燒不退,會考慮用抗生素,否則只有等病毒自己消失。而且這時候腸胃弱,什么都不能吃,連喝運動飲料,都得摻一半的水。
所幸我一點也不餓,直到第二天下午燒退了,才覺得有些饑腸轆轆。要求了好幾次,總算送來食物,小小的紙杯,里面只有黏糊糊的一點半流體,原來是米漿?!熬瓦@個?”“就這個!”護士笑笑轉(zhuǎn)身,“只能喝米漿,如果喝了又瀉,就連米漿也沒有?!?/p>
抱著那軟軟的紙杯,小心地用吸管慢慢吸,好像奶娃。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腎臟炎,病得挺重,有一陣子也只能喝這個,相信多半是母親喂我,但不知為什么,而今只記得父親坐在床邊,端著碗喂我的畫面。大概因為他講的故事吧,說以前窮人家生了孩子,媽媽不喂自己的娃娃,卻去有錢人家當(dāng)奶娘,喂別人的娃娃,自己的娃娃只有喝米漿??梢娒诐{雖然白白的沒什么味道,卻有營養(yǎng)。父親還一邊為我把米漿吹涼,一邊指著上面薄薄的膜,說那是米油,更補,嘴角發(fā)炎,只要搽幾次米油就好了。
雖然老婆隔著太平洋叫我多住幾天,我還是堅持第三天下午出院。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為了爭取自由,把插在身上五十多個鐘頭的“點滴”管子拔掉。小姨子幫我辦出院手續(xù)時,又來了位護士,給我好幾份介紹輪狀病毒的小冊子,說回家只能吃稀飯、海苔醬、蘋果泥……而且不能多吃,看不吐不瀉了,再由去皮的雞肉絲開始。我瞄了一眼那小冊子的封面,“輪狀病毒”四個大字,下面印著“嬰幼兒嚴重腸胃炎的兇手”。最下面還有一行大字:“對所有的孩子都是威脅。”突然覺得自己真變成了嬰幼兒,而且是很差勁的,別人都沒事,只有我出問題。
兒子要為我煮稀飯,我說不必,護士講只要拿干飯加水煮一下就成稀飯,老爸再笨,這點還是會的。正好冰箱里放了兩盒叫外賣剩下的米飯,于是通通倒進鍋子,又加了些水,放上爐子。果然才一會兒,好多飯粒就上上下下游泳,成為稀飯的樣子。忙不迭地盛出來,再打開醬瓜和海苔醬,吃了病后的第一頓大餐。
只是可能米飯放在冰箱太久,有點硬,還結(jié)成塊,加上煮得不夠,所以稀飯不黏,有些“開水泡飯”的意思,使我想起讀初中夜間部的時候,回家已是深夜,常常肚子餓,就從鍋里舀兩勺白飯,泡冷開水。
那時候家里因為失火燒成平地,只在廢墟邊上搭了間草房。深夜,外面一片漆黑,有流螢飛、蛩聲細,和火場余燼的焦炭味,夾在清寒的晚風(fēng)中。一顆顆飯粒,隨著涼水滑入胸腹間,有一種鯁鯁又灑脫的孤危感。
前一日學(xué)乖了,第二天我先去快餐店買了三碗白飯,熱騰騰地拿回家倒進水里煮,而且站在旁邊用筷子不斷攪,還把成塊的一一夾開。剛煮好的飯容易爛,沒多久就起了泡,咕嚕咕嚕,泡泡愈冒愈大,冷不防地溢出鍋子從四面流下,跟著火就熄了,我趕快把瓦斯關(guān)掉,爐頭上還是留下好多焦黑的印子。
這稀飯不錯,夠軟,唯一的缺點是我加太多水,為了吃實在些,只好往鍋底撈稠的。端上一大碗白稀飯,頗有成就感。兒子早晨送來肉松,是他去專門店買的,居然印著“嬰幼兒專用”,不知道這小子是體貼還是諷刺。我倒了尖尖一堆肉松在稀飯上,急著下嘴,立刻被嗆得猛咳,因為把細如粉末的肉松吸進了氣管。
一邊咳,一邊用筷子把肉松壓進稀飯,再攪拌成肉粥。突然懂了,為什么父親總堅持先把肉松攪勻,才交給我,還一直叮囑我慢慢吃。他也幫我吹,吹得眼鏡上一層霧,又摘下眼鏡吹。父親還教我用筷子由碗的四周撥稀飯,說那里因為接近碗邊,涼得快。有時候我還是等不及,他則會再拿來兩個大碗,把稀飯先倒進一個碗,再來回地跟另一個碗互相傾倒。沒幾下,就涼多了。
可不是嗎?我自己煮的這碗稀飯也夠燒的。第一口已經(jīng)把我燙到,但是當(dāng)我改由四周撥,就能入口了。上面拌的肉松吃完,我又倒了好多肉松下去。這種“大手筆”,也是小時候被父親慣壞的,那時候母親常罵,哪兒是吃稀飯配肉松,根本是吃肉松配稀飯。
最記得父親生病,母親日夜陪在醫(yī)院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表弟來家,姥姥煮了稀飯,給我肉松,只一點點,遠不如給表弟的多。我當(dāng)時很“吃驚”,甚至委屈得用注音符號寫了封信去醫(yī)院告狀。更令我吃驚的是父母居然都沒反應(yīng),即使后來我當(dāng)面抱怨好幾次,他們也只是點點頭。
吃了一整鍋白稀飯和一整罐肉松,腸胃居然沒出毛病。第三天,我的膽子更大了,先去買了兩碗白飯和一盒生的牛肉絲。而且為了快,我找出高壓鍋,把材料全倒進去,添水、加些生姜和鹽,放上火煮。高壓鍋有保險裝置,無需守在旁邊,所以我徑自去書房工作。沒多久就聽見咻咻噴氣的聲音,我知道是鍋蓋上的小口在往外泄壓,只是那聲音愈來愈怪,還有點啪啦啪啦的感覺。想起以前高壓鍋爆炸的新聞,趕緊跑進廚房。才進去就差點滑一跤,地上一大片,黏黏的,我的稀飯居然噴得到處都是。
一番忙亂之后,我這輩子做的第一碗“牛肉粥”上桌了,十分滾燙黏稠,而且大有“聞香下馬”的境界。牛肉絲,不錯!一點也不老。姜,雖然切的時候已經(jīng)因為擺太久,像是削竹片,反而更帶勁。我的嘴又被狠狠燙了一下,想到爸爸的方法,改為從旁邊撥。不知為什么又覺得該拿個勺,從粥的表面,一點一點刮。
果然,一次刮一點點,滾燙的粥也不燙了。我有些自詡,可是又覺得似乎見過別人用勺子刮的畫面。我一邊刮一邊想,突然回到了九歲的童年,回到父親的病床前。醫(yī)院為直腸癌手術(shù)不久的父親送餐,只一碗,像這樣的瘦肉稀飯,我居然急著跑到床邊要吃。母親罵:“那是你爹的!”父親對她揮揮手,反教我爬上床,跟他并排坐著,又怕我摔下去,一手摟著我,一手喂我吃。肉粥很燙,醫(yī)院里沒有兩個大碗可以用來減溫。父親就用勺子一點一點在稀飯的表面刮。那瘦得像干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飯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還像撫摸般,很細膩、很輕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層,再吹吹,放進我嘴里。
現(xiàn)在我正這么做,但是飛回了五十年前,我的手成為父親臨終前兩個月的手。我的眼鏡飛得更遙遠,成為父親為我吹粥時的眼鏡,蒸汽氤氳,鏡片罩上一層霧。我像父親當(dāng)年一樣,摘下眼鏡,只是不見清晰,反而模糊。一個年已花甲的老孩子,居然從這碗粥,想到五十七年前抱養(yǎng)我的父親,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淌,淌在父親的粥里……
畫牡丹
小時候到父親辦公室,父親總會讓我坐在他的位子上,交給我?guī)讖埌准埡鸵桓U筆,由我亂涂。每次我都會畫花,先畫個小小的圓圈,表示花心,再像勾魚鱗似的往外加上一圈又一圈的花瓣。最后畫根直直的花莖,左右對稱地添上兩片葉子。
說實話,我畫得死板極了!但是父親非但叫好,還會要同事們過來看。大家少不得也跟著贊美,說我畫的花真活、真漂亮,一定是牡丹。
牡丹!牡丹!幾乎每個人都說我畫牡丹,問題是我從沒見過牡丹,問父親牡丹是什么,他只說是富貴花、天下最美的花,再加一句:“可惜臺灣看不到?!蔽覇柲档な鞘裁搭伾赣H說多半是紅的。聽他這么形容,我后來以鉛筆勾完花,還會用紅蠟筆把花瓣狠狠涂一遍。蠟筆遮住原先鉛筆的線條,只見一片紅,加上直直的花莖,活像一根棍子上絞著一團紅色的棉花糖。
妙的是,父親還一個勁兒地叫好,說:“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彼€會拿另一張白紙跟我的“紅牡丹”緊緊貼著,再放到電燈泡上烤,蠟油被烤化了,自然印到另一張紙上。而今五十七年過去,父親當(dāng)時站在床上,雙手把畫舉到燈泡前,那黑乎乎的身影、明明滅滅的燈光、紅紅艷艷的花瓣、彌漫一屋子的蠟油味,和母親一個勁的責(zé)罵,還常常浮現(xiàn)我的腦海。
父親沒幫我“復(fù)制”幾張牡丹,就因大腸癌離開這個世界。從那以后,我依然畫畫,畫各種花,只是,不再畫牡丹。
直到二十年后,臺北故宮博物院從日本空運幾十盆牡丹,在“至善園”的長廊上展出,我才帶了寫生簿去,畫了平生第一朵真正的牡丹。
大概因為配合舊歷年,用了催花的方法,那些牡丹都不大,葉子也貧弱得好似雛菊。但我還是很感動,一口氣寫生了四五張,非但忠實地描繪花朵,對于“葉脈”和“葉序”也做了詳細的記錄,葉片小,不會重疊在一起,反有個好處,是看得清每片葉子。我細細數(shù),發(fā)現(xiàn)牡丹好像很懂?dāng)?shù)學(xué),從花朵往下,先是一片葉,然后是三片葉,再下來是五、七、九,那變化巧妙極了?;丶也闀?,才知道植物學(xué)稱為“二回三出羽狀復(fù)葉”。
隔年新正,臺北賓館又有牡丹花展,據(jù)說是蔣夫人原先種在阿里山上的。我又帶了寫生冊去,老遠就聞到一股幽香,擠過圍在四周的人群,嚇一跳,只見幾棵足有人高的花樹,掛滿紅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有湯碗大。那天我沒寫生,一方面因為四周人太多,一方面因為花太多,太大,又太一個樣子,讓我不知從何落筆。只是,我懂了!為什么小時候用紅蠟筆涂成一大團,父親會說“就像真牡丹”!
再見到牡丹,已經(jīng)人在美國。因為我擔(dān)任美術(shù)館的駐館藝術(shù)家,常應(yīng)藝文界的朋友邀宴。有一天去個豪門,女主人拉著我進花園,穿過整片盛開的石楠、榅桲和茱萸,得意地彎下身,指著一朵直徑不過十公分的小黃花說:“瞧,黃牡丹!”
那花挺香,有點檸檬味,可是矮矮小小,花瓣也不多,實在不太有“富貴花”和“一團紅”的樣子,為什么女主人好像很得意呢?我雖然學(xué)四周的貴婦,用高呼的方式表示驚艷,只是直到我搬到紐約多年后才搞懂,那是稀有的牡丹名品“姚黃”。
紐約的芍藥很多,卻難得看到牡丹,所幸我任教的大學(xué)附近,有一戶人家,就在門前種了株五尺高的粉紅牡丹。年年花開時,我都特別去寫生。有一回屋主老太婆,出來看我畫,還摘了三朵盛開的大花給我,使我能回家細細描繪。
來年,我又去那家畫牡丹,只是牡丹不見了,倒是看見一個中國人正在整院子,才知道老太婆死了,房子被這中國人買去。我問牡丹花呢?新屋主一怔,問:“什么牡丹?”經(jīng)我解說,他才懊悔萬分地說,冬天搬過去,只見前院一棵小枯樹,于是挖掉扔了。
所以當(dāng)我后來自己種了牡丹,每年冬天,都會在枝頭綁上黃絲帶。好幾個鄰居問我是不是盼什么人歸來。我說,不是盼人,是盼花。希望園丁別以為那些看來干枯的枝子是死樹,而把她們清除。
我也年年三月就開始寫生牡丹,記錄她們怎么從干枯的枝頭,長出不起眼的褐色鱗芽,冒著冬寒開展,伸出紅綠色的新葉。每片葉子都像合十祈禱的小手,護著中間的蓓蕾。
四月,只要日子稍暖,那些小手就拼命往上伸,不過五月初,已經(jīng)長成掛滿綠葉的小樹,綠葉間藏著翡翠小桃子般的花蕾。突然,小桃子裂了,從里面迸出花瓣的一角,再用力,掙脫花苞的束縛,往外擠、向外伸,展露薄如蟬翼的花瓣。
我最愛畫初綻的牡丹,因為掙脫苞片的花瓣會像噴泉般,朝著一邊舒展,呈現(xiàn)敧斜翩躚的舞姿,直到每個花瓣都綻放開來,才成為團圓飽滿的樣子。可是細細端詳那些花瓣,又會發(fā)現(xiàn)每片都不一樣,而且多半邊緣非但不圓滑,而且是缺裂的。
所以我常邊畫邊想,牡丹真是富貴花嗎?她確實富貴,尤其有著千層花瓣的牡丹,盛放時攢簇豐盛、馨香濃郁又艷冠群芳,無怪被稱為花中之王。
只是賞牡丹的人多半沒種過牡丹,豈知牡丹花落就韜光養(yǎng)晦、回歸平凡。她是灌木不是喬木,原本就沒有英挺之姿。她的皮又多裂紋,怎么看都顯得蒼老拙樸。尤其深秋落葉之后,怎么看都像枯枝朽莖。所以她的富貴是來自積蓄,她的脫俗是來自平凡,她的端麗是來自涵養(yǎng),她的圓滿是來自殘缺。她令人驚艷,是因為她以一年三百多天的沉潛,等待早春的勃發(fā)。
今天,我又畫牡丹,為了表現(xiàn)牡丹不畏風(fēng)雪的精神,我特別設(shè)計了迎風(fēng)之姿,看似屈服于強風(fēng)的葉片,反而乘風(fēng)起舞。看似華美的花朵也各有風(fēng)骨,我先用洋紅和淡淡的水粉“相撞”,畫出三朵粉紅的大花。接著以胭脂和花青,層層染出兩朵迎風(fēng)的深紅花,為了畫出紅得發(fā)黑又厚得像絲絨的花瓣,我一次又一次地暈染。畫著畫著,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坐在父親辦公桌前,用紅蠟筆狠狠地涂抹,背后傳來父親溫暖的聲音:“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
畫說龍山寺
在我童年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萬華,因為父親生前常帶我去那里玩。當(dāng)時臺北入晚之后都昏暗寂靜,只有萬華夜市燈火輝煌樂聲喧嘩,除了各種小吃,有用氣槍打小泥人和水柱乒乓球的,用飛鏢射氣球的,藤圈套玩偶的,賣藥練把式的,以及很多中外游客。父親還常帶我到附近的龍山寺,那是臺灣最古老的寺廟之一,就算深夜依然燈火通明、香客不斷。我從小有哮喘不耐煙熏,所以父親總帶我匆匆繞一圈,好像跟眾神打個招呼。唯有過年時的花燈會,就算呼吸不順,我也賴著不走,只見龍山寺前前后后掛滿寫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小燈籠,兩邊龍虎門懸著特大的燈籠;里面廡殿長廊更精彩,全是各種人物走獸的花燈。雖然早在六十年前,已經(jīng)有八仙過海和三藏取經(jīng)之類的電動花燈。五光十色、燈火迷離、人影幢幢,加上香爐的裊裊青煙和大殿里的諸佛與梵唄①,成為我心靈深處最神秘的畫面。
這張畫就是寫我童年記憶中的龍山寺慶元宵。為此我再三前去寫生查訪,請教當(dāng)?shù)乩先瞬⒉殚喪妨稀}埳剿率乔迩∪辏?738)建成,因為堪輿屬于“美人穴”,所以在寺前挖了個蓮花池,讓美人照鏡。后來池子被填平為市場,許多我訪問的老人都說早年在那兒買過東西或擺過攤。我覺得蓮花池比較美,所以在圖中復(fù)舊,把攤販移到四周池邊。牌樓和前院圍墻是后來建的,但我覺得挺有氣派,所以也納入作品。
龍山寺幾百年來雖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蟲蟻摧殘而多次重修,但是前殿、正殿、后殿及左右護龍,六角型的鐘鼓樓,并沒有太大改變,尤其宮殿式的主殿,十分敦厚莊嚴。至于周圍的街道兩側(cè),畫的是受歐風(fēng)影響的巴洛克式建筑。近處則參考史料加上回憶想象,有許多深宅大院和酒肆商店。
由于是年節(jié)期間,香客眾多,雖至深夜依舊車馬喧嘩。前景空地搭了戲臺,正演出歌仔戲②,眾人呼家?guī)?,拿著自家椅子來看。左?cè)池邊違建與酒樓間也熱鬧非凡,賣藝的、售花燈的、吹糖人的、灌氣球的、小吃攤、水果攤、游樂攤,甚至乞討者、尋芳者。人力宣傳車和廣告牌上則寫著“五毒白骨鞭”及“里見八犬傳”,都是我當(dāng)年最愛的電影。
萬華原名“艋舺”,是由早期原住民“獨木舟”發(fā)音而來,被改為“萬華”。所謂“一府二鹿三艋舺”,萬華與臺南、鹿港并稱臺灣三大港。也因為早期船舶商旅移民甚多,于是建寺廟以祈平安、設(shè)食街以供美饌,開印刷廠與花街以供心靈肉體之需。為了趣味寫實,我把這類社會形態(tài)都納入畫中。
早期的臺灣仍以人力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畫中可見寺前有人維持秩序,要車輛改道。這是源自我童年的記憶:重要人物將至,便衣和吉普開道車先行布置,細心的觀賞者或可見到蛛絲馬跡。
總結(jié)起來,這張描繪早期龍山寺、多達六百人的八尺大畫,融入了我幼年回憶、個人想象與故事史實。希望欣賞者能保持美感距離,莫問君家在何處,因為它是畫,是散文,也是我經(jīng)營的小說。
①梵唄:是中國佛教音樂的原聲。
②歌仔戲:福建及臺灣的漢族傳統(tǒng)戲曲之一。
火鳳凰的重生
小時候我最愛看“火鳳凰”的故事,那只全身披著金色羽毛的火鳳凰,每五百年會在自己的巢里引火自焚。故事書的插圖到現(xiàn)在還記憶鮮明,只見一團紅色的火焰,里面一個黑影,先是扭曲成一團,再一點點長大、站起,浴火重生,成為更燦爛光華的火鳳凰。
我太愛這個故事了,甚至認為自己就是只火鳳凰。因為十三歲那年冬天,家里的煤油爐在我身邊爆炸,當(dāng)時只聽砰一聲,一股熱風(fēng)把我狠狠一推,眼前全是紅,我往屋外沖,連睫毛都燒光了,卻一點沒傷,還幫近六十歲的老娘,在廢墟上蓋了個小草房。我浴火重生,突然間長大了。
那場大火也讓我相信曼陀羅是火鳳凰。因為家里的扶桑、山茶、羅漢松和椰子樹全沒了,只有曼陀羅雖然燒得焦黑,卻沒多久就冒出綠芽,再隔幾個月,居然枝繁葉茂,比失火之前更大了。
浴火重生,最刺激的是,他先死,死得無望,讓人惋嘆:“完了!”但是接著重生,而且重生之快,簡直是奇跡。記得開花那天,我先沒發(fā)現(xiàn),夜里一個人撐傘踩過廢墟去廁所。因為是磚造,廁所躲過大火,成為高起的一垛,屋頂沒了,只剩燒得焦黑的柱子,毛毛小雨,在鄰居燈火的逆光下,一絲—絲,像千萬根銀針罩著我。傘上傳來滴答聲,還有遠處人家的笑聲。失火前一起住的姥姥、舅舅和舅媽都搬走了,有點寂寞,有些失落,突然聞到—股幽香,挺熟悉的寒香,卻想不起是什么。我循著香味,小心繞過原先姥姥房間的廢墟,香味更濃了,一波一波飄來,在一片瓦礫和焦土之間,看見幾點白,在雨中顫抖,曼陀羅居然開花了。
大概因為曼陀羅的香味太濃,許多人不喜歡,其實只要隔遠一點,那香味就變得幽雅。尤其白色的曼陀羅,非但花形漂亮,像是邊緣翹起的喇叭長裙,每走一步,都一擺一顫風(fēng)姿綽約,而且香得正。
有些人不關(guān)注曼陀羅,也可能因為她好種,可以播種,也能插枝。小時候我家里那棵,就是母親帶回一截禿枝,隨意插在土里長成的。
還有個可能是曼陀羅有毒,人們怕小孩誤食。但她的毒就像她的馨香,吃多了是毒,吃對了是藥,是麻醉藥、春藥,還能提煉成眼科用的瞳孔擴張劑。
多復(fù)雜的個性??!那么美!那么平凡!那么有用!那么危險!那么醉人!如果曼陀羅是位少女,男生怎么應(yīng)付?
去年春天到臺北近郊登山,發(fā)現(xiàn)一個小山洼里四周全是相思樹和姑婆芋,唯有中間曼陀羅成林。多壯觀啊!從葉腋探出秋葵似的大花苞,前端破開,伸出長長的喇叭花冠。初綻時低著頭,羞怯得像絞手絹的小女生,盛放時抬起頭,五個尖尖的花瓣展開,如熱情的西班牙舞娘。
千萬朵白花,像大大的鈴鐺,垂在風(fēng)中擺動。機不可失,我坐在石階上打開寫生簿。除了風(fēng)聲蟲聲,曼陀羅林下還不斷傳出草葉摩擦的聲響。我身邊的寫生袋里有削好的蘋果,果香與花香融合,太香了,有點醉。
終于畫完了,我伸手拿寫生袋,發(fā)現(xiàn)上面有個小東西,長長的身子、大大的眼睛,是只小蜥蜴?!罢堊屪?!”我對它說。居然旁邊還有兩只,這些小東西沒毒,我以前登山時常看到,所以不怕。我笑笑站起身,旁邊黑影閃動,赫然發(fā)現(xiàn)背后石階上,大大小小居然站了六七只,搞不好是一家蜥蜴。只好把寫生袋打開,拿出蘋果,左一塊、右一塊,分給“大家”。
下山的腳步很輕,心情也很輕,一個人坐在荒山石階上寫生,有那么多小朋友在四周陪伴,多有意思。
不知為什么,又想到那個十三歲的晚上,一個人在廢墟上,四周鄰人的燈火和笑聲,卻很寂寞。
風(fēng)來,何處幽香?
筷人筷語
如果您去臺北的某個西餐廳吃飯,聽到其中一位客人喊:“有沒有筷子?”拜托您先別笑,因為那個“老土”很可能是在下,我!
您八成想我不會用刀叉,那可錯了!我非但會用,而且技術(shù)奇佳,曾經(jīng)在沒有筷子可用的情況下,以刀叉吃油淋乳鴿,連一點“骨邊肉”都沒錯過。
我之所以在西餐廳喊“有沒有筷子?”是因為端上來的不是西餐,是中餐。舉個最近的例子,一盤面旁邊繞了圈榨菜炒肉絲,上面撒了些肉丁,再蓋上一個荷包蛋。請問這是西餐嗎?就算做成西餐的樣子,吃那細細小小的榨菜肉絲和肉丁,是用刀叉方便還是筷子方便?至于生菜色拉更甭說了,一片片薄薄的菜葉和撒在上面的核桃仁、火腿末,多難叉?如果又剩下最后幾片,被色拉醬粘在盤底,簡直麻煩極了。會用筷子的人碰上這場面,能不在心里暗罵嗎?
何止在西餐廳,說實話,我只要坐中國人的班機,管他中餐西餐都要求用筷子。道理很簡單:我賭口氣!為什么在飛機上如果不先問,送上的常是刀叉?就算“九一一”之后怕劫機,不準(zhǔn)用金屬餐具,航空公司也寧可提供軟軟的塑料刀叉,卻不換成溫文儒雅的筷子?
筷子當(dāng)然比刀叉儒雅,“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武器里少不了“刀叉”,可曾包括“筷子”?就算把筷子放大成為“棍子”,執(zhí)棍總比執(zhí)刀拿叉來得文明些吧!
而且刀切是破壞,叉插也是破壞。用刀叉的人,連送進嘴巴的最后一刻都在對食物做凌遲??曜觿t不同,它不是破壞而是“和同”,既完成了傳遞的任務(wù),又沒做“穿刺”的酷刑。這不正是中西文化的差異嗎?西方人搞征服,中國人講同化;西方用剛烈的“人定勝天”,中國以包容的“天人合一”。
筷子更表現(xiàn)了中國人的智慧,您想想,如果有一天大伙出去野餐,臨時發(fā)現(xiàn)忘記帶刀叉,洋人全傻眼了,可咱老中在乎嗎?隨便折兩根小樹枝就解決了。
筷子何止是吃飯的工具,它根本成為“手的延伸”。最近有洋朋友來,我老婆炒了一盤小魚干,那洋人不會用筷子,只見他用叉子在白瓷盤里左刺右刺,硬是叉不起來。再用刀往叉子上撥,刮得盤子吱吱尖叫,狼狽極了。反觀老夫要夾哪條夾哪條,連半顆豆豉都輕輕松松入口,看得洋鬼子直喊非學(xué)用筷子不可。
其實這年頭會用筷子的洋人已經(jīng)不少,甚至能驕其親友,顯示他有本事,中餐館的筷子包裝上還常有圖畫解說。如果洋人駑鈍,堂倌則會用個卷起的紙條夾在筷子之間,再拴上一根橡皮筋,成為“筷夾子”。提到“夾子”,我有個美軍朋友說得妙,有一回他們不小心把個螺絲釘?shù)舻綑C器縫里,洋人想盡辦法都掏不出來,用夾子去夾,不是太寬就是太短。最后還是由老中出馬:簡單嘛!拿兩根細細長長的筷子,一下子就把螺絲釘夾出來了。
雖然說筷子是中華國粹,卻有不少咱們同胞不會用筷子。也不是真不會,而是用得不精或不標(biāo)準(zhǔn)。
標(biāo)準(zhǔn)沒個定論,但最少要夾得準(zhǔn)確有力。舉個例子,我岳母不太會用筷子,于是我太太不行,我兒子女兒也跟著不行??晌乙慌u就“茅坑里扔炸彈”——“引起公憤”。老婆先瞪眼:“我用半輩子了,餓著了嗎?”女兒更悍:“上次華人園游會,用筷子夾水碗里的彈珠,誰夾得最快最多?我!”
沒錯!那拿筷子像拿剪刀的人,也能夾起小東西,只是力量不足。其實有力不難,用筷子跟用嘴一樣,我們上面牙齒固定在頭骨上不會動,真正動的是下顎??曜右獖A得有力,也必須一根不動、一根動,“不動如山的”守住底線,“會動的”前去配合,才能產(chǎn)生極大的力量。
我可是做過實驗才得到這個結(jié)論。以前服兵役的時候,我只要批評哪位戰(zhàn)友不會用筷子,對方不服,就拿個東西要他先夾住,由我用筷子去搶,八成我贏。如果對方不服,反過來我夾住由他搶,九成他輸。小時候兒子不會用筷子,我更在餐桌上搶他到手的好菜,有時候美食都到他嘴邊了,我一出手就搶下來,氣得他不得不重新學(xué)習(xí)用筷子。而且有樣學(xué)樣,看到別人用筷子不標(biāo)準(zhǔn),他也會糾正。
最糟糕的是有一回中國女朋友請他回家吃飯,我兒子發(fā)現(xiàn)她一家人居然都不會用筷子,非但在餐桌上口頭糾正,還當(dāng)眾示范,搶走女朋友弟弟筷子上的好肉。當(dāng)天晚上女朋友就翻了:“我請你吃飯,不是要你來批評我們?nèi)叶疾粫每曜?!?/p>
兒子跟女朋友吹了,卻來怨我從小給他灌輸“用筷子的大道理”,使他有了“強迫性思考”,看到誰不會用筷子就不順眼。還是我女兒棒,她照樣大剌剌地在我面前用她習(xí)慣的“剪刀式”??墒侵灰鋈?yīng)酬,就換成標(biāo)準(zhǔn)式。問她為什么,她說在外面用不標(biāo)準(zhǔn),會丟人。
沒錯!會丟人!因為吃是文化,用刀叉的禮貌是文化,用筷子的技巧也是文化。文化當(dāng)然要精益求精,所以很多年前日本政府就提出要教下一代用筷子的正確方法,我還聽個韓國朋友說,他小時候不好好用筷子,會被老爸斥責(zé)沒教養(yǎng),甚至趕下桌。
如果連日本、韓國人都要發(fā)揚我們的筷子國粹,咱自己能不講究嗎?搞不好改天韓國人又要說筷子是他們發(fā)明的了。而且這非但是文化,還牽涉到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憑什么洋人上中餐館喊著要用刀叉,我們不會覺得奇怪,咱中國人上洋餐館就不能喊“我要筷子”?憑什么洋人的飛機上只給刀叉不給筷子,咱老中的航班也有樣學(xué)樣?難道連咱們自己人都認為刀叉比筷子文明嗎?
所以我在文章一開頭就說,我在西餐廳要筷子是賭口氣。如果連這點自信都建立不起來,連在中國的西餐廳都恥笑“用筷子的人”,咱們能指望有一天華語成為世界最通用的語言嗎?
我甚至要呼吁:從今天開始,只要是咱們自己的航班,吃中餐都只上筷子;就算西餐用刀叉,也附一雙筷子。
您別笑吃西餐用筷子有點不倫不類,這叫“西餐為體、筷子為用”,咱大中華包容化育的新體現(xiàn)!
落花人獨立
一月中旬到故宮看展覽,見旁邊的至善園梅花初綻,于是隔周帶著畫具去寫生。進門嚇一跳,原以為該是梅花成海,居然換作滿眼新綠,還隱約可見小小的梅實。只有“松風(fēng)閣”旁一棵兩丈多高的樹頂一片紅,是緋寒櫻!
那樹應(yīng)該很老,才能長得奇高,又一定曾經(jīng)生病或遭遇強風(fēng),靠近下面的枝子全斷了!所幸樹梢還能開花,而且大概集中整株的力量,特別明艷。
櫻花的種類很多,最著名的應(yīng)該是吉野櫻了,日本氣象廳怕民眾錯過吉野櫻開,甚至?xí)A(yù)告各地的“花期”。更有所謂“櫻花祭”,吉野櫻盛放的時候,人們攜家?guī)Ь炀墼诨ㄏ?,整夜地飲酒高歌,讓人想到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的“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道理很簡單!唯恐春花易逝、韶華不為少年留。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形容得更好:因為微雨,花愈易落;因為花盡,人愈孤獨。
吉野櫻是人工育種,多半嬌生慣養(yǎng),所以很不耐,一陣風(fēng)來就花落如雨。但是臺灣緋寒櫻不同,她世代在凄風(fēng)苦雨的山上成長,所以強壯得多。加上花形不同,吉野櫻盛放時拼命伸展花瓣,一團一團地簇生,甚至能把枝子壓彎,而緋寒櫻是“吊鐘形”,就算盛放也只半開,像是張著小嘴掛在枝頭,風(fēng)來雨來甚至霜雪來,都只能落在“小鈴鐺”的外邊,花朵朝著地面,依然吐蕊綻放。也就有輕車熟路的蜜蜂從下往上飛,鉆進去采蜜,甚至躲在花里避寒。想想!如果有個紅紅透明的小玻璃屋掛在半空,任憑冷雨寒霜從四周墜落,里面明窗斗室、晶瑩剔透,還供應(yīng)甜蜜香醪,小蟲進去能不陶醉嗎?
正因為緋寒櫻都朝下綻放,所以我特別喜歡仰望的感覺,如果像至善園的大樹就更好了,她讓我一下子飛回慘綠少年。那時候我高二因病休學(xué),很憂郁,特別喜歡獨自登山。最記得有一回從陽明公園遠眺,看見大屯山整片早春的翠綠森林中,跳出一團艷紅,美極了!于是決定上去尋芳,看看那棵樹真正的樣子。
早春的陽明山有些濕冷,紗帽山、七星山和大屯山間的寒風(fēng)夾著冷雨,一層層像紗簾似的扯過。我獨自從陽明公園旁的小路繞到后山,再沿著大屯瀑布旁的古道往上爬。雨中布滿青苔的石頭很滑,山勢陡又沒護欄,失足墜落也沒人知道。終于到達瀑布頂端,有個小房子,似乎是積蓄泉水的地方。前面山麓的地勢較平,從一片楓香雜木林間隱約可見一抹紅,應(yīng)該就是那棵緋寒櫻了。為了尋花,我不得不舍棄原有的小路走進樹林。草很高還常帶刺,樹葉上有許多米色的毛毛蟲。我撿了根樹枝撥打草叢,不時聽見里面窸窸窣窣“小動物”遁逃的聲音。
煙嵐夾著冷雨,雖然不大,但是積在樹梢的雨水隨風(fēng)一波波灑落,劈劈啪啪打在我的臉上。視線模糊了,摘下眼鏡低頭擦拭,發(fā)現(xiàn)四周草叢和樹干上有好多鮮麗的小點子。抬頭,一驚,滿天緋紅!樹很高,幾乎隱沒在雨霧之中,點點飛花拖著道道冷雨,紛紛墜落……
謎樣金山寺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陽水底天!
閑依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王守仁
我從小就對金山寺充滿好奇與不解。
《白蛇傳》里說法海和尚把許仙軟禁在金山寺,白娘娘和小青跑去要人,法海不放。兩個千年蛇妖就率領(lǐng)蝦兵蟹將,引西湖之水去淹金山寺。
沒想到法海道行更高,把袈裟一揮,成為一道長堤,水愈大,堤愈高,結(jié)果大水進不了金山寺,轉(zhuǎn)去別處,把鎮(zhèn)江給淹了,害死不少無辜的百姓。
小時候我心想,金山寺不是在鎮(zhèn)江嗎?為什么故事里好像是分開的?水漫金山寺,如果金山寺在鎮(zhèn)江山上,當(dāng)然會先把低處的市區(qū)淹了。怎么說大水轉(zhuǎn)向,才淹沒鎮(zhèn)江呢?這故事顯然不合理。
另外一個令我好奇的是,小時候讀王陽明的故事,說王守仁很小就聰明極了,能作詩。有一回大人考他,指著金山寺說:“你就寫金山寺吧!”
王守仁立刻搖頭擺腦地吟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陽水底天!閑依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p>
眾人不信,叫他再作一首“望月”。
于是有了后代耳熟能詳?shù)模?/p>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高月更闊?!?/p>
我那時小學(xué)五六年級,讀到這故事,羨慕極了,一方面佩服王守仁天才,小小年歲就寫出這么好的詩,尤其是前面那首,我連看都看不懂。另一方面疑惑:金山是“水漫金山寺”的金山嗎?為什么會小得像拳頭?還有那“妙高臺”,既妙又高,他是在臺上對著月亮吹簫嗎?為什么能“吹徹洞龍眠”?洞在哪兒?里面有龍嗎?
所以我從小就在心里不斷勾畫“金山寺”“妙高臺”的樣子。更因為王守仁的兩首詩都寫月夜,加上神話中的白蛇、青蛇、法海、許仙,就愈發(fā)神秘而令我神往了。
直到十年前到鎮(zhèn)江演講,我問這兒有金山寺嗎?舉座大叫:“當(dāng)然!”接著學(xué)生就帶我去了金山寺。
“老師聽說過騎驢上金山嗎?”有學(xué)生問??次也欢φf:“以前金山寺在江里,清朝末年,因為淤積,漸漸跟鎮(zhèn)江市連在一塊兒,所以當(dāng)時最神的就是不必像以前,非坐船去不可,只要騎驢就能上金山了。”
才下車,遠遠看到金山寺,我就解了心中幾十年的疑惑。
可不是“一點大如拳”嗎!金山寺的好多建筑全蓋在一個圓圓的小山頭,怪不得旅游簡介說,自古有所謂“金山寺里山,見塔見寺不見山”,因為山太小,建筑太密,好像不是寺建在山上,而是山被寺包覆著。
雖然緣山而建,寺院一棟接一棟.一進又一進,還有好多亭臺步道,這許多建筑卻井然有序,諧調(diào)中充滿變化。我沿路而上,看遠方的江面,想宋高宗時,金兀術(shù)率軍進攻鎮(zhèn)江,韓世忠如何跟梁紅玉用計,先由韓世忠佯裝失利,逃進江邊蘆蕩,再由梁紅玉在金山上居高臨下,見金兀術(shù)追近,就擂鼓三通,藏在蘆蕩間的戰(zhàn)船齊發(fā),以寡敵眾,把不諳水性的十萬敵兵打得潰不成軍。
最令我興奮的是看到石上雕刻的“妙高臺”三個大字,我暗在心里喊:“天哪!還真有妙高臺耶!閑依妙高臺上月,這就是妙高臺!”
我非但登上妙高,還解了另一個疑惑:傳說有一年王守仁去金山寺,看見山邊一間禪房,有門沒窗,門上還貼了封條,上了大鎖。王守仁不知道為什么對那兒的景象非常熟悉,好像夢中見過,于是要僧人打開禪房。
僧人不肯,說里面有五十多年前坐化老和尚的全身舍利,絕不能對外開放。經(jīng)過王守仁訴說自己的第六感,僧人才勉強同意。
撬開大鎖,推開朽爛的房門,只見石床上端坐著一位栩栩如生的老和尚。王守仁大吃一驚:這老和尚怎么跟自己長得那么像?接著看到石壁上題著一首詩:
“五十年后王陽明,開門猶是閉門人;精靈閉后還歸復(fù),始信禪門不壞身。”
原來王守仁的前世就是那老和尚。
為了紀念這件事,王守仁才在妙高臺上,作了那首“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陽水底天!閑依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的詩。
當(dāng)天我特別在金山寺作了水彩寫生?;氐郊~約之后,再根據(jù)寫生,畫了張金山寺月夜的小畫,隔八年,意猶未盡,又畫了一張六尺巨幅的《金山寺月夜》,大雄寶殿、天王殿、慈壽塔、妙高臺、觀音閣、楞伽臺、留云亭,月色朦朦、江水悠悠、燈火點點、人影幢幢,一千六百多年的金山禪寺,籠罩著我童年記憶中的神秘面紗,靜靜地立在揚子江邊。
明朝有意抱琴來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李白這首《山中與幽人對酌》,跟他的另一首名作《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差不多,說俗可以是極俗,放到一般詩社評選,都八成會被當(dāng)作打油詩落選。但是往另一角度想,又極雅,好比村婦的粗棉布紅花小襖,連巴黎時裝設(shè)計師都搶著“偷學(xué)”。
第一句開門見山,“兩人”和“山花”多直接?。]說什么“雅士”,也沒講什么“奇葩”,人就是人、花就是花,何必繞彎子?
接下來更有意思了,“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彼麨槭裁床徽f“一杯接一杯”,偏偏要用三個“一”,也不嫌啰嗦?問題是好比“庭院深深深幾許”,連用三個“深”,愈顯得庭院深深。也好比現(xiàn)代詩人寫“防風(fēng)林外有防風(fēng)林外有防風(fēng)林”,讓讀者感覺在廣袤的平野,有一排一排又一排的防風(fēng)林,那視覺效果好極了!
“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兩個人面對面卻沒說話,好像悶著頭猛喝,唯恐說話影響了品酒,搞不好還喝完一壺又一壺,一壺喝盡,主人默默再取一壺來,喝!管你夠!
然后,主人醉了、歪了、倒了,真沒辦法了。咕噥著說:“不行啦!我醉了!要睡了!你走吧!明天有意咱們繼續(xù),可記得抱著你的琴來……”
多干脆!多爽快!也因此看得出兩人的交情與率性。
讓我想到梁實秋在《雅舍小品》里說的,有一天他在家讀書,有個朋友來,往對面一坐,梁去拿壺茶,那朋友就徑自從架上取下一本書。各看各的書、各飲各的茶,一句話也沒說。天晚了,朋友起身,把書放下,連個謝都沒講,轉(zhuǎn)身,走了!
既得琴中趣,何必弦上音。既得心契,何必言喧?這就是中國文人的率性。
很欣賞這種境界,于是細細經(jīng)營,以—個月的時間作了幅大畫,畫里沒有對酌的人,只見石桌上兩壺酒一只杯,一壺還倒了,所幸已經(jīng)喝盡,才沒把攤在案上的手卷弄臟。
手卷真了不得,行草寫的是李白的《月下獨酌》,上面還鈐著“乾隆御覽之寶”和“石渠寶笈”大印。
月亮門外一輪明月,臨門一缸荷花。晚上,花半闔了,只一朵殘荷,花瓣凋零在地。地面是黑白兩色的小石子嵌成,與窗框及石凳上的雕花相呼應(yīng)。石凳旁有一本落地的線裝書,后面隱約可見一支摔破的酒壺,讓人猜想這位對花飲酒的人是不是醉了?醉得糊里糊涂?連名貴的書畫卷軸都不顧了?
這畫中的主角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還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您猜!
山城的美麗與滄桑
第一次去九份,是那小鎮(zhèn)最不得意的時候,昔日曾經(jīng)因為采金繁榮的山城,沒什么人,記憶中只有一條石階穿過兩邊古老的建筑,直直往上,到九份小學(xué)的門口。我那時大三,不知是哪位同學(xué)說九份看山看海,非常美,就全班乘小火車過去。
我們坐在石階上,看遠處的海岬、不知名的小島和無際的太平洋。臺階兩邊有好多野生小草,厚厚的葉子,有點像仙人掌,開著小黃花。風(fēng)很大,女生的臉不斷被頭發(fā)蓋住,好像加了膠水,緊緊黏在皮膚上,要用指甲拈,才能把頭發(fā)撥開。寫生器具更甭說了,才拿出畫紙,就啪一聲飛掉,大家只好找個茶館避避風(fēng)。
純?nèi)帐降慕ㄖ?,榻榻米、格子門,低矮的小窗咔啦咔啦作響。萬里無云,卻好像有霧,透過窗上不平的手工玻璃,看到很奇怪的藍天、扭曲的山巒,還有一長線一長線的白浪。
老板娘深弓著腰說,大家在這兒晚餐吧!不貴的,而且晚上的九份才美,有“小香港”之稱呢!問題是我們這票窮學(xué)生還是不敢,尤其看那餐館的陳設(shè),雖然古老卻很細致,還有,老板娘鞠那么深的躬,受不了!嚇得我們十幾個人付完茶錢就跑了。
到車站,天已暗,回頭看山城人家,在晚霞里,像桃紅色的積木,車一直不來,燈火紛紛點亮了。讓我想到一位失去青春歲月的老婦,描描眉、撲撲粉,化個晚妝,在燈下還顯出幾分風(fēng)韻與美麗的凄涼。
“九份”,據(jù)說因為早年那里只有九戶人家,距山下又遠,每次有人要進城買東西,都順便帶九份上來。直到光緒年間發(fā)現(xiàn)金礦,才一下子發(fā)了,發(fā)得燈紅酒綠,除了淘金人,鶯鶯燕燕也從四處飛來,臺灣第一家電影院都在那兒開張?!巴恰弊兂伞叭f花樓”,礦坑金盡變成床頭金盡。怪不得侯孝賢會選這里拍攝《悲情城市》。九份就靠這部電影,從沒落的礦山小鎮(zhèn)搖身一變,成為觀光勝地。以那條長長的臺階為中心向兩邊擴張,各種小吃、土產(chǎn)、藝品、餐廳、民宿,加上巷子窄小,兩邊房子不斷往上加建,還搭著遮雨篷,少了陽光、多了燈光,一串串紅燈籠映著下面的人間煙火,成為二十四小時的夜市。
山城太高,窄窄的路,假日車多,全塞在路上。據(jù)說以前采金的時候,還有一條兩千多公尺長的鐵索道,通往海邊的金瓜石和瑞芳。最近有退休的老礦工清除野草,讓那鐵索道又曝了光,也引起市府的注意,有意重開索道。
多好??!想想,從海邊坐上纜車,一路循著四十五度角的索道直上繁華的山城,既有古典與現(xiàn)代、繁華與孤危,又可以下到老礦坑,發(fā)思古之幽情,不是跟地中海那藍頂白墻的希臘山城圣托里尼一樣了嗎?
談到工人,也讓我想起金礦沒落之后,瑞芳成為產(chǎn)煤礦的地方。當(dāng)我做記者的時候,曾去采訪礦難,車子在一彎一彎又一彎的山路上疾駛,突然見到路邊圍著一群人,哭聲在海風(fēng)里顫抖。最記得有個婦人沒哭,冷著臉對我說:我們家倒霉,上個月我丈夫跟另外一個人被壓死,人太少,你們不來采訪,現(xiàn)在死的人多,你們來了、大官來了、撫恤慰問也來了。我丈夫要死也該現(xiàn)在死,你們要來也該早點來。要是早點來,說不定大家小心,今天就不會塌,這么多人就不會死了。
我,還有攝影記者,呆在那兒,不知說什么,只是我也想,過幾天,是不是又有許多女人,把便當(dāng)交到丈夫手上,望著男人的背影,走向礦坑?
山城的繁華里有多少足夠回味與不堪回首的往事?這個孤零零的小山城,真能成為“小香港”嗎?在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夾著許多港式口音,東方之珠的游客,到這兒會有怎樣的感觸?
風(fēng)水流轉(zhuǎn)、人世滄桑,九份,那九戶人家還在嗎?倒是常聽人說:要去九份嗎?記得帶九份芋圓回來!
少年游,三人行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很少人不知道這首周邦彥的《少年游》。除了由于他寫得生動,我相信更因為有關(guān)這首詞的傳說,那活色生香,甚至有點“限制級”的場面,怎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周邦彥正跟李師師溫存,突然外面?zhèn)鱽砘噬像{到!周邦彥八成光溜溜,來不及穿衣服,只好匆匆抓著衣服鞋子鉆到床下。好險哪!接著徽宗就進來了,還遞給李師師一個新鮮的橙子。
后來有人評論哪兒能那么小氣?皇上要給橙子一定是一筐,怎會只給一個?我則要說這樣批評的人真是太不懂情趣了,如果皇上親自抬來一籃,或叫人扛進一箱,有多俗?宋徽宗可是大藝術(shù)家,搞不好他還逗趣地,把橙子拋給李師師接呢!
美女倒也不怠慢,馬上準(zhǔn)備了亮如水的并州剪刀和白如雪的吳鹽,纖纖十指切開新鮮的橙子。錦緞的幄幔隔開外面的寒氣,獸首的銅爐吐出裊裊的香煙。兩人對坐,調(diào)音吹笙。女子附耳小聲問:今天夜里還回去嗎?您聽,城樓上已經(jīng)敲了三更鼓,夜涼,如果結(jié)霜,馬蹄容易打滑,不如留下吧?路上冷冷清清,可真沒什么人了呢!
宋徽宗是否留下?周邦彥沒寫,搞不好他整夜躲在床下,聽上面顛鸞倒鳳翻云覆雨。這種色情小說的情節(jié)到了周邦彥手里,卻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fēng)流”,讓人充分發(fā)揮性幻想,怪不得一路傳誦到今天。
我以前教寫作,也喜歡舉這首詞作例子。周邦彥好像拍電影,由小至大,先特寫“并刀”和“吳鹽”,再把鏡頭稍稍移動,呈現(xiàn)李師師的纖纖玉指。接著把新鮮的橙子破開,讓人想象房間里彌漫一股橘皮的香氣,順勢把鏡頭再拉遠,呈現(xiàn)錦幄的華麗色彩和獸首銅爐的裊裊香煙。簾幕的軟、香爐的硬,加上縷縷青煙的動態(tài)和嗅覺,意象真是好極了!
鏡頭再拉開,兩位主角終于出現(xiàn),還有調(diào)笙的動作和吹奏的旋律??梢哉f色彩、動作、旋律、香味、大特寫、小特寫、中遠景全有了。最后,麗人終于開口,小小聲帶點試探和羞怯:今兒晚上還走嗎?回家?又或是要去別人那兒?窗外遠遠傳來咚!咚!咚!三更半夜了!鏡頭跳接到深夜的城樓巷弄和等在門口的馬車,還有閃著寒霜的石板道。
“別走了吧!街上半個人影都見不到!”
風(fēng)情萬種的李師師有一句沒說:
“倒是床下還藏了一個……”
石頭的啟示
小時候,父親曾經(jīng)一邊磨墨,一邊指著他的硯臺對我說個恐怖的故事:“好的硯石難得,當(dāng)溪里的好石頭都被撿光了,硯石工人往往得緣溪尋找,看到水邊有好石材,就拿著鑿子開采,有時候一直挖下去,挖成一條山洞。因為洞很小,硯工得從洞口手牽手連成一串,把洞底挖到的好石頭,一手傳一手地遞出來。更重要的是,外面的人發(fā)現(xiàn)溪水暴漲,能夠及時示警,一個拉一個地把里面的人拖出來。
有一回,最前面的老父親發(fā)現(xiàn)一塊稀世的好硯石,小心地交給大兒子,千叮萬囑說:‘這可是寶貝,千萬別掉了!大兒子一路傳下去,傳到小兒子手里。突然溪水暴漲,已經(jīng)涌入洞口,外面的人狂喊著往外拉人,中間的小兒子卻因為一手拿著寶貝石頭,不敢松手,沒拉住下面那只手,害得前面的爸爸和哥哥都淹死在洞內(nèi)?!?/p>
大概因為這故事太驚心,從那以后我每次看到硯臺,無論是便宜的學(xué)生硯、昂貴的端硯、歙硯或金沙硯,都會肅然起敬,想它一定是采硯人冒著生命危險,從溪水里撈出來,或石洞深處淘出的寶貝。
也因此我從十幾歲就私藏硯臺,還由于硯臺而出過不少糗。譬如我高中參加作文比賽,特別拿了一方最好的硯臺去,可是眼看別人用墨汁或墨膏,都寫完好幾行了,我還在那兒猛磨墨呢!等我終于磨好,一筆下去,又瞬間暈散,搞得手忙腳亂。
后來我才知道,照父親教我的“輕研墨、重掭筆”或古人說的“磨墨如病夫”,磨出來的墨汁雖然細,卻容易暈。加上我用的是端硯,磨出的墨更細,反不如爛硯臺磨出的粗墨汁,容易控制。
還有一回,我到臺北的“云和大廈”拜訪張大千先生,心想他由海外回來定居才幾天,恐怕沒帶文房四寶,特別新買了一方端硯去,當(dāng)面磨墨請張大千先生揮毫。居然磨得滿頭大汗,還磨不黑。大千笑說:“我這里有,還是用我的吧,你的硯臺不錯,可太新了?。∩厦娲蛄讼?,當(dāng)然磨不黑?!?/p>
又有一次,我去香港專賣書畫用品的“文聯(lián)莊”,看到臺子上擺了幾十個精雕細琢的端硯,而且個個“帶眼”(一種圓形像眼睛似的石紋)。只有一方,既沒雕飾也沒眼,就像塊扁扁的石頭。我說:“怎還有這么一塊?當(dāng)紙鎮(zhèn)哪!”當(dāng)時店里的人都笑了,說全店最貴的就是那塊紙鎮(zhèn)。因為石頭太好,怎么雕都是損失,所以干脆不動,做個“平板硯”。
我又問:“既無硯堂,又沒硯池,怎么用呢?”老板說:“磨一點點墨也成,話說回來,根本不必用,摸摸也是享受?!?/p>
我閉著眼睛,摸摸這塊又摸摸別的,發(fā)現(xiàn)果然這方平板硯特別細膩。那“膩”很難形容,它不是光滑,因為如果太光滑,好比在玻璃上磨墨,不容易發(fā)墨。那膩也不是軟,因為軟了,好比在磚上磨墨,會帶泥沙而顯得濁。當(dāng)然它更不可能粗,因為如果粗得像砂紙,磨出的顆粒一定大,在上面掭筆也容易損傷筆毛。所以古人說“發(fā)墨而不損毫”的才是好硯臺。
照這么說,好的硯石應(yīng)該不軟不硬。可我后來發(fā)現(xiàn)也不對,因為我洗硯臺的時候,雖然用的力氣不大,卻能磨掉手上一層皮,有時候手上染了墨,只要在硯臺上輕輕擦兩下,墨漬就沒了??梢娔浅幣_表面看來雖然溫潤細膩,骨子里卻很堅持,怪不得二水的雕硯師傅說,好硯石也是好的磨刀石。
談到臺灣的二水硯,可真不錯!我書房里擺了兩方,一黑一綠,好多書畫界的朋友來訪,都摸了又摸,問那是何方名硯。當(dāng)我說出自二水,大家都瞪大眼睛:“二水居然有這么細的石頭,而且這方綠的,怎么看都像來自金沙江??!”
筆墨紙都不耐用,只有硯石像老朋友,可以談心,它教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不平凡往往出自平凡,大含蓄里要有大堅持。它也教我做事的道理:要精雕一方硯臺,先把底修平,穩(wěn)了才能準(zhǔn)。它還教我處事的道理:浸在水里的石頭都漂亮,要看它有沒有裂紋,就得撈出來,放在太陽下狠狠地曬!
它更教我教育的道理:任何一塊平凡的石頭,把它打磨光滑都會呈現(xiàn)美麗的質(zhì)理和花紋!
我在美國大學(xué)教“中國美術(shù)概論”的時候,一定會帶硯臺到課堂上,教學(xué)生欣賞、觸摸,然后在考試時出題:“如果你出去寫生,只能帶‘文房四寶里的三寶,有一樣不能帶,你可以不帶哪一樣?”
標(biāo)準(zhǔn)答案是:“硯!”
文房四寶硯為首,因為硯石能傳世,不像筆墨紙,容易壞,所以好的硯臺價值極高。但是相對的,硯又最平凡。少了筆墨紙都不行,只有缺了硯臺的時候簡單,隨地撿塊石頭就能磨墨了。所以,不要忽視腳邊任何一塊石頭,你可以想它們都是你的好幫手,個個都是小硯石。
童年的聲音
我的童年是在臺北市溫州街與云和街之間度過的,那是個很特殊的地方,好比卡薩布蘭卡或伊斯坦布爾,處在多種文明交會之處,撞擊出異樣的火花。
溫州街的兩側(cè),住的多半是臺大教授,最記得正對門有位陳姓的老書法家過世,他那學(xué)者兒子用江浙調(diào)號哭:“爹爹啊!爹爹??!”連著哭了半個月都不止。
我家右鄰也令我懷念,最先住著一對老夫少妻,想必師生戀,那年輕貌美的妻子,總嬌聲細氣地喊:“老師!老師!”她一喊,我老爸就說:“又喊了!又喊了!”我老媽則會瞪他兩眼:“又沒喊你,你聽什么?”
老夫少妻沒多久便移民美國,搬來臺大醫(yī)院住院部的主任,也姓劉,我們處得像是一家,甚至在墻中間開了扇小門以便走動。他家有三個女兒,常常玩耍尖叫,引得我豎耳朵。
左鄰是位將軍,太太念佛,每天傳來咚咚咚的木魚聲,還有將軍的嗯嗯聲,大概有痔瘡,他用力嗯嗯的聲音,我隔墻都聽得到。小時候頑皮,他嗯,我也嗯,幫著他使勁兒。后來他們搬走了,我娘說都是被我氣的。
左對門住了位臺大農(nóng)學(xué)院的院長,家里有株當(dāng)年很稀罕的曇花,每回夏夜燈火喧嘩,都是賞曇聚會。他家再過去則是臺軍界俞大維的官邸,四周圍住著一群星星,黑頭車過,好多孩子會追在后面聞汽油味。吉普車更有意思,因為開車的是兵,比較會跟孩子玩。不過有一回我把沙土偷偷倒進車子的油箱,被兵抓到,狠狠地擰著我的耳朵罵。直到今天,我不準(zhǔn)人碰我耳朵,包括我太太,都是因為那慘痛的回憶。
我家后面是“兵工學(xué)?!钡能娋靺^(qū),據(jù)說有不少早年漢陽兵工廠的骨干,個個是軍火專家。他們管起孩子來也不凡,啪啪啪地“竹筍炒肉片”,夾著孩子“不敢了!不敢了!”的哀嚎聲,讓我每次看見那些挨揍的小朋友都敬畏三分,想他們畢竟是鞭子底下熬過來的人物。我也佩服眷區(qū)人家炒菜的架勢,大概用的鍋鏟都是兵工廠的精鋼打造,硬比我娘的響十倍,我雖見不到那些掌勺操刀的伯母,卻能有“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想象。
十三歲那年,我家在一場大火中燒成了平地。公家以我父親已逝為由,不為我們重建。我娘只好在廢墟上蓋了間草房,成為當(dāng)年的“最牛釘子戶”。房雖簡陋,只一片草棚搭在墻頭,頭頂幾乎碰到屋檐,但四周木板通風(fēng)透亮,加上外面廢墟的雜草叢生、蟲聲啾啾,頗有鄉(xiāng)居之感。廁所更見情調(diào),那是整棟日式建筑唯一磚砌的地方,當(dāng)四周陷落,糞坑就顯得高高在上了。下雨天撐傘如廁,上面雨聲不斷,下面也點點滴滴。那陣子我正讀李清照詞集,自然想起“點滴凄清、點滴凄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至于晴朗的日子感覺也好,深藍夜空的擁抱下,看星星月亮移過一根根燒得焦黑的柱子,令人想起古希臘的劇場,再看看四鄰窗內(nèi)暈黃的燈光和幢幢人影,又是李易安“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境界。
十五歲那年,我們這釘子戶終于屈服,搬去金山街的一棟兩層小木樓。樓下是間女子英文秘書班,對于我這個小男生,那聲色真是不凡。一會兒仿佛置身番邦,樓下傳來的是英語會話;一會兒咔答咔答高跟鞋聲,想必在教走路的禮儀;一會兒樂聲震耳,原來是交際舞蹈。偶爾經(jīng)過樓下,還能看見一群嚇人的白臉女鬼,竟然是用黃瓜汁、面粉和雙氧水漂白皮膚的美容課。
小樓對面,隔著金山街有一大片違章建筑,每天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是餃子鋪在剁餡,噔噔噔噔是彈棉花店的弓弦震動,還時時有車喇叭猛響,是因為等著買手工饅頭的顧客阻礙了交通。入晚就更熱鬧了,拉嗓子喊的是賣馓子麻花和臭豆腐的,吱扭吱扭加上吭當(dāng)吭當(dāng),是推車子過來的面攤。蒸饅頭、煮面和下餃子的蒸汽煤煙,在迷離的燈火映照下,大有辛稼軒《青玉案》“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朦朧之美。
我住的小樓雖不高,后面卻可以俯瞰一大片平房,也就有野貓叫春和深巷寒犬的混聲合唱。大概因為日式房舍的門戶不嚴,那時有狗人家特多,而且多半養(yǎng)看門的大狗,當(dāng)群犬齊吠,聲勢十分驚人。
至于人犬皆睡的深夜,后窗外又出奇地寧靜,在那一大片魚鱗似的灰瓦房舍間,甚至能聽見嘩啦嘩啦的麻將、唧唧的三輪煞車,和盲人按摩師的悠悠笛音。
前窗外也逐漸安靜了,總是先聽見潑水聲,大概是饅頭餃子店打烊的例行工作,接著是厚重的上門板聲。也幸虧門夠厚,有一夜喊叫不斷,對街映現(xiàn)一片火光,接著警笛呼嘯開來好多救火車。原來是某家女兒的男友發(fā)瘋,在水溝里倒了汽油點燃,所幸火很快就被撲滅了,除了門板上熏出些黑印子,竟然毫無損傷。
還有一夜打破寂靜的是個山東老漢的哭聲,從一片低矮的違建間傳來。大概醉了,哭夾著喊,喊得斷斷續(xù)續(xù),聽得出幾個重復(fù)的句子:“你不是說要帶我們回去嗎?怎么還不回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我娘都死啦!”
男人的哭聲,在深夜,很悲涼,悲涼得我一生難忘。
小小又大大的一條河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總流著一條河,那河很小,窄到跳遠選手能一躍而過,但在我的記憶里它很大、很幽,而且源遠流長。
它確實來自很遠的山區(qū)。小時候舅舅在碧潭邊上開了一家租車行,我常跟他去,每次夜間歸來,才離碧潭不遠,就能看見路邊一條水渠,水很清很疾,好多婦人蹲在渠邊洗衣。夜里的渠水特別明艷,燈火一閃一閃地跳動,有一種迷離虛幻的感覺。幾十年來,這畫面常在夢中出現(xiàn),我想大概因為當(dāng)時總想下車,看看那水渠真正的樣子,卻始終不敢說,所以后來“常入夢”。
所幸那水渠很長,由碧潭一路流,流過公館、臺大、醉月湖、辛亥路,進入我童年的世界。當(dāng)時臺大附近的渠上有個水閘,因為把水?dāng)r起來,所以閘門上下呈現(xiàn)很大的落差。我跟父親散步時,常見好多小女孩蹲在水邊,不是洗衣,而是洗電燈泡。父親每次看到都會嘆氣,說多可憐哪!她們用硫酸洗電燈泡的銅燈頭,好拿去賣。瞧瞧!她們的手,一塊白一塊白,都被強酸傷成什么樣子了。父親還罵電燈泡的工廠,專生產(chǎn)“搖頭嘆氣”的爛東西。全新的燈泡,扭上去沒多久,就“嘶”一聲嘆氣,滅了!原來因為燈泡搖頭脫落、漏了氣!
那時我每天都要繞路過橋,去對岸的龍安小學(xué)上學(xué)。母親常叮囑我,千萬別靠著渠邊走,掉下去不淹死也得摔死。但我還是愛往渠邊去,撥開路邊的野草,伸長脖子看下方十幾尺的渠道。
大概因為濕氣重,水渠兩邊的石墻上,總是布滿綠綠的青苔。與和平東路交會的橋邊,有個木搭的茶棚,店面比路低,恰好架在水渠正上方。父親帶我進去過一次,臨窗而坐,清風(fēng)徐來,看下面潺潺流水,左右兩排楊柳,沿著新生南路往信義、仁愛路而去,美極了!
只是這美,沒幾年,新生南路拓寬,水渠加蓋,轉(zhuǎn)入地下。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這水渠名叫“瑠公圳”。
據(jù)說“瑠公圳”是為了灌溉臺北盆地的農(nóng)田,早在一七四〇年,由漳州移民郭錫瑠(1705—1765)集資興建的,因為新店溪、基隆河和淡水河,水面都比陸面低很多,除非用水車,不容易把水汲上岸。郭錫瑠不得不從新店溪上游的山區(qū)引水,甚至為了落差,造一條水橋,把水引到景美溪的對岸??上癖妶D方便,把水橋當(dāng)成便橋行走,沒多久水橋就垮了?,姽珱]死心,又賣盡家產(chǎn),打算挖一條水道,從新店溪河床下面把水引到對岸??上б黄吡迥暌粓錾胶?,又把水道沖壞,同年,瑠公就死了。后人繼續(xù)把水渠完成,為了紀念瑠公,所以取名“瑠公圳”。
瑠公圳真是偉大的工程,它把水引到臺北盆地之后,分為許多水渠支流,灌溉了幾千甲①的土地,使臺北一下子變得富裕繁榮。
我童年的那條小河就是瑠公圳的支流之一,由今天辛亥路一帶斜斜地穿過臺灣大學(xué)和早年的“兵工學(xué)校”,流過軍眷區(qū),進入文教區(qū),再由師范大學(xué)旁邊往北,流入劍潭。
脫離瑠公圳主流的小圳,雖然水小了、流得慢了,但是開始執(zhí)行灌溉的任務(wù),兩邊渠道由石砌變成泥土地,長滿野草閑花,變成一條溫柔的小河。
當(dāng)時我家住在公教區(qū)與軍眷區(qū)交界的云和街,我常穿過河邊一戶人家的院子,進入后面的眷區(qū)。那戶人家姓楊,房子是利用河邊地蓋的違建,圍墻非磚造,而是竹籬笆,上面爬滿牽牛藤蔓,一年四季開著紫色的小花。他家的男孩也是我的好玩伴,我們常扒著臨河的竹籬看水,那里沒人干擾,又有好多柳樹,樹上站著翠綠的“魚狗”,會像箭似的射入水中,再銜著魚飛走。
我那楊姓的朋友也愛射箭,有一回他用自己做的“土弓”,居然射中一條黃色的水蛇。箭桿穿蛇頭而過,他沒下去拔箭,卻守在水邊半天,神氣地指給每個經(jīng)過的人看。
我也常跟他到小河里用畚箕撈魚,一人拉著姜花,斜著身子,把畚箕伸進水里,另一人在岸上把風(fēng),看到有水蛇游來就大叫。我至今不知水蛇有沒有毒,只記得它們長得五色斑斕,成排地齊頭前進,長長的身子與水紋結(jié)合。水快,它們更快,瞬息掩至,又倏地消失。
小河上有個木橋,我常站在橋上撲打紅蜻蜓,那些蜻蜓大概自認為飛行功力超棒,會算著人的高度,帶點挑釁地賣弄。我則用個方法,先蹲著,等它們飛過時再突然躍起,狠狠地拍,居然常常得手。
我也在河邊用鞋子打到過一只蝙蝠,它斜斜地落到對岸的草叢,我冒險涉水把它抓回家,先將蝙蝠長長的翅膀折好,再塞進瓶子,得意地秀給母親看,把她嚇得尖叫。只是第二天瓶蓋沒動,蝙蝠卻不見了,從那以后好多年,我都認為蝙蝠懂得奇門遁甲。
眷區(qū)的大院是滿載我美好回憶的地方,古榕樹下總見老兵們擺龍門,說當(dāng)年勇,最記得有個人笑說他跟日本鬼子肉搏,一刺刀捅進鬼子胸口,鬼子臨死居然對他一笑。老兵邊說邊搔頭:“不知是不是以前認識?”
眷區(qū)中間有一口水井,是用水泵的那種。我最喜歡抓著長長的杠桿打水,用力連壓很多次,看那沁涼的井水,從前面的水口噴出。也愛看混幫派的小太保,秀白亮亮的武士刀。還在眷區(qū)邊上的小店買過一包“新樂園”香煙,躲在角落里點著用力吸,嗆得眼淚直流。
我家對面是公教區(qū),住的不是臺大教授就是軍中高官。左邊巷口為臺軍界俞大維的官邸,開黑頭車的司機常跟附近的三輪車夫敞著嗓子聊天。
最記得那些拉三輪車的退伍老兵,身上一塊又一塊的刺青和傷疤,每個都說得出一段讓毛頭小鬼瞪大眼睛的故事。有一天他們運來好多竹子,在河邊搭了間吊腳屋,我曾受邀進去參觀,上上下下全是綠色的竹竿,濃濃的竹香,至今難忘。
但不知怎么回事,竹屋建成才幾天就一夕間消失,地上沒留半片竹屑,連他們和他們的三輪車都不見了。有人說是因為前面某將軍說了話。對于這事,我小小的心靈很不解,也很不平。想想竹屋確實遮住了將軍臨河的風(fēng)景,但他們是將軍從大陸帶來的子弟兵啊!
小河往北,經(jīng)過一個早年日本學(xué)校的大院,再一彎,就由住宅區(qū)進入田野。我常在田埂上奔跑,怕弄得一腳泥,回家挨罵,后來干脆把鞋子脫掉。只是有一次跑回來,球鞋不見了!大概因此,直到今天,我常夢到鞋子被偷。
也記得小河在流進師范大學(xué)之前,進入一個集水的池塘。有人造了輛水上三輪車攬客,父親病逝前一年,帶我坐過一次。車后螺旋槳啪啦啪啦打水的聲音,和池邊老樹間映過來的紅紅夕陽,常浮過我的腦海。
去年冬天回臺,一位還住在附近的小學(xué)同窗,帶我去“殷海光故居”參觀,指著園中一個水泥砌的干池子說:“瞧!這是殷海光為他小孩玩水親手挖的?!蔽覇枺骸八??”
“水沒了!因為瑠公圳沒了,以前的小河早不見了。”老同學(xué)笑道,“其實還有?!苯又鴰易叩皆鹤雍竺妫钢黄s草說:“你看!那后面還有一點水,只一點點!制造蚊子的地方。”可不是嗎?就在殷海光院子和后面人家的圍墻間,我看到一條不過三尺的水溝,有些水紋,應(yīng)該還是活水;也有些臭味,大概因為旁邊的淤泥。
“真好!”我說,“我以為瑠公圳早沒了,支流也都被四周新建的房子掩埋,沒想到還偷偷在這兒流著,讓我看到童年的那條河,那條在我記憶深處,小小又大大的一條河……”
①甲:臺灣地區(qū)常用的土地面積單位,1甲約合2934坪,1坪約3平方米。
本輯責(zé)任編輯:林幼潤